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饮酒诗看周代的酒礼及酒德
2014-03-29王少良
王少良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中国古代最早的饮酒诗作出现在《诗经》中,在西周礼乐文明的背景下,酒事活动已被纳入礼仪文化系统当中。据统计,其中言及酒者有55篇。[1]这些篇目广泛涉及到周代以前酒礼仪及酒文化史的多方面内容,成为当时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诗经》中的饮酒诗与周代的酒事礼仪活动关联密切,结合《诗经》作品来研究周代的酒礼仪和文化风俗,这对于认识《诗经》作品形成时期500余年间的政治制度、生活形态、社会心理、民俗风尚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诗经》祭祀诗中的执酒礼仪
祭祀是古代的重典,也是先民们酿酒的主要目的。[2]酒用于祭祀,最初与巫文化有关。巫师要进入与神沟通的境界,就必须通过酒等医药使自己进入迷狂状态,因之,酒就成为人神沟通的媒介[3],最早出现的食礼与远古的祭祀仪式直接相关。《礼记·礼运》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礼记·表记》:“粢盛秬鬯,以事上帝。”秬鬯为祭祀用酒,以郁金草酿黑黍而成,有香气,主要用于祭祀降神及朝廷赏赐。上古时的酒首先用于礼祀天地及祭拜祖先的礼仪中。《说文解字》释“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豊。”《礼记·郊特牲》:“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诸侯为宾,灌用郁鬯,灌用臭也。”以酒敬神,是取酒的香气飨食神灵,后来在迎宾的场合也用郁鬯敬献宾客,这种意义的饮酒只是取其象征性,而实际注重的是礼仪节文的形式。从古代宗教思想发展来看,周人祭祀礼敬的对象与原始先民的宗教已经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一个明显的区别即出现了“天”与“祖先”的礼祀。[4]西周时期,原始的自然崇拜逐渐转向祖先崇拜,因此《诗经》的祭祀诗主要包括敬天和祭祖两方面的内容。具体来看,关于祭祀山川及社稷之神的篇目主要有《时迈》、《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丝衣》等;关于祭祀祖先的主要为《周颂》中的大多数作品,另有“大雅”中《文王》、《大明》、《绵》、《思齐》、《皇矣》、《生民》、《公刘》等篇,描写周族先人开创基业的功绩,因此这类诗在风格上具有庄严和神圣的属性。结合两类作品来看,无论是对上帝或对祖先的礼拜,宗教和政教观念都是统一在一起的。
《周礼·春官》记有吉、凶、军、宾、嘉“五礼”,祭祀属于“吉礼”。祭祀礼仪是君王向臣民推行礼治的示范,它体现出来的是上下尊卑的等级名分。祖先神在一个宗族中具有权力象征的意义,通过祭祀以维护宗法血缘制度,这成为对宗族成员进行教育和约束的重要手段。《大雅·旱麓》有诗句云:“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瓒”是一种玉制的饮勺,专为天子祭祀时舀酒用,“黄流”指酒,由于郁金香入料而呈黄色。诗中写文王执酒礼,以受先王祖业,故《毛诗序》解《旱麓》曰:“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干禄焉。”古礼有“礼终而宴”的说法,表明宴饮是举礼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礼乐文化精神在宴饮中也能得到充分的体现。周代的统治者曾推出严厉的酒禁政策,但在《酒诰》中还有一条规定:“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这是说除了祭祀之外,在孝敬老人的场合下可以饮酒,而这两种情况其实都是在弘扬孝道。《礼记·祭义》:“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飨者乡也,乡之然后能飨焉。”无论是致飨天帝或是致飨祖先,宗教祭祀的以酒为奠,其目的就是为了提倡伦理宗亲之道。《大雅·既醉》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景明。”《毛诗序》云:“《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古人评论此诗为成王祭祀之后而宴群臣之作。可见,酒在周代能够起到一种精神粘合剂的作用,饮酒不是个人的饮食行为,而是社会政治交往的必要形式,酒礼中所透出的礼义观念可以内化为各阶层人士的行为规范,渗透到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各个方面。
周代祭礼中的用酒,按照礼祀对象的不同而有所选择,而所使用的礼器也具权力象征意义。《尚书·酒诰》说:“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这里指明酒为上天所赐,并非供人们享用,而是用来祭祀神灵的。《礼记·明堂位》记载祭祀用酒的规定:“夏后氏尚明水,殷尚醴,周尚酒。”先人用酒以“玄酒”为尊,故祭祀时先供“玄酒”。《史记·礼书》:“大飨上玄尊。”张守节《正义》引皇侃云:“玄酒,水也。”上古祭祀但酌水用之,以味薄为尊,这表明对祖先之神的敬重。在周代祭祀天地的场合,所用的酒器是“匏”,“匏”就是指的酒葫芦,是最原始的饮酒用具。《说文解字》释匏:“瓠也。”瓠瓜,葫芦的一种,果实比葫芦大。古代的祭天之礼也使用葫芦酒杯,称为“匏爵”,这是袭用古礼的用法。在祭祀的酒礼中,最能显明主人身份的应当是酒器的规格。酒器用作礼器,有其特殊的表征意义。商周时期的青铜酒器是重要的礼器,是奴隶社会礼仪典章的重要体现者,也是礼治文化的象征。[5]《鲁颂·閟宫》:“白牡骍刚,牺尊将将。”诗写鲁侯祭祖酒具众多,祭礼的隆重和气派。《周礼》记周人的祭祀礼器有“六尊”,即牺尊、象尊、著尊、壶尊、太尊、山尊。《说文解字》释“尊”为酒器,通于“樽”。段玉裁注:“凡酌酒者必资于尊,故引申以为尊卑。”《礼记·礼器》称:“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郑玄注:“凡觞,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酒器各有规格,爵为有权位者所执,不为普通饮酒器具,故此容积小。散,为无涂饰的器具,容积大,为平民普遍使用的饮具。《大雅·行苇》有“或献或酢,洗爵奠斝”之句,意谓主人敬酒,客人回敬。《考工记》称斝的容量受六升,故斝字从斗,容积较大,是一种比爵略为简朴的酒器。《小雅·宾之初筵》:“酌彼康爵,以奏尔时”;“发彼有的,以祈尔爵。”《说文解字》:“爵,礼器也,象爵之形。”爵是一种典礼时用的酒器,其造型像雀,为青铜礼器,君王赐酒给臣下用。《左传·庄公二十一年》:“虢公请器,王与之爵。”《邶风·简兮》:“赫如渥赭,公言锡爵。”锡爵,即赐酒一爵,表明对王室或有功大臣的赏赐。周人的祭祀和其后的宴饮活动都有政治伦理目的,《礼记·礼运》说:“故玄酒在室,醴酤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这段话对古代祭礼的设施及意义揭示得至为深刻和全面。
二、“燕飨诗”与周人的宗亲之道
《诗经》的燕飨诗是指专写君臣、亲朋欢聚宴享的诗歌,其内容可分为两类,一为祭祀类的燕飨诗,如《小雅·楚茨》、《小雅·信南山》、《大雅·既醉》、《鲁颂·泮水》、《商颂·烈祖》等。另一类为朝廷或宗族的燕飨诗,如《小雅·鹿鸣》、《小雅·湛露》、《小雅·桑扈》、《小雅·常棣》、《伐木》等等。在宴飨诗中多有出现“以洽百礼”的诗句,如《周颂》“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小雅·宾之初筵》“烝衎烈祖,以洽百礼。”从西周时代礼乐文化的背景上看,周代统治者将饮宴活动作为和睦九族,巩固宗法统治的手段,所以宴飨诗特别强调人伦关系的和谐,表现宗法政治的理想。《小雅·常棣》:“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毛诗序》解本诗题旨“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 ”。周代的这种宗族宴饮非常普遍,它起着维系人伦关系,弘扬道德规范的作用。这一类的宴享诗即产生于西周前期社会较为安定的年代,风格中正典雅,婉曲醇厚。朱熹《诗集传》称:“盖君臣之分,以严为主;朝廷之礼,以敬为主。然一于严敬,则情或不通,而无以尽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饮食聚会,而制为燕飨之礼。”古代的礼制,最终要归于政治和伦理教化的宗旨,古人解诗基本都用这样的礼制雅乐观点来看待。《毛诗序》解《大雅·行苇 》说:“行苇 ,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清人胡承珙在《毛诗后笺》中说:“案此诗章首即言戚戚兄弟,自是王与族燕之礼……所言献酢之仪,殽馔之物,音乐之事,皆与《仪礼·燕礼》有合。”[6](923)。另有《小雅·伐木》:“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糇以愆,有酒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醑矣。”本诗写饮宴活动,实则写亲情聚会,故《毛诗序》称:“《伐木》,燕朋友故旧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
《诗经》中的燕飨诗是周代社会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诗歌记载的许多礼仪程序和仪式,是后人研究周代礼制的重要史料。周人的燕飨伴随着繁缛的礼仪形式,它的过程是严格按照礼制规范而进行的,由此燕飨诗具有政治价值。对《诗经》的宴飨诗,古代学者也多从礼乐政教上作解。《鲁颂·有駜》:“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诒孙子。于胥乐兮。”朱熹认为本诗为“燕饮之诗”,反映的是君臣同乐,体现君臣之道。《小雅·鹿鸣》三章,写君主宴群臣嘉宾之诗,体现君臣和乐之情,其后乃推而用之乡人饮宴。《鹿鸣》中有“承筐是将”句,指筐中酬币。《仪礼·聘礼》郑玄注:“酬币,飨礼酬宾劝酒之币也。”即宴饮劝酒时赠给宾客以礼品。《毛诗序》解《鹿鸣》题旨认为:“《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毛诗序》解《彤弓》为“天子锡有功诸侯也。”朱熹《诗集传》指出《彤弓》诗:“此天子燕有功诸侯而锡以弓矢之乐歌也。”[7](113)不唯《鹿鸣》、《彤弓》篇,朱熹指出《桑启》、《鱼藻》、《车擎》、《须弃》、《瓤叶》等皆为“燕诗”,他对燕飨诗的主旨也都持有礼义政教的认识。
《诗经》中写饮酒活动经常结合着歌舞和投壶场面的描写,其间的礼仪内容可谓十分丰富多彩。《周礼·天官·膳夫》有“以乐侑食”的说法,说明周代贵族饮宴通行用音乐歌舞佐食。《唐风·山有枢》:“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鼓瑟?”《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都是写贵族以音乐佐饮宾客的场面。《宋书·乐志》云:“前世乐饮酒酣,必自起舞,《诗》云‘屡舞仙仙’是也。”《小雅·宾之初宴》有“舍其坐迁,屡舞僊僊”句,写酒后的歌舞。诗中描写到:“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没,举醻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这里写迎宾的宴席上,既有醇酒,又有钟鼓乐器鸣奏,同时在酒宴过程中还要举行投壶比射。“投壶”与周代的礼乐文化密切相关。周礼规定,天子朝会群臣要进行“大射”之礼,诸侯朝见天子时要进行“燕射”之礼,诸侯相会时要进行“宾射”之礼。投壶开展过程要经过主客的“三请三辞”,表现出君子的礼让,投壶中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表现君子的行为合乎礼乐。参与投壶的宾主需做到“毋怃、毋敖、毋俏立、毋锦言”,即指不懈怠、不傲慢、不背立、不谈论他事。此乃恭敬谨慎之态度,正是“恭近于礼”之意。投壶过程伴以乐歌,全为《诗经》的篇目。《大戴礼记·投壶》:“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鹿鸣》、《貍首》、《鹊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驹》、《驺虞》。”可见,这种比射活动贯穿着一系列的礼仪形式,体现了“礼乐和人”的教化宗旨。
三、“农事诗”所反映的酒事活动
《诗经》农事诗是指描述农业生产以及与农事相关的政治、宗教活动的诗歌,其中包含农业祭祀诗和农业生活诗,涉及到酒事的篇目有“小雅”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无羊》、《鱼丽》,“周颂”的《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大雅”的《生民》、《公刘》、《绵》以及《豳风·七月》、《唐风·鸨羽》、《豳风·东山》、《鲁颂·盟宫》等。这类诗篇的内容反映了一些与农事相关的民俗宗教活动,也提供了周代酒的生产制作方面的情况,具有很高的社会认识价值。《诗经》中的农事诗也多反映宗教的祭祀活动,但由于其核心是围绕着农业生产,所以祭祀的对象主要是自然界的“百神”,而不是天帝之神。《礼记·郊特牲》记载的伊耆氏《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是一首咒语性质的祝辞,反映了万物有灵的观念。周代承袭这一礼俗,在每年岁末举行祭祀百神之礼,称为蜡礼。《周颂·时迈》:“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孟子·万章上》:“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百神”在天帝之下,主司一职,农业上的水旱虫荒等各种灾害都与百神有关,故此在人们的祭祀之列。《诗经》作品中还有一些篇目反映了周王藉田的举措。《历汉书·明帝纪》注引《五经要义》称:“藉,蹈也,言亲自蹈覆于田而耕之。”《周礼》注:“古之王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必私置藉田,盖其义有三焉,一曰以奉宗庙亲致其孝也,二曰以训于百姓在勤,勤则不匮也,三曰闻之子孙躬知稼穑之艰难无逸也。”[8](517)《国语·周语上》记载天子藉田的过程:“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裸鬯,飨醴乃行,百官、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毕,宰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民终食之。”《周颂·载芟》:“播厥百谷,实函斯活”,“载货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恰百礼。”《毛诗序》解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周颂》中的《噫嘻》与《臣工》都是藉田礼的乐歌,诗中写周王亲临籍田率领农奴春耕的场面。《礼记·祭义》说明了这一祭礼的意义:“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事天地诸神,祈国家农桑,天子亲耕意在劝农,所以先百姓而致孝敬。
周代的农业生产与当时的宗教观念有自然的联系,主要体现祈谷和报祭活动,这是早期的社稷祭祀,社原为土地神,而稷则为五谷神。《白虎通·社稷》:“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社”出现很早,至迟到夏代已有社祀记载,凡是驱除灾异、刑罚杀戮以及与农业相关的土地神的祭祀等都在这里举行。《周颂·丰年》写到:“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关于春祈秋报之礼,《周礼·春官》记载:“仲春,昼击土鼓,籥《豳诗》以逆署。中秋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籥《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祀蜡则籥《豳颂》。”《周颂·载芟》是周王春天籍田的乐歌,而另一篇《良耜》则是周王在秋收以后祭祀谷神的乐歌,丰收祭祀,以报神明,这是西周农事的风俗。此外还有《小雅·天保》、《小雅·信南山》一类作品,基本上都反映当时农事生产和从事宗教活动的情形。
周代是粮食造酒的兴盛时期,从《诗经》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当时酒的生产和使用情况。《大雅·公刘》:“笃公刘,于京斯依。跄跄济济,俾筵俾几。既登乃依,乃造其曹。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饮之,君之宗之。”诗中表现公刘带领周人定都以后群臣饮宴的场面,反映出当时畜牧生产和造酒业已有很大的发展。周族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业的氏族,史学上一般认为公刘迁都后,国家的形式已经基本形成,随之而来的是农业经济的繁荣,粮食造酒在当时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周礼·天官》记“酒正掌酒之政令,以式法授酒材。”酒正中有“士四人,下士八人,府二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酒人奄十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这里记述的是已经有很大规模的造酒和管酒机构。在周代,造酒的目的在于飨祀神灵和祖先,因此酒正的地位也至为重要,在制作上也形成了纯熟的工艺。《小雅·楚茨》:“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陈子展《诗三百解题》:“楚茨,当是有关王者秋冬祭祀先祖之诗。”《周颂·丰年》:“丰年多黍多,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本诗为遇上好年成举行祭祀的颂歌,其中“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四句,在《周颂·载芟》中也出现过,这不是偶然的现象,可能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说法,表明造酒祭祖是人们的共识。诗中提到一种醴酒,刘熙《释名》说醴酒“酿之一宿而成,醴有酒味而已”。醴为天子用酒,醴酒不用“曲”法而用“蘖”法酿制,适合天子祭祀和宴宾。《小雅·吉日》有“以御宾客,且以酌醴”句,写周宣王选择吉日祭祀和田猎的过程,最后以醴酒宴乐宾客。《豳风·七月》中出现了有关酿酒的描写:“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这里表明秋天获取了稻米之后,就用来制酒,故后人常取“春”字代指酒。《礼记·月令》记载周代的酿酒技术:“仲冬之月,乃命大酋,秫稻必齐,曲蘖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监之,无有差忒。”这里同《七月》诗中所述十月秋收后造酒的过程基本吻合。
四、“谏酒诗”与周代的“酒德”观念
“谏酒”是古代有识之士依传统酒德来评价人的是非,而在政治领域,“谏酒”往往也就是“谏政”。《诗经》中尚未出现专门的谏酒诗,但有很多酒事活动的描写,这些作品并不渲染饮酒欢宴的场面,而是贯穿着理性精神,体现了周代的酒礼和酒德观念。在我国酒文化史上,夏禹首先发出第一道关于酒的禁令。《战国策·魏策》记载夏禹时,“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人以酒亡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大禹的告诫具有政治远见,后代帝王因酒失国或导致自身败亡的不可胜数。《帝王世系》记载:“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星,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史记·殷本纪》记载商纣王滥饮无度,“以酒为池,悬肉为林。”周初的统治者鉴于前代亡国的教训,专门发出饮酒的戒令。《尚书·无逸》记载周公的话:“无若殷王辛之迷乱,酗于酒德哉!”孔颖达疏:“王当自勤政事,莫如殷王受之迷乱国政,酗于酒德哉。殷纣藉酒为凶,以酒为德,由是丧亡殷国,王当以纣为戒,无得如之。”《无逸》是周公对成王的告诫词,提出君王应该知道稼穑之艰难,不应荒淫逸乐,这对于周代的政治产生很大的影响。《诗经》饮酒诗的思想具有很强的政治意味,其中所反映出来的酒德观与政治相关。《大雅·抑》:“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大雅·荡》:“咨汝殷商,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玩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小雅·湛露》:“湛湛露兮,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这些诗篇把周公的戒律写在诗中,或就前代君主的荒淫作为,或联系当时贵族的享乐行为来警戒在位者,告诫他们要以史为鉴,不能为个人耽于淫乐而贻误国政。
《诗经》写宴饮的诗作,所表现的是贵族谦恭揖让的风范以及宾主之间和谐融洽的关系,而对于纵酒失德则予以揭露和告诫。《小雅·頍弁》诗中写贵族家族兄弟相聚的宴饮:“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尔酒既旨,尔肴既阜”。诗中反覆陈述宴会的丰盛,表现贵族生活的豪华,但饮宴之余也未免流露出哀伤之感。“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这里有及时行乐之意,是贵族阶层所能具有的消极享乐情绪。周代的统治者对于酒德十分重视,并把它放在政治的高度来加以对待。《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饮酒不淫,就是保持重礼合度,否则就会导致神智的迷乱。《小雅·小宛》:“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这里提出饮酒有两种不同的境界,并把饮酒之事上升到个人修身和保守天命的高度上来认识。《小雅·宾之初筵》:“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为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毛诗序》:“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诗中先写到宾主谦恭有礼,器具排列有序的景象,接下来还写到人们酒后失状,宴饮之人饮酒前后状貌构成了鲜明对比:“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此诗可作为一首讽刺贵族统治者醉酒失德的作品,诗人显然是在抨击饮酒败德的现象。诗中云“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令仪”就是美好的风仪,这要求饮酒者应具备高雅的风度。为了维护贵族饮酒场合的秩序,周代贵族饮酒设立了酒监,监督饮酒者不得悖越酒礼。《小雅·宾之初筵》:“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毛传》解云:“立酒之监。”清郎廷极《胜饮编》说:“监史之设,本以在席之人,恐有懈倦失礼者,立司正以监之也,后人乐饮,遂以为主令之明府。”酒场上的这种严明的执法,带有十分突出的维护政教和统治权威的意识,其核心理念就是上下尊卑的等级秩序。在饮酒礼仪上,周人尊老敬老的风习在以酒为主体的民俗活动中有生动显现,《诗经》作品依照周人的礼义观念,来确认君子之饮的风范。《小雅·瓠叶》中写到了饮酒酬献之礼:“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这里所称“三爵”仪式后来成为古代燕飨中必经的程序。《礼记·乡饮酒》:“君子之饮酒也,一爵而色温如也,二爵而言斯,三爵而冲然以退。”《小雅·彤弓》郑笺:“饮酒之礼,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主人又饮而酌宾谓之酬。酬,犹厚也,劝也。”[9](352)“迎宾”和“酬”“酢”、“献”的环节,这些内容在饮宴活动中占据主体,表明这样的饮宴“非专为饮食,为行礼也”。中国古代非常崇尚社会交往中的礼仪,而酒礼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得到确定,《礼记·乡饮酒礼》及《燕礼》等都有相应的记载。经过历史的文化积淀,这种酒礼观念已经内化为人们的日常生活行为当中,成为一种自觉的行事准则。人们认识到饮酒本身是一种文化行为,不以口腹自娱为乐,酒作为人的社会交往形式的载体,整个饮酒活动呈现为民俗化的礼俗仪式。乡饮酒礼在周礼中属于“嘉礼”,施礼过程中可以由上而下地推行教化,故此向被统治者所重视,并渗透到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各个方面。《诗经》的饮酒诗体现出周人以礼节酒的政治理性,就其精神实质来说,最为重要的在于追求人的内在道德风范。[10]从中国古代酒文化发展的意义来讲,《诗经》的饮酒诗不限于酒事活动内容的客观再现,更为重要的意义是在人们的精神观念中提倡揖让有节的酒德,培养诚敬守礼的君子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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