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中的百合花与大观园里的绛珠仙草
——莉莉·巴特和林黛玉爱情悲剧之比较
2014-03-31衡学民
衡学民
(厦门大学 嘉庚学院,福建 厦门 363105)
伊迪丝·华顿的《豪门春秋》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既是对女性悲剧宿命的描述,同时也是对女性生命的赞歌。爱情是人生的永恒主题,也是两部作品所呈现的最精彩的部分。面对爱情,处在不同历史文化中的两位女主人公每跨一步,时而彷徨,时而欣喜,时而悲切。伊迪丝·华顿与曹雪芹对两部作品中男女感情纠葛描摹非常细腻。在作者笔下,莉莉与林黛玉个性鲜明,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们的悲剧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却充满了英雄逝去的悲怆,用死亡来向她们那个时代“呐喊”,努力追求爱情的平等地位。在腐朽力量的压制下,莉莉和林黛玉为了争取美好的爱情和婚姻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纵使香消玉殒也绝不低头,不过这也酿成了她们的人生悲剧。把华顿《豪门春秋》中的莉莉和曹雪芹《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并置不是生硬的罗列和对比,而是要发现两部作品背后隐藏着某种共同的东西。张隆溪在《从比较文学到世界文学》一文中指出:“对于一个文学研究者说来,比较研究的吸引力就在于能超出单一文学传统的局限,以开阔的眼光看世界,了解不同语言文化传统中丰富多彩的文学,了解人类精神文明所创造的伟大成就。”[1]
本文试图在一种汇通性的体系中追问双方审美价值关系的共同性。无论是豪门中的莉莉还是红楼中的林黛玉,最终她们无法冲破环境的限制,那种无形的枷锁已经让她们无法呼吸,最终只有走向毁灭才能得以重生。林黛玉和莉莉对“神圣”的秩序表现出了“亵渎”,这样的亵渎注定了她们的悲剧,也是她们那个时代的悲剧。林黛玉和莉莉一样,同样在爱情世界里遭遇了不幸,最后悲剧收场。林黛玉同莉莉的出场同样惊艳众人,只不过这样的美在那样的“境遇”中注定是悲剧。在如同“铁屋子”的社会环境中,如果密不透风还好,但一旦被撬开缝隙,那屋子里的人便会向往有阳光和清风的自由空间。林黛玉和莉莉同样站在了那个看似个性得以解放的时代,不过这样的“境遇”只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它能唤醒沉睡的“丽人”,但无力呈现真实的世界在她们面前。她们的命运悲剧,实质上是时代所注定的叛逆者的悲剧。
一、相似的境遇,不同的人生
莉莉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资本主义快速发展过程中,一大批新兴的资本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随即挤进上流社会。战后工业的发展促进了商业的繁荣,人财富占有的多少决定了人的价值大小。此时就会造成上流社会的虚伪堕落和挥霍无度,从而让人失去精神的寄托,没有了足以让人活下去的精神信仰,进而让这个社会千疮百孔,人人都那么浮躁和虚伪。一切都在买卖之中,物化已经让人的精神失去了支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在莉莉所处的社会中,“漂亮女人”在男人看来就是一件用来欣赏和玩弄的装饰品罢了,有人消费得起这样的商品,而有人则消费不起,只能作为旁观者自怨自艾地感叹。相反,占有大量社会财富的那些人则可以尽他们的财力来获取这样的贵重商品,利用各种卑鄙下流的手段来达到他们的险恶目的;而有的人则是想把这样的商品看成是自己的附属品,换句话说,完全就是一件“替代品”;另外一些人把这件商品用来交易,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在这样的商品社会中,女人得不到男人真正的爱情,只是充当了男人投机和获取利益的工具和玩物,作品中的几个男性人物从没想过要对他们所追求的另一半的一生幸福负责。在适者生存的人类社会中,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把女人物化的商品社会,众生的困惑和无奈在作品中淋漓尽致地被表现出来了。
相比较看来,曹雪芹所“创建”的大观园实则是一种隐喻,大观园的兴衰过程的曲折性和必然性是历史的选择,他通过对这个过程的描写和反思,揭示了当时的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互相倾轧和衰败,彻底揭露了封建文化黑暗、虚伪与腐朽的本质。林黛玉出生在封建社会由鼎盛走向衰落的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封建社会的腐朽本质已经显现,落后的制度对人性已经扭曲和异化。无论是大观园里的林黛玉,还是豪门中的莉莉,摆在她们面前的是禁锢的枷锁,她们无法走出这样的牢笼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和爱情。令人神往的大观园和豪门不是世外桃源,而是把她们囚禁起来的封闭世界。《红楼梦》中表现出来的男女平等观念,要求婚姻自由,主张个性解放,这与《豪门春秋》中莉莉所表现出来的抗争和反抗实质是一样的。
托斯丹·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一文中指出:“人们就像贪得无厌、惹人不快的动物一样,总是想通过与其他人比较来定义自己的成功。”[2]在《有闲阶级论》中,渴望超过附近的人不是人们追求财富的惟一原因,这主导着其他部分。在凡勃伦对人类历史的描述中,财富的竞争只是替换了那种掠夺行为,就像是在竞技场中,男人奋力证明他们超过别人。《红楼梦》和《豪门春秋》让人们看到男性和女性之间不平等的关系,“性别角色把家务活和照看孩子的任务分配给女性,却让男性拥有其他的人类成就,让他们能发展兴趣和实现抱负”[3]。为了能被上流社会接纳,西蒙·罗西德说:“钱我已经有了,现在缺的是那个女人——我打算也把她弄到手。”[4]195莉莉美丽的外貌是男人利用的资本,他们愿意收藏,是因为她“激发了一定要弄到难弄到手的罕物的收藏家的兴趣”罢了[4]126。由于被“抚养”成一种装饰品,她几乎不用因为自己不能从事实际目的劳动而自责。莉莉后来尽力但最后没能作为一个制帽女工的时候,痛苦地认识和承认了自己的卑微,但事实是她永远也不能用专业能力来竞争。莉莉最后明白:“我不能独立生存。在我过去称之为生活的那台巨大的机器里我仅是颗螺丝钉或齿轮,当我从那台机器上掉下来之后就对任何东西都毫无用处了。”[4]340然而就像凡勃伦经常通过把有闲阶级的妻子和穿制服的仆人相比较让人们想到,一个绅士的妻子和她的男仆都不是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而两者都是“被赡养的人”,两者都把他们的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来展示任务。仆人的休闲不是他自己的休闲,不过是“一种指向主人未来生活的服务”,只要男主人还掌权,妻子还是仆人。而华顿偶然写到,似乎莉莉这样的女人被训练成无能力工作,作为一个在富人朋友家里毫无用处的闲人,习惯了成为其他人的附属。莉莉永远被训练成她没有取得的作用,痛苦的情绪中,叙述者观察到,有时她自己也察觉到,她和她的仆人在同一境遇之下,除了后者领着固定工资。同莉莉的境遇相比较看来,林黛玉似乎有着和莉莉一样的窘境,黛玉向宝钗诉苦说:“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5]308由此可知,黛玉在经济上是不独立的,这和莉莉最终意识到自己不能独立面对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黛玉在爱情方面的悲剧结局在一定程度上不排除有失去经济支持的原因。
二﹑炫耀美和才华的悲剧世界
林黛玉与莉莉都竭尽所能把自己的资本炫耀到极致,林黛玉的才华是她的资本,林黛玉才华横溢,博览群书,她的才华和智慧多半是从书上习得。她的书房堪称是小型图书馆,“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5]268。同样是一种继承,莉莉和林黛玉的继承有所不同,莉莉使用的资本是她的“美”,不过最终二者都没能通过她们各自的资本实现她们通过婚姻来实现自我价值的豪门“梦”。林黛玉同莉莉一样生活在了禁锢的环境中,她们的身体和精神分别禁锢在“红楼”和“豪门”中。林黛玉的才气和莉莉的美同样无处施展,她们的抗争在那个阶级腐败﹑虚伪﹑残酷的社会中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含恨而死。林黛玉同莉莉一样实际上也是在用生命去爱,大胆追求爱的自由和生命的意义。在她们身上人们看到了一种不同常人的力量,敢于与旧的势力作斗争,直面残酷的人生。但在强大腐朽的力量的制约下,这样的抗争带来的只有毁灭。爱情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扼杀,人性被摧残,最终只有死亡才是解决之道,别无选择。《葬花吟》中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5]181,对林黛玉孤标傲世的性格特点作了形象的描述。黛玉的性格非常立体化,这样的故事不再玄幻地像梦一样,黛玉本就是那灵河岸边的一株仙草,与大观园的世俗之地格格不入。“一生守候”的忠贞又奈何顽固腐朽力量的摧残,渴望一生爱人的美好愿望最终破灭。那种朦胧的情愫纯净得不带一丝的杂质,这样的暗恋竟是一生,也是纯爱的一种祭奠。林黛玉不甘苟合流俗,内心充满理想主义的美好追求。笔者认为这是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体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牺牲精神,不过这只是昙花一现。可以认为这是一种社会寓言,这个社会创造装饰品,之后再把他们摔坏;在这样的商品社会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是徒劳的,哪怕是死亡也不能让个体获得他者的认可,个体的逝去最终只能是换来他者“欣赏”目标的转移和替代,毫无价值可言。莉莉与林黛玉最终的死亡有点英雄逝去的悲怆,但也换不来他者的同情和爱,笔者认为这个所谓的豪门和大观园对于莉莉与林黛玉而言就是末日狂欢的角斗场,彼此残酷地厮杀,稍有不慎就会丧身其中。
(一)依据别人的存在定义自己的身份
有小说家甚至表明莉莉主要作为文化尺度而存在,“因为一个残酷的社会只有通过它的破坏才能获得喜剧性的意义”[6]。华顿呈现了一个这样的世界,人们通过公开地展示能承受得起的浪费来获得和保持他们的地位。像凡勃伦那样,她了解现代城市拥挤的环境迫使她们尽可能地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者说是非凡的魅力。为了让“短暂的观察者”印象深刻,凡勃伦认为在观察之下保持那种优越感和自满,认识到某人金钱上的力量,应当在角色人物身上有所体现。而《豪门春秋》也是这样开始的,拥挤的人群被这个异常美丽的女人所吸引,而不是通过金钱力量的象征。莉莉·巴特这个名字本身蕴含着某种意义,一朵美丽的百合花终有枯萎、凋谢的那一天。莉莉本身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炫耀式人物,通过展示自己美丽的外表来吸引看客,推销自己的美貌以便找到合适的买主。莉莉生活的社会文化法则规定她不能离开男人的评价,在这样的社会中,像莉莉这样的女人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体面和漂亮些,找到那个有眼光的收藏家,这是一种炫耀式的交易方式。除了向塞尔登抱怨她们总是被期望打扮得漂亮点,穿得好一点,莉莉本人对她的穿着也没有感觉什么不自在。虽然,塞尔登看她倒茶的时候,想象她的手镯就像是把她和命运相连的手铐。早些时候,他们动身在大中央车站漫步的时候,他有一种“困惑”,当然塞尔登不是惟一一个对这个带着珍贵手工物品的漂亮女人困惑的人。
而林黛玉体弱多病,无能力从事体力劳动。在和宝钗的对话中,就能看出端倪,她说自己无处可去,真实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只能寄居在大观园里成为“被赡养的人”,从这一点来看林黛玉和莉莉的相似之处又是那么明显。在豪门中是个毫无价值的闲人,林黛玉的才华在那个封建禁锢的社会无处施展,一旦失去了经济和婚姻的优势,无论怎样炫耀也无济于事,最后始终离不开男人的评价和命运的安排。林黛玉同莉莉一样已经不能主导自己的命运,除了哀怨自怜,展示才华,那种无形的枷锁已经让她不能呼吸。即使在芳香幽静的“女儿国”中尽展芳华,不过在整个贾府那华丽外表下所隐藏的污浊和丑恶的映衬下,那一小片所谓的“纯净之地”又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那种有型与无形的顽固的现实力量,以它强大的毁灭性力量让这个芳香之地毁灭殆尽。那种美与丑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中相互克制,不过最终美被丑恶打败,留给读者很多的遗憾,不过故事中的美好爱情能给读者们些许的安慰,也能更深地理解了“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在大观园这样禁锢的“围城”中,黛玉的才华和美被腐朽的力量所毁灭,她本人的那种高出流俗的“行止见识”让读者如痴如醉。林黛玉的悲吟是她内心世界的情感抒发与写照,死去才不会老去,因为真爱绝不会因为死去而褪色,真爱也绝不会跟随生命的逝去而消逝。一朵美丽的芙蓉花绽放自己的“青春”,炫耀自己的美丽,然而终究被风刀雨雪所摧残。
(二)禁锢的环境中无法实现的自我价值
读者从小说中了解到在巴特先生破产死后,巴特夫人就把莉莉的美看作是他们的资产。母亲临终前的嘱咐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羡慕地看着她,似乎这个不是她自己的财产。莉莉母亲的生活价值观对她的影响很大,莉莉把母亲的训诫内化为一种力量,只有炫耀自己的“装饰品”才能吸引收藏家,用自己美貌的外表来换取婚姻身份。正如塞尔登所说:“难道出嫁不是姑娘的本分吗?你们从小受的教育不就是为了出嫁吗?”[4]9在半睡半醒之间觉得自己就是画中人,而这个美丽的躯壳能够赋予生命更多意义的东西就是“炫耀”,只有不断炫耀才能让她的存在有价值。用身体的表演让人了解她的优势所在,故意展现她最能吸引别人的地方。用自己美丽的容颜和行动故意炫耀自我,决心成为看客眼中的那个“商品”,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个买家。相对于男性,莉莉没有选择的自由,她只能作为装饰品展现自己最有优势的一面,一不留神可能摔得粉碎。所以她要万分小心才能打理好这件“装饰品”,必须时刻想着打扮自己,让自己更加光鲜亮丽,哪怕是一丁点的闪失都会断送之前所做的努力。相对于其他女性,莉莉被她们所谓的秩序束缚和衡量,为了她们的一己私利和私欲牺牲莉莉来达到她们的目的,实现她们肮脏的愿望。为我所用是她们生活的法则,一旦失去价值随即遗弃它。在这个私欲的社会,莉莉的存在不过是她们利用的对象和工具罢了。女性评论家们很快就发现女人美的“对象化”仅仅夸大了文化的价值。从莉莉身上可以看到,女性是男权文化的消费者和实践者。这种被男权“对象化”的认知,使她们的自身价值不能得到体现,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这种对象化也被女性自身所接受。在这个没有经验人的手中,她的美本身不仅是财物。华顿认为莉莉有技巧来强化美,她有料理美的能力,使用美,让美成为一种表演,她相信美可以让她完美走完一生。
而林黛玉又何尝不是遭遇同莉莉一样的境遇,林黛玉出身贵族,但后来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虽接受良好教育,但自身失去了经济优势。所以在爱情方面她只能借助自己的美貌和才气,在豪门中赢得别人的尊重。她不具备封建大户人家所需的“德行”,同时也不具备左右自己环境的能力。在爱情方面她虽大胆追求,但也无能为力。在那样禁锢的环境下,她的才华只是大观园中的点缀和“配饰”。林黛玉在这样的“豪门”中就如同莉莉一样只是一件“装饰品”,在别人看来只有她的美才是有价值的,虽然她一生追求真爱,然而“境遇”注定让其用生命追求的爱情幻灭。即使是“世外仙妹”、“阆苑仙葩”,她的美在大观园这样的“豪门”中也注定会被摧毁,毫无价值。黛玉实质上是在追求着自己的美好理想,同时寄希望于别人的尊重和公正的看待。黛玉在这样的人生旅途中遍尝了大观园中的人情冷暖,努力让生命的尊严得到更多的回报,不过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最终毫不留情地撕毁了这张美好的愿景图,黛玉尝尽了人间冷暖之后含恨而死。幕已落,终散场,黛玉用生命诠释了什么叫爱一个人到地老天荒。黛玉降临人间品尝了人间的美好和哀怨,前世的绛珠草以还泪的方式报神瑛侍者浇灌之恩,前世的恩泽化作今生哀怨的泪珠,随着时光的流逝流淌在了爱人心间。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泪偿还给了宝玉。最后黛玉撕了手绢,焚烧诗稿,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抗争这样的不公,这和莉莉最后含恨而死是一样的。她和莉莉的存在同样需要别人的看待,同莉莉一样,她只不过是豪门中的点缀和“装饰品”,只是作为“物”而存在。
三、无法适应“丛林法则”的旁观者与局外人
埃德蒙·威尔逊说:“华顿的女主人公常常是热情和充满想象力的,她们渴求情感经历,但却总是发现自己禁锢在狭隘的空间里。”[7]女性在这样的狭小空间里被束缚和禁锢,不能实现自我。最终,莉莉认识到,要想冲破牢笼展现真实的自我,就必须付出代价。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美国社会之中,新老财富的拥有者惟一共同点就是享乐,钱能实现一切的可能和欲望。拥有财富就拥有地位和权利,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美国梦”──用钱买到一切的梦。道德没有了约束力,权利滥用,权贵阶层穷奢极侈为所欲为,俨然就是一个肮脏的名利场。男人支配社会价值活动的一切,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身处上流社会的莉莉只有适应这样的环境才能生存。不过也只能作为炫耀的商品在不同的收藏家手里暂存片刻,被用来炫耀自己的优势和权利。想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在这样的社会中显然是不可能的,与之相容才是最好的出路,否则结局会很悲惨。这样的社会“丛林法则”要加以改进和提高,努力让自己的价值有所体现和最大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借助金钱的力量。然而,莉莉两面性的人格注定了她不能像动物一样生活,炫耀式的生活中追求自由的自我难以实现,虚无的精神家园无以立足。机遇也就在弹指之间逝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活着的希望就是那么一点点内心中无法释怀的浪漫爱情。
在《豪门春秋》中,每一个人都是“旁观者”,只是外貌才有价值。男主人公塞尔登作为旁观者,看莉莉“那小巧的耳轮,未经修饰﹑朝上曲卷的秀发,她那浓密挺直的长睫毛”[4]4,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塞尔登所看到的莉莉,“像是在一具平凡的泥人身上涂了一层彩釉﹑披上一身华服”[4]4。小说的前半部分,莉莉总是站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美丽或者是为新添的皱纹而发愁;到了后半部分,她已经摆脱实物镜子,而是在内心树起了一面精神的镜子,以便剖析自己的生活,莉莉最大的优点在于她的自我意识的复活。在这样虚伪的社会中,似乎只有莉莉用冷静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她向友人坦诚自己的目的,不掩饰自己想要找个有钱人的想法。嫁一个有钱人没有错,她就是要冒这个险,企图逾越这个常规,不过莉莉最终的结局令人唏嘘。莉莉看透了所谓的朋友关系实质就是相互利用和残酷对抗,“我的那些所谓的好友,她们不是利用我,就是褒贬我,至于我将来会怎么样,她们才不放在心上呢”[4]8。莉莉试图抛开虚伪的自己,展示真实的自我,才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不过强大诱惑的力量最终被内心中仅存的那点良心击败。
爱情在这样庸俗的社会中简直就一文不值,而莉莉盲目地追求着她所看重的纯真爱情,这又是多么大的讽刺啊!莉莉最终没能找到真正存在的价值,因为她的生命中缺乏希望和活力,虽然试图追求真实的自我,但没有勇气去挑战命运,也许死亡才是她最好的选择和出路。用死亡来报复一切的方式没能拯救这个肮脏的社会,反而成全了那些虚伪的家伙,莉莉“像是一朵准备将来拿去展览的奇葩,所有枝杈上的苞蕾都被掐去,只留下枝头上那朵盛开的──美丽的花容”[4]349。一朵美丽的百合花凋零了,却没能给这个虚伪、肮脏的上流社会带来一丝纯净的光芒,百合花叶子上的露珠也没能够洗礼一丝的污浊。女性的自由是建立在男性强迫她成为的那个世界,男人们试图让她成为他们的附属,也就是要成为别人心目中的那一个,把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努力地去适应别人的需要。想打破社会固化的藩篱的想法是难以付诸实施的,与之对抗最终的结果就是精神和生命的“死亡”。
同样,林黛玉的性格也决定了其最终悲剧命运,陈维昭在《论林黛玉的存在体验》一文中指出:“林黛玉始终生活于爱与被爱﹑自洁与合群的矛盾中。一方面,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另一方面,她的爱必须对象化,必须在对象身上去实现,必须与社会连结在一起。”[8]在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中,林黛玉同莉莉一样,成为那个时代的叛逆者。超凡的品貌打动了作家,但却难以打动“豪门”中的世俗之人。在中国宗法社会压抑下,追求爱情和自由个性的“梦”无疑是不现实的。林黛玉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正是中国宗法社会的最后一个王朝。这个时期,在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影响下,女子被权贵阶层视为附属品,不需要女子有多大的才能。林黛玉用才华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未得展其才”[5]118,才与貌在这些封建贵族阶层看来,“美”才更有价值,是被利用的资本。在这样禁锢的环境中,即使没有金钱上的力量,也要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才华。林黛玉通过才华展示自我,而莉莉通过美来展示自我,她们通过不同手段但相似的方式增加各自在封闭环境中的吸引力和生存资本。
在阶级社会中有一种普遍的现象,也就是通过金钱的势力决定婚姻关系。那么《红楼梦》中的家族婚姻关系实则就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之上,四大家族中,贾家与薛家的联姻就是借婚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是个人意志决定不了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5]181,这是黛玉孤寂落寞心灵世界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对其迷茫情感的一种表达。生活在幽闭的大观园中,黛玉本人对自身的存在价值和悲剧不能深刻地予以洞察,在自我的意识提高和正确看待本身的存在方面有自己的不足和缺憾。在理解宝玉内心世界的想法中,她也只是看到了宝玉的外在行为表现,而在宝玉心中,她所占的份量到底有多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在自己的爱情道路上,毁灭了自己就等同于毁灭了彼此的爱情之梦。林黛玉作为一个“外人”,可想而知,她表面在这样的体制内,实则完全就是“体制外”的人。她在这场“金玉良缘”的争斗游戏中注定就是个“失败者”,在这样的“豪门”里,她毫无获胜的机会,实则就是一个“附属品”,无论她个人多么努力和优秀。
黛玉自进贾府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5]15,从这样的描述中,就能了解到林黛玉所处的“境遇”影响了其性格的发展,进而造成她的两面性的人格。林黛玉虽然为人不够圆滑,但其心灵纯真。在封建社会的大家族里,她个性率真,不流于世俗,个性鲜明。她身上所具有的叛逆的﹑反抗的思想是与当时的社会不相容的。与之相比,宝钗处事圆滑,老于世故,在宝钗面前敞开心扉,呈现真实的自己,不过后来对宝钗的信任变成了被利用的资本。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同莉莉也有相似之处,被朋友背叛和利用,袭人也是不希望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实际上在宝黛的爱情道路上也起了破坏作用,身在大观园的名利场中,她想独善其身是何等的艰难和不易,其性格中兼具两面的人格特征也注定了她的爱情悲剧。同样是一份爱恋,却给了黛玉不同的结果,黛玉那令人隐痛的爱恋与孤独的等待换来的是自己孤独的守候。
《豪门春秋》和《红楼梦》在东西方两种不同文化氛围中绽放光彩,以它们的独特文学魅力吸引着无数的读者。两部作品有相似之处,也有明显的不同。不过两部作品中的爱情主题确是永恒的,同许多的小说家一样,华顿和曹雪芹向人呈现的不是小说,而是“真实的生活”。就像任何向人们呈现“真实生活”的小说家一样,华顿与曹雪芹充分利用小说的可能性,通过女主人公小说确实给大家呈现的是一种交互式的视角,小说家和读者一起体验痛苦的结尾。林黛玉同莉莉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说明了文学作为人类文化的共同的财产,中美两国文学所处的不同历史文化背景是显而易见的,要找出他们的不同之处。两者某些方面的相似性给中美两国作家在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要在辨析异同的进程中来认识中西文学传统各自的特色。林黛玉与莉莉的相似和相异之处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国家的人民的不同价值追求也展示其中。林黛玉是那个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而莉莉则是一朵芬芳美丽的百合花,她们会时刻提醒人们要对这个时代进行反思,深入思考关于人性﹑社会和人生的诸多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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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HORSTEIN Veblen. 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 An Economic Study of Institutions [M].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193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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