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文化批判的边界与隐义
2014-03-30丁文俊
丁文俊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闲暇》与《顺从》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多诺晚年完成的批判大众文化之作,写作于20世纪60年代。其时资本主义文明与叛逆思潮相交织,德国的情况更复杂,战后一代要求对父母一代在纳粹时代的罪行问责,学生对长辈的叛逆与反抗极为激进。阿多诺阐释了“伪实践”的概念,认为建立在文化工业全盘管制之下的大众生活状况是一种“伪真实”。而在此背景下爆发的社会运动只是利益集团谋取利益的“伪实践”,体现了统治意识阶级消灭个体差异性的企图。这种悲观主义态度被哈贝马斯斥之为“冬眠策略”,也为德国左派活动家指责[1]。阿多诺大众文化批判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但是学界并没有关注20世纪60年代欧洲的历史境遇对晚年阿多诺思考所构成的影响。笔者尝试将晚期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的批判置于该历史大背景之中,将视角聚焦于“伪实践”与“伪真实”两个核心概念,遵循阿多诺对“伪实践”产生缘由的追问,发掘阿多诺理论所隐含的对马克思的线性进步观的批判。
一、“伪实践”:功能性与集体逻辑
阿多诺在《顺从》的开篇对批判理论与社会运动的关系表态,“我们既没有设计任何导致行动的项目,也不支持任何宣称其受到批判理论鼓舞而发起的行动。”[2]198因为阿多诺认为社会运动并非建立在尊重个体独特判断力的基础之上,是一种“伪实践”,具有功能理性与集体意志两个特点。
“伪实践”首先涉及主体的认知能力的地位问题,马克思关于实践与主体认知之间关系的主张,实际是处于“认知——实践”的体系框架下的讨论,认知从属于实践。阿多诺认为哲学体系实质是同一性的思维模式,营造了稳定的思维框架而抑制多样性的产生与发展,起到维持意识形态稳定的作用[3]20-22。在 “认知——实践”体系中,实践表现为一种功能性的活动,要求主体的认识必须以实践目的性为核心要求,个体的认知能力将成为体系内的附庸,服从实践效果的需要,个体认知本身所具有的潜能被禁锢。进一步而言,实践是以占有客体为目标的主观能动性的活动,实践的前提是主体对客体充分认知。而据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逻辑,主体的认知并非黑格尔所主张的由主观精神在运动中涵盖所有对象、以先定经验为中介的同一化过程,而是主体与客体相互渗透的过程。阿多诺认为“客体并非材料。在主客体的关系内,客体虽然需要通过中介被认知,但是客体具有优先的地位”[3]186,客体在主客关系中具有优先性,包含独立于主观理念之外的独特的质,并进而促使主体反思先验观念,从而打破同一性的认知模式。而假如认知服从于实践的活动对占有客体的欲求,主体必须完全占据客体,主体将如黑格尔所主张的那样把客体完全转化为一个以先验认知为基础的概念,而同时为了达到无矛盾性,主体自身也向纯粹一般性转化,成为满足先验意识需要的“伪主体”,主体不仅无法把握客体,自己也沦为对象化的客体。
个体在“认知——实践”体系中对先验认知的屈服,寓意了个体独立性向集体意志的顺从与妥协。阿多诺文化批判的核心观点是对大众文化“伪个性化”的指控,貌似丰富多彩的艺术实质上具有同一的内容,通过改变外表的形式在不同程度上激起大众的感官欲求,营造出多样化的假象。统治阶级已经通过文化管理、艺术标准的制定、大众传媒的广告宣传这一系列手段建构了隐形的共识,个体实质上只是在集体共识所划定的范围内表达意见,这意味着个体自发性的本能被集体经验代替。集体经验压倒个体经验的状态反映在实践之中,体现了鲜明的集体主义色彩。在阿多诺看来,“伪实践”是“个体为了使生活变得更加容易,而向其所属的集体做出让步”[2]202,个体作为集体共同体的一员团结地参与社会运动,这种团结意味着“我们不仅轻视个人的利益,甚至轻视我们更深的洞察力”[4],个体通过放弃思考与行动的独立性与深度,置自身于共同体的庇护下,谋取一定限度的自由与安全保证。因为认知的无限性被功能性所禁锢,个体在社会运动中的激进诉求转化成以快乐原则为核心的利益追逐,局限于关注物质利益与欲望能否得到满足,无法超越当前状况的控制。集体活动背后的操控者实际上就是统治意识形态,通过对社会运动开放一定的空间,使个体获得欲求满足的快感,从而达成政治妥协,轻易地迫使大众让步,并进而完善统治机制,使对大众的管理与控制更为有效。
因此,阿多诺主张文化批判应该是纯粹的学理性批判,拒绝将实践性列入文化批判的价值取向,只有当认知被赋予独立于实践的地位,个体才有保持独特的洞察力的可能。
二、“伪真实”:社会化的境况
直接导致“伪实践”的现实基础是“伪真实”的境况,表现为个体生存在一系列虚假的文化景观之中。本雅明断言的机械复制艺术的时代在60年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极致,本雅明曾预言艺术“灵光”的瓦解隐藏了政治解放的契机,即“潜藏着的集体感知新形式的可能性”[5],却没有相应实现。统治意识形态利用艺术神性丧失的机会,使快乐原则、商品属性成为晚期资本主义艺术的特质,建构了一个陌生的景观世界,这就是阿多诺所言的“伪真实”。
在阿多诺看来,这种状况的根源是启蒙意识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丧失。尽管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认为启蒙意识的持续发展将导致理性的异化,但是启蒙精神兴起时所寓意的主体精神与自由意识,有益于揭露“伪真实”的幕后力量。这种幕后力量就是统治意识形态,阿多诺认为,统治意识形态的操纵在发生作用,个体发生了社会化的转向,社会的共性取代了个体的自发性,个体即使在闲暇时间依然扮演着“社会角色”。
个体不仅在工作时间内扮演社会角色,成为生产过程的一个无意识的零件,在闲暇时段依然服从工作伦理的支配。阿多诺以电影的放映为例,观看电影作为一种业余享受,似乎使大众处于区别于工作劳动的第二种生存状态,影片的叙事表面上为大众提供了进行主观性反思的机会,但实质上大众在观看电影过程中处于模仿冲动的状态之下,大众潜意识地将自己等同为影片中的一个或多个角色,从而得以体验在日常生活中所无法享受的冒险、爱欲乃至革命的快感与成就感,追求欲望的满足成为大众闲暇时段的主题。统治阶级利用绝对的资本优势,掌控商业影片的话语权,使影片的角色既能满足大众放纵欲望的诉求,又隐性发挥教化、规训的作用,达到对大众在行动与无意识层面的双重控制。从大众心理的角度看,他们自以为在娱乐中获得了逃离工作伦理的控制,但是在现实中,个体只能从影片的诸多角色中挑选模仿的对象,与工作过程中被动接受任务分配的逻辑本质上没有区别,大众作为一个对象化的客体,在自以为绝对自由的闲暇阶段依然处于同一性的思维模式之中。阿多诺从消费、生活等领域列举了众多的例子,个体遵从社会的习惯模式去日光浴、旅游,个体如此行动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与其他人的日常习惯保持一致,不使自己成为另类,自觉地接受了社会角色对自身特征的规训。
由此可见,社会化模式的目标是所有个体成为无差别的原子,商品交换逻辑成为唯一的真理。“通过交换,非同一的个人特质和成果变成了可统一度量的与同一的”[3]146,同一性的无差别法则成为具有合法性的先验意识,以功能性为基准的适当性原则成为连接主客体关系的中介,处于社会化状态中的个体缺乏针对先验意识的质疑与反思,也就无法超出先验原则之外认知客体,主体对客体的认知必然是片面的。反观左派组织的社会运动,大众划一地沉迷于想象“革命”所能带来的美好未来,缺乏对“革命”含义的多样性做出区分与判断,缺乏对美好承诺的反思,正是同一性思维模式的重现。实质上,这是以资本主义的逻辑去反对资本主义,仅仅是一种虚假的解放模式。阿多诺从苏联的社会主义运作中看到了个体的价值被量化为具体的生产价值,成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一个数字指标,个体陷入更高程度的管制,由此而警惕欧洲的左派运动的背后只是不同利益集团的新组合。
三、隐含的批判:对美好承诺的反思
统治意识形态建构社会化过程的诱人理由是,在休闲时段得到彻底的放纵休息,有利于个体更好地完成工作[2]190。也就是说,个体休闲的唯一功效是促进之后的工作效率的提高,这是一种发展、进步的逻辑,隐含了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线性进步理念与奥斯维辛的大屠杀密切关联,对犹太人阿多诺而言,奥斯维辛作为一种不断生成的文化记忆,不仅外化为对大众文化具有法西斯色彩的控诉,同时内化为历史哲学层面的反思,质疑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启蒙现代性观念中的线性发展原则。
马克思描绘了一个建立在历史必然性规律基础之上的发展蓝图,历代人为了实现人类的最高理想共产主义,承担在经济压迫与革命实践过程中牺牲自我的责任,加拿大学者M·弗莱切将此描绘为历史记忆与未来承诺的关系命题。M·弗莱切认为,马克思“以生产力的发展规律的角度来解释历史,就会把苦难视作履行承诺的必然”[6],马克思认为历史处于以生产力为根据的历史必然性规律的支配之下,鼓励当代的无产阶级为了规律预示的美好未来而牺牲,资本主义血腥的原始积累也因为推动了生产力的进步而获得了历史合法性,马克思由此将过去的苦难、当代的牺牲与未来的承诺统一在历史必然性的线性规律之下。马克思以未来承诺的实现作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最高理想,导致对过去的苦难的遗忘与对当代的个体价值的漠视。本雅明批判了这种功能性倾向,重申美好承诺是“由被奴役的祖先的意象滋养的,而不是由解放了的子孙的意象来滋养” ,本雅明的革命是建立在过去与当代的张力之中,发掘散失在胜利者线性叙事之外的、关于被压迫者悲惨际遇的历史意象,在当代寻找弥赛亚降临的契机,否决了未来的启示意义。
阿多诺遵循本雅明的思路,反对以发展的名义牺牲当代个体的存在价值。阿多诺亲历了二战前后的德国,他对马克思的批判缘于对启蒙现代性的反思,奥斯维辛的记忆形塑了阿多诺的批判取向。阿多诺剖析了反犹主义的深层逻辑,写到:“犹太人实际上不只是单个人的阴谋诡计的替罪羊,而且是更广意义上的替罪羊,因为所有阶级在经济上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强加在他们身上。”[8]现代性的发展导致了贫富矛盾的激化,为了掩盖资本剥削的内在本质并缓和阶级冲突,犹太人被视为窃贼,成为发展的必要牺牲品。阿多诺实质上就是在处理历史记忆与未来承诺的关系,犹太人的苦难被视为具有正当性的牺牲,被掩盖在纳粹描绘的日耳曼民族的美好景象之下。马克思的“认识——实践”体系同样包含着现代性的线性发展逻辑,当代人以牺牲自己的部分自由换取集体对未来的承诺,阿多诺以剖析“伪实践”的名义直接批判了马克思的实践观。阿多诺认为“实践处于首要地位,导致了马克思的批判思维走向了不合理的停滞”[2]200,以美好的未来作为目标的实践,在发展的名义下牺牲了当代人认知与批判力的巨大潜能,大众成为顺从的个体,满足于接受统治者在经济利益层面的微小让步,甘愿接受更严格的管理模式,无力反抗工业资本对个体人格流水线式的塑造与商业资本支配的文化工业的欺骗。实践所预示的美好未来将转变为代际传播的空洞承诺,人类“把不具有的力量视为自己所拥有的,妄想可以超越这种力量,导致进入绝对精神和绝对恐惧之中”[9],大众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实质上一直受到必然性规律的规训,甚至有倒向绝对必然性为象征的纳粹时代的可能。
大众的真正解放必须超越线性进步理念,在连接过去、当代与未来的线性时间外寻找新的解放可能。阿多诺提出“开放式思考”的观点,视个体的认知潜能为超越同一性思维模式的机会,个体需要成为拒绝妥协的批判性思考者,保持对现存所有观念的质疑,不接受任何组织性的共同体所提供的对未来的承诺,视“内在性的二律背反”的状态为个体突破同一性思维模式的契机。“内在性的二律背反”是一种“内在性批评”,表现为“个体的状态包含着不一致的趋向,这种趋向将破坏状态自身的连贯性”。[10]相比于本雅明的弥赛亚的拯救寓言是建立在集体感知的基础之上,以集体的神性为基础,阿多诺的解放寓言的前提则是重塑所有个体的独一无二的神性。大众解放的契机存在于自身思维连贯性不断断裂的过程中,个体摆脱外在的“伪真实”状况对实践潜力、认知能力的遏制,借助碎片化的直觉体验不断在自我反思中否定已有的知识,这将成为大众即时获得解放的推动力。
四、结语
晚年阿多诺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划定文化批判的边界,批判理论的唯一任务是发掘个体认知的潜能,截断实践的功利性对个体潜力的抑制与干涉。阿多诺进而分析导致“伪实践”的深层原因,从意识形态控制闲暇时间的指控,到反思现代性的线性发展观,并通过继续本雅明对马克思线性时间观的批判,最后全面否定实践对认知干涉的合法性。阿多诺最终从个体的内在二律背反状态中看到了个体认知无限延伸的潜力,以个体的神性所蕴含的潜能作为大众在当代获得解放的前提与契机,重新恢复所有个体作为人类所固有的责任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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