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凌虚台记》考
2014-03-29强中华
王 琼,强中华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苏轼,字子瞻,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于公元1061年即宋嘉佑六年十二月任职凤翔府签书判官,公元1064年英宗治平元年十二月结束。在凤翔任职的三年时期,既是苏轼仕宦生涯的开始,也是苏轼诗歌创作上的一个十分重要时期。此阶段苏轼的心胸境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其文学创作的风格气概也已基本形成。在此期间创作散文30余篇,其中多为应答之作,但3篇写亭台楼阁的散文,个性鲜明,文采斐然。《凌虚台记》就是其中一篇。在这篇台记中,苏轼在记录凌虚台建造的相关情况之外,他启示人们,事物的状态并不是恒久不变的,人们往往无法预料,兴盛和衰败总是互相交替,无穷无尽地变化着。就连曾经各个朝代辉煌瑰丽、不可一世的宫殿,如今却连破瓦断墙都已无迹可寻。告诫人们要知晓世间万物总是变化无常,明白人生之得失本就没有定律,不能稍有所得就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苏轼同时期所作 《喜雨亭记》《凤鸣驿记》,与《凌虚台记》一起被收入《古文观止》。在这篇著名的别开生面的台记中,苏轼既交代了凌虚台的建造目的,也洋洋洒洒的发了一通令人深思的宏论。在此,笔者通过对文中所提到的“陈公”其人其事以及凌虚台的建造等相关内容的考证和梳理,来进一步的了解和明确苏轼写作《凌虚台记》的目的和意义。
一、凤翔太守“陈公”其人其事
苏轼《凌虚台记》云:“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仗履逍遥于其下。”“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1]。在这篇台记中作者多次提到太守“陈公”,且文中提到:“公曰:‘是宜名为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因此,可知苏轼为太守“陈公”的下属,此文为苏轼奉太守之命所作。而“陈公”究竟为何人,与苏轼之间关系如何,这些则需进一步分析。
《陕西省地方志丛书·凤翔县志》记载,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十二月,26岁的苏轼出任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 (简称凤翔府签判),英宗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结束,其在凤翔任职约有三年。据县志记载,在这三年任期内,出任凤翔府太守的陈姓官员为陈希亮,他于仁宗嘉佑八年(1063)正月上任。苏轼在自己所作的《陈公弼传》中写道:“公讳希亮,字公弼。天圣八年进士第。始为长沙县。”《宋史·列传》(卷二百九十八)第五十七《陈希亮传》云:“陈希亮,字公弼,其先京兆人。唐广明中,违难,迁至眉州青神之东山”[2]。由这两处的记载可以得知,陈希亮,字公弼,天圣八年(公元1030)进士及第。“京兆”为古都“西安”及其周边地区的古称。因此,陈希亮祖籍应为陕西西安,后因唐广明中期,黄巢起义致使长安战乱,举家迁至四川省眉州青神。而苏轼为四川眉山人,可见二人之间也算是老乡。对于陈希亮的生卒年月,现今并没有确凿的记录,一般认为其生于公元1000年或1002年,卒于公元1065年。
陈希亮为人清劲寡欲,众王公贵人无不对其尊重、畏惧,见义勇为,不计祸福。奸民滑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诛,但严而不残,人皆称颂[3]。他刚上任凤翔府时,凤翔遭遇大旱,百姓生活艰难,食不果腹。陈希亮断然将常平仓所储备的12万石存谷贷给百姓,自己毅然担起全责。可见他敢于为百姓办实事,显然已具有“舍身为人”的大义之气。于阗使者从凤翔经过时,扰民抢劫,致使百姓担惊受怕。他听闻之后,以严法告诫,无人不服,为百姓解决一大忧患。在此事上,他表现出了一个官员的果敢与严苛,其大义威严令人折服。《宋史》中称其“为政严而不残,不愧为清官良吏。”可见,他在政治上,虽然严格,但是却不残暴。他为官清明廉洁,性情耿直,种种事迹都体现出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正因为其为一个清官良吏,故而深受百姓爱戴。他从政多年,忠于职守,要求严谨,专为百姓谋福利,他严厉惩治贪官污吏,地痞无赖,智架飞桥,开仓济民等等。通过陈希亮在凤翔任职期间的一些事迹,可知其为人为官清正廉洁,有勇有谋,为人刚正不阿,深受百姓爱戴。
二、凌虚台的变迁历史
《凌虚台记》云:“国于南山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常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可见,太守陈希亮因为周围景色秀美,山峰伫立,而遗憾的是不能登高望远,一览其壮观之姿。为一补不能观山之遗憾,于是便建造了凌虚台。此为凌虚台建造的最主要的目的。而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凌虚台建造时,凤翔大旱,在此时期陈希亮只是为登高望远而建造高台,苏轼认为此于百姓并无帮助,而且还要消耗人力物力,对此似有不满,句中也不免透着讽刺之意。实际上,凌虚台在建造时并没有耗费很大工程。在建造之时,为节省起见,就地取材,在原地凿池台筑,再用所凿之土筑其台身。因为观山所需,在建成之后,台身高大宽阔,比周围建筑高出许多。人们在其上可以俯瞰大地,感觉似凌驾于大地之上,故而,陈公弼以“凌虚台”来命名,以彰显其高大凌空之感。
据《凤翔县志》记载,凌虚台地址从建立到现今已经过多次毁坏、翻修、迁移。凌虚台旧址位于与城墙较为接近的凤翔城内东北处。“喜雨亭的北侧三十余米之处是凌虚台,亦是明代时由原苏轼府宅附近迁移至此”[4]。可见,明代迁移之前凌虚台与苏轼的府宅很接近。后来,人们将其移筑于东关“三公祠”之后,“三公祠”被废之后而凌虚台的台址犹存。清朝光绪十四年(1888),熙年在担任凤翔知府期间重修了苏文忠公祠和东湖,由于祠右侧地势宽阔,于是便重建凌虚台,并且在台上修建了一间以“适然”命名的亭子。到此时,凌虚台已经迁移修建三次。清朝末年,社会动荡不安,东湖中的亭台轩榭多半在战乱中毁坏,溪流壅塞,残垣茅棚,凌虚台也在此时期衰败。1920~1923年虽然对其进行了几次维修,但是终究没能恢复其原貌。1985年,凤翔政府对其进行维修,砌砖护台,重新修筑了亭子,并将苏轼所作的 《凌虚台记》《凌虚台》诗刻制成石匾,镶嵌于台壁之上,以供后人瞻仰。现如今凌虚台已是凤翔东湖中的一大景点之一,登其上可以一览整个东湖的全景。总观凌虚台的整个变迁过程,它在经历了各种波折之后,终于屹立于人们眼前。虽然,其建造的目的看似单一,但是其随着《凌虚台记》一起流传至今,带给人们的除了历史的厚重感之外,还有苏轼给予人们的深刻思考。
三、《凌虚台记》的内容意义
关于苏轼写作《凌虚台记》的目的和内容意义并不是很统一,现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是为讥讽太守陈希亮而作;另一种则认为全在于一段废兴之感慨。了解了陈希亮在凤翔为官期间的事迹和凌虚台相关的情况之后,便可知晓苏轼在创作《凌虚台记》的目的意义究竟为何。
明人杨慎在《三苏范文》卷十四中提到:“《喜雨亭记》全是赞太守,《凌虚台记》全是讥太守……《凌虚台记》则以秦、汉、唐相形,见得无补于民”[5]。认为建造的凌虚台与秦、汉、唐时期的宫殿一样,不知何时也会变成残瓦断墙,这些对于百姓没有任何帮助。且据《宋史·陈希亮传》中记载,在凤翔期间,苏轼与太守陈公多有不睦。苏轼在《陈公弼传》中形容陈公弼时写道:“目光如水,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这里有对其外貌的描写,更加衬托出他为人的严厉,不给人面子,人们都比较忌惮他。苏轼刚刚上任时,正值意气风发之时,勤于政事,连做了几件对百姓有利的好事,老百姓感激他,称他为“苏贤良”,陈公弼却厉声说:“府判官何贤良耶?”而且,陈希亮对这位好友之子格外的严厉,他对于苏轼所做公文必会再三挑剔,苏轼在《客位假寐》一诗中就写了陈希亮冷待自己一事。这些都足以表明苏轼和陈希亮在凤翔做官期间的关系并不好,这也是很多人认为苏轼作《凌虚台记》全在于讽刺陈希亮的原因。但后来苏轼亦在《陈公弼传》中忆道:“公于苏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颜色,已而悔之。”可见,苏轼自己也已意识到自己为官初期,年少气盛,不知世事深浅,而与陈公经常争执,而这也是陈希亮对苏轼严格要求的主要原因。因苏轼年纪轻轻就稍有成就,为防止苏轼“得意忘形”,在为人做官方面,陈希亮严格要求苏轼不可懈怠。而这绝对不是陈希亮对于苏轼的故意刁难,而是对他的时刻提醒。因此,对于苏轼所发感慨:“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可看出确有一些讥讽不满之意,但要说此文全为讽刺太守所作,则未免有失偏颇。
苏轼往往善于把一些平常的题材内容加以引申,触物感兴,借题发挥,使其散文更加意味深长[6]。《凌虚台记》虽是苏轼奉命太守陈希亮所作,但是它并不单只是一篇记录亭台楼阁的文章,苏轼也在其中大胆地阐述了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在记录凌虚台相关的建造情况之外,苏轼更是提出:“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凤翔周围,古有秦之祈年宫和槖泉宫、汉之长杨宫和五柞宫、隋唐之仁寿宫和九成宫,然皆昔兴今废。凌虚台所建之地,昔日都是由华丽殿堂变为荒草野田,霜露蒙翳,狐虺窜伏,今日筑成此台虽使此地又重新兴盛,他日何尝又不会复为荒草野田。所以,世间万物的兴衰成败并没有定数,失去和得到也总是瞬间之事,这些都是无法预料到的。此外,从苏轼早期的经历和他在凤翔时期的思想来看,他“物之兴废成毁,不可得而知也”的哲理感叹与他之前的佛道知识和信仰密切相关。他自幼就与佛教结缘,凤翔任职时期,他游览了凤翔周围的各种寺庙和楼阁。他在《王大年哀词》中说:“予始未知佛法,君为言大略,皆推见至隐公以证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书,盖自君发之”[1]1965。可见,在此时期佛教思想对于苏轼已经有了很大的影响。其次,从文中可以看出苏轼早已是一个积淀颇厚的哲学家。从一些方面来说他算是哲学发展观的先行者,他在这篇台记中向世人揭示了一个事物发展的规律,即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都是会向着它的相反方向运动变化的。而这些又与老子的思想甚为相似。苏轼在《凤翔八观》之《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云:“昔者子舆病且死,其友子祀往问之……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罴。当其在时或问法,俯首无言心自知”[7]。在此,就以《老子》中的寓言开始,并且把维摩诘当作了生死置外的“至人”来理解。因此,可以说在此时期苏轼也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也看到他的废兴成毁的辩证思维和老子有很多相似之处,《老子》一书中多次都提到自然界的事物是向着它的对立面转化的。苏轼认为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一分子,也应当明白废兴成毁相循于无穷的道理。清人沈德潜《唐宋八大家读本》卷二十三云:“发明废兴成毁,湍澜洄洑,感慨歔欷,后归于不朽之三,不止作达观旷识,齐得丧,忘古今也”[5]。总的来说,《凌虚台记》中“废兴成毁,不可得知”,绝不是精神消沉时的几句感叹,而是在他的佛道知识和信仰影响下对于世事人生的清醒认识。
因此,《凌虚台记》中苏轼所发感慨,虽有讥讽太守之意,但是其重心则在于苏轼对于世事人生的清醒认识,在于对后人的警诫之意。而太守陈公则忽略了那些讽刺之意,更是欣赏此文的文采斐然,哲理深蕴,所以才命人“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
通过对《凌虚台记》的考证,我们既清楚地了解到苏轼作此记的目的与意义,了解到苏轼在凤翔做官时的一些事迹,更重要的是探知到苏轼在此期间的思想及其创作风格。一方面,他在政事上勤恳负责,积极进取,让百姓看到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另一方面,他在佛家、道家思想的影响下感受到了人生世事的变化无常,思想心境得到开阔。此时期其文已经表现出了豪放旷达之气,融入了生命思索及个人情思。虽然这些在《凌虚台记》中只是萌芽,但“已经脱离了少年读书时期的书生之论,是苏轼政治思想、文学创作、人生态度形成的一个重要环节”[8]。因此,我们可以认定《凌虚台记》对于研究苏轼有着重要的意义。
[1]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350,1965.
[2]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9918.
[3]凤翔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陕西省地方志丛书·凤翔县志[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4]张文利.苏轼与凤翔东湖[J].古典文学知识,2006(4):77-83.
[5]徐中玉.古文鉴赏大辞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1046-1047.
[6]任永辉.苏轼签判凤翔时期的散文创作[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4):8-11.
[7]王文诰.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97-99.
[8]刘林魁.苏轼凤翔时期杂记散文的思想价值[J].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学报,2009(3):117-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