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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女性救赎史——读孙频小说《祛魅》

2014-03-29刘芳坤

名作欣赏 2014年25期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文 / 刘芳坤

“祛魅”是指对于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孙频的小说《祛魅》开始就将男性视为女性精神自救的神圣体,然而这位女作家的章法铺展下去,往往如张爱玲的小说般,感情烟花易冷,女人碎心东流,生活落地迫俗,结局令人唏嘘。小说讲述了大学毕业生李林燕分配回吕梁方山中学后的人生经历,她本可以通过一位旅美作家完成精神突围,但这仅仅是一个幻梦,就在此时,她明白了一个“祛魅”的道理:“再见到任何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先要把他祛魅。先把他身上一切虚假的磁场全部消除掉,把他先变回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吃喝拉撒的男人再说其他。”众所周知,在张爱玲的《传奇》中,女人没有救赎,旧时代女性被套在黄金枷锁里死去,唯留下了苍凉的手势。在阅读孙频的时候,我们时常感到情境和词句流淌着张氏血脉,但正是存在这一个“祛魅”,也就有了讨论女性时代救赎的空间。对两人的小说,存在进一步的女性阅读感受比较,大致可以表述为:张爱玲的写作是未必通透却放下了,孙频因为没放下所以不断寻找救赎的可能,也许这种救赎使得小说的悲剧感愈增。其实,张爱玲小说里尽是些不彻底的人,张爱玲也从没写过什么爱情,孙频则相反。

“美”的救赎

“美”对于女人来讲,本身即是一个救赎的悖论:“美”被女性视为最大的专长和生存武器,但也因之留下了理性和奋斗的缺席。英国学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的引言中曾悲伤写道:“事实上,妇女的行为和态度明显证明了她们的思想是不健康的;像培植在过于肥沃的土壤中的花草一样,力量和用途都为‘美’而牺牲了;而那些绚丽的花朵,在使好品评的观众感到赏心悦目以后,远在它们应该达到成熟的季节以前,就在枝干上凋谢,不受人们重视了。”《祛魅》中的李林燕就是一步步固执地展览“美”,同时被“美”消耗了。

大学生李林燕热爱文学,自命诗人,她显然不甘心面朝黄土坡背靠土窑洞的方山中学,而她的反抗第一武器便是“美”,清晨在窑洞前背宋词成了她“美”的展览和仪式:“九月的山里早晨已经很冷了,她还穿着一条当年最流行的大红裙子,晨风中露着两条细细的小腿,蝙蝠衫系在裙子里,头发一缕一缕地蜷在肩膀上。她的脸越往下越细越尖,嘴唇几乎要小到融化不见了,但是一大早起来她就在上面涂了口红,薄薄的一层红落在她苍白的面皮上,雪上红梅似的,萧索中自带着几分妖娆。她的眼皮也是薄薄的单眼皮,便在上面涂了一层蓝色的眼影,蓝色的眼皮沉甸甸地缀在眼睛上面,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李林燕并不明白,自己的反抗实际上成为小县城的笑话:“去教室上课的时候,穿着幸子衫,喇叭裤,蹬着半高跟鞋,一只胳膊下面端端正正夹着课本,高高挺着胸脯,因为挺得实在太高了点,使她看起来就像拎着两只乳房在走路,很容易让人想起‘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诗句。”以时尚之美为标榜的反抗,很快便会陨落,时尚美的深度仅是呼吁为了变化而变化,根本没有深刻可言。李林燕曾委身于一个旅美作家,苦等五年,才明白“美”是一夜绽放。小说在此时继续安排一处“美”的象征情节,李林燕被黄土坡上的眼泪浇醒,在二十八岁成为“剩女”那年,面对了时光的流逝。她迷恋晒衣服和叠衣服,这些衣服在阳光下被一次次地拿出又收回,仿佛从坟里翻出来的陪葬品。衣服“美”的过时,是女人身体或灵魂“美”的凋谢,李林燕变成了一个麻木的恋物主义“空心人”:“两年像两天一样过去了。渐渐地,她变得开始依恋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她一只接一只地往回买一些根本用不着的杯子,瓷的,塑料的,玻璃的,不锈钢的,花花绿绿地摆在窗台上。阳光落在窗台上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杯子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像陶俑一样纷纷散发着一种暖钝的光泽。”到这里,我们不禁惊讶,第一次女性“突围”的败落,却依然以物体“美”散发着最后的微光。说到底,小说的女主人公是一位无望的逃离者,她不断地以平面之“美”的出走,已经预言了小说的结局。

“性”的救赎

一个女性的悲剧往往由“美”展开,然后与“性”缠绕在一起,“性”是女性救赎的必然故事,也因之成为一切女性小说叙事需要面对的问题。一贯不善于插科打诨的张爱玲甚至在《色戒》中评论一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显然与“女权圣经”《第二性》的结论不谋而合:“太认清彼此常常会破坏爱情;也许在初吻之后即告破灭,这也可能发生在日常的交往或新婚之夜。有距离的爱情只是美丽的幻觉,不是真正的经验。在追求爱情产生的欲望变成激情是在肉体上有接触后产生的结果;这种情形下偏于追求情欲的女人会和最初不引起她兴趣的男人在发生性关系后开始喜欢他。”因此,张爱玲的小说里从来没写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有的只是激情褪去后的斑驳生命,有的只是官能背后的人性角落。

《祛魅》在“性”的方面表现出的英雄自救,完全不同于张爱玲。李林燕的爱情来源于切实的人生经验,她的“第一次”献给了旅美作家。在一次笔会后,他像罗密欧那样夜半三更越过阳台与他的朱丽叶幽会。那一夜李林燕“彻彻底底地融化在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在逼真的背景下她临时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女主人公”。很显然,李林燕的性奉献开始被自己赋予崇高的意味。非但如此,李林燕和余有生的“第二次”则更加富有悲壮的英雄色彩:“她在这个夜晚的感觉很简单,那就是,她像是初尝禁脔一样,心头兜起了一种近乎肉感的喜悦。她终于报复了旅美作家,报复了方山中学的老师们,也报复了这十年时间里的她自己。所有的这些人包括她自己,她都该报复,她积攒了十年,是她揭竿而起的时候了。”“性”的反抗意义就此昭然而现,但是正如波伏娃指出的那样,偏于情欲的女人难免再度受挫。余有生的诗歌获得全国大奖,并被调入省城,李林燕就面临再度被抛弃。从此以后,方山中学开始流传着一个雅号:“作家的摇篮”,如此调侃的绰号无疑标识了“性”救赎的背反。即使如此,这一带有性暗示的可悲绰号还是能让一个县城文学女青年在“传说”中活着,成为“一种更坚不可摧的存在”。

在“性”救赎的过程中,孙频的叙事已经有了比之张爱玲更为坚韧的人性底子,小说中的性不是仅仅指性本身,不仅仅代表一桩官能的活动,而含有了复杂的意味。李林燕最终有了一个小丈夫——蔡成钢,她像长辈一样照顾这个来自最贫困地区的农家子弟,并在一个孤独的春节,两个孤独的人儿进行了一次诡异的“性”抚慰:“她心里挣扎着,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是身体和身体上的每一处毛孔却更深地陷在他的怀抱里,迟迟不肯抽身出来。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疼痛,像一只新张开的蚌壳。她是如此喜欢感觉他的疼痛。”对十八岁高中学生的性启蒙,让李林燕想起了十八年前自己生涩的“第一次”,风水轮流转,带有母性高度的“性”救赎,在此刻,仿佛又一次成功了。

“剩女”时代,何以救赎?

小城女性由“美”和“性”构筑起的生活和灵魂救赎史,终将走出怎样的人生曲线?西蒙·波伏娃也早有揭示,女性生存状况的环境,正是在男性的意义上显示的:“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命定,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看似不断自我救赎的李林燕,始终难以摆脱文化整体中的“第二性”,“美”和“性”的简史就是“第二性”的“形成”过程。小说叙事中到处充斥着一种沉重的“文化整体”,例如“文学”的反讽,再如方山中学的蜚短流长。与其说李林燕是遇人不淑,不如说她始终为小城的某种“文化整体”戕害。李林燕最终毁灭了,她向“小三”举起了屠刀,同时宣告自我灵魂救赎史的落幕。小说颇具洞察地写到蔡成钢的“女生被这个时代逼急了”。文化整体是时代的产物,当我们为一个小县城“剩女”的救赎史扼腕叹息之时,不禁联想到一个更为广大的“剩女”时代的来临和救赎。

首先,我要讨论的是“文化整体”的形成。李林燕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大学毕业,90年代遇到余有生,新世纪嫁给蔡成钢。正是市场经济从方兴未艾到大潮跌宕之时,也是“文学”从昂然为中心到淡然为边缘的时代。我们也许并不能就此诠释,李林燕之死就是文学精神之死。但是,这些年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剩女”成为社会事件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回到文章的开头,“美”是女性的禀赋,在表面上,女人似乎生来具有某种性别特权,但无可否认,社会经济发展给男性以更多理性提高的机会,男人要想获得提高,才干不可或缺,如小说里的余有生和蔡成钢都是如此。而女性一旦飞跃了自身的“特权”高度,她的结局就成为了广寒宫。这也就是女权辩护的悖论,女人在依靠理性而进步的道路上,却始终不能摆脱感性示弱。“剩女”时代到来了:社会经济飞速发展,许多女性一旦走上了男性般更为“公平”的奋斗之路,她的“特权”丧失,那么,她就只能成为“被男人扔掉的女人”(日本对“剩女”的称呼)。所以,从文化整体上看,“女汉子”李林燕必然成为无法救赎的女性。而剩女时代的救赎,首先要摆脱天生的“美”的特权与“性”的屈从,可能也必须从“文化整体”的问题开始。

第二,孙频小说具有“底层”女性写作的魅力,困守于两性对立迷宫的大龄女青年具有广泛的社会阶层:女工、女大学生、女白领。孙频从生理和心理的最基本需求写出了一曲“剩女”时代的挽歌,在这点上,张爱玲一生囿于大家庭里名媛的陨落,描写的多是旧时代女性庭院的枯萎,她也想描写农村,甚至处女作就是乡村,但给后世流传的却始终是“传奇”。也许孙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作家自身对社会的洞察,以及“80后”与社会互动时的无力感造就了古典诗意的张氏血脉之下跳动的是充满救赎欲望的脉搏。“祛魅”是孙频为女性救赎设计的方案,给男性“祛魅”实际是给生活“祛魅”,一个不能面对生存实际的女性,她的灵魂世界将逐渐毁灭。

第三,小说里女性救赎之无望,使我们看到了孙频小说叙事的张力,同时也显示了不足。许是“剩女”时代所面临“文化整体”的强大,作家的解决方案也往往骤然崩塌。我们注意到,“剩女”系列小说的结局通常是悲剧,即使不如李林燕那样杀人后毁灭,也以女性生命的终结以换得爱情的精神崇高(《醉长安》),或者是女性爱情消逝于他人生命的终结(《隐形的女人》),更多时候,又是面临生活的无奈逃遁(《鹊桥渡》《铅笔债》《凌波渡》),孙频的叙事似乎已经习惯无法在“救赎”路上的纠结前行,而必须以某种生命断裂的状态解决未完成的社会历史辩证法,如此相似的落笔之处带来阅读的遗憾。我们也可以说,在文学史上,有些作家是永远不能处理“后半生”的,也就无法面临历史的汹涌波澜,特别是如张爱玲这样的女作家。但既然已经触及了这个“剩女”时代的文化整体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对孙频的女性书写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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