《聊斋志异·娇娜》中的第四种关系
2014-03-31叶润青
叶润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聊斋志异·娇娜》中的第四种关系
叶润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聊斋志异·娇娜》开创了一种新型的两性之间的理想模式,即“第四种关系”。孔生与娇娜之间的情愫处于爱恋与友谊的边缘,灵与肉的临界,但却比前三种关系来得更加紧密和深刻,甚至超越了时空和生死,结为知契的“腻友”,具有独特的审美性和永恒性。通过进一步的理解和思考“第四种关系”,把握作者蒲松龄的创作意图。
蒲松龄;《聊斋志异》;《娇娜》;第四种关系;知契
描绘人间至情始终是文学作品中的永恒主题,正如但丁所言:“爱是与星球之光沾了亲的、能照亮理智的神圣之光。”在两性关系的范畴中,文学中的描绘不外乎三种主要类型:纯洁至真的友情、灵肉结合的爱情和血肉相连的亲情。然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娇娜》篇,孔生和娇娜开创了一种新型的两性关系的审美理想,那就是有别于以上三类情感的“第四种关系”,用作者的话说,就是“腻友”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前三种关系的交叉、临界和边缘,既复杂又纯粹。而维系“第四种关系”的重心,是两人之间心心相照的“知契”感应。因此,这种情愫的微妙、多义和潜在的力量,赋予了其独特的美学内涵与永恒的审美价值。
一、立足《娇娜》文本,管窥“第四种关系”的进退
《娇娜》开篇“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男主人公的形象跃然纸上:孔生是一个具有儒家风雅、性情敦厚的理想男性。故事从孔生雪笠出游漂泊他乡起始,他虽一贫彻骨,但仍笔耕自立。偶识皇甫公子,与其交往,亦师亦友。筵间结识美貌善乐的香奴,孔生心生爱之。当皇甫公子欲为其“谋一佳偶”时,孔生说想找个像香奴一样的女子,皇甫公子笑他少见多怪,“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不久孔生得了一种怪病,“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连皇甫太公看了,都“相对太息”,无能为力。这时皇甫公子欲请其妹为孔生疗病。由香奴铺垫,皇甫公子引线,在这一牵一引的充足蓄势下,女主人公娇娜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开启与孔生的一段“腻友”奇缘。
(一)相见钟情,无缘成眷属——情爱的萌芽与退守
娇娜自此姗姗而来,“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一个娇美小巧的灿烂女子形象呈现在孔生面前,她的名字和外形,都美得让命如游丝的病书生“望见颜色,嚬呻顿望,精神为之一爽”、“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娇娜不仅“色美”,还聪慧异常,替孔生诊断病源时,“女笑曰:‘宜是有疾,心脉动矣’。”但明伦评道:“妙语解颐,笑可倾城。”娇娜以妙语笑谈,含蓄地点透了孔生摇曳的心事。孔生显然对娇娜一见钟情,被她的貌美、气息和俏语深深吸引;娇娜也感受到了心动的讯号,但她的聪慧和自持让这份心动暂时搁浅。随后,便有了这段“伐皮削肉、红丸救命”的神奇疗法:
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馀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著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
这段带有奇幻色彩的描绘似乎将这场“手术”染满血腥和苦痛,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孔生的感受却恰恰相反,他不仅不觉得痛苦,反而唯恐手术结束得太快。“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可见此时孔生对娇娜已在一见钟情的基础上产生了情爱的依恋与幻想,即“首先由美貌产生,随后扩展到好感或肉体欲望上去的那种爱。”以至于孔生胸口的病痊愈后,又添一心病。日日“悬想容辉,苦不自已”,此后“废卷痴坐,无复聊赖”。文中并没有描写娇娜离开后的心情,也许是作者的有意留白,以孔生的痴念来映衬娇娜,二者若为腻友,心灵定是相契相知的,精神相通,灵魂互应,为这淡薄的爱恋笼上了一层浅浅的哀愁与感伤。
而当皇甫公子欲为孔生再次寻觅佳偶时,他只是面壁吟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表达对娇娜的爱恋思慕与钟情专一。蒲松龄很看重人的“痴性”,他曾在《聊斋自志》中明确提出自己创作的主观情感:“……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这里孔生成为“情痴”的代言人,越是“痴”,这份情便越是纯粹。这便为男女主人公爱情的萌生打下了基础,但这仅仅只是萌芽,尚未开花结果,皇甫公子便以娇娜“齿太稚”拒绝了孔生,而介绍了“画黛弯蛾,莲距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的松娘与他婚配,二人成婚,婚后生活“甚惬心怀”。
至此,孔生与娇娜的爱恋似乎戛然而止,两人的情愫还没开始就已经熄灭。他们只有短暂的一见钟情,瞬间的情爱火花以及美好的相思,没有逾越性爱的边缘,却也模糊了友情的界限,停留在朦胧的暧昧阶段。二者之为“腻友”的知契情,在此扎了根,也暂时画了个休止符。
(二)花开二枝,枝枝皆寂寞——友情与亲情杂糅并存
此后,皇甫公子举家西迁,孔生亦带着松娘回乡、入仕、生子。似乎孔生与娇娜之间的情就此了断无关。然而时过境迁后,命运和时间又再次为他们安排一次“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对手戏。
多年后,孔生在郊外偶遇皇甫公子,故友重逢,悲喜交至,询问近况。“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从孔生询问顺序这一细节便可知晓,他内心深处仍惦记着娇娜,只是不再以单纯爱恋的心情,更多的是以一种故交和至亲的动源去关心娇娜。他的“感悼”也许也有几分是绰予他与娇娜那份无疾而终情愫的感伤与哀愁。
而娇娜则是通过玩笑戏谑的方式间接地表达情感,她怀抱着孔生与姐姐松娘的孩子逗弄:“姊姊乱吾种矣。”表意指松娘占据了她本该有的位置,虽为玩笑,却恰恰是娇娜心中真情的流露,或许还带着为人不知的遗憾和愁绪。她依然玩笑地对孔生说:“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但明伦再评:“只三语十二言,而面面俱到,所谓回眸一笑,百媚俱生。”从娇娜的言语可以透视多层内涵,首先她称孔生夫妇为“姐姐、姐夫”,表明如今二人的外显关系是亲戚,而不是其他关系的认同和界定;其次以询问孔生旧事,以表自己对其久久的记忆和离别后的情怀,带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惆怅;最后可以从这短短的十二言中看到娇娜从少女到少妇一个青春阶段的成长和成熟,流露出更多的含蓄、深沉和内敛的自持。
此阶段二人其情皆发于心,情爱因素退潮,亲情与友情的比重上升,节有度而不及乱,彼此在生活上和精神上相互关心和照应,知契程度更进一筹,也逐步向“腻友”的境界走去。
(三)危难时刻,舍命相救之——“腻友”之情超越生死
不久皇甫公子一家便向孔生吐露了实情“非人也,狐也”,并请求孔生能为他们守护其门,以抵御“天将凶殃”、“雷霆之劫”。孔生一反书生柔弱,而展现出其英勇仗义的一面,“生矢共生死”,誓以生命来报答皇甫一家的恩情。这时出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磐。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赌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爆裂,生仆,遂毙。
孔生在这危险的境地下,忘却皇甫公子“雷霆轰击,勿动也”的嘱咐,毅然“急跃离地,以剑击之”,甚至最后惨烈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切只因为“瞥赌衣履,念似娇娜”。如果说之前孔生对娇娜的深情只体现在表情、内心和言语,那么这一次,孔生在危难时刻以生死的行动来表达他对娇娜最浓重的在乎和最纯粹的情感,可以看做是一场情感的爆发,一次灵魂的升华,宕人心魄。
娇娜苏醒后得知孔生为自己而死,她的反应更为激烈。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随后,救命红丸再次登场,“娇娜使送娘捧起首,兄以金簪拔其齿,自乃搓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
先看娇娜在大恸悲余直觉性的呐喊: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此时娇娜对孔生的称呼由“姐夫”瞬变为“孔郎”。“郎”在古代专指女子对夫君的爱称,如古诗词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问郎花好侬颜好”。这里孔生成了娇娜心爱的“郎”,表示对于过去认同的关系的否定,表示对于自己过去态度的否定,表示由患者与医生关系、姐夫与小姨亲戚关系进到再造自己生命的异性友人无比高尚情怀无比深厚恩义的肯定,表示过去被各种关系束缚、压抑着的情感的觉醒与不可控制的爆发,表示死亡的升华引起娇娜性格的突变。
再看娇娜之后的行动更是突破男女之大防:唇吻相接,舌度红丸。而且是由女性主动,在松娘、皇甫公子都在的公共场合之下,如此大胆的举动,强劲地打破了几千年来传统儒家道德训诫:“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这直接体现了娇娜深深压抑在心的激荡情感瞬间喷薄,爆发出了奇异而惊人的力量,超越了肉体之爱、友谊之情和骨肉之亲,两人不仅在心灵上、精神上达到了高度契合,甚至在生死的悬崖间,孔生与娇娜的一呼一吸,都是紧密维系,深深相契的。此时的娇娜更像一位蔑视礼教,敢于与天较量,为恩人换生命的圣女,而这样的勇气,恰恰是她的孔郎给予她的力量。异性合力,最后终于战胜了死神,逃过雷霆之劫,在生与死的升华之中,两人的奇情已坚不可摧,这种情,超越了个体,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生死,为二人关系镀上了一层永恒性的美丽光泽。
(四)激宕过后,回归平淡——“色授魂与”的永恒性
雷霆之劫之后,娇娜与皇甫公子一家都住进了孔生家中,此后过着淡然平和的生活,“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一切似乎又回归到了原点,回归到了生活本来的面貌。小说结尾一脱窠臼,孔生与娇娜未成情人,却成“腻友”,这正是作者蒲松龄匠心独运之处:
余于孔生,不羡慕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从作者着笔的浓淡,便可明显地看出“腻友”尤胜于“艳妻”。艳妻是情与性、肉欲与爱情的授予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神上的相知相契,更尤少夫妻能真正做到超越时空与生死。“艳妻”是世俗化的追求,而“腻友”却是一生难逢的精神伴侣。孔生与娇娜的“腻友”情,是一曲欲止还休、惺惺相惜的独奏,曲高和寡,只有心灵知契的两个人才能体悟,才能对话,才能相知。
二、追问文中疑点,体悟作者意图
虽然《娇娜》是一篇虚构性的奇幻小说,但其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仍有许多耐人寻味,甚至令人费解的疑点,值得进一步的追问与思考。
首先,孔生爱的人是娇娜,而皇甫公子反而给他介绍了松娘。按逻辑看,孔生理应拒绝或是主动去追求娇娜,然而他选择了妥协和放弃,甚至还“大悦,请公子作伐”。评点家何守奇认为:“娇娜一席,却被松娘夺去。使孔生矢志如雷轰时,未必不有济也。”确有几分道理,试想,倘若孔生像暴雷轰顶时保护皇甫家那般坚定执着地欲娶娇娜,也许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但是如果联系作者的叙事意图寻求答案,不难发现这是作者有意的巧妙安排,以体现他对非婚配关系异性交往的进一步思考,也就是“腻友”主题。假如孔生最后真的如愿以偿地娶到了娇娜,那么故事的人物关系直接从情人转变为夫妻,不存在“第四种关系”,更无谓“知契”和“腻友”,就会失去《娇娜》之为《娇娜》的独特性、审美性和开创性。
其次,为什么之前善于自持的娇娜会在最后生死时刻在孔生的妻子松娘面前大胆地与孔生接吻度红丸呢?乍一看,似乎娇娜前后性格不一致,甚至是分裂的;而且当着自己姐姐的面,亲吻姐夫的唇,是有悖于伦理道德,也有损于姐妹情谊的。但是,回到文本的语境中,再次结合作者的叙事意图,不难发现这个举动和情节的设置是点睛之笔。不仅没有矛盾,反而完美地呈现娇娜的形象以及孔生与娇娜之间超越生死的“腻友”情。此时的“接吻”已经剥落了“性爱”的内涵,反而是一种与天对抗的合体力量在释放着能量。此外,作者在文末评论表明,“艳妻”不如“腻友”,而且文章中没有给松娘安排一句话,可见松娘仅仅只是配角,牵线孔生与娇娜这曲折坎坷的奇妙关系。
简言之,《娇娜》是《聊斋志异》中的一朵奇葩,它的奇,在于主人公之间独特的两性关系,这正是蒲松龄匠心独运的地方。不论是情节的设置、次要人物的映衬、意象的对照和结构的连接,都为孔生与娇娜这两个人物关系服务,从而突出“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的价值主题。
三、结语
学者曹淑娟在论述“知契的喜悦”时说:“双方照会当下,已把握得生命的整全,这份交契才是真实,而非随着更深入的认识逐渐剥蚀的假象。”这段叙述可以借来较为完整地概述孔生与娇娜之间的“第四种关系”,它注重心灵的交契、精神的相知、生命的贞定和情感的真实。
我们可以说蒲松龄对这份“腻友之爱”的探寻和创制是有意识的,而且是具有开创性的,它一改如《西厢记》、《牡丹亭》的“才子佳人”传统模式,将情爱描写从较低层次过渡到一个较高层次的书写,为后来的《红楼梦》中宝玉与黛玉之间灵的契合、精神的对话提供了一定的参考蓝本。
艳妻不易有,腻友更难求。这是一份知契之美的永恒书写——“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发自内心的审美观照,与肉体之爱有别,与血缘维系有疏,开创了新的两性境界,充满着圣洁、崇高与无限的美,是中国式的柏拉图精神恋爱,是蒲松龄所重构的精神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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