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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群像、叙述结构与方言口语——重读黄济人获奖报告文学力作《命运的迁徙》

2014-03-29凌孟华

关键词:方言命运移民

凌孟华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先后获得重庆市人民政府第三届重庆市文学艺术奖(2005年10月)和全国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之“入选作品奖”(2007年9月)的《命运的迁徙》,是黄济人继《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之后的又一部心血之作,因为走访11个省市的移民安置点就花了将近7个月时间,行程数万公里,采访上百移民,留下17本厚厚的采访笔记,而写作阶段甚至三天三夜“坐在桌前没有离开,往嘴里填着面包,笔还在稿纸上流动着”[1]。2003年5月完成创作后,6月就以超常的速度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单行本。而《红岩》杂志更是在创作完成之前就从2003年第2期起以《一步三回头》为题开始连载。《红岩》连载版《一步三回头》前七章原有小标题“树挪死,人挪活”、“山那边是海”、“共享一个月亮”、“湖光有山色”、“沧海变桑田”、“又见棕榈树”和“一锄挖不出金娃娃”,在单行本《命运的迁徙》中已被删除。黄济人在2010年3月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就曾表示:《一步三回头》“调子比较低”,是接受宣传部门的意见才改成《命运的迁徙》。[2](45)

《命运的迁徙》在走湖北、上山东、下江苏、飞浙江、到上海、入福建、至广东、抵安徽、达江西、去湖南、返四川的广阔空间里,以作者的采访轨迹为线索,串起了上百个移民家庭的悲欢,串起了数十位移民干部的血汗。由此,众多普通移民背井离乡的命运迁徙得到采写记录,不少移民干部殚精竭虑的艰难工作得以曲折刻画,举世瞩目的三峡移民题材得到成功书写,享誉文坛的著名重庆作家得以再铸辉煌。《命运的迁徙》出版后上上下下好评如潮,在2003年7月24日北京召开的《命运的迁徙》研讨会上,与会者一致认为:“这部作品能够从全国的大视角去评说三峡工程,去理解重庆人民在三峡建设中的巨大付出和贡献,融三峡移民的甜酸苦辣于祖国前进的洪流之中,是我国近期以来出现的一部优秀报告文学力作。”[3]《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全国性媒体都先后刊发消息或评论文章。著名批评家白烨先生也撰文直言:“读过之后,不仅耳目一新,而且收益良多,使人不禁要感叹,作者不妄为名家,作品不愧为力作。”[4]但遗憾的是,之后学界对《命运的迁徙》的专门研究并不充分,而今更是几乎令人遗憾地淡出了评论家的视野。其实,在十余年后的今天重读《命运的迁徙》,仍然不难发现其鲜明的创作特色与炫目的艺术光芒。故笔者不揣浅陋,从三个方面进行具体的解读与阐释。

一、鲜活的人物群像勾勒

据笔者初步统计,《命运的迁徙》先后写到的人物多达220多位。其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180余人。没有出现完整姓名的人物或以身份相称,如奉节县人大副主任、镇长、支部书记、镇党委书记、班主任、家具店老板;或以人物关系相称,如易美贵老婆、邬信群公公、周大发儿子、黄丽父亲、张家老二;或以身份加姓氏相称,如山东省移民办副主任小王、镇上民政助理小钟;或据年龄特征相称,如王大爷、高老太爷、中年移民;或笼统称为移民父子、移民夫妻,甚至直接称有位移民、移民。从这些复杂的次要人物及其多变的称谓方式已经可以窥见作品涉及的人物众多而作者处理的方式多变的特点。特别是这些次要人物往往在出场的短短时空中就通过黄济人三言两语的勾勒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指称最为笼统的“有位移民”和“移民”。前者可以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我家的电费,你说应不应该缴?”可以振振有词说:“三峡工程是修来发电的,我们是为三峡工程搬家的,我们凭啥子还要缴电费?要是我们不搬家,它发得出鬼的电来……”其特别的思维方式和特殊的语言逻辑的确让人(包括作者和读者)无言以对,从中很有代表性地反映了移民不稳定因素中的移民自身比较严重的特殊公民思想。后者“曾经以打麻将和睡懒觉闻名”,但移民广东后能够对黄济人说:“广东就算遍地是黄金,也得起早,也得弯腰,伸手从地上捡起来呀!”其鲜明的前后对比和鲜活的语言表达让人过目难忘。

有名有姓的180余位人物可以分为三个形象系列:移民形象系列、移民干部形象系列和迁入地民众形象系列。其中最重要最着力最丰富的还是对众多移民形象的勾勒和塑造,多达120人。从性别组成看,有男性90人,女性30人,既重视男性移民的成败书写,也关注女性移民的冷暖刻画。从年龄构成看,从八十多岁的邓学仕、六十二岁的陈大全、五十多岁的吴运明,到四十八岁的寿明才、三十出头的余杰、二十五岁的田秀泽,再到十三岁的陶敬、七岁的邱星,还在吃奶的陶礼、上船前一天出生的全国年龄最小移民邓湘渝,涵盖了老年、中年、青年、少年、幼儿、婴儿各个阶段,既涉笔最小移民的特殊出生,又不忘老年移民的出殡遭遇,还有少年的学习,青年的出路,中年的调适。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命运的迁徙》的移民形象不仅年龄有别、性别差异,而且即使年龄相仿、性别相同也经历不同、心态各异,既避不开时代大背景下移民命运变迁的相似性,又注重写出各自的差异性,表现同中之异,如秦始皇陵兵马俑般“千人千面”。

比如同样是移民,就有主动要求移民与被动接受移民的区别。同样是主动要求移民,其背后也各有各的原因:易美贵是为了“个人的利益特别是后人的前途着想”,是“舍得深山老林为了江汉平原,舍得青石码头为了黄金口岸”;邬信群是为了解决与丈夫之间僵持已久的矛盾,解决是在自己老家荣昌还是丈夫老家忠县安家的难题;余兴东是因为“从国内知名的白帝城旅游胜地来到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武夷山风景区,想想应该是划得来的”;彭文国是因为“要打开龙泉村移民外迁的局面,我必须带这个头”。甚至同样是为了离开故乡伤心地而移民寻求新生活,其具体原因和情状也绝不雷同:但桂堂是因为家庭如日中天的时候,儿子淹死在砖瓦窑旁边的长江里,而“早就想离开哪个鬼地方了”;杨渊是因为弟弟炸死父亲,母亲带着弟弟畏罪潜逃,老家呆不下去了,才“一定要走”,“在外面当叫花子也要离开他的伤心地”;崔太高是因为二十八岁的儿子患肝癌病死,儿媳妇带着六岁孙子改嫁,而求之不得地“离开那间阴暗的老屋”。同样是被动接受搬迁的移民,住在张飞庙隔壁摆摊设点的钉子户覃敬民是因为张飞庙都要拆,原拆原建后无论如何靠不到家门口了;性格倔强,凡事不通商量而叫嚣“外迁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提。莫说你是村支书,就是镇长县长来了,老子也是一个字——滚”的彭开全则是因为弟弟的以身作则和好言相劝……

再如同样是移民,还有文明进步与野蛮落后的不同。文明进步既有主动退还多给的老伴车祸死亡赔偿,并请求事情不传回忠县,“不要让他们感到这里不安全”的老共产党员移民周大发;又有带领家人甘当离开雁阵的孤雁去愈曹村,对移民干部说“我不想再麻烦你们了”的普通移民寿明才;还有主动放弃新车指标以维护威信,为“天天打牌搞赌博,长久下去,人耍懒了,心耍花了,家耍穷了,康乐新村康乐不起来了”忧心忡忡的村民小组组长黄正林;以及反思移民的差错的彭善元,批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我们有些人最要不得的德行”的吴运明,在弥留之际仍表示很多移民不愿意火化,自己“正好可以带个头”的村支书付绍金等等。同为正面形象,又各有特点:或顾全大局,或深明大义,或眼光深远;或爱憎分明,或嫉恶如仇,或鞠躬尽瘁。野蛮落后的如抡起一根木棍,对着警察腰部狠狠击去,“只想到要打出我们巫山人的威风来”的郑连红;抢走生活费和困难补助签字表,通过高音喇叭要每户一人参加围困镇干部活动,“谁不参加就抄谁的家”的杨正兴;指挥移民打伤县移民办蔡主任、张副县长,想打出个人威信,赢得自己利益的黄佐海等等。同是负面人物,也各有不同。郑连红被乡情义气点燃的冲动不同于杨正兴为个人利益驱动的粗暴,也不同于黄佐海煽动群众、借刀杀人的恶劣。

此外,同样是移民,还有眷恋故旧与了无牵挂的差异。既有想家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的黄维政,也有“我不想家”,“过去在老家才睡不着觉”的邓来香;既有搬家头天下午母亲坟前烧纸磕头辞行并带着母亲遗像移民的向以润,也有临走也不上坟,嫉恨“偏偏我没有进过学堂”,“父母还把我害了一辈子,我还回去看他们干什么”的杨兴浦。而同样是思乡的移民,既有认为“思乡也是一种享受,没有平时的想念,就没有回家的欢乐”的阎文君,也有因老战友在云阳老家死了而思乡心切,不满“整天坐班房似的坐在屋头”,“好想在死之前回到我的狗窝去,那里热和,那里不寂寞”的蒲耀金。

在移民形象系列之外,《命运的迁徙》还成功勾勒出了为数不少的系列移民干部形象。其中有名有姓有职务的就多达50余人,同样有男有女,既重视展示男性移民干部的雷厉风行或忍辱负重,也重视书写女性移民干部的柔韧大度与殚精竭虑。从级别构成看,有国务院三峡办副主任漆林,有各省市相关领导:如山东省移民办公室主任辛平原、浙江省移民办安置处副处长黄金银、上海市移民办处长计培均、重庆市移民局局长刘福银……有各区县相关负责人:如荆州市民政局副局长张晓峰、青岛市移民办副主任刘先才、奉贤区人大副主任张昌涛、威远县移民办主任周永……有各乡镇村的基层干部:“男女老少都叫我袁大哥”的十字镇三峡办主任袁义成、一语启发移民取名“思进村”的西滨镇党委书记陈云腾、既带着移民到苏州买家具也带着挣钱的海沈村村支书倪彩楼、希望继续引进移民的扬嘉镇镇长叶有贵等等。也就是说,《命运的迁徙》勾勒的移民干部形象既涉及党委、政府、人大等系统,又涵盖了从国务院到省市、区县,再到乡镇、村社的各级党政机关,从一个侧面编织了一幅中国特色的新时代干部系统图,描绘了为完成库区移民这一国家系统工程而恪尽职守努力工作的移民干部群像。

作为记录三峡移民生活的报告文学作品,《命运的迁徙》对移民干部虽然普遍着墨不多,但他们个性化的思想行为和较独特的经验细节往往令读者过目不忘。比如认为应该给予移民“特殊的政策、特殊的关爱”,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大量使用政治术语却没有半句令人生厌的官腔的青岛市常务副市长邹立健,能够批评给当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移民发放抚恤金时典型的教条主义,直言“不能因为百十来块钱而伤了老人的心”;镇上移民不管男女老少都称呼他老爸并在其退居二线时集体签名“老爸不能走”的唐洋镇人大主席团主席王呈林,能够把全镇优秀青年编成花名册供移民筛选相亲对象并亲自介绍,表示“我的心思还会在你们那里。只要你们不嫌我老,我就是你们永远的老爸……”再如因年龄关系由干窑镇副镇长退居二线担任民政助理的女干部仓树翠,可以为支持工作的移民寿明才体检出肝癌晚期大骂当地医生,也可以不顾丈夫开刀赶去看确诊后闪电式回奉节老家又返回的寿明才,并为其女儿用心排查适龄对象,为寿红进厂而企业老板和镇里书记“两头骗”,自嘲“我那边骗人这边抢人,我成什么人了”;遭受移民围攻殴打,多处受伤的永修县分管移民工作的副县长张云角,把自己受的伤害视为“婆家管教不严,执法不力,才出了这么一件小事”,认为“发达城市一定是移民城市”,坦言“对待移民,既要讲感情也要讲原则,讲原则的时候,不要不讲感情;讲感情的时候,不要不讲原则”……如果说邹立健的成熟显示了移民干部把握移民政策的灵活与创新,那么王呈林的人气则透露了移民干部开展移民工作的攻略和法宝;如果说仓树翠的“骗”和“抢”显示了移民干部对移民利益的不违原则的维护、倾斜与争取,那么张云角的“行”和“言”就诠释着移民干部对移民事件的突破常规的隐忍、大度与高明。此外,《命运的迁徙》对个别移民干部以权谋私等腐败行为也进行了客观的书写,比如把不符合移民条件的几个亲戚送来厦门落户的奉节县的一位干部,就被撤销了职务。

除了刻画移民形象和移民干部形象,《命运的迁徙》还成功描绘出了一些迁入地的普通民众形象。其中仅清楚交代姓名的就有10余人,如主动找领导与移民结对子,全面帮扶移民邬信群,“吃亏的总是他”,把成为移民对接户视为“从来没有过的荣耀”的姚仁松;隔三岔五主动关心因领头上访回云阳不果而威信扫地的移民张孝安;告知作物时令,提供农具药具,组织亲戚无偿帮忙修整房子,支招养菜鸽毛兔的当地农民宗德才;公开致富秘密,教移民张同元种瓜养鸡,在张养伤时全权处理其大棚搭建及瓜苗栽培,中午绝不睡午觉并应张之央求呼叫其“起来干活”的上海农民吴福才;教移民种菜、搭棚、卖菜,在龙卷风之深夜先给四家移民的八个大棚加固棚架,覆盖薄膜,导致自家大棚被损坏三个损失数千,把对党的报答之心放到移民身上的农村妇女陈兰芳等等。

当然,黄济人在完成《命运的迁徙》的过程中虽然难免对采访素材进行必要的取舍,比如“去福建武夷山、安徽宿松遇到的危险,书里都没有写”[2](45),但仍然秉承报告文学的现实主义品格,对一些迁入地普通民众与移民的冲突也并不忌讳,并不回避。比如移民邓学仕出殡之时,就有“当地一位群众依照当地风俗不准出殡队伍从其房前通过”,需要派出所长带领干警们站在群众的门口,隔开群众和移民送葬队伍;比如移民对副县长的粗暴也会激怒当地群众,称“打县长就是打我们,走,把他们狠揍一顿”,还需负伤的副县长安排干警搭起人墙,把当地群众和移民隔开,以免移民被当地群众打伤等等。

二、独特的叙述结构展开

《命运的迁徙》获得第三届重庆市文学艺术奖后,黄济人曾撰有短文《我写〈命运的迁徙〉》,与冉冉、钟代华等获奖作者的“获奖作者感言”一起以《求真务实开拓创新努力开创重庆文学新局面》为总题刊发于2006年9月14日的《文艺报》。文中专门提到“尽量让作品的结构新颖一些”的创作理念。这就表明黄济人在展开《命运的迁徙》叙述的过程中明确的结构追求。就《命运的迁徙》呈现出的独特叙述结构而言,黄济人无疑实现了自己要求结构新颖的目标。

《命运的迁徙》的结构看似普通,甚至有些机械,只是一省一省地走,一县一县地看,一家一家地写,11个省区就分成11个部分(章)。但从前五章都是每章8节,后六章除第八章有6节外,都是每章4节的整齐而又错落的分布,已经可以看出黄济人在结构上的剪裁功夫。而从章与章之间非常自然而巧妙的过渡看,可谓匠心独运之作。这种过渡表现在上一章结尾的关键词同时也是下一章开头的中心语,比如第一章末句是“这副对联后来……”,第二章首句就是“另外有一副对联……”;第二章末尾提到“……飞抵古都南京”,第三章开篇就是“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第三章以“……我都相信和我明天要去的西子湖畔有着相同的美丽”结尾,第四章又以“美丽是相同的”开篇等等。其中的“对联”、“南京”与“美丽”就是连接两章的关键词。其余诸章之间的过渡也是以这种关键词的接龙一以贯之:第四与第五章之间是“崇明岛”、第五与第六章之间是“滩涂风光”、第六与第七章之间是“广州”、第七与第八章之间是“移民工作简报”、第八与第九章之间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第九与第十章之间是“湖南”、第十与第十一章之间是“四川”。借助从“对联”到“四川”这10个关键词的承上启下,《命运的迁徙》全部11章显得线索清楚,浑然一体。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命运的迁徙》全部节与节之间的连接也是环环相扣,上一节结尾的关键词也是下一节开头的中心语,颇具结构精美之范。以第一章为例:第1节前之引子的末尾有“用易美贵的话说……”,第1节又以“易美贵来自重庆库区……”开头;第1节结尾有“易美贵听得嘴巴张开……”,第2节开篇就是直接引用易美贵的话和“与易美贵见面不久”;第2节末尾提到“一个年轻人”,第3节开头就是“年轻人叫余杰”;第3节以“文学是研究人的”结尾,第4节又以“余杰研究人,起于李白”开篇;第4节末尾是“……足足有两千多人哩……”,第5节开头就“三十四岁的邬信群便是那两千多人中的一位”;第5节结尾是邬信群与丈夫的对话,第6节开篇就是“邬信群果然是全村第一个报名来荆州的重庆库区移民”;第6节末尾写到阎文君出场,第7节开头就介绍“阎文君年近花甲”;第7节最后3字是“阎文君”,第8节最前3字又是“阎文君”。其中的“易美贵”、“年轻人”、“研究人”、“两千多人”、“邬信群”和“阎文君”都是连接两节的关键词。如果说章与章过渡的10个关键词中就有5个地理名词,说明采访的地理空间转换是《命运的迁徙》的主线,那么第一章中节与节衔接的8个关键词就有5个人物名字和1个人物代词,则显示采写的类似鲁迅评《儒林外史》般“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5](229)的人物对象转换是《命运的迁徙》的副线。其余诸章的节与节的衔接同样也是以这种关键词的接龙一贯到底:第二章的8个关键词是“潍坊”、“女儿”、“这件事情”、“孙艳美”、“寿光”、“三峡春”、“小山一样高”和“川菜馆”,第三章的8个关键词是“世界级难题”、“李明光”、“过去”、“活受罪”、“眼泪笑出来”、“向以润”、“苏中”和“唐洋镇”,第四章的8个关键词是“乌镇”、“人家想得到”、“海宁”、“钱”、“社会环境要比我们老家好些”、“材料”、“干窑镇”和“男朋友”,第五章的8个关键词是“房子”、“为了孩子”、“倡议书”、“庙镇”、“干部”、“做人的尊严”、“棚子”和“奉贤区”,第六章的4个关键词是“村名”、“风景”、“茧”、“意见”,第七章的4个关键词是“故事”、“申请书”、“小伙子”、“白诸镇”,第八章的6个关键词是“复兴镇”、“赶集”、“纪均安”、“宣城”、“移民干部”和“付绍蓉”,第九章的4个关键词是“每人平均将近两亩”、“移民组组长”、“九江码头”、“帅义春”,第十章的4个关键词“汨罗市”、“年轻人”、“湖南话”、“对联”,第十一章的4个关键词是“德阳”、“好几百人”、“泸县县城”、“运气”。这些关键词同样以地名、人名或人物代词为主体,表明全书的地理空间转换线索和人物对象转换线索的并行不悖与至始至终。通过由“易美贵”到“运气”这66个关键词的勾连对接,《命运的迁徙》全部66节显得呼应连贯,天衣无缝。

这种通篇借助关键词链条过渡和衔接的结构方式,不管是就黄济人的创作还是放眼整个长篇报告文学史,都是相当新颖的。当然,黄济人早在《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上部)中就偶有这种结构方式,比如第十一章的45~48节就是借助“每一根神经”、“神行太保”和“胡须”三个关键词进行衔接的,可以视为早期的尝试。还值得注意的是,从这些关键词的词性长短、出现频率和连接方式,还可以窥知黄济人在同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见功力的秘密和诀窍。就长短论,短则仅1字,长则多达12字,以2字、3字和4字为主体,可谓不拘长短,信手拈来。以频率论,绝大多数关键词都仅出现1次,而“易美贵”、“阎文君”和“年轻人”则出现了两次,如果“易美贵”和“阎文君”的重复显示了二人在第一章中是重要的典型移民形象,那么“年轻人”与其具体化的“女儿”、“男朋友”、“小伙子”的频现则凸显了黄济人对青年移民的特殊关注。正如作品中转述的移民说法:“年轻人是一种收获,中年人是一种奉献,老年人是一种牺牲。”[6](179)把“年轻人”的收获写充分了,面向未来的移民精神也就充盈了。以连接方式论,虽然是以间隔式的间接反复为主,但顶针式的直接相连也时有出现,如第九章的“每人平均将近两亩”与“九江码头”是间接反复,“移民组组长”与“帅义春”就是顶针相连,可谓运用存乎一心。这种“信手拈来”与“存乎一心”背后其实隐藏着黄济人一种独特而高明的章节衔接窍门,那就是人物对话的灵活运用,常常以对话收尾,以相应的叙述开头。人物的对话可以天南地北,思维跳跃,便于往下一章节及其连接词引导;而作者的叙述也可以千头万绪,各表一枝,利于与上一章节及其连接词承续。当然,为了避免单一和呆板,《命运的迁徙》中也还有一些既以对话结尾又以对话开头,或者是既以叙述结尾又以叙述开头的章节,但它们运用的还是“对话”与“叙述”两大法宝。

也许是黄济人从《命运的迁徙》的成功中验证了这种借助关键词衔接章节的结构方式的有效性和方便性,在十年后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下部)中,不但继续用它结构全篇,而且运用得更加多姿多彩,出神入化。

三、成功的方言口语书写

同样在《我写〈命运的迁徙〉》中,黄济人在“尽量让作品的结构新颖一些”之后紧接着提到的另一个创作理念就是“语言风趣一些”。这也表明作者在书写《命运的迁徙》过程中高度的语言自觉。这种“语言风趣一些”的要求一方面固然可以从《命运的迁徙》喜欢引用诗词对联,时见精彩的修辞手法与诸多黄济人式的语言表达习惯之中得到体现,另一方面却是和作品成功的方言口语书写分不开的。

《命运的迁徙》的方言口语书写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移民自身的重庆方言,二是移民迁入地的当地方言。在三峡移民到达迁入地之后遇到的诸多困难、挑战或曰文化冲突中,方言的差异带来的困扰体验无疑是其中既浅表又日常、既尴尬又铭心的一个重要方面。虽然迁往11个不同省市的重庆移民难免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当地方言的困扰,但黄济人只是选择性写到了迁往山东、江苏、浙江和湖南等地的移民与当地方言的文化冲突与应对。在山东,移民陈立龙把当地老乡让拿的“骚”转换为“勺”,揣测为重庆人称呼的瓜瓢,在拿出瓜瓢惹得众人“无不敞口大笑”之后,直到村长媳妇提出木桶,“才第一次晓得骚为何物”。尴尬的体验使其认为“山东人的舌头都歪到后颈窝去了”,在讲述往事时仍然“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绯红”,却也和家人一起学讲山东话。在江苏,移民徐联祥耕田遭遇“那水牛听不懂我的口音,我也不晓得它在叫些啥子”的哭笑不得的问题;其上初中一年级的小儿子头一次上街买钢笔“说了半天,售货员也不明白这个小移民要买什么”,虽然连写带画买到了东西,却产生了“大丰不在中国,在外国,这里人说的都是外国话”的感受;移民看淮剧团演出也听不懂台上说的“扒灰”,还需要镇党委书记的询问和翻译才知道就是云阳话的“烧火佬”。在浙江,移民曾经误以为迁入地的人们骂他们是愚民,其实“只是浙北地区的人们对移民两个字的发音同愚民两个字及其相似而已”;而王正国儿子在热水器厂打人的起因也是说了句“你把腰杆挺直”,下方把腰杆误听成“妖怪”并回敬“你才是妖怪”。在湖南,开诊所的移民韩继明就诉苦处方笺上往往仅病人名字就要涂改几次,“病人姓张,他要说成江,姓周,他要说成鸠。吐酸水,本来三个字,他只说一个毁。至于割谷子,当地人叫烧鹅……”而衡阳移民办还将湖南地方方言编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移民以解决交流问题。通过这些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三峡移民与不同省市的当地方言的不同情况的“冲突”,既非常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移民的付出和苦恼,又相当高明而有效地增加了语言的趣味性和生动性,常常在忍俊不禁中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移民自身的重庆方言书写在《命运的迁徙》中更是得到比较充分的展示。比如前述关于移民迁入地的当地方言的例子中,“晓得”、“啥子”等都是典型的重庆方言词汇,而“腰杆”、“烧火佬”也是地道的重庆方言表达。比如全书各章都不乏麻辣鲜活的重庆方言出现:

“为了在这里生存,我们都得贵州驴子装马叫”,

“只要二天别人向我的两个女儿敬个礼”(第二章);

“种点庄稼吧,月亮都晒得死”,

“给客人煮两碗开水出来”(第三章);

“所以还没有做满一个月就垮杆了”,

“一个二个都黑起屁眼挣钱去了”(第四章);

“开先是这样”,

“要我当村支书就得像个村支书的样子,免得人家指背壳”(第五章);

“寡妇难当,寡酒难喝呀”,

“真正恼火的是我们年轻人”(第六章);

“打工一年,可以挣到几千块钱,回家一趟,差不多要除脱一半”,

“只能说我们不会种,不会种就要好生学呀……”(第八章);

“等到深更半夜他才拢屋”,

“莫说过年打顿牙祭,就是粮食都没有剩下几颗”(第九章);

“去年过年他去走人户的时候……”,

“到了这边就像从糠篼跳到米箩篼里了”(第十章);

“老家是没有办法,做活路要爬山”,

“实不相瞒,乌龟有肉在肚皮头,我在这个扬嘉镇,也要算个不大不小的有钱人”(第十一章)等等。

其中的加点词语都是重庆方言,分别表示不说本地话而说外地话、今后、存活率低、煮鸡蛋、垮台、拼命、开始、议论、没有下酒菜喝酒、烦恼、花掉、小心在意、到家、吃顿肉、走亲戚、境遇大大改善、劳作、钱财藏而不露的意思。这些重庆方言词汇不仅非常符合重庆移民的语言风格、表达习惯和个性特征,而且具有明显的地域特色与特殊的表达效果。

尚未提及的第一章和第七章其实是出现重庆方言的频率更高的两章。第一章先后出现的“心牵牵”、“格老子”、“装正神”、“你龟儿”、“遭不住”、“鬼火冒”、“婆娘家家”等都是经常被重庆人挂在嘴边的重庆方言。此外,还可以举几个地道而经典的运用重庆方言的例子:

①“‘白毛猪儿家家有’,她不愿意重复祖祖辈辈并不动人的故事”;

②“比起老子们的庄稼地,你杂种还差个帽子坡哩”;

③“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曰来,老子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小东西”;

④“脏了重庆移民的班子,丢了重庆移民的脸面呵……”。

如果说例①的加点方言表示的“同样的平常的东西谁都有”与例②的加点方言表示的“水平或认识的差距很大”,借助寻常的“白毛猪”或形象的“帽子坡”展示了重庆人民就近取譬的形象思维智慧,那么例③的加点方言表示的“不能作出有根据的明白解释”与例④的“脏……班子”表示的“羞愧丢脸”,则通过源自《论语》的“子曰”和出自民间戏曲的“班子”显示了重庆方言雅俗兼容的文化传承特征。

第七章的经典重庆方言运用也可以举四个例子:

①“到了广东,才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

②“慢慢来吧,一锄挖不出金娃娃,心慌喝不了热鸡汤哩”;

③“用重庆话说,这叫做豆腐盘成肉价钱”;

④“她比我们赚钱哩,包打炭圆不散......,只有赚的,没有亏的”。

如果说例①、例②和例③的加点方言分别比它们表示的“知道厉害,知道挣钱不易”、“不要着急,学会等待”和“贱价品经过长途运输后成本和高价品差不多了”要多出不少形象性和生动感,那么例④加点方言的字面意义的“保证做的炭圆不会松散”与引申意义“担保某事或某物不会出问题”和实际表示的“女儿的皮鞋生意能确保只赚不亏”之间,更是平添了几分由具体而抽象,再由抽象而具体的思维转换与跳跃,可以令熟悉此方言者会心,也可以让外地人感受到重庆方言的魅力。

还值得指出的是,不管是对移民自身的重庆方言,还是对移民迁入地的当地方言,黄济人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是把它们生硬地机械地植入《命运的迁徙》文本,而是常常把它们有机地巧妙地织入具体人物的叙述或对话,同时对一些不太好理解的方言还在之前或之后的文本中不动声色地予以说明。比如前面的山东方言“骚”与木桶,江苏方言“扒灰”与公公打自己儿媳妇的主意,湖南方言“烧鹅”与割谷子,重庆方言“脏班子”、“才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包打炭圆不散”等等,都是如此,都不会给一般读者留下阅读的障碍,不必查询方言词典之类的工具书,也不会影响作品主旨的表达。

在我们看来,在“语言风趣一些”之外,《命运的迁徙》成功的方言口语书写其实还具有更深层的价值,那就是强化了其作为新世纪长篇报告文学作品的纪实性、现代性与文献性特征。一方面是对移民与迁入地方言之间的冲突的书写显示了黄济人直面移民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压力的勇气,超越了简单的一帆风顺式的廉价歌颂。另一方面是对移民自身的鲜活而个性的重庆方言的书写不但增强了黄济人走访移民的命运迁徙的客观性与原始性,凸显着评论家贺绍俊先生曾指出的《命运的迁徙》的报告文学的现代精神和“很突出的‘口述实录’的特点”[7];而且加强了黄济人实录移民的言行悲欢的文学性与文献性,保留了可贵的重庆移民方言会话语料,积累了可能产生示范效应的重庆方言进入文学创作的实践经验。推而远之,可以进一步验证李炳银先生在评论《命运的迁徙》时所说的“这样既现实又历史,既文学又文献的作品,更加富有生命的活力与久远的价值”[8]。

总之,我们今天重读《命运的迁徙》,仍然会为其鲜活的人物群像勾勒喝彩,为其独特的叙述结构展开叫好,为其成功的方言口语书写击节,其鲜明的创作风格与特别的艺术光芒都堪称重庆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当然,《命运的迁徙》也还存在一些毋庸置疑的问题。比如在作家如何驾驭题材,“如何写”方面就还不够理想。王本朝教授总结重庆小说“题材中心论”的得与失时批评的“缺乏剔骨见血的现实深度”、“缺乏文化的洞察力或人性的想象力”、“没有自己的艺术精神”[9](74)等缺失,在《命运的迁徙》中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而且至今仍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也许其根源正在于周晓风教授曾指出的黄济人“创作主体性尚未得到充分发展”问题。[10](338)好在从重庆市作协主席职务荣退后的黄济人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和探索,我们期待着黄济人先生的新突破。

[1] 胡殷红.黄济人《命运的迁徙》研讨会召开[D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zw/2003/2003-07-24/4914.html.

[2] 汤耀国,黄一苇.一位作家的参政三峡记事[J].瞭望,2010,(12).

[3] 《命运的迁徙》展示三峡移民新生活[N].光明日报,2003-07-30.

[4] 白烨.大坝背后的“大爱”[N].中华读书报,2004-07-28.

[5] 鲁迅.清之讽刺小说[A].见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鲁迅全集(第九卷)[Z].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 黄济人.命运的迁徙[M].重庆出版社,2003.

[7] 贺绍俊.跟随三峡移民一路走下去[N].文艺报,2003-08-02.

[8] 李炳银.带着命运一起走[N].文艺报,2003-08-02.

[9] 王本朝.题材中心论:重庆小说的得与失[J].重庆社会科学,2013,(3).

[10] 周晓风.20世纪重庆文学史[M].重庆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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