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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的现象论解释

2014-03-29梁瑞清

当代外语研究 2014年6期
关键词:喻体相似性本体

梁瑞清

(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1.引言:钱冠连猜想

钱冠连先生(2003)在“语言哲学修辞论”一文中提出了如下的猜想:“凡是语言使用过程中,涉及呈现方式、描述属性与认知活动时,必涉及修辞活动。”在这一猜想中,所谓的“呈现方式”、“描述属性”和“认知活动”分别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语言转向”以来著名语言哲学家弗雷格的涵义论、罗素的描述语理论和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论。钱先生认为,语言哲学家无意中“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为修辞开辟了另外一种解释的源头”。之所以说是无意的,是因为他们的本意大多不是要提出某种修辞理论,但他们的哲学思想可以为修辞理论的构建提供启示或者养分,正如他们的很多思想构成了当代语义学和语用学的支柱性理论一样。限于篇幅,钱先生(同上)主要是提出了一个分析框架,并没有具体考察某一种修辞格,而本文就是要在上述猜想的基础上为隐喻的生成机制和理解机制提供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

为此,本文将首先提出隐喻的生成问题和理解问题,并在此基础上简要地回顾几种比较重要的隐喻理论。接着,本文将具体谈一谈“语言哲学修辞论”对隐喻研究的启示,最后基于心智哲学关于现象属性与物理属性的区分,从经验主义的角度论证隐喻的理据性在于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似且凸显的现象属性。我们认为,隐喻的生成是有经验理据的,而且正因为它的经验理据性,所以才能够被听话人所理解。

2.生成和理解:隐喻的两大机制

关于隐喻研究,我们认为有两个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也就是隐喻的生成问题和理解问题。隐喻的生成问题是指,从说话人的角度看,隐喻是怎么产生的?隐喻的理解问题是指,从听话人的角度看,隐喻是怎样被理解的?因此,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从不同的角度衍生出来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互相联系的。首先来看隐喻的生成问题。

我们习惯说“女人似花”,很少说“男人似花”,但我们却又说“男人四十一朵花”,或者说“这个男人很花心”,有时还会说“你今儿怎么了?笑得像朵花似的”。毫无疑问,这些说法都是一种隐喻的说法,然而难道它们只是习惯使然吗?最近,陆谷孙先生在接受《上海书评》的一次访谈中,就国人欲淡化英语教育的问题发表了一番深刻的见解,其中指出“语言的本质是比喻”,在汉语中我们说“一地鸡毛”,但是在英语中我们不说“a floor littered with chicken feathers”,而可以用“a can of worms”来表示大致同样的意思。“一地鸡毛”和“a can of worms”都是隐喻,反映了汉语学习者和英语学习者不同的思维方式,因此学习一门外语的同时也附带地习得了另外一种思维方式。但我们在英语中为什么不能说“a floor littered with chicken feathers”?在汉语中为什么一定要说“一地鸡毛”呢?难道就不能说“一地牛毛”或者“一地鸟毛”吗?然而,如果说“一地鸟毛”,那这个比方打得不对,至少是不确切的。

因此,无论我们把隐喻看作是一种修辞手段,还是一种思维方式,这里都涉及到一个问题:什么样的隐喻是对的或者说是确切的?换言之,(确切的)隐喻是怎样生成的?是不是符合语言习惯的约定俗成的就是对的,还是说隐喻的生成是有理据性的?如果说隐喻的生成是有理据性的,是否意味着它是有规律可循的?戴维森(Davidson 2012)说,隐喻的要害不在于其意义(他甚至认为不存在所谓独立的隐喻意义),而在于其使用,而隐喻的使用几乎是没有规则的。如果我们认同戴维森的说法,那么为什么有的隐喻是不确切的,而有的隐喻则能为我们提供一种全新的令人惊喜的思维亮点?我们认为,一个完整的隐喻理论必须回答这一问题。

同理,一个完整的隐喻理论还应该令人信服地回答隐喻是如何被理解的问题。说话人使用了一个隐喻,而听话人一般都能正确地理解该隐喻,这是为什么呢?当苏格兰诗人Robert Burns说“My love is like a red,red rose”的时候,我们一般会把他说的爱人理解为一个娇艳的年轻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但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男人呢?我们不是也可以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吗?我们把女人比作花的时候和把男人比作花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呢?又例如,某年春节期间,女儿的长笛老师来家里上课,因为其未婚,夫人便笑着祝她走桃花运。老师离去后,女儿跳着对夫人说,“妈妈,我也祝你走桃花运!”“桃花运”是一个隐喻吧?什么样的运气像桃花?如果女儿说妈妈艳若桃花,大致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女儿一定要祝妈妈走桃花运,那只能表明她还没有很好地理解“桃花运”这个隐喻。因此,至少从某种原初的意义上来说,隐喻的理解也是有一定理据的。

忽视隐喻的理据性,我们将很可能生成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甚至无法理喻的隐喻,或者在理解某个隐喻时出现不能理解或者错误理解的情况,而且对于语言学习者来说,还会直接影响隐喻的习得。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听话人是怎样从字面意义理解到隐喻意义的?正如Searle(1993)所追问的那样,说话人说的是A意谓的却是B,又是如何可能与听话人交际成功的呢?隐喻的理解问题有时也被称之为“隐喻之谜”(Black 1993),包括隐喻的识别(recognition)、释义(paraphrase)和意义推断等。

如果说隐喻的生成和理解都是有理据性的,那么,其理据性又是什么?如果我们能够搞清楚隐喻理据性的根源所在,那么隐喻的生成问题和理解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不过,在直面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哲学界和语言学界几种主要的隐喻观。

3.几种主要的隐喻观

学界公认的隐喻理论通常包括亚里士多德修辞学意义上的替代论(包括其变种比较论)、Richards和Black的互动论、Lakoff和Johnson的概念论(又称映射论)和Fauconnier等提出的合成论,其中替代论、比较论和互动论为古典隐喻理论,只是把隐喻看作一种语言现象和修辞手段(Yu 1998),概念论和合成论为当代认知语言学家提出的现代隐喻理论,倾向于把隐喻看作人类思维的主要方式。此外,还有Sperber和Wilson的关联论以及国内学者徐盛桓提出的“外延内涵传承说”等。

替代论是指隐喻表达式可以被某一语义相同的字面表达式所替代(Black 1993:27),因此理解一个隐喻就是用一个语义相同的字面表达式代替隐喻表达式,如“Achilles was a lion”在语义层面其实和“Achilles was brave”没什么区别。比较论是指说话人基于类比原则在本体与喻体之间作一隐性比较。Black认为比较论是替代论的一种变体,把用来代替隐喻的字面释义(literal paraphrase)看作是对某种相似性或类比的陈述,从而认为隐喻是一种缩略的明喻(同上),因此“Achilles was a lion”只是“Achilles was likea lion”的一种省略的简练表达。

互动论主要侧重于隐喻的理解机制。Black(同上:27-29)认为,一个隐喻性陈述的本体和喻体(或者他所说的第一位主体和第二位主体)之间是互动的:本体激活听话人选择喻体的某些属性,将它们投射于(projecting upon)本体,并构建一个符合本体的涵义复合体(implication-complex),该涵义复合体又反作用于喻体,使得听话人对喻体的理解做出相应的改变。因此,投射是隐喻的理解机制。互动论应该是第一个正面回答隐喻理解问题的理论,而且将喻体看作是一个系统,而不是个体的对象或意念(同上:27),对后来隐喻理论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不过,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所谓的“互动”并非指听话人和说话人之间的互动,而是本体和喻体之间的互动。而且,Black(同上:30)强调本体和喻体两个系统之间是同构的(isomorphic),其各自的涵义复合体之间存在着一一对应的相关关系,但这样一来,本体和喻体之间将不再是相似关系,而将是严格的等同关系,而这有悖于我们对隐喻的基本认识。

Lakoff和Johnson(1980)提出的概念论进一步将隐喻分为三大类,即方向隐喻(如HAPPY IS UP和SAD IS DOWN)、本体隐喻(如MIND IS A MACHINE)和结构隐喻(如ARGUMENT IS WAR和TIME IS MONEY)。概念论的主要思想包括:(1)人的概念系统很大程度上是隐喻性的,我们依赖隐喻而思维,从而大大拔高了隐喻的认识论地位;(2)隐喻是基于具体经验(embodied experiences)的,如方向隐喻基于人自身的空间经验,本体隐喻基于人自身与物理对象的经验(同上:26),结构隐喻基于人自身经验的系统相关性(同上:62);(3)隐喻是概念性的,而不仅仅是语词层面的,如“We’ve hit a dead-end street”,“We can’t turn back now”和“Their marriage is on the rocks”并非三个不同的隐喻,而是同一个概念隐喻(LOVE IS A JOURNEY)的外在表征,是两个概念域(源域JOURNEY和目标域LOVE)系统映射的结果(Lakoff 1993:208-09)。因此,对于隐喻的理解来说,映射(mapping)是第一位的,而语言则是第二位的,理解隐喻就是理解其两个概念域之间的映射关系。换言之,映射是隐喻的理解机制。从这个意义上说,概念论侧重于解决隐喻的理解问题,虽然它对隐喻的生成问题也有所启发。

Fauconnier(1997)提出的合成论和概念论一样,也偏重于隐喻的理解问题。合成论基于Fauconnier本人提出的心理空间理论,认为隐喻的理解涉及到四个心理空间,本体与喻体分别激活源心理空间和目标心理空间,在它们之上还有一个类空间(generic space),亦即两者的上位概念,这三个空间都是输入空间,在它们的互动中听话人构建一个合成空间。合成空间有选择性地继承(inherits)不同输入空间的不同结构,并形成自己的涌现结构(emergent structures),从而有别于原有的心理空间,如“digging one’s own grave”从源心理空间继承了“坟墓”、“挖掘”等具体结构,从目标心理空间继承了因果、意向和事件结构,而不是简单地从源心理空间映射目标心理空间(同上:169)。在合成论看来,隐喻理解就是一个概念整合的过程,它较好地描述了隐喻理解的过程,但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会形成这种空间的合成或概念的整合,因此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一种描述性的理论,而不是解释性的理论。

Grice(1989:34)、Sperber和Wilson(1995:231-37)也试图解释隐喻的理解机制。Grice认为,隐喻(如“You are the cream in my coffee”)的典型特点是范畴错误(categorial falsity),即说话人用一个范畴的事物来言说另一范畴的事物,因此违反了合作原则下的第一质量准则(“不要说自己相信为假的话”),但听话人在假设说话人合作的前提下知道说话人不会说明知为假的假话,从而能够推断出话语所蕴含的特殊会话含义(“You are my pride and joy”)。而在Sperber和Wilson看来,隐喻只是语言使用的一种创造性的用法,和模糊用语一样无需什么特别的理解能力或程序。隐喻(如“This room is a pigsty”)和字面表达式(如“This room is very filthy and untidy”)之间有着某种相同的逻辑和语境涵义(logical and contextual implications),隐喻的理解就是听话人在话语众多的逻辑和语境涵义中按照可及性的顺序寻找最佳关联的过程。合作原则和关联理论试图为包括隐喻在内的所有话语的理解提供一个统一的解释框架,但同时也意味着不能区分隐喻和其它的修辞格,如反讽和夸张,因为反讽和隐喻都违反了合作原则下的第一质量准则,而夸张和隐喻一样,也不是一种严格的字面表达。

徐盛桓(2009,2010)提出的“外延内涵传承说”认为,“一个语句里的某个词语如果涉及B替代A(‘A是B’)这样的修辞表达,不管B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就可能发生A与B外延内涵的传承。所谓‘传承’,就是A把自己的外延、内涵内容作出分解,根据语境,选择一个涵项内容‘输传’出去作为‘A是B’的B,并以能表征B的概念来承载。这仿佛就是A把自己的内涵内容‘传’出去了,由B‘承’载起来,通过B替代A,构成体现了‘A是B’的表达”(徐盛桓2010)。外延内涵传承说还进一步认为,隐喻本体具有物理属性和心理属性,隐喻是“以本体事物的物理属性为主导,通过对某一心理属性的描述——或者说,通过对人们从事物的物理属性得到的某一心理感受的描述——得以实现”(廖巧云、徐盛桓2012:50)。

毋容置疑,上述隐喻观深化了我们对隐喻的认识,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启发,但我们也可以发现,它们中的大多数侧重于隐喻的理解机制(如互动论、概念论、合成论和关联论),只有少数涉及了隐喻的生成机制(如概念论和外延内涵传承说),并没有提供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来同时解释隐喻的生成机制和理解机制。不过,它们大都承认隐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有着一个共同点(如互动论的“隐喻主题”、概念论的“概念”、外延内涵传承说的“外延内涵”),否则无论是替代和比较,还是投射、映射、合成或者传承,都无从谈起。

4.“语言哲学修辞论”的启示

钱冠连(2003)从七个方面探讨了语言哲学对修辞的可能影响,分别涉及弗雷格的涵义与指称的区分、罗素的描述语理论、克里普克的非严格指示记号、塔尔斯基的工具性语言、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论和图像论,以及海德格尔有关“语言是存在之家”的语言哲学思想。限于篇幅,我们在此主要选取其中有关弗雷格、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论述,考察其对隐喻研究的启示:

(1)为了解决逻辑上的同一性悖论,弗雷格区分了专名的涵义与指称(Frege 1960)。一个专名的指称是它所指的对象,其涵义则是对象所呈现的方式。如“晨星”和“暮星”都指称金星,但它们的涵义不同,因此“晨星是晨星”和“晨星是暮星”虽均为同一性命题,但前者只是一个同义反复命题,后者则具有重要的认知价值。同理,“马铃薯”、“土豆”和“洋芋”都指称同一种草本植物,但具有不同的涵义,因为它们呈现该植物的方式是不一样的:“马铃薯”迫使人们以马儿脖子上挂的小铃儿那个样子去想象这种植物,“土豆”让人们意识到这种植物是长在土里边的,“洋芋”则引导人们想到这是一种芋状块根,只是这个东西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货,是从外国传进来的。钱先生认为,这些不同的呈现方式为修辞提供了深刻的启示。“所谓呈现方式不同,刚好是以不同效果、不同技巧去指称对象。”(钱冠连2003)

我们认为,弗雷格关于专名涵义和指称的区分,如果稍加改进,把专名扩展到其它词性(如动词、形容词、副词、介词等),把指称对象扩展到指称对象的某种属性或者关系甚至是可能世界的某个对象,则可以为隐喻研究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我们可以说,说话人在使用隐喻表达式(如“This room is a pigsty”)的时候,他之所以选择某一特定的喻体(如“pigsty”),一定是因为他觉得喻体和本体的涵义之间存在着某种语义交叉之处(尽管这种语义交集并非先验的存在),或者说他所选择的喻体其实暗含了对隐喻本体的一种呈现方式,从而激活听话人对本体的隐喻性认知。

(2)罗素的描述语理论(又译“摹状词理论”)把描述语(descriptions)分为限定描述语(“the so-and-so”)和模糊描述语或非限定描述语(“a so-and-so”)。普通专名(如“Romulus”)相当于缩略的(truncated)限定描述语(如“the person who was called‘Romulus’”)。当我们说“Scott is Sir Walter”的时候,如果把“Scott”和“Sir Walter”看作是专名,则该命题为重言式,没有意义,只有把它们看作是限定描述语才有意义。限定描述语是一种不完全符号(incomplete symbols),只有在语境中使用时才有意义,而且即便在命题中占据了主词的位置(如“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 is bald”),也不是真正的逻辑主语,因此并不预设其指称对象的存在(亦即“本体论承诺”)(Russell 2010)。罗素的本意是想凭借描述语理论揭示命题内在的逻辑形式,从而试图解决哲学上的存在论悖论并捍卫逻辑上的排中律,但他考察的主要是作为命题主词的限定描述语。钱冠连(2003)将之扩展,泛指所有描述语,认为我们在使用描述语“交代事物指称”或“描述事物属性”的时候,必然会涉及到修辞活动,如“如浴春风的小姑娘”(隐喻)、“打不倒的矮个子”(借喻)等。

我们进一步认为,隐喻表达式的喻体是对本体属性的一种描述,但是并非所有的描述语都构成隐喻表达式。如“filthy and untidy”和“apigsty”就是两种很不一样的描述,两者都可以用来描述某个房间,但后者才是隐喻,也就是说喻体是对本体属性的一种间接描述。

(3)维特根斯坦认为,同一范畴(如“游戏”)的各成员(如“棋类游戏”、“牌类游戏”、“球类游戏”)之间并没有任何相同的本质属性,有的只是一些相似性,所有这些性质相似的成员正如同一家族的成员有着相似的特征一样,因此可以说种种“游戏”构成了一个家族(Wittgenstein 2009:36)。后人将之称作“家族相似论”。“家族相似论”批评了传统共相论的本质主义,认知语言学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原型理论。钱冠连(2003)则在此基础上指出,“修辞表达正是一个相似表达家族中的成员之一,只是这个成员偏离原型的方式给人留下了独特的效果。”他认为,语言中存在着许多“相似表达家族”,如“蠢人”、“笨人”、“白痴”、“蠢驴”、“猪脑袋”等语词的语义具有相似性,可以互换,而家族成员之所以能够互换则基于语言使用者的认知相似性。

就隐喻而言,一般认为相似性是隐喻生成和理解的最重要的理据之一。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1)坚持“家族相似论”可能导致彻底的相对主义:如果说A相似于B,B相似于C,C相似于D,并以此类推,那么一个可能的结论就是任何两个事物之间一定程度上都具有某种相似性(Davidson 2012:334;Sperber &Wilson 1995:232),而这个结论几乎是微不足道的。(2)相似性并不局限于同一范畴,如在隐喻表达式中,本体和喻体通常并不属于同一范畴或者概念域。那么究竟是哪一种相似性使得隐喻的生成和理解成为可能呢?这也正是下文要回答的问题。下面,我们将结合上文综述的隐喻观就这三点启示做进一步的阐述。

5.隐喻的现象论

5.1 现象属性:隐喻生成和理解的经验基础

在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中,隐喻是指以一物(B)言说另一物(A),但并没有明确A和B的性质,也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可以用B而不是C来言说A。概念论进一步指出,隐喻是概念性的,而概念是基于具体经验的,这意味着B通常是我们所经历的某一具体经验或者经验世界中的某一具体对象,但它对经验本身没有做进一步的分析。我们知道,具体经验主要是指感知觉经验,包括感官经验以及各种身体感觉和内心情感,而感官经验又包括视觉经验、听觉经验、触觉经验和嗅觉经验等多种模态经验。下面,我们将统一使用感觉经验来指代具体经验。

心智哲学的研究进一步表明,感觉经验具有物理属性和现象属性,而且一般认为物理属性可以经由自然科学(如物理学和神经生理学等)得到充分的解释,而现象属性则指经验主体亲身感受到的如此这般的性质,或者说是经验主体亲知的经验内容(Chalmers 2004)。现象属性有时也叫做心理属性或感受质,其本质特征为象然性(what-it-is-likeness),也就是某一对象看起来像什么、闻起来像什么、听起来像什么,某一动作或事件发生时是什么样子,等等。以咖啡的芳香为例。自然科学可以对它的物理属性给出完美的解释,如咖啡之所以散发出芳香的味道是因为咖啡中的某种分子在空气的传播中刺激了人的嗅觉或味觉接收器,并在大脑中形成了某种神经信号和一连串的神经过程的结果。但同时,咖啡的芳香在脑海中也会呈现某种心理表征,让人知道它原来是这样一种味道。“这样一种味道”就是咖啡的现象属性,或者说它的象然性。

如上所述,弗雷格认为涵义是指称对象的呈现方式,梁瑞清(2012a)进一步认为,涵义呈现的是指称对象的现象属性,如“晨星”呈现了金星在清晨出现的现象属性,而“暮星”则呈现了金星在夜晚出现的现象属性。如果说隐喻的喻体暗含了对隐喻本体的呈现方式,喻体实际上则间接地呈现了本体的某种经验属性。那么,是物理属性还是现象属性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们说“毛主席是红太阳”,一般来说我们并不在意红太阳作为太阳系最大天体所具有的物理属性,只是想表达它能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让我们觉得亮堂和暖洋洋,而这正是红太阳的现象属性。诚然,喻体和本体之间通常存在着某种物理关系的相似性,如概念论中“方向隐喻”(如“HAPPY IS UP”)的两个概念域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向上的空间关系的相似性,但我们在生成和理解该隐喻时,更多关注的是“幸福的感受像什么?”这样的问题,而用UP回答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对幸福的现象属性的描述。我们把这种隐喻观叫做现象论。

现象论认为,说话人在生成创造性的隐喻时,发现喻体和本体在具体经验或感知觉经验的现象属性方面具有相似性,而听话人在理解隐喻时,同样能够识别出这种现象属性的相似性,并达到最终的理解,因此隐喻的生成和理解都是以经验的现象属性为基础的。听话人之所以能够识别并最终理解说话人的隐喻,是因为听话人和说话人处在同一个经验网络中,有着大致相同的社会属性和神经属性(梁瑞清2012b:188)。当涉及到死隐喻时,隐喻的生成和理解一般都是在潜意识中完成的,但如果将之还原成意识活动,同样也遵循上述模型。

5.2 象然性与相似性

事实上,从隐喻研究的角度看,我们认为现象属性或象然性与隐喻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有着天然的密切关系。从象然性的英语表述可以看出,其重点在于likeness,已经暗合了明喻的形式特征,而且如果撇开言语的力度,也符合传统隐喻的内在特征,因为隐喻的实质就是指一物像另一物,只不过没有明说而已。还是以“The room is a pigsty”为例,我们可以有如下的分析:

(1)a.What is the room like?

b.It is like a pigsty.

c.It is a pigsty.

(1a)是针对某一房间的象然性提问,而(1b)和(1c)则是对该提问的比喻性回答。这说明,如果我们想知道某一经验或其对象的象然性,我们完全可以用隐喻的方式来加以回答,只不过隐喻表达式中所蕴含的相似性是指两个对象之间具有某种相似的现象属性,而不是指单个对象的现象属性。基于此,我们认为,该隐喻的生成和理解其实是在说话人和听话人对某一经验或其对象的现象属性互明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的,而未必是该房间和猪窝具有相似的物理属性,因为我们在判断房间和猪窝的相似性时通常并不需要诉诸任何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因此,在现象论看来,至少就隐喻的生成和理解而言,现象属性是第一位的,物理属性是第二位的。

再以禅宗的“茶禅一味”为例。禅师们常常以打比方的方式来说禅,如他们用“觉醒”来喻指禅悟,因为人生如梦,梦醒亦即禅悟。“茶禅一味”比较典型地反映了禅师们说禅的言说方式。品茶这一日常的感觉经验和禅悟这一抽象的形而上经验之间的相似性体现在哪里呢?很明显,不在于它们的物理属性或者物理关系。因为品茶这一经验通常需要一些必备的物理实体,如茶壶、茶杯、茶叶、茶水和至少一位品茶者,而且这些物理实体之间存在着一些物理关系,如茶叶和茶水应该在茶壶和茶杯之中,品茶者端起茶杯喝茶水,以及茶香的分子运动等等。但是,这些物理实体和物理关系不可能出现在禅悟这一抽象的经验之中,因为禅并不是一个物理实体,在禅悟与禅师之间也就不可能存在这些物理属性和物理关系。相反,禅悟和品茶的可比性主要在于这两种经验共有的现象属性,即它们像什么样的那种状态:禅悟和品茶都需要一种超然的平和心态。

5.3 隐喻的现象性描述

上文说过,隐喻表达式的喻体是对本体属性的一种间接描述。同样,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描述主要是对本体现象属性的描述,亦即本体对象或者本体经验看起来或者听起来像什么,等等。试看以下各例动词隐喻:

(2)The ship ploughedthe sea.

(3)The rocket arcedgracefully into the sky.

(4)She drummedher fingers impatiently on the table.

例(2)把航行在大海的轮船比作犁田,让我们想起轮船驶过后翻起的浪花看起来像犁过的田垄,例(3)把火箭的运行轨道比作一把弓,让人想起火箭的弧线运动轨迹。例(4)把她用手指敲打桌面的动作比作打鼓,似乎能让人听到鼓声。在例(2)中,本体是轮船,喻体是犁,喻体描述了本体的现象属性,即轮船驶过后的海面看起来像什么样子。例(3)的本体是火箭,喻体是弓,同样描述了本体的现象属性,即火箭的运行轨迹看起来像什么形状。例(4)则描述了手指敲打桌面的听觉属性。通过对喻体所表征的现象属性的考察,我们还可以明白同一本体为什么可以有不同的喻体,从而深化对本体的认知。例如,

(5)a.Tears streameddown her cheek.

b.Tears spranginto Odysseus’s eyes at the sight of his son.

(6)a.Hundreds of people flockedto the football match.b.People swarmedto the shops,buying up everything in sight.

(5a)和(5b)的本体都是眼泪,但用了不同的喻体:(5a)把眼泪比作小溪,(5b)把眼泪比作泉水。不同的喻体描述了眼泪不同的现象属性:(5a)中的眼泪较小,而(5b)的眼泪则是泪如泉涌。同理,(6a)和(6b)的本体都是人群,但用了不同的喻体来描述本体不同的现象属性:(6a)把人群比作鸟群或羊群,而(6b)则把人群比作蜂群,有“蜂拥而入”的意思。如果按照概念论的说法,则(5a)和(5b)使用了“TEARS ARE WATER”的概念隐喻,(6a)和(6b)使用了“PEOPLE ARE ANIMALS”的概念隐喻,但却不足以区分流泪的大小程度和人群的拥挤程度。因此,从这个角度看,现象论比概念论更能帮助语言学习者深层地把握隐喻的细微涵义。

5.4 隐喻的现象相似性

束定芳(2002)认为相似性是隐喻意义产生的基础条件,并把隐喻的相似性分为形状相似、功能相似和心理相似等三类。我们认为,这三种相似性在不同的程度上都可以指本体和喻体在现象属性方面具有相似性。“形状相似”很明显指喻体和本体看起来相似,“心理相似”则指喻体和本体在语言使用者的大脑中唤起看起来(听起来、闻起来、……)相似的心理表征,如“HAPPY IS UP”。至于“功能相似”,在很多情况下也是如此。束先生的例子是:

(7)This article provides the skeletonfor a...history of pragmatics during the 19th and early 20th centuries,with the main focus on Europe.The“meat”will be put on in a book on which the authors are currently working.

在这个例子中,本体是文章,喻体是动物的骨架,其作用在于让读者把该文章想象成骨架的样子,当然不是因为两者在物理属性方面有任何的相似性,而是因为这种想象能够激活读者关于骨架的现象属性,从而认识到该文章只是提供了一个框架,内容方面(此处比作动物的血肉)还有待充实。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隐喻喻体的作用在于激活听话人有关现象属性的相似性认知,但是一般情况下,这种相似性只是部分的相似(Kövecses 2010:91-105)。束定芳(2000:224)也指出,“‘差异’是构成隐喻的必要条件之一。”本体和喻体的现象属性一般是部分相似,部分不同的,因此我们才说它们是相似的,否则就是等同(identical)了。正如金岳霖(1990)所说,“比喻的根据至多是数方面的相似,决不是各方面的相同。果然是各方面的相同,我们根本就无所用其比喻了。”那么,我们很自然地就要追问,到底是哪些方面相似呢?

我们对经验及其对象的现象属性的感知是多模态的,包括视觉模态、听觉模态、触觉模态等等(梁瑞清2013)。比如说,对于老虎,我们可以通过视觉系统感知其形状,通过听觉系统感知其啸声,通过触觉系统感知其皮毛等现象属性,最终获得关于老虎的比较完整的感知信息。然而,应该注意到,喻体投射到本体的现象属性通常是在特定的语境中比较凸显的典型的那部分属性。“常遇春是员虎将”把常遇春比作老虎,一般是想凸显他杀敌时犹如老虎的勇猛动作,而不会把有关老虎的所有现象属性都投射到他身上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避免关于隐喻相似性的彻底相对主义。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现象论不同于“现象主义”的隐喻观(束定芳2000),因为现象主义认为感觉经验的对象不是世界本身,而是某种叫做感觉材料的媒介。现象属性不能等同于感觉材料——尽管在哲学史上有很大的渊源,因为现象论不对所谓的感觉材料持有任何的本体论承诺。

6.结语

本文在宽泛的意义上讨论了隐喻的生成机制和理解机制,提出了隐喻的现象论,认为隐喻的生成和理解基于说话人和听话人对本体和喻体相似的现象属性。传统的隐喻观要么侧重隐喻的生成问题,要么侧重隐喻的理解问题,基本上未能为隐喻的生成和理解提供统一的解释框架。我们认为,一个理想的隐喻理论应该为这两个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在钱冠连先生“语言哲学修辞论”一文的启示下,现象论认为隐喻的喻体是对本体现象属性的一种呈现或者间接描述,能较好地深化我们对隐喻细微涵义的深层认知,同时认为,喻体投射到本体的现象属性通常是在特定的语境中比较凸显的典型的那部分属性,从而避免了彻底的相对主义,为隐喻研究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

限于篇幅,本文没有研究隐喻的释义问题,也没有涉及隐喻意义与字面意义的区分问题,对于死隐喻的讨论也未能细化,后续有关研究可以在现象论的框架下进一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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