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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作为文格和人格的象征——沈从文创作与水互渗互融关系的解析

2014-03-31陈卫炉

关键词:沈从文生命

陈卫炉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当过领港员,高尔基曾沿着伏尔加河流浪,沈从文在沅江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1](P1)。沈从文依赖一脉清波养育生命,滋润灵魂,放大人格。“水给了他想象力和自己的思索方式;水给了他执著柔韧的性格;水激发他对人世怀抱虔诚的爱与愿望”[2]。水作为沈氏创作中重要的审美实体,饱浸了他独特的抒情幻想,洋溢着他生命内在的热情,负载着丰富厚实的文化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是一种人格化的文化载体和生命信仰符号,并和沈从文的审美心理机制交流融汇,具有某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力量。

一、与水结缘:生命之河流水汤汤

综观沈从文的一生,生命之河流水汤汤。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的一个行伍之家。凤凰地处沅水流域,是土家族、苗族、回族、汉族等多民族聚居地,古称“五溪蛮”[3](P2),境内沟洫河渠纵横交错,是典型的南方水乡。如果说出生时,水在沈从文的生活中,仅作为一种客观环境存在的话,那么长大成年,广泛接触社会与人生后,水则悄然渗入他的思维和情感。

据信,童年时的沈从文喜欢逃学。“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4](P116)。在碧绿的沱江,他迷恋上游泳,常常一个人赤条条仰卧水面,贪婪地运用眼睛、耳朵和鼻子接受着水的光色、声音和气味给予一颗小小心灵的感觉。高小毕业尚未满15岁的沈从文厕身行伍。其后数年,他随当地军阀部队辗转沅水流域各地,“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5](P224)。流水汤汤结美思,沅水岸边的生活带给沈从文享用一生的创作灵感和艺术资源。水上讨生活的水手、吊脚楼的妓女、终生漂泊的行脚人、古寨城堡、乡集河街、碾坊晒坪、山歌牛角、宝刀鲜花,以及清波绿水泡大的湘地女子如翠翠、三三、夭夭、媚金、岳珉,……纷纷簇拥“湘西世界”,在以水为背景的人事悲欢中,燃烧作品蕴藏的热情和表现沈氏心中隐伏的悲痛。

离奇的是,纵使一生辗转飘零,但沈从文始终与水结缘相伴,“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4](P374)。水,这个大自然的馈赠,一再给予沈从文影响和启迪。在青岛大学教书时,他靠近汇泉湾海滨浴场居住,常去观海、听海、读海、品海。“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5](P245)。在青岛的两年,沈从文才思喷涌、激情勃发,写下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散文,如《阿黑小史》、《龙朱》、《都市一妇人》、《记胡也频》等。其代表作《边城》也主要构思于这一时期。

水之于沈从文,犹如林之于鸟、水之于鱼、根之于树。在颇具“自叙传”色彩的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中,沈从文讲述了其与水结缘的某种传奇性:“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昆明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不同的启发。”[4](P116)从清泉小溪,到江河大海,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沈从文。水教会了沈从文如何去发现未知的世界,去探索宇宙的深邃与浩瀚。他的生命与水同构,他天生注定是个要“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①英国诗人济慈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二、上德若水:沈从文的人格写照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沈从文可以说是人缘最好的作家之一。巴金曾撰文指出,沈从文是圈内公认的对朋友最友好、最热心帮助他人的人[6](P9)。在政治形势忽左忽右、文人相轻陋习浸染的现代文坛,沈从文坐拥绝好的人缘,与他乐观豁达的性格和“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是分不开的。也许是受益于长时间的水上生活,以及读书较多的土家族母亲的影响,沈从文的性情明显带有水的柔质。在《自传》中,他说到:“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7](P12)他认为水和他的生命、教育、艺术创作和作品倾向须臾不可分,水的品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易受外在事物的拘束和影响,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的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的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4](P313)。沈从文把水对于自己的人生、创作的影响提高到了无以复加的重要地位。水不但教育他理解了人生,学会了思索,而且助他养成了性格。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8](P128)庄子认为水有“天德之象”,“纯粹而不杂,精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9](P251)。因为水有“根本”、“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它虽貌似柔弱,却有刚强的力量,“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坚强者莫之能胜也”[10](P20)。当具备了“水”的这种德性,微笑面对荣辱得失,微笑凝眸人生远景便成了沈从文的生命常态。这不是伏尔泰似的讥世的微笑,而是发自沈从文永不泯灭的童心。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沈人文是水的化身。他不但有着水的“天下之至柔和,驰骋天下之至坚”[10](P20)的特性,而且有“水”的刚柔相济——柔静其表、刚健其里的本质。他一方面针砭城里人的虚伪、浮华、尔虞我诈,对原始质朴的人性、自在的人生图景进行崇高礼赞,且煞费苦心地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祈求让喧哗与骚动的世事人心找到栖息的福地;另一方面,他又以深情的笔触激荡湘西儿女生命中蕴藏的精气神,希望他们以雄强孔武的生命蛮力投入到生存的竞争中,为苦难深重的华夏民族灌注进新鲜的血液,以强硕之身屹立世界之林。

沈从文刚柔相济的双重性格,凸显了儒道互补对于人格精神的熔铸、建构和塑造作用。儒道两家文化,以其不同的认知方式、心理框架、处世态度和价值取向,相互交织,相互激荡,相互平衡调剂,推动着沈从文人格的演进和发展,进而使他的创作呈现阳刚之气和阴柔之美相互交合碰撞的独特风貌。

三、静水流深:沈从文的文格象征

在沈从文作品中,“水的存在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和情节的联系又如此紧密,有时简直起了主角的作用”[11](P87)。可以说,他的湘西系列作品几乎都以水作为背景和基本色,作品的主体意象、人物性格、艺术结构、叙述节奏、文字语言带有淳厚绵长、鲜洁纯净的水质特征。

构成作品的主体意象。沈从文的创作随处可见“水”这个柔濡的物什。如果说水是《湘行散记》的灵感生命,那么对于《湘西》而言,水无异是它的精神内核。在作者笔下,湘西风光秀美,遗世独立,水流蜿蜒于层峰叠嶂之间,山水共长碧绿一片,一切怡然澄清,和谐幽婉。在小说《边城》里,沈从文深情描述了河中的深潭,“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皆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12](P88)。字里行间流淌着大自然充沛旺盛的生命精力和率性自然的理想憧憬。静水流深,水在作家心目中,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水,而是具有生命意味的符号。作者以“赤子之心写水,以信念写水,以憧憬与理想写水,使人真切地感到水的生命,水的呼吸”[13](P60)。

人物性格的实体再现。从沈从文作品塑造的众多人物身上可以捕捉到水的光影和色泽,水造就了他笔下人物的性格。湘西女子因水的滋养而显得静穆庄肃,充满水样的清莹阴柔,而男子的雄强和生命力张扬也和水有关。如《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既温柔多情又粗犷蛮横的牛保,《边城》龙舟赛上的弄潮儿傩送,《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的老掌舵、金贵等船工、水手,无不显现了水的刚健、动态之美。他们诚实英武、粗野荒蛮,又不失血性。洁净的水滋养了他们美好的性情,健康、优美的人性在他们身上得以完整地保存,外在世界的污浊更加彰显其圣洁。

自由散漫的艺术结构。自由是水的生命,以之看待沈从文小说的艺术结构也是适宜的。从沈从文顺畅如水流的叙述结构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清纯自然的文心。他的小说结构有的如涓涓细流,文中的情感潜流与情节波澜并向前行;有的如同漩流翻滚,河底的情感潜流与水面的情节波澜交织向前。无论哪一种,他的小说结构都像水一样“信马由缰”,流动不居,尽显自然、随意。看他的小说,情节结构是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的,而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意识、潜意识以至于种种朦胧的情绪却得以微妙而周全的表现”[14](P267)。

从容平静的叙述节奏。沈从文的许多小说倾向于借助空间的流动来展开对人世的观察和人生的询问,从容不迫、疏朗平静是其重要特征。读他的作品,似乎是观赏一条山涧小溪在流淌,从容不迫,自在欢畅。以《边城》为例,故事的发生地是两岸间夹的一水,它与河岸天然契合,波流却自成曲折,暗示了翠翠和二老感情的起伏和隐忧。小说中人物的悲喜就如水中潜流,无端而来,无奈而去。作品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淡漠收尾,叙述节奏的迂徐舒缓更加显现,好似小溪徐徐流向远处,最终消失在未知的远方。小说《长河》则几乎没有情节,没有高潮,甚至没有明显的结尾,一切都好像那条“长河”,缓缓前流,蜿蜒有形,微微泛起的不过些许涟漪而已。

水量充沛的叙述语言。品读沈从文作品的语言,天然、柔和、活泼是它给读者最深的印象。汪曾祺曾评价说:“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15](P104)与同时代的乡土文学大师废名相比,不让废名的朴茂,但因着“水”的滋润而少有废名的艰涩;有乡土的清新,但并没有为乡土气息故作新异。他的叙事常带议论,描写多含抒情,长短句错综并呈,用语简洁干净,质朴鲜活,有着水的自由流动的节奏和色泽。他追求语言的天然去雕饰,主张用语“宁拙勿巧”、力避“文艺腔”,因而有一种鲜活纯净之美,淳厚而绵长,富有水的质感。

沈从文笔下的水,不仅拥有具体的形体色彩,而且还是作家情感的载体和凝聚物。瞩目沈氏与“水”结缘、“须臾不可分”的亲密关系,可以说,没有水,就不会有流光溢彩的湘西文学世界。沈从文以一道清水作为心镜,在山石水流边寻觅诗的种子,用沅江之水润养笔尖,在化外般的边城谱写湘西人事的悲欢喜乐。恬淡澄明的溪流,汤汤流逝的江水,肆虐汪洋的大海……共同组合成一个阴柔与阳刚相济、静柔与跃动共存的丰盈“水”意象,使得“湘西世界”浸透着无限的水意,不仅他的故事、人物与水有关,而且其语言、艺术结构、叙述节奏也明显受到水的影响。水是沈从文的生命、生活,也是他的文学事业的源泉乃至他整个精神世界的象征,水是他的人格追求——恬淡、柔濡、强韧,水更是他人生态度的外化——善万利而不争。沈从文去世后,一部分骨灰撒向了沱江清溪,灵魂在水中得到了安息。他与其钟情的清波绿水融为一体,“把名字写在了‘水’上”。

[1][美]金介甫.the dyssey of shen congwen[M].符家钦,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

[2]沈红.湿湿的想念[DB/OL].http://www.3miao.com.

[3]杨义.沈从文的凤凰情结及其小说的文化特质[J].吉首大学学报,2002(4).

[4]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沈从文.抽象的抒情[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6]沈从文.沈从文别集·记丁玲[M].长沙:岳麓书社,1992.

[7]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叶绍钧.论语编注[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

[9]刘建国,顾宝田.庄子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10]老子.道德经[M].刘浩,注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

[11][法]安妮·居里安.笔下浸透了水意[J].吉首大学学报,1991(1、2 期合刊).

[12]沈从文.边城[M]//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7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13]王向阳.沈从文的恋水情结[J].山东社会科学,2001(5).

[14]许道明.京派文学的世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4.

[15]汪曾祺.沈从文和他的边城[M]//陈建华.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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