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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性读者与普通青年读者:鲁迅翻译的读者意识

2014-03-29贺爱军

当代外语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智性移情译文

贺爱军

(宁波大学,宁波,315211)

长期以来,翻译界一直视鲁迅为直译之父,硬译之祖,仿佛鲁迅的翻译方法唯有直译一途,硬译一端。诚然,鲁迅是硬译的首倡者,但鲁迅绝没有死守直译一途,偏执硬译一端。相反,在全面研读鲁迅翻译文本的基础之上,我们发现,鲁迅会依据翻译文本的潜在读者,使用迥异的翻译策略,实现“移情”和“益智”的双重功能。

鲁迅在《题未定·草》中将翻译的宗旨定位于“益智”和“移情”。他说:“如果还是翻译,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览外国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鲁迅2002a:290)。鲁迅正是根据翻译要实现的这两种功能,将其翻译文本的读者区别为两类:一类为文艺理论的专家读者,即鲁迅所说的理论“批评家”,我们称之为智性读者;另一类为普通读者,即“带着体温的青年”读者。依据不同的读者对象,鲁迅使用了不同的翻译策略。针对前者,硬译是唯一的选择,旨在“弗失文情”“保存原作的丰姿;针对后者,“改译”是良好的策略,“力求其易解”,实现启蒙。

1.智性读者

鲁迅具备清醒的读者意识。他用精彩的比喻揭示了文学创作读者意识的重要性:

记得有一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诗人要做诗,就如植物要开花,因为他非开不可的缘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错。

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却也有错误。错的是诗人究竟不是一株草,还是社会里的一个人;况且诗集是卖钱的,何尝可以白摘。一卖钱,这就是商品,买主也有了说好说歹的权利了。即使真是花罢,倘不是开在深山幽谷,人迹不到之处,如果有毒,那是园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的事实,也并不如诗人的空想。(鲁迅2005:579)

引文虽然讲的不是文学翻译而是文学创作,但道理相通。鲁迅揭示了文学创作无法回避传播效果这一问题,作者无法回避读者,因此应该勇敢地承担起读者的责任。他在给瞿秋白的回信中充分而全面地论述了文学翻译的读者:

我们的译书,还不能这样简单,首先要决定译给大众中的怎样的读者。将这些大众,粗粗的分起来:甲,有很受了教育的;乙,有略能识字的;丙,有识字无几的。而其中的丙,则在“读者”的范围之外,启发他们是图画,演讲,戏剧,电影的任务,在这里可以不论。但就是甲乙两种,也不能用同样的书籍,应该各有供给阅读的相当的书。供给乙的,还不能用翻译,至少是改作,最好还是创作,而这创作又必须并不只在配合读者的胃口,讨好了,读的多就够。至于供给甲类的读者的译本,无论什么,我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的。(鲁迅2002c:311)

在以上引文中,鲁迅将翻译文本的读者对象交代得十分清楚,他心中的读者类别清楚,层次分明。他将译文读者分成两类,针对每类读者,翻译选目有所区别,使用的翻译策略也各不相同。鲁迅所说的甲类读者可以归纳为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智性读者,针对这类读者,翻译策略就是直译和硬译:“倘以甲类读者为对象,我是也主张直译的”,直译的目的在于“引入新思想与新文学,更是为了促进民族思维与心理以及民族语言的改造”(贺爱军2009:73)。为此,鲁迅在翻译文艺理论作品时频繁使用硬译,现从中撷取数例:

例1: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唯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弗理契1958:206)

例2:这意义,不仅在说,凡观念形态,是从现实社会受了那唯一可能的材料,而这现实社会的实际形态,则支配着即被组织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观念者的直观而已,在这观念者不能离去一定的社会底兴味这一层意义上,观念形态也便是现实社会的所产。所以观念者常常是倾向底的,他竭力要以一定的目的,来组织那材料。(卢那卡尔斯1958a:12)

例3:问题是关于思想的组织化之际,则直接和观念形态,以及产生观念形态生活上的事实,或把持着这些观念形态的社会底集团相连系的事,是颇为容易的。和这相反,问题倘触到成着艺术的最为特色底特质的那感惰的组织化,那就极其困难了。(同上:15)

例4:社会主义将这些矛盾的解决,求之于使因阶级,国家而生的人类的区别,告一结局那样的调和的社会组织,靠着劳动的组织之中。(同上1958b:162)

以上四段译文读起来佶屈聱牙,理解上也颇费周折,普通读者很难理清其句法结构,解读其真正意蕴。例1中“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就是硬译了德语的语法结构,瞿秋白将这句话改译为“这些受尽磨难的忠实的人,对于他是亲近的,比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更加亲近,甚至于比他自己还要亲近”。在鲁迅看来,既然这些文艺理论作品是为智性读者而译,硬译就是策略和出路,若为普通青年而译,鲁迅则选用了改译的翻译策略,相同的句法结构,不同的翻译策略,译文也就顺涩有别。对于鲁迅的硬译,梁实秋颇有微词,说“硬译”的文字,与“死译”没有什么分别,“读了等于不读,枉费时间精力”“看这样的书,就如同看地图一般,要伸着手指来找寻‘句法的线索位置'的”(鲁迅2002b:155-158)。鲁迅却从读者的视角回击了梁实秋的攻讦,他说“既有‘我们'便有我们以外的‘他们',于是新月社的‘我们'虽以为我的‘死译之风断不可长'了,却另有读了并不‘无所得'的读者存在,而我的‘硬译',就还在‘他们'之间生存”(鲁迅2002b:157)。至于“他们”具体指哪些人,鲁迅紧接着就和盘托出:

无产阶级文学既然重在宣传,宣传必须多数能懂,那么你这些“硬译”而“难懂”的理论“天书”,究竟为什么而译呢? 不是等于不译么?

我的回答,是,为了我自己,和几个以无产阶级批评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图“爽快”,不怕艰难,多少要明白一些这理论的读者。(鲁迅2002b:169-170)

我的译书,就也要献给这些速断的无产文学批评家,因为他们是有不贪“爽快”,耐苦来研究这些理论的义务的。(鲁迅2002b:171)

正是将文艺理论作品定位于智性读者,鲁迅才没有翻译成文从字顺的句子,而是使用了“硬译”的句子,从而服务于特定的读者群。曹禧修认为鲁迅的小说创作中存在两种类型的隐含读者,具备“智情结构”的文本设计,他认为:“鲁迅小说创作有两种类型的隐含读者,因而也有双重的文本结构设计。一种是普通读者,与之相应的是情结构的设置,其价值内核是呐喊、助威、启蒙;另一种是智性读者,与之相应的是智结构的设置,其基本模式是两类知识分子的‘潜对话'”(曹禧修2010:39)。此言不虚。事实上,“智情结构”原本就是鲁迅针对其译文读者而提出的。研读鲁迅的译文就会发现,这一结构在其翻译文本中恰如其分地体现出来。他针对不同的译文读者设置了双重的翻译文本结构。一种是针对智性读者的智结构文本,表征为“先锋”句法,即尽量接近原文的句法结构,保留“精悍的语气”、保存洋气、保留异国情调;另外一种是针对普通青年读者的情结构文本,表征为通顺的译文、流畅的句法,使得读者可看、可懂、可受感染。智结构重在“益智”,实现方式就是“硬译”,硬译的句子以它特有的怪异、陌生与悖论颠覆并冲击传统的话语规范与秩序;而情结构强调“移情”,实现方式就是顺译,顺译的句子文从字顺,明白晓畅,通俗易懂,接近了当时普通读者的阅读水平,为“那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呐喊助威。智情结构的设置体现了翻译家鲁迅清醒的读者意识,也实现了他“益智”和“移情”的艺术追求。

2.普通青年读者

鲁迅翻译文本的乙类读者可以归纳为普通青年读者,他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有过详细描述:

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青年,迟疑不敢下笔。(鲁迅2002e:242)

带着“体温”的青年就是鲁迅翻译文本的第二类读者。这类读者买书的举动里既浸透了生存的艰辛,又饱含着对作者的热爱和期待,因此,作家的翻译和创作必须尊重读者,必须充分考虑译文的接受效果,从而对得起读者,为读者负责。

针对这类读者的翻译策略,鲁迅也有提及:

凡学习外国文字的,开手不久便选读童话,我以为不能算不对,然而开手就翻译童话,却很有些不相宜的地方,因为每容易拘泥原文,不敢意译,令读者看得费力。这译本原先就很有这弊病,所以我当校改之际,就大加改译了一通,比较地近于流畅了。(鲁迅2002d:119)

由引文可知,“改译”是鲁迅针对青年读者提出的翻译策略。他所说的“改译”指的是“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得字句”(鲁迅2002c:313)。根据鲁迅阐发的主旨,结合鲁迅的翻译文本以及其它翻译言论,我们将鲁迅针对青年读者的“改译”翻译策略提炼为在保证“信”的前提下,针对特定的读者层,改变原文的语序和句法结构,改换原文的专有译名,以求通顺,从而符合读者的阅读能力和欣赏水平。请看以下例子:

例5:外面是寂寞而且寒冷。然而那一日的我的心,比起外面的寒冷来,不知道要冷几倍;比起外面的寂寞来,也不知道要寂寞几倍了。虽然并没有测量心的寂寞和寒冷的器械。(爱罗先珂1958:269)

例5是鲁迅改变原文句法结构的佐证之一。例5与例1原文结构大体相同,但例5无论是在语序的改变还是结构的调整,都做出了明显的改动,因此读来通顺流畅,毫无翻译的痕迹。这得益于鲁迅“改译”的结果。就改换专有译名来说,鲁迅在翻译《桃色的云》时频繁使用,除了个别特殊情况,他总是将日语中植物的名字改译为中国名称,如蒲公英、紫地丁、鬼灯檠、燕子花、月下香、鹪鹩、张飞鸟等。

例6:园的最后面是一块小地方,就是他所称为天堂的,那自然是美观的啰。那里有一片浩大的水,是一个池,其中浮生着白色的睡莲,芦苇和风也常在那里絮语。那一边站着几个沙冈。这天堂原是一块小草地在岸的这一边,由丛莽环绕,野凯白勒茂盛地生在那中间。约翰在那里,常常躺在高大的草中,从波动的芦苇叶间,向着水那边的冈上眺望。当炎热的夏天的晚上,他是总在那里的,并且凝视许多时光,自己并不觉得厌倦。他想着又净又清的水的深处,在那奇特的夕照中的水草之间,有多么太平,他于是又想着远的,浮在冈上的,光怪陆离地着了色的云彩,——那后面是怎样的呢,那地方是否好看的呢,倘能够飞到那里去。太阳一落,这些云彩就堆积到这么高,至于象一所洞府的进口,在洞府的深处还照出一种淡红的光来。(望·蔼覃1958:19-20)

这段译文无论是在语气的软硬,还是在句式的舒缓方面都较例1-4明显不同,译笔整体上显得清新灵便,勾勒出一个微妙动人的童话诗的意境,儿童与自然融洽无间的情景跃然纸上。碧水中的睡莲,清风里的芦苇,都是儿童的眼中色、耳中声。一个天真无邪的儿童,躺在水草之间,展开活泼的想象,下及水底,上达云端。夕照穿过又静又清的水,沭浴着深处浓绿色的水草,天空中厚厚的积云,在儿童眼里都成了变幻莫测的神奇世界。很难想象,这样的清辞丽句出自于主张硬译的鲁迅之手,这与他尖锐辛辣、深刻犀利的作文风格大相径庭。通顺的译文,流畅的文笔,丝毫没有翻译的痕迹,这完全得益于鲁迅改译策略的运用。

为了满足普通青年读者的审美需求与阅读能力,鲁迅在翻译外国童话时使出了浑身解数,即便如此,他也丝毫不满足,于是转向自责,甚而至于吹毛求疵,认为中国文字本身具备某种缺陷,不适合翻译为童话。他认为“中国文是急促的文,话也是急促的话,最不宜于译童话;我又没有才力,至少也减了原作的从容与美的一半了”(鲁迅2002f:223)。他在别处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

然而这一篇是最须用天真烂漫的口吻的作品,而用中国话又最不易做天真烂漫的口吻的文章,……现在虽然译完,却损失了原来的好和美已经不少了,这实在很对不起著者和读者。(鲁迅2002g:231)

由我看来,日本语实在比中国语更优婉。而著者又能捉住他的美点和特长,所以使我很觉得失了传达的能力……

自己也明知道这一动手,至少当损失原作的好处的一半,断然成为一件失败的工作,所可以自解者,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惟其内容,总该还在,这或者还能够稍稍慰藉读者的心罢。(鲁迅2002h:238)

后来他还再次表达了愧对读者的悲悯心态:“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鲁迅2002e:242)。由此可见,鲁迅在翻译儿童文学作品时,读者意识非常清楚。为了满足普通青年读者的审美要求与阅读水平,改译是鲁迅经常使用的翻译策略。改译指的是不仅改变原文的语序,使之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而且调整句式,使之顺畅自然。仅仅改译,鲁迅认为还不够,还无法满足普通青年读者的阅读期待,于是转向自责与抱怨,自责水平不够,能力不足,抱怨中国语文天生具有某种缺陷。鲁迅读者意识的强烈简直无以复加!

3.结语

“译者的翻译目的是多重的,因而为实现不同翻译目的所采取的策略自然也就不同”(方梦之2013:47)。鲁迅为了实现“益智”和“移情”的双重翻译目的,分别采取了硬译与改译的翻译策略,来满足不同读者层的审美需求。为智性读者而译,旨在“益智”,旨在引进西方原汁原味的思想内容与表达方式,硬译自然是首选。为普通青年读者而译,意在“移情”,重在“启蒙”,改译不失为良策。由此可见,鲁迅并没有偏执硬译一端,而是具备双重面相,既有硬译,也不乏改译,硬译只与智性读者挂钩,而改译却为普通青年读者而设。读者意识驱使鲁迅在翻译语言的选择与句式的使用上破费心思,体现出灵活的翻译策略和良好的读者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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