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小波与卡尔维诺小说创作的异同
——以《白银时代》系列为例
2014-03-28毛琴
毛 琴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伊塔洛· 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欧洲当代文学的旷世奇才”[1]。王小波被誉为“最具后现代色彩的作家”。他们二位都致力于“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性”[2],在王小波的阅读生涯中,卡尔维诺是他最推崇的一位作家,他曾说:“我喜欢奥威尔和卡尔维诺,这可能因为,我在写作时,也讨厌受真实逻辑的控制,更讨厌现实生活中索然无味的一面。”[3]王小波在读卡尔维诺的论著《美国讲稿》时这样说:“我一直喜欢卡尔维诺,看了这本书,就更加喜欢他了。”[4]可见,卡尔维诺对王小波的创作生涯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王小波的创作也多少呈现卡尔维诺的痕迹。笔者将从故事内容、叙事技法和思想内涵三个方面来探讨王小波与卡尔维诺小说创作的异同之处。
一、故事内容的异同
王小波和卡尔维诺的创作都体现了康德“艺术即是自由”的观点,他们畅游于各自创设的小说世界中,以顽童的心态“玩弄”文字,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始于自由,终于自由,他们对故事内容的设置都十分离奇,通过离奇的想象力和创作力来实现他们的自由人生。卡尔维诺“喜欢自由发挥——他的一篇小说叫《我们的祖先》,就是自由发挥,可以算作是一种写法。其实也不叫‘历史小说’,就叫‘小说’好了。它常常在一个虚拟的时空里自由发挥,写出来相当好看,更容易进入一种文学的状态,不受现实的约束,和纪实文学也彻底划清了界限”[5]。《分成两半的子爵》讲中世纪后期梅达尔多子爵因战争而身体一分为二,又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树上的男爵》写17世纪意大利贵族少年柯希莫因反抗专制家庭而上树终其一生;《不存在的骑士》以中世纪为背景,讲述身体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为了证明自身存在而不断探索,最终失败而消失于树林中。卡尔维诺生活在20世纪,这些故事都发生在他虚构的过去时空。梅达尔多的身体被炸成两半还能存活,柯希莫在树上终其一生,阿季卢尔福空有一身铠甲还能骁勇善战,这些故事如此离奇但并不虚无缥缈,所蕴含的意旨十分深刻。卡尔维诺大学毕业后曾为意大利共产党工作,对二战后的社会现实和政治相当熟稔,《我们的祖先》就是他对社会的极度不满及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关于想象,王小波认为:“文学事业可以像科学事业那样,成为无边界的领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6]正是想象力的驱使,使得王小波一反常规,驰骋于自由时空,任意书写现实生活,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呼出了他的心声。在《白银时代》系列小说中,“作品都是以未来时间为舞台,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乌托邦逻辑为经纬,推展演变。电脑时代的网络空间、艺术家、知识分子的趣味和他们受到钳制,变得滑稽可笑的情形出现在小说中”[7]。《白银时代》将“我”放置于2020年这一时空中,通过回忆“我”的大学生活来展示“我”现在的生存状态;《未来世界》将“我”置身于未来世界,“我”为死去的舅舅写传记而犯错误,进而导致我现实的灾难。王小波将“我”放置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来讲述“我”和舅舅的生活处境,时空跨越非常大。在《未来世界》中,“我”将舅舅的真实生活公之于众却犯直露和映射错误,并遭公司的安置,一切财产被没收,所有身份也被取消,“我”的自由完全被剥离。王小波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对人间的阴暗面了解较深,他设置如此离奇的故事内容更能揭示出他因反乌托邦的思想和对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系统极尽颠覆之能事,王小波放逐了社会。王小波将自己对现实社会的真实感受以不可思议的态势映射到作品中,可见他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王小波和卡尔维诺都具备丰富的想象力,对故事内容的安排别具一格。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以过去时空为舞台,主人公的生活空间都设定在过去,作品通过寓言故事的形式揭示现实生活哲理。《树上的男爵》讲述17世纪意大利贵族少年柯希莫为了自由而反抗专制的父亲,实质上是卡尔维诺对专制的痛恨和自由的向往。卡尔维诺所设想的故事内容都发生于过去,并且无论多么离奇,总是充满现实社会气息并有一定的社会效应,作品极具感染力和说服力。而王小波的《白银时代》系列小说是以未来时空为舞台,以过去的生活为辅助物,通过过去的离奇故事来揭示他对现实的失望与憎恶。王小波所设置的故事内容跨越比较大,主人公的身份不断穿梭于过去与未来。相较而言,卡尔维诺小说的时空跨度较小,而王小波的小说时空跨度较大,时空的跳跃性特别强。
二、叙事技法的异同
王小波和卡尔维诺是极具后现代主义色彩的作家,他们的小说笼罩着一股浓厚的后现代主义气息。在《白银时代》系列小说和《我们的祖先》中,他们二位都将严肃的哲理与插科打诨混为一体,还将其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情绪通过一些可笑的或不可思议的言行发泄出来,不仅讽刺意味浓厚,还染上了后现代主义特色。他们的小说创作超越了传统,实现了现代化,但叙事技法还是与传统一脉相承。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采取连贯叙述与插叙相结合的手法,《分成两半的子爵》以连贯的叙述手法讲述梅达尔多子爵的故事,在连贯叙述的同时,又采用插叙的手法介绍人物的身世。梅达尔多善良的一半出现并帮助帕梅拉姑娘时,插入他的经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埋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这就将善良和邪恶子爵的不同形象公之于众。卡尔维诺采取这种手法使文章既不晦涩难懂,又条理清晰、格局妥当。他还采取限制叙事视角来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我们的祖先》都采用第一人称的手法展开故事情节,“我”主要讲述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讲述他人的故事。通过第一人称叙事手法的使用,文章的内涵更加真实,卡尔维诺本人的精神机制也一目了然。在《我们的祖先》中,卡尔维诺不追求跌宕起伏的情节,为读者设置良好的情节来琢磨文本的精神实质。卡尔维诺终其一生对小说的表现形式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革新,“他的每一部作品风格迥然,但无不闪耀着对艺术异常严肃而又无比大胆的探索精神的奇妙之光”[8]。他在追求现代化精神内涵的同时,对小说叙事技法的安排回归了传统,这体现他对艺术大胆而执着的探索精神。
王小波追随了卡尔维诺对传统性的回归,他的《白银时代》系列小说也采用了连贯叙述与插叙相结合的手法和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情节的安排清晰明了。在《未来世界》中,“我”因为替死去的舅舅写传记而犯错误,并因此为自己招致了祸害。不管是“我”的遭遇还是舅舅的故事,展现的是王小波本人的伤痛与困惑。王小波在《未来世界》中采取连贯的叙述讲述“我”为舅舅写传记而遭受一连串迫害的故事,同时在“我”写传记的过程中大量插入了舅舅过去的感情生活。这种连贯叙述与插叙相结合的手法也使得文本的情节发展有一条清晰的脉络,提高了文本的吸引力。
王小波和卡尔维诺对叙事技法传统性的安排,为读者留下足够的空间领悟文本的真谛。但二位对叙事技法的细节处理有所不同,王小波小说故事时间的跳跃性较大,他将主人公放置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而卡尔维诺将主人公放置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中,同时王小波对插叙的使用频率也很高。在采取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的手法上,卡尔维诺将“我”与“他”的故事放置在同一时空下,而王小波打破了单一的时空,将未来的“我”与过去的“他”杂糅在同一背景下,通过“我”的磨难来揭示王小波的困惑与寂寞。在故事情节的处理上,二位都极力追求情节发展的清晰,但王小波小说的情节显然要比卡尔维诺复杂。《我们的祖先》主要讲述梅达尔多、柯希莫和阿季卢尔福的故事,“我”虽不时参与其中却只是他们的代言人,故事情节是围绕他们展开的。而《白银时代》系列小说讲述过去的“我”、舅舅或小舅的故事,突显更多的是“我”的现实处境,故事情节不时在“我”与“他”之间交替展开。
三、思想内涵的异同
小说的重心“主要在于呈现叙述者对人生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以及由这种感受和体验所引发的一种特定情绪”[9]。无论是故事内容还是叙事技法的设置,最终都要落脚到思想内涵上。小说必须具备深刻的思想内涵,正如孙绍振所说:“现代读者的主体性很强,作家提供必要的信息,然后读者去补充,留下的空间大,想象的空间大,那是对读者的尊重,作家把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描写得那么细致,没有读者介入的余地,也就是没有感染力。”[10]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通过寓言故事揭示了不同的人生真理,《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才不在乎您的列祖列宗哩,父亲大人”,可见他叛逆的天性。他自从反抗父亲的专制爬到树上后,与树相依为命一直到死。他在树上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和人间诱惑,通过自己的举止感化作恶多端的人。树上的柯希莫就是理想、高尚、自由的象征;地上的父亲则是专制、邪恶、虚伪的象征。“树上的柯希莫”是卡尔维诺一味追求的理想境界,可现实却与“地上的父亲”是一丘之貉,让人难以忍耐。《树上的男爵》揭示了卡尔维诺对战后的社会现实和政治的批判与反抗精神,也表达了他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在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中,“我”在写作公司写作《师生恋》这部小说,正是《师生恋》的写作导致“我”的不幸遭遇。《师生恋》回忆的是“我”的大学生活,“我”与大学老师之间的往事穿插在现在的工作环境中。“我”的真实生活遭到领导的枪毙,只能按照领导的指示来虚构生活。“我”对现在的生活深恶痛绝,只想回到过去的美好回忆中,这体现了王小波对现实社会的嘲讽与戏谑。王小波师承英美经验主义和自由主义学派,对卡尔维诺和罗素批判与思考的精神十分推崇,他的作品显示的就是对现实社会权力至上、人际关系的冷淡和虚伪、集体道德的理性缺失等的批判。
王小波和卡尔维诺小说的思想内涵有很多相似之处,如他们对自由的无限向往、社会的批判以及自己现实处境的无奈与愤懑等等,但是他们的传达方式不同。卡尔维诺将主人公放置于一定的生活空间之外来观察生活,更能看清社会现实。《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自从反叛传统、专制的父亲爬上树后,一直与大地分离但又密切地关住人间的一切。柯希莫看清了社会现实,凭自己的力量去感化那些冥顽不化的人。卡尔维诺对自己所处的社会相当失望与憎恶,但他并没有置之不理,通过作品感化更多的人。王小波的《白银时代》系列小说将主人公安置于过去、现在、未来的空间中,但是主人公与生活近距离接触,通过主人公对生活的体验和主观感受来直接展示他最真实的感受。《2015》中“我”因为脱离主流社会而经历种种磨难,“我”一直在寻艺术真谛,这也是王小波对生活真谛的探索。
王小波相当推崇卡尔维诺“轻逸”的小说艺术价值,他认为小说不应当负载不堪忍受的义务。他们都相信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充分发挥作者的主观能动性才能显出艺术的真谛。不论他们对小说创作的故事内容、叙事技法和思想内涵如何安排,最终目的都是表达对现实生存处境的感慨。“王小波嗜读卡尔维诺,认同他那种探索无限的写作,并明确承认主要是以卡尔维诺的小说为摹本。”[11]卡尔维诺对王小波创作生涯的影响毋庸置疑,但他们的小说创作也都独具风格,为后来的中外文学研究开创了广阔的道路。
参考文献:
[1]袁华清译.白天的猫头鹰——意大利当代中篇小说选[M].北京出版社,1989.2.
[2]王小波.卡尔维诺与未来的一千年[A].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上)[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52.
[3]王小波.王小波小说全集·《未来世界》自序[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57.
[4]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316.
[5]黄集伟.王小波:最初的与最终的[A].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上)[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90-91.
[6]王小波.关于幽闭型小说[A].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上)[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67.
[7]艾晓明.不虚此生——纪念王小波[A].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上)[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279.
[8]吕同六.多元化,多声部:意大利二十世纪文学扫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112.
[9]冯光廉.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168.
[10]孙绍振.文学性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69.
[11]张懿红.王小波小说艺术的渊源与创化[A].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下)[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5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