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变”亲历者的心灵速写:试论新感觉派作家的创作语境与心态
2014-03-30吕彦霖
吕彦霖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作为20 世纪“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1]的新感觉派,本应由于其对现代都市的书写占据文学史的固定席次。然而主要作家的暧昧身份及独特的写作倾向,使得该流派长期成为研究的“禁区”。建国之初的文学史书写中,给予较为客观评价的唯有王瑶的《新文学史稿》,书中谈及施蛰存:“用力于佛洛依德式的心理分析”[2]。对该流派的学理性研究是从新时期才开始,新感觉派文本所表现出的创作风格及精神特质,创作者的心理特征等开始得到重视。贡献最大的当属严家炎先生,他是首个将这一“文学集团”作为流派研究的学者,在《论三十年代的新感觉》及《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他对新感觉派的创作思想来源、主要作家经历进行了考察,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史料和判断,并归纳出了该流派的创作特点。同时,他选编的《新感觉派小说选》不仅为研究该流派提供了基本的材料,也为其后的研究勾勒了整体架构,他为该选本撰写的序言同样影响深远。值得提到的还有杨义和黄献文。杨义在其论著中为施蛰存、穆时英开辟专节,提升了他们的小说史地位,肯定了他们在小说技巧上的创新,而在《京派海派综论》中,杨义从上海的文化成分分析入手,借此透视作家的创作心境,为该流派研究提供了新的维度。黄献文的《论新感觉派》则力图对该流派进行整体性的观照,该书不仅从宏观上梳理了流派的发展历史,也从微观上阐发了个体作家的心态,填补了诸多研究空白,可称之为流派研究的“大成之作”。
同时,吴福辉、李今与李欧梵对该流派则采取了“文化研究”的态度。吴福辉将其置于“海派”的框架之中进行审视,发表了《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海派小说主题研究》、《现代商业吹拂下的海派小说》等文章。另外,他的《施蛰存对“新感觉派”身份的有限认同》一文,引用施蛰存的亲笔信,指出:“施蛰存在这封信里将他与‘新感觉派’关系的有限性,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3],指出了该流派作家之间的显著差异。李今和李欧梵则另辟蹊径,通过对“现代性”痕迹的寻找进入文本产生时的社会历史,还原彼时的文化生态,以此为基点重新审视都市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在《从“硬性电影”和“软性电影”之争看新感觉派的文艺观》《新感觉派和二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李今分析了该派作家的文艺观与世界观,指出他们在创作中采取的是:“观光和游览性质以及‘巡礼者’的角色定位”[4],其创作风格深受电影影响。如果说李今的研究中,上海还只是作为背景存在,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则通过构建“想象的共同体”将上海推上前台。作者运用本雅明的时间理论,借助对上海各类文字影像资料的阅读,重塑了上海这一“社会学有机体”的面貌,并在这一走向现代的“社会学有机体”中审视作家和文本。《上海摩登》因其在理论建构/方法论启示上的诸多可能成为“文化研究”的巅峰之作。
总体而言,“新感觉派”研究经历了被作为流派研究、被纳入到“海派”范畴研究、作为一种具有现代性痕迹的“想象的共同体”研究三个阶段。这一过程中,现代都市对作家创作的影响越来越受到重视。而本文也将沿着这一路向,以都市生成的特征——“遽变”为切入点解读新感觉派的创作语境与心态。
“魔都”上海,作为涵养新感觉派文本的场域,其生成本身就具有“传奇”的色彩。王安忆在《“上海味”和“北京味”》中对上海历史作了如此描述:“四百年前的一个小小的、荒凉的渔村,鸦片战争一声枪响,降了白旗。没有根基的上海人是很摩登的,他们不排斥这些外来的东西,并且以此为雅、为荣。欧美的文化落生在粗鄙的江湖之中,得到一种奇妙的结合,这样的结合表现在上海的很多方面。”[5]她勾勒了“没有根基”的上海的前世今生。从荒凉渔村而国际都市,上海的“变身”可谓迅速,跨度可谓巨大。在“遽变”的两端,城市的“前世”与“今生”全然迥异。有趣的是,注意到上海“遽变”的不止王安忆一人。张屏瑾在其著作中也描绘了这种“遽变”造成的精神和物质的“失衡”,并指出这种独特的经验是“魔都”产生的原因:“上海的社会发展并非资本主义理性化生产的必然结果,这使它容易带上‘飞地’所特有的一些‘奇观’性。”[6]张新颖则认为,这种“遽变”造成了城市居民的焦虑:“都市文化梦幻般的兴起,几乎使置身其中的人猝不及防,他们发现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准备就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和一个新的文化空间。其实追求和标榜‘新’就是一种时间性焦虑的体现。”[7]可见这场城市的“遽变”,对上海城市形态和精神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而扮演着类似于波德莱尔笔下的“发见城市现代性”的“闲逛者”的新感觉派作家。其自身善感的品质,使他们在文本中能充分地展现出现代性质素对城市居民的影响。这种凝结了转化进程中复杂心态的文本,正可以作为体认上海现代化进程的原始档案,因为它们不仅反映了种种现代化“物象”的建立,而且复现了“城市人”心态转化与生成。正如舍勒认为的那样:“心态气质的现代转型比社会政治经济制度的历史转型更为根本。一旦体验结构的品质发生转变,对世界之客观价值秩序之理解必然产生根本性变动。”[8]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说,新感觉派作品提供的心态样本,代表着认知上海“现代性”的一个更真实的维度。
在曾经“传统”的上海,“现代性”作为“异己力量”造成的“遽变”,主要是从城市外观(主要是建筑)和城市内涵(城市人的体验结构)对其进行影响和改造。同时,城市外观和城市内涵又处于一种明显的互文关系之中。文章将从城市外观和城市心态的形成原因入手,解读该流派作者的创作语境与心态。
一、遽变:作为“奇观”的城市
首先谈城市外观的改造。城市外观的改造和崭新生产方式的建立密切相关,它们不断在“隐性”层面对城市居民的心态产生影响。在新感觉派文本中,改造后的现代城市往往带来压迫感和眩晕感,被塑造为吞噬人的主体性和浪漫情调的异己力量。刘呐鸥的《热情之骨》讲述了异国青年比也尔带着对东方女性的浪漫想象与女子恋爱,最终失望而归的故事。作者写道:“从船窗望去,濛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9]象征现代性力量的都会建筑,幻化为一尊异质性的怪兽,这种庞大的西式建筑在当时许多描写上海的作品中都充当了相当的角色,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现代化的铁证,它们以巨大的形体提醒所有人自己的存在,彰显着异己力量对城市的占领,并与其它“现代性”痕迹一起构成都市的崭新景观。因此我们不难想象比也尔的幻想将很快破灭。待到他失望而归,才被汽笛唤醒,意识到这座城市也和自己厌恶的故国一样“有这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没有他所需要的超乎物质的纯情。相比之于将现代建筑视为怪物的刘呐鸥,穆时英的《公墓》采用的却是对现实的“反写”,少年为母亲扫墓,行走在乡间,发见“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10]这让他感到了心灵的纯洁与愉快,他的快乐反衬出都市景观对自然人性的摧残。同样的,在穆的《黑牡丹》中,抱怨着“卷在生活的激流里深感疲倦”的歌女黑牡丹,在来到圣五充满隐士风格的庄园之后终于获得身心的安宁,向作者炫耀:“这三天。我已经增加了一磅咧。”[11]。从这些断片式的描述中,我们已能察觉到改造后的城市图景及其对城市居民的影响。然而这种描述毕竟稍嫌细碎,需要多方拼接才能还原出被改造的都市的“全景”。关于现代上海城市的全景描绘,莫过于茅盾被视为描写上海城市生活的经典之作的《子夜》。它成功地再现了波德莱尔式的城市景观:“那样的城市具有其气味和声音、可知可感的和光学上的显现、鲜明的建筑学记忆和城市的剧场特质、隐匿姓名,却又弥漫了情色。”[12]这种景观正是拥有类似于“闲逛者”职能的“巡游者”的栖身之所。
《子夜》的开头是一段著名的对一九三零年上海的全景式描写: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的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挂架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段现代化上海的全景描写以充满象征意味的文字,宣告了现代性对城市的占领。审视这段文本,我们注意到:“作者在这组叙事中仔细地设定出两组意象”,[13]而且这两组意象在茅盾笔下有着明显的主次之分,夕暮下的苏州河只作为背景存在,浦东的一系列现代化设施占据了主要位置。我们于是不难发现作者的用意:“上海傍晚温和的夕阳暗示着现代中国的‘神’的部分的衰落”,[14]而现代化设施无疑证明“新神”的崛起。在两者的较量中,现代占据了绝对的上峰(吴老太爷的死亡更印证了这一点)。在描述中,一些质素被作者反复呈现— —“钢架”、“电车线”、“洋栈”、“灯火”、“异常庞大的霓虹广告牌”。在这组意象中最被作者突出的无疑就是那块“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这不仅是因为它惊人的体积,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它被赤光和绿焰所修饰的三个单词“light、heat、power!”
在文本中,作为背景和传统象征的苏州河衬托出“新事物”在“新世界”的主导地位。这些“新事物”之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基本材料便是钢铁,是构成洋栈高架桥等被作为现代社会的标志性意象的基础。钢铁是构成文本叙述中改造后城市景观的真正骨架。本雅明曾说:“钢铁天生具有成为建筑主导性结构原则的功能。随着对钢铁的运用,建筑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人造建筑材料。”[15]这种材料出现无疑昭示着“现代性”的到来。在这里,它的大量使用改变了中国传统的木石结构的建筑格局,带来了科技的痕迹,体现了人类重构自然世界的野心。中国传统建筑的主要材料木材和石头均来源于自然本身,运用木石进行建筑的理念体现的是“道法自然”的传统世界观,遵循的仍然是神创造的“第一世界”的基本生存原则。而钢铁建筑则以“人造”代替了“神造”。人类开始动用科技力量建造属于他们的“第二世界”。这显然与传统中国的创造理念相违背。在文本中,上海以广告牌上宣言般的崭新理念为核心,以人工化的钢铁建筑为骨架,支撑起一片存在于现实的“第一世界”中的“第二世界”,完成了对传统城市面貌的逆转。
除了钢铁,我们还能发现“电车”、“船只”、“霓虹电管广告”,它们代表着崭新生产方式对都市生活方式的改变:交通方式的改变缩短了路程,人口的流动让农业社会安居一隅的生活状态逐渐被打破。不仅如此,新的生产方式还造就了新的时间观念,如何利用时间成为人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还有那块颇具象征性的霓虹广告牌以及它的广告语,它昭示着崭新的生存理念。广告将新的社会规范变得更易于人群接受,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人们的价值体系。执行广告宣传的商品与商店,则将这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与想象具象化,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告知人们“现代”的降临,并逐步消解人群本体文化遗存中对于新事物的抵触,制造“一种内模仿或者想象中的占有冲动。因此,常常在不经意的观看之间,我们原有的想象方式就已被悄悄改变。”[16]
最后,我们不能忽视上海这一“第二世界”的特殊性。作为一块被环绕的殖民地,它毕竟不能脱离“中国”这个“基座”而独善其身,不能不受到自身遗传的传统意识的影响。所以它只能是现实中的“奇境”。穆时英称它为“造在地狱上的天堂”,正概括出了这种疏离又依存的状态。“现代化”的上海正是以这样的城市景观,影响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二、遽变:“海上心情”的生成
讨论了“现代性”对上海城市外观的改造后,我们转向研究“遽变”对城市内涵的影响。这更需要对城市历史与地缘因素的考量,杨义与陈思和在这方面的思考颇为深刻。杨义指出:“上海没有古老的文化传统,它是由一个海滨乡镇,因屈辱的《南京条约》被辟为‘五口通商’的商埠,骤然暴发为极端繁华的都市的。城市的迅速膨胀,使人感受到时间节奏的倏忽。人群的移民性切断了人际之间宗法地缘和血缘的联系。租界和华界的交错,使人感觉到巨大的文化反差”[17]陈思和则指出:“上海本来就地处东海边陲,国家权力控制不严密,传统文化根基也不深厚,再加上经济开发带来人口流动,五湖四海的地方民间文化都以弱势的身份参与了新文化的形成,因此,西方强势文化的进入不曾得到本土精英文化的丝毫阻挡”[18],但是他也指出本土文化并未被“斩尽杀绝”,虽然西方文化成为价值观的主流,然而传统文化依然起着相当的作用。据此可以想见这场“遽变”对居民心态造成的巨大影响及其多元内涵。
从荒凉渔村到大都市,短时间内的转变几乎是颠覆性的,城市规模和等级的爆炸式增殖,让人猝不及防。在这种非理性的成长中,城市的精神建构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改革,以配合这种几何倍数的增长的。这种非理性膨胀造成的后果,只能是物质水准和精神水平的“失衡”。“遽变”带来的不仅是城市外观的变化,还包括崭新价值观念的树立,传统价值观在这一过程中坍圮,新的生产方式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构成生活体验的诸多因素也会随之改变。
由此可见,这种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现代化”带来的“遽变”对上海城市心态的形成的确具有深远的影响:流动的人口打破了传统宗法社会的根基,强势的西方文化的价值观成为主流;城市的急剧扩张,使得人们感受到“时间的倏忽”;传统价值观依然残留,但效用大不如前;崭新的价值体系正在形成,却未能完成统治。上海于是处于旧价值将崩未崩,新价值正在形成的“不彻底”时期。这种“不彻底”,很容易导致一种价值观的迷乱和意识的焦虑。由于这种独特的“现代化”模式造成了主流的价值的“空缺”,因此最能体现“现代化”理念的物质(或者商品)成为了传达价值取向的主要载体。于是,商品名称的罗列大量出现在新感觉派的作品中。实际上,当时作为传达载体的不仅是商品,还有诸多作为舶来品,象征更先进文明的词汇。究其原因,是因为相应的价值体系和语言还处于形成过程中,表达现有的“现代性”体验具有困难,但表达的焦虑又必须倾泻,直观地体现“现代性”的理念的商品意象的堆叠就成了最容易采取的一种表达方式。这种表达造就了徐霞村的《modern girl》中这样的句子:“啊,这件艺术品在都河君的身边坐下并且开始说话了。她讲的是什么呢?法朗士?现代生活?崛口大学的诗?克莱拉宝?不,我所听到的只是一种单调的,急速的,无感情的声音的流泉;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种愚蠢的眼帘的张合。”[19]新词汇的罗列成为了新感觉派作品中常见的话语方式。
“遽变”产生的影响还不止于此,上海的作为现实中的“奇境”,依然与传统世界保持着许多交集,传统的生存意识仍不断地对其施加影响,强化居民文化基因中的传统遗存。而占有上风的现代意识也不断产生压力。市民被裹挟新旧两种意识的缠斗之中,如同跌进了时代的漩涡。所以才有人借对茅盾小说的观感对这种环境中的生存感给予概括:“书中的人物‘似乎都生活在风暴的漩涡中,没有片刻安定’上海这一凭空崛起的现代都市在很多人眼里仿佛是漂浮不定的孤岛。”[20]这种身处漩涡之中的“眩晕感”,大概就是新感觉派作品中不停旋转的视角的来源。因此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中才有这样的句子:“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21]
“遽变”还造成了“无根感”与“无力感”与“寂寞感”。穆时英曾这样描述自己的“无力感”和“寂寞感”:“可是同时我却在心的深底里,蕴藏着一种寂寞,海那样深大的寂寞,不是眼泪,或是太息所能扫洗的寂寞,不是朋友爱人所能抚慰的寂寞,在那么的时候我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因为我有一颗老了的心。我拼命地追求着刺激新奇,使自己忘了这寂寞……”,“我是在去年突然地被扔到铁轨上,一面回顾着从后面赶上来的,一小时五十公里的急行列车,一面用不熟练的脚步奔逃着的,在生命的底线上游移着的旅人。二十三年来的精神上的储蓄猛地崩坠了下来,失去了一切概念,一切信仰;一切标准,规律,价值全模糊了起来。”[22]这些陈述生动地展现了“遽变”对一个敏感的“巡礼者”的影响。他的寂寞不是常见的寂寞,治疗这种寂寞的方法,竟是“追求新鲜和刺激”。这寂寞显然是一种“现代性”体验下的焦虑。它与他的“无力感”出于同一原因——担心在这样的时代,忽然被抛在后面。同样的,时代的极速行进让他曾经秉持的价值概念和标准逐渐作废,这种心态在新感觉派作家中是具有代表性的。这显然与这个城市的一系列变化密切相关,突如其来的“现代化”导致了生产方式和相应精神质素的“脱节”,价值观念的暂时“真空”。而钢铁建筑又构筑了有别于“第二世界”的骨架,随同不断改变的城市外观宣示着“异己力量”对城市的占领。这两者的合力,导致了上海的城市生活从表面到深层的改变。上海逐渐成为一个“怪诞”的世界,市民在此过程中逐渐完成由家园感向非家园感的滑落。这些体验投射到新感觉派文本中,便体现为“孤独感”、“迷乱感”、“时间的节奏加快”、“焦虑感”等等。
在这种体验中,不断造成人类各种痛感的城市俨然恶魔。然而不能忽视,城市的现代性虽然不时扮演异己力量,但也确实代表时代的方向。因此它让人们痛苦,却又被人们眷恋,既是天使也是恶魔。城市居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情绪之中。这种感触,在施蛰存的《魔道》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魔道》讲述了一个城里人去乡下朋友家度假的故事。在火车上,一个老太婆(现代城市的隐喻),让他胆战心惊,他赶到乡下朋友家,并感到舒适— —“我会见了陈君及其夫人,坐在他们底安逸的会客间里,觉得很舒泰了。这种心境是在上海过weekend的时候所不会领略到的。”[23]但是很快那个妖妇又以各种形象使他胆战心惊。他认为乡间不能久留,随即赶回上海,并且感叹:“以后决不到乡下去企图过一个愉快的week-end了。愉快吗?……笑话!恐怖。魔难,全碰到了,倘若这两日在上海呢,至少有一家电影院会使我松散松散的”[24]。城市让他重新感觉到了安适,但是这安适却没能持续太久。那个“妖妇”随即又在窗外出现,主人公又陷于恐惧。可以说,《魔道》是以精神分析的方式呈现了都市人与“现代性幽灵”的暧昧共存状态。他们恐惧却又深信命定与这个“幽灵”脱不了干系。这种心态是很值得注意的。
除去作为主要影响因子的“遽变”,上海本身的“没有根基”也对城市心态的形成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上海没有漫长的历史作为“遽变”的缓冲物,所能关注的只有当下。这便是王安忆进行“京海”对比的原因,她认为:“作为‘乡土城’的北京让人想到‘爱’,上海则令人想到机会,‘爱’这个词在上海是不合适的。北京的贵族们有着遥远的过去可供回想,上海的新人们则只有眼前。”[25]李欧梵在华东师大一场名为《重绘上海的心灵地图》的演讲里,也以香港比喻上海,指出上海类似于同样缺乏历史的香港。在这两个城市之中,人们的生活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这种只有当下的状况不仅来自于地缘,更来自于“现代性”的影响:“现代性的最显著的特征是其趋于某种当下性的趋势,是其认同于一种感官现时的企图,这些感官现时是在其转瞬即逝性中得到把握的,由于其自发性,它同凝固于僵化传统中、意味着无生命静止的过去相反:现代性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26]这种当下性和暂时性,无疑导致了“巡礼者”们对于时间的极端重视和敏感。试看刘呐鸥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在马路的交叉处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1929’的一辆稍微诱惑了H的眼睛。市内三大怪物的百货店便在眼前了”。[27]刘呐鸥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活在当下”的城市,最恒久的建筑也没有多少年历史,这种状况使人们的思维没有可以休憩的处所,为了防止被抛离轨道,只有不断地追逐潮流。作者对建筑年代、车牌上的“1929”的刻意强调,体现出一种对时间的特别关注,饱含焦虑。这样的文本在新感觉派中非常多见,很多时候在描写汽车的时候,他们不仅标明年代,还会详细交待汽车的发动机数量。这些细节都向我们展示,在这座“活在当下”的城市之中,人们是如何看待时间的。
三、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断,上海在“遽变的现代化”中形成的崭新的城市形态和它独特的历史地缘特征在现代性冲击下形成的特有心态。是造成“新感觉派”文本中诸如“迷乱感”、“焦虑感”、“无力感”、“物质罗列” 等文本特征的主要原因。在“遽变”过程中旧的法律,规章,道德准则和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消退,新的替代品尚未控制全局。自然化的生产方式急速被淘汰,许多观念被迅速地建立。突如其来的全新城市生活造成的“家园向非家园的滑落”。同时,上海的现实中的“奇境”的独特处境,也使得城市居民处于传统和现代缠斗的漩涡之中。由于自身本有的文化基因的作用,他们对于作为异己力量的现代城市会产生拒斥。但是同时,“现代性”对他们持续不断的影响,使他们最终皈依于现代城市,这使得城市在“新感觉派”的文本中,同时具有了天使和恶魔的两副面孔。这两幅面孔便是传统与现代性在“巡礼者”体内交战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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