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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论中西哲学思维差异

2014-03-30刘绪源

东吴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李泽厚哲学思维

刘绪源

先说一说李泽厚的主要哲学贡献。

他研究问题的总思路,大致是这样的:按照中国思想史的发展,从古代到现代,一步一步弄清楚,从这个思想的生成发展中,他在找一个东西,这就是他所说的积淀。所谓积淀,就是人类从猿到人,人类开始产生感性,产生理性,开始使用和创造工具,发展生产力,人类成为人类,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沉淀下一些东西——这东西不是实物,而主要是“形式”。这整个过程中间,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创造和使用工具。因为其他的动物也会使用工具,但是很简单;也会创造工具,但是更简单。它们主要都是靠动物肢体本身的能力,它们都有爪子,能上树,或能长期待在水里;但是人不行,人的特点就是大脑很发达,能够直立行走,能够动脑筋,在这种情况下,人能够创造和使用工具,这成为人最大的特点。在创造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间,因为你使用了工具,你就有了主体和客体的区别,动物不存在主体性,它是主客不分的。但人不一样。比如,这是我的手,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现在有个手表,手表属于我,但又不是我,这是我使用的工具,它可以离开我。这就有主体和客体的区别。主体性也在这里产生,这就是人对自己的反思和把握,跟动物的区别就这样开始了,积淀就出现了。在这个过程中,人在创造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发展了生产力,而人的生活一定也会起变化。李泽厚认为,马克思思考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就是在人类创造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发展了生产力,然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形成了矛盾,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又形成矛盾,马克思往这个路子去发展,马克思的研究是一种人文的研究,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发展的研究。李泽厚说,我的研究跟马克思的研究相比,稍微拐了一个弯,也从这个地方开始,但是,我是拐向了人性的研究。外部的社会特点有什么变化,生产力生产关系有什么变化,这是马克思研究的特点;李泽厚认为他最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就是马克思主义,但他的研究拐向了另外一边,即主要针对人性的变化,在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本身也有变化,他就研究人本身的变化。他认为,个人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产生的一些感觉,一些情感,就成为了感性;但是人与人之间要交流,生产需要合作,相互交流需要有共通的东西,共通的交流的工具,就是语言,那么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相互交流的过程中,就产生了理性,因为理性可以共通,可以概括。这里面就有感性和理性的发展,这就是人在创造和使用工具的过程中慢慢改变了自己。我们不妨换个角度谈:早先的人类社会,和我们今天的儿童,相互间有一些相通的东西,这也能给我们以启发。比如,儿童有丰富的想象能力,他们爱听故事,也爱想象,但过了六岁,他会忘记以前的很多事,遗忘了,是不是先前听过的故事,读过的图画书,还有那些情感、想象,全都白费了?不会。为什么?故事他忘了,但思维形式留下了,思维结构留下了,思维的特点留下了。以后,你的思维能力,想象能力,以后你在逻辑思维生成的时候,你在读书工作成长的过程中,这一切作为结构形式,会起作用的。你如果从小不听、不读、不接触、不交流,就会形成另一种思维结构,也会留下来。人在生产发展的中间,人本身的思维结构的产生和改变,这被李泽厚称为文化-心理结构,它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这个形成就是积淀。就像淘米水,慢慢积淀下来,会有白白的一层,那是积淀的本义。那么,历史在发展,也开始积淀,积淀下的是什么?是结构,文化-心理结构,人的头脑的结构,思维的特点,所以他的研究的最核心的概念,就是“积淀说”。这本来是在他的美学研究中提出来的,后来一点点扩大,就运用到他的全部研究中了,他的思想史研究和他的哲学体系的提出,都是以这个积淀说为“圆心”。他说他的所有研究,都是一个个“同心圆”。随着历史发展,在人身上,在人性里面,积淀下来的是什么东西,这就是他要寻找的。他研究中国思想史,要看看中国思想发展积淀下了什么东西,中国思维积淀下了什么。这样,我们下面就可以说,中国思维和西方思维有什么不一样了。

关于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北大教授黄子平有段话说得很好玩。他说,八十年代初我们北大的学生,每个人每天早晨,头脑里都会有一到两个体系,都是成体系的理论,然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忘了,明天早上又会有新的体系产生。那是一个疯狂学习的年代,一个创造的年代,大家都想创造理论。但是李泽厚的哲学理论完全不一样,他是进行了长期思考和大量的积累,在作了美学研究和康德哲学的研究,进行了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在这些研究中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就,然后,才非常郑重地、一点一点地提出来的。他的哲学创造,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一是“积淀说”,另一个就是“文化-心理结构”,这个文化心理结构其实就是“情本体”,它是带感情的,是有情的哲学。

如果要非常简单地说清他的哲学贡献,我想还是他自己的三句话最精炼。第一句叫“经验变先验”。我们知道,心理结构中很多东西都是先验的,所谓先验就是经验以前,产生经验以前,接触一个东西以前,头脑中就有的东西,就是先验,经验以后就是后验。康德讲到思维结构,讲到理性,很多东西都是归入先验中去的。为什么人有理性其他动物没有?人生下来没有,长大了就会有理性,没接触过的事你会用这个方法去思考,这不是有个先验的结构在那里吗?确实,人身上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像数学能力,到一定的年龄就能掌握;语言能力,听你讲讲,他就会说,动物也听你说话,为什么狗不会说,你会说?这些东西跟大脑的思维结构都有关系。那先验到底怎么回事?康德的解释,就是没办法解释,所以就分此岸彼岸,彼岸的东西就是先验的,不可知的,这一边的东西是可以解释的,没办法解释的就变成另外一个世界,就是上帝给的。这个先验的东西是哲学上最复杂的东西。李泽厚说:我探讨的是先验心理学,而不是休谟那样的经验心理学。他指的就是研究文化-心理结构,大脑的结构一生出来就有,后又在人生中被激活,在一定的文化中不断生成(族群通过历史,个体通过广义的教育)。这结构是先验的,这是哪里来的?他的观点就是“经验变先验”,先验的东西是经验变的,因为人类在创造和使用工具的长期的历史中间,有大量经验,人类的千秋万代的经验,慢慢地就变成了我们身上的先验的东西,这就是人在这个过程中间引起了人本身的变化,引起了人性的、文化-心理结构的变化。先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人类历史造成的,是经验造成的。这也就是积淀,这是他要研究的东西。然后第二句话:“历史建理性”,我们的理性是从哪里来的,理性也是从历史中来的,这也是积淀说,是在历史过程中,在历史大量反复的实践中,慢慢形成的。第三句话是:“心理成本体”,哲学的本体是抽象的,那都是逻辑的、理性的,但他认为心理可以成为本体,这是中国哲学的特点,是中国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也就是“情本体”。这三句话他认为是他哲学中最原创、最重要的东西。应该说,这样的概括是很到位的。

下面就讲中西文化区别,中西思维的差异。

因为中国海洋大学是理工科大学,强调科学,我就从一个科学家说起。李泽厚举过一个非常好的例子,他说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当时毛泽东要发动“大跃进”,也请教了一些科学家,其中最了不起的科学家就是钱学森。钱学森做过一个计算,太阳的能量,在一亩土地的范围内,如果有最好的肥料,最好的气候,在最好的条件下,地里能够生产多少粮食。根据科学的计算,那是可以生产很多很多的,比现在袁隆平的那个产量还要高好多。毛泽东一看非常高兴,中国可以“大跃进”,我们以前太保守了,“大跃进”来了,可以吃饭不要钱,可以十五年赶英超美,当时提出了很多口号。后来就出现了“三年自然灾害”,但其实自然灾害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决策的错误恐怕更严重,所以现在已经不说“三年自然灾害”了,我们新闻单位接到过通知,现在叫“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大减产,当初却有很多虚报,一些地方“放卫星”,说粮食产量怎么怎么高,很多领导人都是农民出身的,也有人觉得不可能,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粮食,但毛泽东很自信,认为有科学家的计算在这儿。毛泽东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他出去参观,看到那些人民公社粮食都堆在土地上,都堆得很高很高,居然就相信了。其实那都是虚报,而虚报的地方都是饿死人最多的地方,所以有的地方“三年困难时期”是非常惨的,那是非常重大的一个决策错误。到最后总结的时候,毛泽东有一句话说:我上了科学家的当。这科学家就是钱学森。钱学森也是有苦说不出,他确实做过这个计算,这里面就有一个思维方式的问题。后来的钱学森有很奇怪的变化,我们回忆一下八十年代初,很多人都记得,他非常相信耳朵听字、特异功能之类,他是科学家,却又相信这些,很多人不理解。但他并不是迷信,他当时坚信:人的思维,以及客观事物中,有很多东西是西方科学所不能解释的;中国思维里就有很多特殊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要发掘。这以后,他还搞了《思维科学》这样一个刊物,这个刊物就是研究各种思维,除了理性思维、逻辑思维以外,还有形象思维,形象思维已经是很丰富很复杂的一个东西,他认为除了形象思维还有灵感思维,灵感也很重要,这是三大思维,这是他个人的一个观点。在灵感思维和形象思维中,体现了他对中国的思维方式,对这种思维方式中的神秘性因素的浓厚兴趣。

李泽厚当时写了一篇《庄禅漫叙》,探讨庄子和禅宗,他把中国思想史上的各家各派一家家讨论下来,而庄子和禅宗是非常中国化的,那里有很多神秘主义的东西。钱学森非常感兴趣,专门跑到李泽厚家里去,还给他写信。这个信现在在我手里,这太珍贵了。钱学森在信里就谈了思维方式的问题,他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他说李泽厚立了一功,把中国的思维方式提高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对整个世界的思维都是一种贡献。钱学森后来非常重视中国的思维方式,李泽厚认为,他是吸取教训了,因为以前他所用的思维方式是西方的、科学的、逻辑的、计算的、数的方式。李泽厚认为,这样的方式体现的是一种“逻辑的可能性”,按照逻辑推理是可能的,西方的思维方式就是逻辑的可能性。但是除了逻辑的可能性,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可能性,是“现实的可能性”,就是在现实中可能是什么样,通过逻辑推理未必能得出同样结论,但这时推理不一定比现实更可靠。比方说青岛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就是逻辑的可能性,说今天可能下雨,然后我带了一把伞,但青岛人不带伞,为什么,他们说,不会下大雨,一看就知道。这就是现实的可能性,现实的可能性是经验性的,他不一定经得起逻辑的推敲。但逻辑就一定对吗?这里有时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有时逻辑前提本身就有问题。逻辑推理是一种实验室的推断,像钱学森那个计算,在最好的情况下,在将来,一万年以后或几千年以后,中国的稻田产量有可能达到钱学森的推断,但是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障碍的完全实验性的纯抽象的推理,用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农民,最好的时节,最好的空气条件,各种最好的条件放在一起,才能实现这个逻辑推理,在现实空间根本不可能。而中国人对现实的东西特别了解,李泽厚认为中国的思维方式和西方的思维方式的不同,也就是 “逻辑的可能性”和“现实的可能性”的区别。

关于中西思维方式的差异,有过各种说法,很多很多的说法,不能说全无道理,但始终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比如说中国人爱和平,西方人爱战争(中国的战争也很厉害);中国人强调综合,西方人强调分析;中国人讲情,西方人讲法……总之各种说法都有。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种比较很时髦,大家都在做中西哲学思维对比,后来发现对比都不是很准确,所以大家就都不做了,认为中西方思维的对比大而无当,做起来没什么意思。但李泽厚始终在思考,而且是通过大量细致的研究,一点一点地接近他的结论。现在看来,他的这个结论是有说服力的。

关于“现实的可能性”与“逻辑的可能性”,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存的智慧”,而西方哲学是一种“思辨的智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其实从源头上来看,西方哲学是在语言的辩论中产生的,它的产生过程跟西方的政治民主很有关系,在古希腊贵族中,通过选举、投票决定判刑、选出领导,发生战争时也要经过投票。西方议会里一直就有辩论的传统。在这辩论的过程中,有一点很有意思,我们不可忘却,即古希腊的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大都是文盲,荷马史诗就是通过口头传播,才得以流传的。而中国很早就产生了文字,文字立国与口语立国也会形成不同的政治体制,这个非常奇特,语言作为一种工具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不识字的团体要辩论,在辩论的过程中要说服别人,思路就要特别清楚(他们没有讲稿),逻辑要分明,煽动性要强,所以很多西方的哲学家都非常擅长言辞,他们在论辩中成长,论辩能力很强。中国则恰恰相反,《论语》中的“刚毅木讷近仁”、“巧言令色鲜矣仁”等等,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是两种思维非常鲜明的对比。西方哲学的形式逻辑很强,雅典学院曾有“不懂几何学免入”的禁令,因为平面几何就是一种形式逻辑,不懂形式逻辑的人怎么跟人辩论,怎么讨论问题,怎么推断,怎么搞哲学?西方的哲学家从亚里士多德起,提出的很多问题都是科学问题,后来都变成了实证科学,哲学的内容随着科学的推进发生了很大变化,当时科学和哲学是合一的。所以西方的哲学是一种逻辑的推断,是具有论辩色彩的学说。

很多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但李泽厚则认为有。在我和李泽厚对话的过程中,我也跟他有过交锋。我说中国是“前哲学”,正好用来和西方的“后哲学”接轨。他说你这是贬低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并不是前哲学,就是哲学,是跟西方哲学并立的。他这么一说,我感到很吃惊,后来一想,明白了,这是他的一个重大创见,他的学说就是这么立起来的。西方的哲学是从论辩中产生的,那么,中国的哲学是从哪里起步的呢?他认为,中国的哲学,中国的诸子百家,那最早的私家论著,就是从《孙子兵法》开始的。兵家要打仗,稍有忽略,便会打败仗,民族就会消亡,这是非常实际的。而且,没有充分的时间让人反复讨论,必须当机立断,抓住要害。所以他提出中国的智慧是“生存的智慧”。他这么一说,我仔细想想,确是这么回事啊。中国的思维里,确实有很多兵家的特点,中国企业家在处理问题的过程中,很多人就延续了兵家传统,当机立断,很有大将风度。而认认真真地把问题拿出来思考,反复论辩,这几乎不太有。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下棋。下棋就是兵家对决,只不过是落实到了棋盘上。这是一种变异,但现实中就不是这样思考,我的孩子现在供职的一家德国公司,搞企业咨询,他们有一种工具叫“测定板”,用来检测自己的各类条件,有利、不利的,都要考虑到。比如,你过去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如果做过,能给自己打几分?你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做过了,相似程度怎么样?相似的事情有没有成功?成功的有几次?你做这个决定的有利条件有哪几项,每项可打几分?这些问题很费时间,但是非常管用。因为这样就把这些问题都摆在桌面上进行讨论了,这就相当于下棋,分析利弊,进行思考。但中国的大男人们,在没有“测定板”的情况下,还能进行诸如此类的思考的情况,我几乎没有看到过。都是当机立断,很有大将风度。但是这里面确实体现出一种思维的差异,中国思维能够抓住要害、抓住关键,要保证自己的生存,不会消亡。所以那么多古老的民族都消亡了,而中国一直保存到现在。所以李泽厚说,我的哲学根据就是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时空实体,这个实体能够存在到现在,里面有生存的智慧。这个智慧里有优点也有缺点,但确实和西方有差异。

我们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有很多事情,更能够体现战争思维。“支部建在连上”,这是毛泽东战争时期的一大发明,很管用。新中国成立后,这一部队传统落实到了整个社会,大家都处在各种组织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由组织承包下来的,包括夫妻吵架的调解、分房子……什么问题都是组织出面,这是军队的做法。每个个体都必须服从集体,这是战时思维的延续。毛泽东喜欢叫自己的对手写检讨,写完检讨就可以“解放”,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对待俘虏的方式。写了检讨,说明你投降了,你成了俘虏,那我就可以用你。你以后再反抗,那我新账老账一起算。战争思维在中国的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这有优点,有长处,但也有缺点和短处。

李泽厚说《孙子兵法》是中国思维的源头,固然是一家之言,但得到了何炳棣的有力支持。何炳棣的地位很高,在海外华人学者中他是地位最高的,曾经当过美国亚洲学会的会长,华人会长就是他一个。他是学历史的,主要搞考证,并且用英文写作,他曾写过一本很有影响力的书——《关于老子、孙子年代的三篇考证》。在这部书里,有些话说得非常感人,他曾说:“在中国当代思想家中,李泽厚先生对中国文化积淀往往有深切的体会,而且能够把深邃的道理做出精当易晓的解释。他认为中国先秦思想流派中,最先运用战争思维的是兵家,因为战争事关生死存亡,稍不经心,便可铸成大错,而毫厘之差,便有千里之失。”紧接着,作了以下的分析和论断,“古兵家在战争中所采取的思维方式不是单纯经验的归纳,或单纯观念的演绎。而是以明确的主体活动和利害为目的,要求在周密的观察了解现实的基础上尽快舍弃许多次要的东西,避开烦琐的细部规定,突出而集中,迅速而明确地抓住事物的要害所在,从而在具体注意繁杂众多现象的同时,却要求以一种概括性的二分法,即抓住矛盾的思维方法,来明确、迅速、直截了当地分辨事物、把握整体,以便做出抉择。所谓概括性的二分法的思维方式,就是用对立项的矛盾形式概括出事物的特征,便于迅速掌握住事物的本质,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所提出的许多相反相成的矛盾对立项。即敌我、胜负、生死、利害、进退、强弱、攻守、动静、虚实、劳逸、众寡、勇怯,等等。”何炳棣指出,在接受了李泽厚这样判断的前提下,便可以将孙子、老子两本书里的辩证词组,也就是李泽厚认为的矛盾对立项,罗列一下,然后他进行了非常仔细的学术研究。这种学术研究的方法非常好,他对原来所认为的孙子是接受了老子的辩证思想这一说法进行了仔细的考证,从《史记》里考证出老子的第八代孙和司马迁的父亲还有交往。按照这一推断,他认为孙子兵法的出现要早于老子。进行了大量的推断以后,他又作了一项重要研究。当时没有电脑,但他把诸子百家作了全面透彻的分析,得出结论,这样一些辩证词汇,只有在两部书里出现过,一是《孙子》,一是《老子》,而排除了其他。也就是说,《孙子》和《老子》两本书有渊源关系,而其他诸子,与这两部书都没有这种直接的关系,因为都没有出现过这一大批重要的词汇。按照他的考证,确实是《孙子》在前,《老子》在后。他前后共花了十年时间,他有一段话说得很让人感动:“笔者第二次退休以后,研究兴趣转入中国古代思想、宗教和制度,虽对思想知识认识有限,却是偏于考证的历史学家。”偏于考证的历史学家是李泽厚提出的,他说“我的任务主要是思想的分析,对于老子的年代,我暂采春秋末年说。而对于孙子、老子的年代,恐怕要偏重考证的历史学家来完成了”。何炳棣比李泽厚大十几岁,是前辈学人。但却非常佩服李泽厚的观点,他说:“我正是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偏重考证的历史学家,所以从烦琐的考据以求证《孙》为《老》源,正是义不容辞的职责。”这就是前辈学人的感人之处,用整整十年的时间,出了一本薄薄的书,谈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把李泽厚的思想史上的一个判断落到了实处。关于这件事,我也写过一篇谈何炳棣与李泽厚之间的学术渊源的文章,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题为“两封信,一本书,三条注”,有兴趣的同学可以从网上搜到。

下面,我们再来讨论一下关于创造性的问题。创造是怎么产生的?它并不是原有的逻辑前提中所具备的,它是无中生有的,是新的东西。一个单位的领导想要创新,光靠头脑凭空想,是想不出来的。现在一个单位的创新,那所谓“新”,往往是其他单位的“旧”。拿报纸为例,不断换领导,新领导不能不干事,那就搞创新,领导换得越多,创新也搞得越多,创新到后来,大家忽然发现,原有的特色都不见了,变得千篇一律了,所有的报纸都变得差不多了。这说明创新不是推断出来的,不是模仿出来的,不是学来的,而是要创造一种全新的事物,这就需要创造性思维。而这种创造性思维的产生,必定是偶然的,很多学术发现也是在偶然中产生的,长期积累,偶然得之。创新又是自下而上的,既是偶发的,就不能布置,不能计划,不是我想要几时创新你就能创出来,它只能像星星之火,东一处西一处地冒出来,自发形成。战争思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要不断考虑整个集体,要大家统一步调,却不重视个人的独特性。“文革”中经常搞所谓的“集体创作”,领导出思想,作家出技巧,群众出材料,导致创作出来的作品几乎都一样。图解说教,没有新东西。而创新恰恰是由个人产生出灵感,那原始出处,只能在个人。总结一下,前面说了几点:创新必定是偶然的、自发的、个人的,是自下而上的。

于是,我们可以说,创造性思维的产生,往往源于一种灵感,灵感是一种中国式思维,不是由逻辑推导出来的。它具有审美性,是一种形象思维,偏重于审美的中国式思维更容易产生灵感。那为什么中国没有那么多的创造性呢?问题在于,灵感产生以后,需要抓住,需要论证,用李泽厚的说法叫作“以美启真”,以审美启发真,启发理性的把握,创新就是一个以美启真的过程。上面说的何炳棣的例子就很说明问题,关于《老子》与《孙子》的年代,李泽厚发现了这一点,而何炳棣又往前走了一步,用十年的时间进行细密考证,然后得出结论。孙子的思想产生于老子之前,中国哲学思想确实源于孙子,这就是以美启真,也是中国思维与西方思维的巧妙结合。

还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华人学者,周策纵,文学系的同学也许知道,他搞过《红楼梦》研究,也搞过五四研究。在《庆祝王元化先生八十岁论文集》中,周策纵发表过一篇文章《要从形象的憧憬进到真知》,这也是与李泽厚的说法相通的。里面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特别注重比喻和以史例推论,但是很少有以严格的逻辑推理和归纳全部客观事实作结论的习惯。”这段话一方面强调逻辑推论,另外也强调归纳全部客观事实,其中既说了中国思维,也说了西方思维,很好地点出了两种思维的特点。何炳棣与李泽厚以他们深厚的学养,完成了两代学人的衔接,也完成了两种思维的结合。这说明了一点,就是真要出成果,真要有成就,单靠中国思维不行,单靠西方思维也不行,而要将两种思维相结合。怎么结合,李泽厚、何炳棣就是榜样。李泽厚说过:凡智慧都可学。中国人因为没有宗教等心理障碍,学习进化论,可说是一点就通。中国人在海外学西方科学,也都学得很好,所以我们不应认为中国思维很好,就排除西方思维。同样,西方世界也不可排除中国思维。

从这里,还牵涉到了“李约瑟难题”——中国为什么没有科学?这个问题并不新鲜,李约瑟和爱因斯坦还曾有过辩论,后者认为中国没有近代科学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归纳法,没有逻辑推断(这也就是前面周策纵所说的两点)。因为只有在运用演绎与归纳的前提下,才会产生近代科学。爱因斯坦认为,中国人没有发现演绎与归纳的方法不奇怪,因为很多很多民族都没有发现,只有欧洲人发现了,他认为这个发现才是奇怪的。欧洲人为什么会发现,会具备这样的思维?欧洲人能具备这两点,按照冯友兰的说法,是欧洲人热衷于改造世界,而中国人则是顺应世界。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跟古希腊传统很有关系,跟中国的靠天吃饭的农业文明也很有关系。只有灵感,只有新的感悟的一个闪念,甚至已经有了很有价值的发现,但不经过反复严密的论证,仍不能形成科学。比如说,我们报纸上曾经发过一篇文章,是说从古代笔记中看到,霉变的食品意外地治好了时疫,救了人命,作者认为,这相当于西人发明青霉素。然而,事实上,这只是经验性的偶然事件。而西方的青霉素的产生,作为一种普遍适用的药物,必须要精确掌握它的生产、复制,它的临床效果,它的用量、作用、副作用,等等,要经过大量的实验,要将全部客观事实尽可能考虑于其中,进行严格的归纳。在这里,没有归纳法,没有归纳全部事实的实验,就不可能有近代科学。

然而,反过来说,我们也不能在没有经过严密科学论证以前,就否定一切经验性的认识。我们有种说法,说头发是会愁白的,伍子胥就是一夜愁白了头,按照西方科学的眼光来看,不成立,因为没有经过科学论证,从已有科学知识中推不出这样的结果来。再比如,说生活中郁郁寡欢容易得癌症,很多人认为有道理,这也是一种经验,并没有经过科学论证,按照西方“逻辑的可能性”,并不成立,而按中国的“现实的可能性”,则很有道理啊。有没有道理?我认为是确实有道理的,我们周围有很多人都可以成为例证,但它没有得到科学证明。就像胡适写过的“差不多先生”,他这是批判国民性,认为中国人对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缺少一种刨根问底的精神,这与西方思维差异很大。但西方的 “逻辑的可能性”也容易一条道走到黑,有时候是很傻的。明明有用的东西,他不承认,不承认就有麻烦了,但他还是不承认。所以有时候,“生存的智慧”就比“思辨的智慧”来得高明。李泽厚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度”的思维,西方则是“数”的思维。度,就是不多不少,正好,是“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但“度”带有一定模糊性。“度”也是经验性的,是带有审美性质的。“度”没有“数”精确,虽是模模糊糊,但其中有一种现实的智慧在。我以为,胡适所批评的“差不多”,这是当“度”处理得不好时,容易产生的一种负面效应。李泽厚还说,我的哲学的最高的善,就是人类的生存和延续。中国哲学体现着一种生存的智慧,这种最高善,就是融合了康德、马克思以及中国思维所总结出的最高的价值。中国传统强调“乐生”,强调“生生不息”,这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延续很重要。这样一种哲学的第一范畴就是“度”,是对于关系的把握,是把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人与世界宇宙的关系,都用“度”来衡量,这些把握好了,人类才能生存、延续、发展。他把“度”视为第一范畴,以取代精神、物质这些范畴。从这里,也可看到他最为关注的,其实也是中国哲学最为关注的,究竟是哪些方面。

这里再补充一点,即“现实的可能性”与“逻辑的可能性”,抑或“度”与“数”,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度其实就是生活中的数,它从行动中直观把握并获有,非必由精确计算而得出。所以,“现实的可能性”可以说是潜在的“逻辑的可能性”,它未经严密的逻辑论证,所以不及后者精确、科学、能普遍推广;但它同时也更丰富,更具潜力,从“现实的可能性”中可以发掘出更多为现在既有的科学所不包括的新的科学性的东西。所有的创造、创新,从根本上说,都是从实践开始的,都是从“度”的把握上升到“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的可能性”大于“逻辑的可能性”。

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中国思维与西方思维的差异,也说了中国思维的不足,那为什么还要说“该中国哲学登场了”呢?因为,西方哲学已经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陷入了一种困境。它需要有一种新质,让它回归到生气勃勃的状态。

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古典的西方哲学有一个特点,与中国不同,即西方都是两个世界,上帝的世界与人间的尘世;西方最重要的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等,强调理念的世界,康德有“先验理性”,黑格尔有“绝对理念”,他们认为尘世是世俗的、不重要的,而彼岸、理念的世界才是真正重要的,现实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投射。中国其实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我们只强调一个世界,对日常生活,对现实,十分重视,现实的人的生存是第一位的。李泽厚很喜欢举的例子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成语现在一般用来讽刺“开后门”、“裙带风”等。但李泽厚用的是它的原意,即一个人得道了,要上天了,他看看,家里的鸡很好啊,每天能生蛋,带上吧;家里的狗也很好啊,能看门,对自己也很忠实,也带上吧;最后,鸡鸭猫狗、坛坛罐罐,全都带上了天,到了天上,他过的还是跟地上一样的日常生活。这就是中国人的人生观,中国的生存智慧。我们只有一个世界,我们所有的就是对这个尘世的眷恋与热爱。这样一种思维当然异于西方思维。

西方的上帝的世界、理念的世界的观念一直延续下来,后来,发展到费尔巴哈、马克思、尼采,认为上帝死了,哲学应该回到人间,回到生活的世界上来。这是一次重大的革命。再以后,出现的最有代表性、最重要的哲学家,就是海德格尔了,他对西方哲学的解释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他认为,以前的哲学,堆满了各种概念,那已经是一个黑森林了,看不到光;整个世界也形同一个黑森林,没有光,就不可能看到世界的本质。那么,本质在哪里呢?按照以往的哲学的思路,是找不到本质的。他提出了缝隙(gap)的概念,有了缝隙,要有光透进来,这才能看到东西,所以,缝隙就是本质。他这是受了东方哲学的影响:本质不在于“有”,只有“无”才能让你找到本质,“无”就是中国哲学的东西,西方没有这个意识,海德格尔将它与死亡相连。海德格尔的“无”是从东方学来的,我找到了一点根据,在日本美学家今道有信的回忆录中,就说了这件事,当初还有日本学者说海德格尔是剽窃了东方哲学。其实海德格尔是充满了自己的创造性的。他提出,每个个体,都是世界的一个缝隙,都是“无”,都在由存在走向死亡。存在主义有一句名言:“存在先于本质”,走向死亡,本质才会实现。每个个人的生存过程,就是走向或实现本质的过程,这是你这个人的本质,也是世界的本质。将这两者合一,是西方个人主义走向极致的体现,但这充满了现代性。每个人走向死亡的过程中,要面对两种基本的生存状态,一个是“畏”,一个是“烦”。畏并不是简单的害怕,因为害怕是有具体原因的,而“畏”是一种无端的东西,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一点就是“烦”,你与人打交道,你就会感到烦,感到处处不如意,这和法国存在主义所说的“他人是地狱”也有关系。李泽厚认为,苏东坡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讲的就是这种烦。而李后主的一句词,“闲愁最苦”,李泽厚认为就是讲畏,人感到了人生无聊,感到了闲愁之苦,这其实也就是感到生命在消失,无所事事,这也是死亡恐惧的体现。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本质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人都是向死而生,所以要做出选择。但做出什么选择呢?他没有说,也说不清。这在一定程度上被各种人利用,德国法西斯就利用这一点,德国士兵走向战场时,很多人口袋里带着海德格尔的小册子。李泽厚就认为这种哲学存在缺陷。海德格尔已经走得很远了,离西方传统哲学非常远了,但李泽厚还要再往前走,走向哪里?就是走向现实,走向日常。用什么填补海德格尔的空?以往的哲学都强调超越日常的人生,强调理念要高高在上,但现在,李泽厚提出要回过头来,回到日常生活中来,认为最重要、最了不起的,还是普通琐屑的日常生活。这是将日常生活神圣化、哲学化了,是将中国的生存智慧提到了西方哲学的本体的高度。这就是用中国哲学填补海德格尔的“空”。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也体现了这一点,女主角青豆经过与“小小人”的斗争,经过各种生死的反复,最后却要退出这一切,要退出“1Q84”的世界,回到日常的真实的世界一九八四的世界,她要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去生儿育女,过普通人的生活。这是不是很消极,是不是没有了对正义的追求呢?并不消极。现实世界、日常生活非常重要,普通人的生活也非常重要,这里有深刻的一面。当初,李泽厚在《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中说到,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到底是什么?好像是重大的社会变动,是历史决定了个人,其实,这只是一种外层的变化,只有每个个体发生转变,才是真正的改变,原来是说个人顺应历史,现在要换一换,是历史服从个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正是从这一点来看才真正有意义。鲁迅说得更明确:“人类的奋斗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而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每个个体的生老病死,生存延续,这中间发生的改变,才是最本质的改变。所以李泽厚也有一些很抒情的话,比如他在一九八五年的一个哲学提纲里就说过:“于是只有注意那有相对独立性能的心理本体自身。时刻关注这个偶然性的生的每个时刻,使它变成真正自己的,在自由直观的认识创造、自由意志的选择决定和自由享受的审美愉悦中,来参与构建这个本体。这一由无数个体偶然性所奋力追求的,构成了历史性和必然性。”这不就把个人只能服从历史的话,倒过来了吗?还有一段话,是在他的那篇《哲学探寻录》中说的:“慢慢走,欣赏啊。活着不易,品味人生吧。‘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一点也不寻常。即使‘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它融化在情感中,也充实了此在。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死亡,克服‘忧’、‘烦’、‘畏’。只有这样,‘道在伦常日用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离的精神、不动的理式,而是人际的温暖、欢乐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为物质,是存在又是意识,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品味、珍惜、回首这些偶然,凄怆地欢庆生的荒谬,珍重自己的情感生存,人就可以‘知命’;人就不是机器,不是动物;‘无’在这里便生成为‘有’。”

这样,西方非常深奥的东西在这里就变得很平实,消解了神秘,增加了感人的成分。李泽厚取代海德格尔的“空”,取代他的“畏”和“烦”的东西,就是珍惜、感伤、眷恋、了悟,尤其是对日常生活的珍惜。我后来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里面好像有老人回忆的成分,对于年轻人来说还应有另一些更积极的东西。珍惜、感悟、眷恋,那都是回忆性的;其实对于人生,在选择时,还可以有向前看的东西,就是寻求意义。比如,老人退休没事干,希望子女生孩子,她可以带带小孩,这也是对意义的寻求。西方曾有一个实验,每天给人一些奖励,让人把东西从一边搬到另一边,但重复三天之后,大家发现这一劳动是没有意义的,它只是换取奖金而已,虽然奖金还是一样多,但工作效率越来越低了。所以意义很重要。每个人寻求意义的过程,也就是寻求美的过程。所谓有意义,既是对个体说的,又是与人类总体相关的,其实还是有利于个体和社会发展的,有利于人的生存延续的,这种广义的意义对人生来说是很重要的。能找到有意义的人生,这也就是审美的人生。所以,回归日常生活,热爱日常生活,对有意义生活的热爱,其实也就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李泽厚是认同这个关于意义的阐释的,他认为这和他说的珍惜、感伤、了悟,是一致的。所谓“情本体”,指的也就是这一些,即由中国视角找到的这样一种文化-心理结构,而这种文化心理结构可以是世界性的,应该是世界性的,这就是接受了中国哲学以后的世界哲学所可以有的状态。这将是一种新的生机勃勃的状态。

我们说“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西方哲学走到海德格尔这儿,用“无”取代了“有”以后,再往前,怎么走呢?这时,德里达那代人出现了,“后现代”出现了。德里达是海德格尔的私淑弟子,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认为一切都可被消解,一切都变得无意义了,没有理想,没有本质,什么都可以被解构。整个世界在后现代哲学的眼光中,都成了碎片。西方哲学走向了无意义的状态,人生变成了“过把瘾就死”,从“无”更走向了“无”。但问题是,过把瘾之后没死,该怎么活着?还是得面对生活,除非自杀。不自杀还得继续选择,后现代哲学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时候,中国哲学就可以填补它的空白。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指的是语言分析哲学。西方哲学在二十世纪分成两个主脉,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和以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语义分析学派。这后一派再往前走,除了语言分析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功能了,把广义的形而上学全部否定了,它不能解释生活,也走入困境。另外,在科学上,生活中,也是语言统治了人生,计算机的语言从一种工具,变成了左右人的生活的东西,这就造成了现代的异化。哲学走下坡路,科学往前走,但这个世界成为机器的世界,虚拟的世界,人变成机器的奴隶。这种异化现象越来越严重,从儿童开始就被机器掌握了,人本身变得不重要,手机、电脑才重要,虚拟世界比现实世界更重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哲学也可以填补西方世界的“空”,让人真正回到现实,回到日常人伦中来。所以我常说,李泽厚是以中国式的“有”,填补了海德格尔和后现代的“无”。我们呼唤“中国哲学登场”,正是为了让人更成为人,让人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从而掌握每个个人自己的命运,保证整个人类的生存延续。这就是“情本体”,这就又回到了“有”。

最后再说两点结论。这是我自己的结论,是我近三十年来学习、研读李泽厚的著作,近七八年来向李泽厚请教、问学,近三四年来和李泽厚对话,并合著了两本谈话录后,所思考的结论。我的结论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内容,但要更概括地说,那么,我认为:中国哲学在认识论上,就是强调“常识”;在存在论上,就是强调“日常”。李泽厚的以“度”为第一范畴,强调经验性、审美性的知识,强调“现实的可能性”,他把这种生存智慧、中国智慧与西方哲学放到相提并论的地位,这正是把一向被人看不起的“常识”提高到了哲学认识的高度,这正可以填补西方哲学的惟逻辑推论是从和后现代的“空”。而李泽厚的“情本体”,也就是中国式的“文化-心理结构”,是既包括这种“常识”,也包括“日常人伦”的,回到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的意义提到哲学的高度,也可以填补自海德格尔以后的西方存在论的“空”。在“常识”与“日常”背后,将这两者合一的,就是“生”的哲学——生命、生活、生存,这是最根本的,这是比西方哲学所依托的“语言”更为根本的东西。

并不是说中国哲学就是完美的哲学,中国哲学需要学习西方的“逻辑的可能性”和“思辨的智慧”;但西方哲学也需要引入中国哲学的“常识”和“日常”,西方哲学所显现的空缺已越来越明显。正因为有这样的前提,所以才提出:该中国哲学登场了。

我这两点结论,亦即“常识”和“日常”,是从李泽厚的哲学思路中推出的结果。请大家自己读李泽厚的著作,读他的《哲学纲要》和我们的两本谈话录,相信你们一定会有自己的体会和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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