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词扩展式的句法成因
2014-03-28
(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 湖南 益阳 413000)
离合词是现代汉语里很特别的一个词类。它既能合起来使用又能在中间插入其它成分分开使用。如:
帮忙——大家帮忙——大家帮我的忙
拔草——他拔草——他拔了两块钱的草
在这里“我的忙”、“两块钱的草”在形式上是一个定中结构,“我”和“两块钱”是 “忙”与“草”的定语,赵元任先生把它们称为领格宾语或别的特殊的宾语修饰语[注]参见: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M].吕叔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但在语义上,它们之间并不是表示领属关系,如“我的忙”并不是说“忙”是“我的”,它也不表示其他的一些限定性或描写修饰的关系,这是一种形式与语义相背离的句法结构。离合词的这种特殊性使它成为对外汉语教学的一个难点,也成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重点。
关于离合词的性质、鉴定标准、结构类型、扩展形式、插入成分类别及语法特点等前人多有论述。对于离合词成因的解释,付士勇认为离合词是古汉语向现代汉语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一种语言现象,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注]付士勇.论离合词[J].黔东南民族师专学报,2001(1):49.。沈怀兴、王海峰主要从语用的角度探讨了离合词的成因[注]参见:沈怀兴.“离合说”析疑[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2(6):62-63;王海峰.现代汉语离合词离析动因刍议[J].语文研究,2002(3):32-33.。
我们认为,以上两种因素只是离合词形成的外部原因,其真正的原因应该来自它的句法内部。由于离合词的构成形式大部分是动宾结构,因此我们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动宾式离合词。我们将从分析动宾式离合词的论元结构入手,来探讨其插入成分的句法语义来源,从而揭示动宾式离合词可离可合的句法成因。
论元结构理论 论元结构是指词项及其所属的子语类[注]子语类属性及有关的讨论,参见:顾阳.论元结构理论介绍[J].国外语言学,1994(1):1-10.所构成的介于词汇语义及句法之间的一种结构关系,通常在文献中讨论最多的是作述语的动词和论元之间的结构关系。论元这一概念,从广义上说就是带有论旨角色的名词组。而论旨角色通常表示述语表达事件所涉及的主体(施事者/经验者)、客体,或其行为状态等所处的场所、活动的起点、方向、终点,事件发生的原因及引起的结果,施事凭籍的工具等等。动词与论旨角色之间形成论旨关系,论旨角色由动词指派给相关的名词组,就成为论元。论元与述语构成论元结构,最终再反映到句法结构中,形成句法关系,相应的论元就担任句子的主语、宾语或其他成分。
在生成语法理论中,对词库(lexicon)和句法表达(syntactic representation)层面之间存在几个界面有两种理论假设:一是词汇映射理论(Lexical mapping theory,简称LMT)。该理论认为在词库和句法表达层面之间只有一个层次,那就是论元结构。二是Levin & Rappaport的理论假设。Levin & Rappaport认为在词库和句法表达层面之间有两个界面,这两个界面的作用分别为表达词汇的语义及句法特点,一个称为词汇语义表达式,另一个称为词汇句法表达式,也称论元结构。词汇从词库到句法层面要先经过语义表达式,再经过词汇句法表达式。某些词汇经过这两个层面,可以涵变为新的词汇,如非宾格动词(Unaccusative verb)、中间动词(middle verb)等等[注]Levin,Beth and Malka Rappaport Hovav.1995.Unaccusativity:At the Syntax-Lexical Semantics Interface[M].MIT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从Levin 和 Rappaport对非宾格动词及被动动词生成的理论解释中受到启发,我们认为这种句法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动宾式离合词中的插入成分的生成原因。
动宾式离合词插入成分的生成 动宾式离合词根据其组成成分的不同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由“动词性成分(V)+名词性成分(N)”构成,一类由“动词性成分(V)+动词性成分(V)”构成。为行文方便,我们分别称为单核动宾结构式和双核动宾结构式。
1. 单核动宾式的论元结构
(1)单核动宾式的数量—— 单核结构动词是指“VO”动宾式中只有一个动核结构,这个结构以“V”为动词核心。这类结构中的名词多为不可数名词和抽象名词,前面不能带个体量词,只能加不定量词“种、类、点儿、些”和动量词“次、回、遍、趟”等。如只能说“省了一些事,上了一次当”,不能说“省一件事,上一个当”。这类词大约占了动宾式离合词80%,它们又可以分为两类:
A. 碍事 罢工 败兴 帮忙 报仇 操心 操神 称心 吃饭 辞工 当家 道歉 发财 翻案 告状 过瘾 还债 回话 回礼 记仇 缴械 敬酒 宽心 劳神 怄气 欠情 欠债 请客 入伙 让座 撒谎 杀价 伤心 省事 送礼 投票 问话 洗澡 享福 泄气 栽赃 造谣 造孽 折寿 中计 作证 做主
B. 拆台 捣鬼 点将 丢脸 丢丑 丢人 革命 将军 接班 揭底 揭短 揩油 劳驾 聊天 买帐 没戏 摸底 让步 扫兴 上当 生气 挑刺 越轨 沾边 沾光 找茬 中毒
A类的词义可以从它的组成成分的语义素直接推出来,如“碍事=碍+事”,“罢工=罢+工”。B类词义却不能,它里面的名词性语素的实体义基本上已经抽象化或隐喻化,整个词的意义也就有了引申义或比喻义。如“捣鬼”的意思不是“捣”+“鬼”,而是指使用诡计;“揩油”也不是“擦一点油”,而是“比喻占公家或别人的便宜”[注]本文对词项的释义主要依据《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也就是说,在词义的衔接紧密度上,B组比A组的语义更趋于整体性,更凝固。
(2)单核动词“V”的论元结构—— 单核动宾式里只含一个述语“V”,在词库中,只有动词“V”才具有指派论元的资格。一般认为,动词可以对句子意义做出最好的预测,动词的论元可以从它的词汇意义中推导出来。单核动宾式的动词“V”的显性论元(占主宾位的论元)同样可以从它的词汇意义中推导出来。如“投票”中的“投”的词汇意义是“放进去、送进去”;“请客”中的“请”的词汇意义是“邀(约)某人来”;“拆台”中的“拆”的词汇意义是“毁掉”。可以这样来描述它们语义结构(词汇语义表达式):
动词“V”的语义结构(词汇语义表达式): 投:〈某人放(送)进某物〉
请:〈某人邀(约)某人来〉
从以上动词的语义结构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动词所表示的活动中都含有两个参与者:一个施事者,一个受事者。如“投票”中的“投”就包括一个施事论旨角色“某人”,一个受事论旨角色“某物”;“请客”中的“请”也包含了一个施事论旨角色“某人”,一个受事论旨角色“某人”。也就是说,这些动词都是二元动词,它们的论元结构(词汇句法表达式)可以概括如下:
动词“V”的论元结构(词汇句法表达式):〈 域外论元 动词 〈域 内论元〉〉
(施事) (受事)
动词“V”的论元结构直接投射到句法层面,就会形成下列句式,形式化为:
动词“V”的句法结构:S+V+O 如:大家投票。 小王请客。
在上例中,“大家”和“小王”为动词“V”(“投”和“请”)的域外论元施事,“票”和“客”成为动词“V”的域内论元受事,它们分别占据了动词“V”的句法表层结构中的主语(“S”)和宾语(“O”)位置。我们可以看到,插入成分并没有出现,在动词“V”的表层句法结构中也没有它的位置。由此可见,在单核结构式中,插入成分并非来源于动词“V”。
但是,在动宾式离合词的扩展式中,只能带两个论旨角色的动词在“大家[投]他的[票]”“小王[请]我们的[客]”等句子中却带有三个论旨角色,这是违反论旨关系准则(θ-criterion)[注]论旨关系准则(θ-criterion):是论旨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原则,它规定:每个论元必须,而且只能,得到一个论旨角色;每个论旨角色必须,而且只能,分配给一个论元。的。但为什么这些句子又都是合格的呢?其原因只能是,在动宾式离合词的论元结构中,决定表层结构中能有几个名词性成分的只能是整个“V-O”结构。
(3)单核动宾式“V-O”的论元结构—— 单核动词“V”进入词汇语义层面后与客体受事“O”结合,“V”和“O”组合后,由于高频率地使用,使得它们的意义变得越来越凝固,在静态的词汇语义层面,它们更像是一个词,具有了相对稳定的意义。
动词“V”在词库底层只是单纯地表示一种行为动作,当它与“O”结合后,“V-O”便具有了一种表现潜在事件的能力[注]动宾短语一般都能表示事件,论元就是事件中的参与者。单核动宾组合与一般的动宾短语稍有不同,它们只具有表达事件的“潜在资质”。这是因为动宾短语中的动词和名词都具有典型性,它们在意义上都是自足的。在概念结构中,动词可以看作是事件中活动或事态的词汇形式,名词可以看作是词汇化的事件活动中的可控参与者。这样,动宾短语在语义底层就能自足地表示一个已实现的事件。但我们这里的动宾式离合词却不同,它们的组成成分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动词和名词,或者说它们还不是典型的动词和名词,这样,它们不能表达一个实现了的具体的事件。但它们里面又包含了动性成分和名性成分,所以它们是具有表达潜在事件的能力的。参见:Hopper,Paul J.& Sandra A.Thompson.1980.Transitivity in Grammar and Discourse[M].Language56.2:251-299.。它的论元结构必须满足自身事件完成的条件,即它须带有自身的参与者。而这些事件的参与者除了施事、受事,还涉及到与事、动作行为的对象、事件发生的地点以及原因等等。这种变化也就是常说的论元增容:论元数量的增加。当论元结构直接映射到句法层面时,也就形成了比动词“V”映射时复杂得多的句法结构。
下面我们以“投票”为例来具体地说明单核动宾式“V-O”论元结构的生成以及其插入成分的来源。“投票”的词典释义为:“选举的一种方式,由选举人将所要选的人的姓名写在票上,或在印有候选人姓名的选票上做出标志,投入标箱。表决议案也有用投票方式的。”
“投票”的语义结构:〈选举人通过投选票的方式来选候选人〉 (主体:选举人 客体:候选人,选票)
在这个语义结构里,新增加了一个事件参与者“候选人”。因而在“投票”的论元结构中也就新增加了一个与事论元“候选人”。
“投票”的论元结构为:〈 域外论元 动词 〈 域内论元〈新 增论元〉〉〉
(施事) (受事) (与事)
在这个论元结构中,施事为“选举人”,受事为 “选票”,与事则是指与投票事件相关的参与者“候选人”。动宾式“V-O”的论元结构直接投射到句法层面,就形成下列句式:
“投票”的句法结构:S+V+AX(定语)+O 如:他[投]村长的[票]。
单核动宾式“V-O”论元结构的复杂生成过程可以表示如下:
由以上分析可知,单核结构中插入成分的来源主要是动词“V”和宾语“O”结合后新产生的一个事件参与者,是“V”的论元结构向“V-O”的论元结构转变过程中的论元增容。它被指派的论元角色一般为与事或对象。
2. 双核动宾式的论元结构
(1)双核动宾式的数量——双核结构动词是指“VO”中的“O”为动词性成分的动宾式离合词。如“挨克”中的“克”,本为动词,可以组成“以柔克刚、克服”等。在“VO”中,“O”的动词义虚化,成为名动词,作“V”的宾语。这类词只占“VO”的小部分,约20%。这类动词有:
挨克 挨批 挨宰 挨整 吃苦 吃亏 出丑 解围 救急 受累 受骗 讨好 讨嫌 应急 应聘 造反 遮丑
(2)双核动宾式的论元结构——这类动宾式由两个动词性成分组成,如“挨宰”是由动词性成分“挨”和“宰”构成,它们代表的是两个简单的事件结构,这两个简单事件组合后便形成了动宾式所代表的复杂事件结构。事件结构映射到语义层面上时,就体现为语义结构;语义结构映射到句法语义层面则体现为论元结构。双核动宾式的论元就是由这两个底层动词(述语动词和宾语动词)的论元提升而来的,它的论元结构也就是由这两个底层动词的论元结构整合而成的。这种映射和整合关系可以表示如下:
↓ ↓
↓ ↓
下面,我们通过将含有插入成分的扩展式分解成两个简单句的方式,来分析两个底层动词的论元是如何提升为动宾式的论元的[注]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为行文方便,对部分语料进行了删减和改动。。
a 〈当事1施事2系事3〉 b 〈当事1系事3, c〈施事2受事1〉〉
a 〈当事1致事2系事3〉 b 〈当事1系事3, c〈致事2感事1〉〉
a 〈主事1对象2系事3〉 b 〈主事1系事3,c(施事1对象2〉〉
a 〈主事1对象2系事3〉 b 〈主事1系事3,c 〈施事4对象2〉〉
a 〈主事1感事2系事3〉 b 〈主事1系事3,c〈感事2〉〉
上面动宾式“V-O”组合中包含了两个述谓结构。由于宾语是述语的补足成分,宾语对述语的依附性较大。在语义上,“O”所组成的述谓结构和“V”组成的述谓结构之间是一种主从关系,也就是说,“O”是“V”的一个从属述谓结构。如“挨批”中的“批”就是“挨”的一个从属述谓结构。这个从属述谓结构所表述的事件可以通过隐藏论元而只出现谓词的形式成为它的上级结构的一个论元,如“批”为“挨”的系事。
为方便表述,我们称主述谓结构“b”为主论元结构,从属述谓结构“c”为从属论元结构;包含这两个论元结构的动宾式论元结构“a”为母结构,主从论元结构“b.c”则分别为母结构“a”的两个子结构。
我们先来看两个子结构中的论元(即底层动词的论元)之间的关系。主结构“b”大多带两个论旨角色,如(i)中的当事“耿飚”和系事“批”。从属结构“c”既有两个论旨角色的如(i)-(iv),也有一个论旨角色的如(v)中只有感事“企业”。主结构中的主体论元大多在从属结构中出现(有相同的下标1),如例(i)(ii)(iii),但是论旨角色发生了变化,例(i)b和例(ii)b中的主体当事论元“耿飚”和“你”到了“c”中以后变成了客体论元受事和感事。例(iii)b中的主体论元“聂凤智”虽然到了(iii)c后仍为主体论元,但由主事变为了施事。 “b”结构中的主体论元也可以完全不在“c”中出现,如上例(iv)和(v)中的主事“求援信”和“我们”就没在“c”中出现。
我们再看母结构与两个子结构论元之间的关系。子结构中的论元提升为母结构中的论元是有规律的,从上例中的论元下标同指情况可以看出:子论元结构“b”中的论元(下标为1、3的论元)都提升到了母论元结构“a” 中,它们成为“a”的必有论元。至于子结构“c”中的论元提升情况相对而言比较复杂一点,有这样几种变化:一是凡在“b”中出现过了的论元都成为“a”的必有论元,如例(i)、(ii)、(iii)c结构中的受事“耿飚”、感事“你”和施事“聂凤智”;二是“c”独有的论元,或者只能成为“a”的可有论元(下标数字为2的论元),或者不能提升到母论元结构中,如(iv)c的施事“X”就没有出现在“a”中。
最后,我们可以看到,底层的述语动词的论元(即主论元结构中的论元)都提升为动宾式论元结构(即母论元结构)中的必有论元,而底层宾语动词的论元结构(即从属论元结构)中的论元只能提升为动宾式论元结构(母论元结构)中的可有论元或不出现在动宾式论元结构中。这些可有论元即进入表层结构后形成的插入成分“X”。也就是说,双核动宾式中的插入成分“X”只从宾语素“O”中产生,而不会从动语素“V”中产生。
由以上对双核动宾式的分析可看出,在该类动宾组合中的插入成分来源于底层宾语动宾“O”所支配的名词性成分,它通过论元提升的方式从“O”的论元结构转变成为“VO”组合论元结构中的一个论元。它被指派的论旨角色比较复杂,既有主体论元施事、致事和感事,又有客体论元与事和对象。
插入成分出现在定语位置的原因——句法位置有限性的制约 插入成分作为动词语义结构中新增的一个可有论元,当它映射到句法表层时必然要受句法结构的制约。按照生成语法理论,表层最多只有三个句法位置提供给动词的论元:主语、间接宾语和直接宾语。由于动词“V”是个二元动词,在表层只有两个句法位置提供给它的论元:主语和宾语。“V-O”组合中“O”已经占据了直接宾语的位置,而动词前面的主语位置也已安排给动词“V”的另外一个主体论元,因此,表层中便已没有论元位置提供给新增论元或提升论元“X”。这样插入成分“X”只能通过其它有标记的形式出现在句法结构中,即处于动词后面作直接宾语“O”的定语,结构助词“的”便成为它的论元标记形式。因此,可以说插入成分出现在定语位置是受句法位置有限性制约后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方式。
动宾式离合词插入成分的来源有两个:一是在单核动宾式中,它来源于 “V”和“O”组合后所表达的事件中的一个参与者角色。这个过程发生在词汇语义层面。二是在双核动宾式中,它来自动词性宾语“O”隐含的一个论元角色。
动宾式离合词插入成分的产生方式有两种:在单核动宾式中,它通过论元增容的方式产生,在词汇句法层面(论元结构)成为“V-O”的论元;在双核动宾式中,它通过论元提升的方式产生,即由“O”的论元提升为“V-O”的论元。
动宾式离合词插入成分“X”论元投射到句法层面时,受句法位置有限性的制约,只能出现在非论元位置“定语”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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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徐烈炯,沈阳.题元理论与汉语配价问题[J].当代语言学,1998(3):1-21.
[3] 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