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自觉的诗美沉淀
——何其芳早期创作中的人格价值
2014-03-28梁平
梁平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文体自觉的诗美沉淀
——何其芳早期创作中的人格价值
梁平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何其芳前后期的创作有着不同的价值倾向,延安整风运动前后他的文学活动又有着创作与研究之别,人们因此常常见出他文学生命中的断裂性和失衡性,忽视了他在种种变化中的内在的一致性。其实,何其芳在早期创作中显现的文体自觉意识,是他一生文学活动的原点,造就了他根深蒂固的诗性人格,并在此后动荡复杂的社会变迁中一以贯之,始终坚持对社会现象和文学问题进行诗性判断,维护着文学的本质与尊严,最终为我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
文体自觉;生命意识;诗美沉淀;诗性人格;诗性判断
何其芳是我国著名作家、批评家、文学理论家,是新中国文学事业发展的积极参与者和重要领导者之一,他在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上的杰出贡献,具有无可替代的历史意义。然而,学术界对他的研究依旧不够深入、全面,甚至缺乏足够的文学体认和历史情怀,以致对他的人与文以及文学观念产生了价值误判和个人偏见。比如指责他思想进步与艺术进步的 “不平衡现象”,创作生涯是 “求纯粹而不得的文学悲剧”,再比如对他与胡风 “交恶”的不宽容,等等。纵观何其芳一生,尽管他的人格呈现出由诗性人格向体制人格逐渐靠近的轨迹,但诗性人格却是他一生的主脉。在风云变幻的社会洪流中,相较于那些随波逐流的作家、修养浅薄的作家以及只顾政治不顾学理的学术家,他能坚持文学的本位观念,能透过阶级意识进行文学本身的价值判断,已属难能可贵。为什么何其芳的诗性人格能流贯终生?为什么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他都有独特的文学创作或精深的文学见识?为什么与他同时代的大量作家和学者都纷纷蒙尘而他却能在历史深处熠熠闪光?这与他早期的纯文学观念和独立的写作训练密切相关。他文学起步时的这个原点,已内化为主导他一生的人格基因和文学基因。
一、早期创作的文体自觉
何其芳出生在万县一个偏远的山村,尽管家道比较殷实,但四周的高山天然地阻碍了他的视听,加之父亲对他的严厉管束,使他从小就显现出胆怯、孤独和安静的性格,以致 “不喜欢我觉得很是嚣张的情感和事物”,“长久地对政治和斗争冷淡”,“怪癖到不喜欢流行的、大家承认的、甚至于伟大的东西”[1]75。这样的环境固然制约着童年的快乐和见闻的丰富,却也助长了他内在天性的高度发育,胆怯让他向往自由,孤独让他充满想象,而安静则让他富有主见。可以说,何其芳的外在表现给人木讷的印象,内心实则无比丰富。后者不易被人察觉,也不易突破胆怯、孤独和安静的性格四下奔突,但它又实实在在不能被压抑。于此,文学写作就成了他表达内心最适宜的途径和方式。十七岁那年,何其芳开始用一个小本子写起诗来了。高中毕业后何其芳到北平求学,在那里生活了五年,这五年,成为何其芳文学起步的原点。五年间,他每天的生活几乎只在读书、写作、幻想,其第一部诗集《预言》就是这种生活的产物。“那时我在一个北方大城中。我居住的地方是破旧的会馆,冷僻的古庙和小公寓,然而我成天梦着一些美丽的温柔的东西”[2]144。“创作者不一定发表他的理论,但是他总有一个理论在支持着他的写作,这个创作理论的正确或错误直接影响到他的实践与成就”[3]517。这尽管是何其芳后来的说法,却也是他创作经验的总结。其实这种理论自觉从他开始创作时就有了。他的 《预言》与 《画梦录》之所以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坛乃至现在都是一种独异的存在,与他当时具体明确的理论追求分不开。北平五年,他始终是一个独语者,始终坚持着自由主义文化立场和写作方向,这既源于他胆怯、孤独和安静的性格,也与他在此间接触的文学思想和文学作品有关。可以说,他的性格让他选择了自由的文化立场和文学方式,而相应的文学思想和文学作品又反过来强化了他的选择。“读着晚唐五代时期的那些精致的冷艳的诗句。蛊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又在几位班纳斯派以后的法兰西诗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种同样的迷醉”[4]279。毫无疑问,晚唐五代诗人李商隐、温庭筠等那种吟花弄月式的唯美主义诗歌与何其芳的性格气质十分相投,波特莱尔、马拉美、魏尔仑和兰波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与何其芳的审美倾向特别相契。这让何其芳在当时那个文化多样和社会动荡的时代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定了自己的文化属性和创作路向。李商隐、温庭筠等擅长一己之情的表达,波特莱尔、马拉美等专注隐秘内心的咀嚼。他们的共同点在于追求作品的形式美、韵致美以及含蓄性乃至神秘色彩,注重挖掘内心的潜意识,整体上营造出一个隔绝于现实的、飘忽不定的感觉世界。正如何其芳自己所言:“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人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5]14正是在这种独语状态中,他完全习惯了那些阴暗、冷酷、卑微,忘掉了地上的真实,沉醉并留连于一个不真实的心灵世界。但这种不真实,只是相对于可触可摸的现实世界而言,对于何其芳,这个心灵世界却是无比真实的,甚至是他生命的全部。与此相应,他自觉地思考、选择、创造、完善着最适宜容纳内在心灵的文体。何其芳是一个苦吟诗人,他特别讲究诗歌的情调、意境,也特别注重诗歌的形式。他早年发表在 《红沙碛》上的12首诗就有着幽眇的氛围,整齐的形式,和谐的音节,严格的韵律。这种对诗歌文体的自觉意识,也明显延伸进他的散文创作中。据他自己说,写散文是出于偶然的因素,然而我们看得出他写作散文前已对散文的源流和现状有过充分了解,并且与写作诗歌一样,要显示自己的创造性和独特性。他说:“在中国新文学的部门中,散文的生长不能说很荒芜,很孱弱,但除去那些说理的,讽刺的,或者说偏重智慧的之外,抒情的多半流入身边杂事的叙述和感伤的个人遭遇的告白。我愿意以微薄的努力来证明每篇散文应该是一种纯粹的独立的制作,不是一段未完篇的小说,也不是一首短诗的放大。”[6]238~239他决意 “为抒情的散文找出一个新的方向”[7]241。因为有了这种强烈的文体意识并努力践行,他的散文集 《画梦录》在1937年获得了 《大公报》文艺奖金,并赢得了这样的评价:“在过去,混杂于幽默小品中间,散文一向给我们的印象多是顺手拈来的即景文章而已。在市场上虽曾走过红运,在文学部门中却常为人轻视。《画梦录》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制作,有它超达深渊的情趣。”[8]这种高度的文体自觉意识,不但造就了何其芳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上的独特形象,也为其后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确立了内在的诗美原则,是他诗性人格最早也最浓重的显影。
二、文体自觉的人格价值
就何其芳文体自觉意识的成因和表现作粗浅的说明,还不足以揭示其内在价值及其深远影响,我们不妨再从生命意识、文学历史和文学本质的角度对它进行透视,以求从普遍意义上揭示文体自觉所带来的人格价值,破解何其芳作出巨大文学贡献的生命密码,也为时下作家的创作和文学事业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
在社会相对宁静,写作也相对自由的今天,人们对于文学的认识已逐渐深入。战事已远,阶级性已淡化,政治强令已取消,文学已卸下层层妆饰,呈现出它本来的模样。人们也有余力有心情从文学本身的角度来认识文学,了解文学,其文学观念和文学期待已迥异于那些特殊的年代。具体说来,主要在于文学的审美性获得了空前的体认和表现,几近成为共识。而我们展读何其芳各个时期的作品和文论,会惊奇地发现,他的诗文品质、文学观念以及对古典作品的深度解读,与我们今天的要求和见解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让人感佩。他为什么能在历史的烟尘里大放异彩?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对他早期创作中强烈的文体自觉意识以及由此引发的个体生命意识作出进一步分析。应该说,何其芳的生命意识是通过对 “纯粹美”的追求和坚守而得以深化和表达的。人总是要长大,总是要在长大的过程中经历世事,调整情怀。“纯粹美”相对于现实人间是虚幻的、脆弱的。但是,一个人在生命之初若对 “纯粹美”毫无感知,也无执守,那是非常可怕的,正如一个儿童一开始就被冷漠、残忍和血腥所浸染,其后注定不能成为健全之人。因此,一个人在人生初期想往并留恋 “纯粹美”是自然的,也是有益的。“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作家”[9]39。这种说法于何其芳而言尤为贴切。上文说过,何其芳童年的性格特征主要是胆怯、孤独和安静,并且一直延续到大学期间。因为 《预言》时期他的写作较之先前更集中更自觉,所以这些性格特征就显得更鲜明更突出,而这些性格所激发出来的自由意识、想象程度和思考能力也相应地得到强化,让他深深沉迷于由心灵构筑而成的诗意王国,从而极大极深极美地开拓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预言》其实是一部深沉而恍惚、凄苦而美艳的心灵史。当然,我们从这个角度谈论何其芳早期创作中的唯美主义倾向,并不在于探讨这种倾向的得与失,而是要认识这种倾向对何其芳个体生命意识的强化以及生命意识对文学写作的重要性。人对世界的认识首先基于人的自我意识,没有自我意识,一切认识都无从展开,而自我意识中最首要的就是对自我生命的意识。遗憾的是,由于外界的风云变幻和欲望诱惑,人往往来不及完成对自我生命的充分认识就被裹挟进了滚滚红尘,以致目光时时向外,不再回望自己的内心,最终在被胁迫的生活中迷失自己。何其芳早期的生活有明显的封闭性,他执意住进象牙塔,不问世事,一心沉迷于自己的诗美空间,寻求清词丽句,专心谋篇布局,探索别样修辞。这也许会被人讥为雕虫小技,难成大气候,但技巧何尝不是 “对我们的思想、意识、感性、直觉和体验的辛勤咀嚼,从而在新的语言的肌体上使之获得一种表达上的普遍性”[10]433。也就是在这种辛勤的咀嚼中,何其芳更深地进入到了自己的生命内部,甚至触动了幽深神秘的无意识,而人的整个心灵包括无意识层面正是文学首先要表现的领域。可以说,何其芳近乎偏执的唯美倾向,让他细细地走遍了灵魂的每个角落,揭示了生命最深的层次和形态,从而让他的作品具有了人性的深度和生命的质感,作品本身也如未经濡染的心灵一般散发出纯美的光彩。《画梦录》中,“我”“梦”“孤独”是三个重要而常见的意象。 “我”是封闭的,同时也是敞开的。外在物象通过 “我”得以融化并再现,“我”因与 “物”交融得以深化并显影,物我关系由此得以微妙而淋漓的表达。“梦”是理想的别名,让人温润,让人有信心,无疑是作者心灵朝向 “虚空”的无边拓展。“孤独”普遍存在于世间,作者着意体会它的形态,挖掘它的意蕴,也就深入到了生命的底层,这样既开阔了自己的审美空间,也丰富了作品的审美价值。何其芳早期的文体自觉,强化了他的生命意识,巩固了他的诗性人格,突出了作品的本质属性。
作家在写作之初,不同的写作目的可能最终决定其写作成就的大小。目的本身分为两种:为他人写作和为自己写作。何其芳声称:“我写我那些《云》的时候,我的见解是文艺什么也不为,只为了抒写自己,抒写自己的幻想、感觉、情感。”[11]517这是典型的为自己写作。文学写作既有作者的主观愿望,也有实际的客观效果。但一个作者如若在写作之初就抱定为他人写作的目的,是比较危险的:其一,来不及体验自己的内心世界以锻炼真诚的生命意识,造成写作的漂浮甚至虚假;其二,来不及体会文学的内在属性并进行足够的文学训练,导致文学功底浅薄;其三,受制于 “他人”,容易将文学当作达到世俗目的的工具,以致偏离文学成为非文学。当然,我并不是说文学应该拒绝社会功能和道德功能,而是说,一个作家如果一开始就对文学别有所图,既不利于他的自我成长,也不利于他写出好作品,其社会功能、道德功能与文学价值也就必然有限。从文学历史角度看,那些御用文人,那些被列为下品的作家,之所以其作品不够优秀,主要因为他们在文学起步阶段时创作目的不够纯粹,未能对自我生命及文学本质进行充分认识和体会,终至生命意识飘忽而稀疏,文体意识淡薄而浮泛。与此相反,李商隐、温庭筠等一度被贬损的诗人,因为他们着意挖掘自己的内心世界,注重研习诗歌的文体特征,最终凭借精致、深婉的作品而跻身于辉煌的文学史。事实上,最初只为自己写作的作家,他也不可能一直封闭自己,但因为他有着丰富的生命体验、深刻的文学认识和足够的文学训练,在其生活经历得以丰富,活动领域得以扩大,社会认识得以深化之后,他往往能写出既富文学性又具功能性、长效性的作品。何其芳正是这样。他到延安后写出的 《夜歌》既是真正的诗歌,也鼓动了青年的进步,并被传诵至今。一个作家当然要有进步的世界观,要有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但同时应与社会生活保持适当距离。有了距离,才能看清社会现象的本质和社会发展的规律,也才能保持文学的独立性,最终保证文学本质不被淹没、扭曲。“好的作家总是从他的时代暗中汲取,而不是被他的时代强行介入,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他的世界和另外那个别人的世界既能潜在相通又截然隔绝”[12]。何其芳 《夜歌》的成功处,就在于他与延安生活既潜在相通又截然隔绝。他曾经坦言那个时期他的创作心态:“抗战以后,我也的确有过用文艺去服务民族解放战争的决心与尝试。但由于我有些根本问题在思想上尚未得到解决,一碰到困难我就动摇了,打折扣了,以至后来变相的为个人而艺术的倾向又抬头了。”[13]517由此看来,有没有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的认识和能力,跟一个作家早期创作时是不是 “为自己写作”密切相关。如若何其芳彻底消除了个人主义的艺术倾向,也许就不会有《夜歌》的面世,就算有,也不会是现在这种风貌。他那时为什么依然有个人主义倾向呢?究其根源,恐怕还得回溯到他早期的自由主义和唯美主义的文化立场。我们再次看到,文体自觉意识培育的诗性人格已化入了他的血脉,根深蒂固难以磨灭了。
三、文体自觉的诗美流贯
何其芳后来放弃唯美主义倾向,有了广阔的生活领域、丰富的写作对象和精深的文学研究,它们共同构筑了他博大、深沉、丰富而辉煌的文学生涯,这无疑是他诗性人格的内在价值持续发散的结果。
何其芳大学毕业后,如同他的生活出离了校园,他的创作也渐渐突破了象牙塔。两种环境的迥异,现实与诗美的落差,让他清醒地感受到了生命中真实的苦难。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新的环境像一个狞笑的陷阱出现在我面前。我毫不迟疑的走进去。我第一次以自己的劳力换取面包。我的骄傲告诉我在这人间我要找寻的不是幸福。正是苦难。”[14]239也从这时开始,他的诗情日渐冷落,很快 “枯窘”了。这一方面因为 “现实的鞭子”终于打来了,另一方面在于他已走到唯美主义的尽头,很难在这种有限的形式中实现新的突破。经过生活的磨砺和长期的反思,他终于认识到:“诗,如同文学中别的部门,它的根必须深植在人间,根植在这充满不幸的黑压压的大地上。”[15]147他开始厌弃自己的 “精致”,不再 “忧郁的偏起颈子望着天空或者墙壁做梦”,而是关心着 “人间的事情”[16]243。相应地,在写作方式上他开始 “叽叽喳喳发议论”[17]68,遂有风格和内容皆不同于 《预言》的 《夜歌》。他写 《夜歌》时不像写 《预言》那样 “很艰苦很迟缓”[18]145, 而是 “写得很容易, 很快”[19]517。我们由此不见了 “内敛的、深婉的、华美的、苦心经营的”何其芳,读到了 “奔放的、热烈的、质朴的、直抒胸臆的”何其芳[20]。尽管如此,从根本处说,何其芳还是何其芳。如前文所引,他的 《夜歌》是 “为个人而艺术”的倾向的变相表现,《夜歌》其实 “说明其中有一个旧我与一个新我在矛盾着,争吵着,排挤着”[21]517。这种矛盾、争吵和排挤,一直贯穿在他的延安生活中,使得他没能与当时的抗战需要和工农兵思想彻底融合。他说诗歌的根必须深植在人间和大地上,而他早年的 “纯诗”观念何尝不是他诗歌的另一条根,并且是初根,年深月久,达于地心,以至无论生活多么复杂,社会多么激荡,都难以拨动。比如他初到延安时读了陈荒煤从前线回来写的报告文学后,就批评其只是简单地服从政治需要而没有艺术性。如若他与当时的思想观念完全同化了,如若他心中已消除了早年的诗美标准和梦想,他是不可能提出这种批评的。这种批评需要勇气,而这勇气显然来自他一直坚守的诗美原则。整风运动之后一直到去世,何其芳已基本停止创作,主要从事领导工作、文艺批评和文学研究,但写诗的愿望始终存留在心底,并且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比先前写得更好。当然,这终归只是他的愿望和预见,他若真写出诗来,会不会真比以前好呢,在那个比延安时期更政治化的时代很难说。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经过长期的反思和调整,说不定已妥善解决了诗歌与政治的矛盾,再加上已有的深厚功底,也许真能写出更好的诗来。历史显然不能假设,但何其芳长存心中的诗歌愿望和预见于他于中国文学却是非常重要的,是对于诗歌的热望和信心推动他在文学研究领域作出了诸多贡献,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贡献比几首好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而他为什么在那个非常态的时代能作出巨大贡献呢?追本溯源,依然与他早期根深蒂固的文体自觉意识和艰难迟缓的写作训练息息相关。套用他自己的话,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在他的文学研究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政治与一个诗美在 “矛盾着,争吵着,排挤着”。政治让他合于时代,诗美却让他脱离时代。政治过后,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学见解。这是他诗性人格结出的硕果。
我们无法详述何其芳在文学研究上作出的所有贡献,只摘取两个与诗歌直接相关且十分重要的方面进行分析,用以说明诗美原则一直深深流贯在他文学研究的整个过程之中。
首先是他对诗歌所作的定义。1953年11月1日,何其芳在北京图书馆主办的演讲会上作了以《关于写诗和读诗》为题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他给了诗歌一个明确的定义:“诗是一种最集中地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样式,它饱和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常常以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现,而且在精炼与和谐的程度上,特别是在节奏的鲜明上,它的语言有别于散文。”[22]267对于什么是诗,历来没有定论,人们就往往以自己感觉和认识到的诗歌来进行谈论。而因为人们所据的生活阅历、时代环境、知识结构、审美倾向和诗歌修养存在差异,诗歌在人们眼里就呈现出各不相同的形态特征,其间有合理的、不合理的,有肤浅的、深刻的,有片面的、全面的。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因为眼中之诗各不相同,诗歌就成了不可言说之物。相反,我们应在对诗歌不断的认识中,由表及里,由特殊到普遍,抛弃偏见,接近诗歌本身。诗之为诗,无论古今中外,既然拥有同一名称,其间就必然有相通的特质。诗歌不是不可言说,而是看怎样说才合理、深刻、全面、客观。何其芳的诗歌定义,既指明了诗的生活基础,也揭示诗所需要的心理能力,既说明了诗的表达方式,也阐明了诗的语言及形式特征,并从与散文的区别上描述了诗的内在形象。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定义,合理、深刻而全面。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定义作于1953年,但其间并没有留下那个时代特有的印痕。这个定义,因突破了时代限制且不拘于一时一地和一己之见而具有极大的普适性,我们今天看来依然很贴切。这是他基于人间、大地而又超越时空并深入诗歌内核所获得的关于诗歌的真知灼见。我们可以想见,如果要何其芳在早期给诗歌作出定义,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全面、客观,因为那时他只认定片面的唯美主义诗歌。同样,如果没有他早期的唯美主义诗歌历练,他对诗歌的定义也定然没有现在这样合理、深刻。这个诗歌定义,是从他的生活阅历、诗歌实践和理论探索中凝结出来的神异的珍珠。
其次是他对现代格律诗的倡导。1954年,何其芳在 《关于现代格律诗》一文提出了现代格律诗的理论主张:“我们说的现代格律诗在格律上只有这样一点要求:按照现代的口语写得每行的顿数有规律,每顿所占时间大致相等,而且有规律的押韵。”[23]303何其芳对于诗歌形式的探求从他开始创作自由诗时就从未停止过,关于现代格律诗的具体主张,不过是他这种不断探求的自然结果。应该说,他在 《预言》中的那种艺术锤炼和推敲,已然显示出了他在诗歌格律化方面的努力。到延安后,他的诗风变得自由、奔放、热烈,尽管写得很快很容易,但他却深深困惑于思想进步与艺术进步的不平衡状态,便又思考着诗歌的形式问题,并将这一思考与中国新诗的走向结合在一起:“中国的新诗我觉得有一个形式问题尚未解决。从前,我是主张自由诗的。因为那可以最自由地表达我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动摇了。因为我感到今日中国的广大群众还不习惯于这种形式,不大容易接受这种形式。而且自由诗本身也有其弱点,最易流于散文化。恐怕新诗的民族形式还须建立。”[24]376何其芳的诗歌格律化主张,不仅仅源于他个人创作的心得,他既考虑到了读者的喜爱程度和接受情况,也注意到了自由诗的弱点,并把它提到国家民族的文化高度上来思考。在他后来的文章中,他还谈到了古典格律诗的优势以及它与现代语言形态的不适应性,也谈到了民歌的局限性。这些思考,最终归结于新诗格律化这个必然的走向。我们知道诗式越自由,诗意越散淡这个道理,何其芳正是想以格律化的形式来凝聚诗意。这种思考,显然也出于他早期在文体自觉意识中所养成的诗歌自律意识,诗歌之为诗歌,是他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尽管他的格律化理论还有待完善,但无论从新诗本身有待提高还是从诗歌的历史规律看,这种主张和预见都是富于学理且有重大指导意义的。
何其芳一生都在为诗歌工作。他的诗歌贡献还有很多,比如提出 “中间性的作品”概念,在不正常的年代拯救了王维、孟浩然、李贺、李商隐、温庭筠、李煜、李清照等诗人留下的属于整个民族的重要精神遗产;比如提出好诗的标准,强调诗歌内容有诗意,形式要完美[25]314;再比如批评郭沫若把诗写成了标语口号,等等。他何以有此建树呢?因为“他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学时期,就写出了散文集 《画梦录》和 《预言》中的诗篇,从而在青春写作中就显示了深湛的诗文修养和精妙的诗美品位。这个起点影响其终生,成就其终生,他是持着诗美的 ‘身份证’通行于其后从事的文学诸领域的”[26]71。纵观何其芳的全部文学活动,尽管也有失误,但瑕不掩瑜。我们更多地看到,他从早期文体自觉意识中练就的诗性人格是其主要人格表征,其间沉淀着浓郁的诗美质素并流贯终生。面对风云变幻社会变迁,何其芳始终坚持对社会现象和文学问题进行诗性判断,维护着文学的本质与尊严,为我国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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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18]何其芳.《刻意集》序[A].何其芳全集(第1卷)[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3][11][13][19][21]何其芳.《夜歌》(初版)后记[A].何其芳全集 (第1卷)[C].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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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野]
I106.2
A
1674-3652(2014)03-0058-06
2014-03-09
重庆市教委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新诗的理论基础与实践验证”(12SKP07)。
梁 平,男,重庆石柱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