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格里耶的后现代之思
——《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的真实观阐释
2014-03-27唐希
唐 希
(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51)
罗伯-格里耶是法国新小说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他以风格奇特的探索性文本《橡皮》的问世,标志着一个新的小说派别——新小说正式走上后现代的历史舞台。他高擎真实性的创作旗帜,开创了一个“写物主义”的文学范式,将物质化的现实视为创作的最高典范。他以自己深邃的眼光和独具开拓性的思索,拯救传统的小说创作于危机之中,为新小说这股新生的反叛力量提供了思想认识上的理论支持。他围绕着真实性的创作追求,深入论述了新小说在“人物”、“故事”、“介入”、“形式和内容”等方面与传统现实主义的根本区别。本文就这种区别展开研究,力图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作观点的对比分析中,找到新小说“反小说”、“反传统”的思想理论依据。
一、“真实性”是罗伯-格里耶的重要理论主张
罗伯-格里耶在文学上打破传统的创作观念,大胆采用标新立异的艺术表现手法,对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进行改革,其论文《未来小说的道路》、《自然、人道主义、悲剧》集中表现了他的创作观点和理论主张。他的创作实践如同他的理论主张,强调在作品中忽视典型人物塑造,人物的经历、身份和性格模糊不清;没有明确的主题,没有连贯的情节;作品中常常充满细致甚至繁琐的对物的描写;故事既无开场,也无高潮和结局,某些场景和细节一再重复。除了理论著作,他的《橡皮》(1953)、《窥视者》(1955)、《嫉妒》(1957)、《在迷宫里》(1959)、《去年在马里安巴》(1961)都是典型的反传统小说。
“真实性”是罗伯-格里耶的重要理论主张。他不同于娜塔莉·萨洛特(2)着力于挖掘事物深层的真实,揭示人物内心的世界,让读者透过日常生活现象和人物语言的表层,去探索和表现人物被掩藏着的内心的原始状态,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敏锐的感应关系,他更加强调事物外在的真实,即表层的真实。他反对传统文学中的“思想性”和“人道主义”,认为小说家的任务就是用“没有人格化”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纯客观地描写“物的世界”。他认为传统小说将作家的人道主义思想和对事物的观点、理解与感情强加在作品中,破坏了作品的真实。在他看来,人仅仅是客观外界的见证者,作者的任务就是用摄像机似的语言,将他“视觉”所及的对象多视角地“拍摄”下来。罗伯-格里耶认为传统小说的真实观有着时代的局限性,它并不符合新的社会状况。因为,“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是浮动的,令人捉摸不定,它有很多含义都难以捉摸,因此,要描写这样一种现实,就不能再用巴尔扎克时代的那种方法,而要从各个角度去写,要用辩证的方法去写,把现实的漂浮性、不可捉摸性表现出来”[1]。罗伯-格里耶在这里所强调的真实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真实,他认为这是一种高于巴尔扎克式的真实。这种排斥主体的真实观所导致的真实性,如同他否定传统的真实性一样,受到一些批评家的非议。其实,在大多数的批评家看来,真实性就是一种判断,如果没有主观的参与,任何真实都是不存在的,充其量只能是某种表象上的真实。
罗伯-格里耶在强调真实性的同时,认为世界是一个散乱的存在,它没有秩序,没有方向,更不是一个整体,混沌、流动、无序才是“真实世界”的基本特征。克里斯托弗·巴特勒(3)在《解读后现代主义》一书中说:“我们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具有不稳定性,很难找到可靠的途径来了解这个世界。这一点在很多后现代小说中是显而易见的。从罗伯-格里耶作品中单纯的逻辑矛盾,平钦作品中的妄想症,巴特尔梅作品中的喜剧狂想,到保罗·奥斯特侦探故事套侦探故事的作品,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障碍”[2]。罗伯-格里耶认为,文学作品要表现出“绝对的”和“纯粹的”的真实,就必须表现出“真实世界”的种种客观现象的复杂性与错乱性,表现出人的主观上的非理性的荒诞性与模糊性。作家创作的目的就是要反映出事物的种种复杂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因此,模糊性等不确定性因素才是作家在作品里最重要的表现内容,它们与罗伯-格里耶的真实观一起,不仅在作者自身的创作中得到充分的展现,同时,也在其理论文章《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4)中,成为批判传统现实主义精神的重要思想武器。
如同传统文学有着自己的词汇一样,罗伯-格里耶认为,“人物”、“环境”、“形式”、“内容”、“信息”等词语概念是一个系统,它像一张巨大的网,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它是一种每个人都无争议地接受了的事实。但是,对于高举创新旗帜的罗伯-格里耶本人来说,就是要挣脱这张禁锢作者创作天赋的过时了的陈旧观念,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新的写作方法。这里,我们就罗伯-格里耶关于文学创作的关键性词语,在如何表现真实性的问题方面进行分析。
二、罗伯-格里耶认为非典型化的人物处理更加接近于现实,也更加真实
文学在传统上被称作是关于人的学问,又称“人学”,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中,大都离不开对人物的描述与塑造,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故事的情节。在西方传统小说的基本要素当中,人物总是高于情节和环境的最为重要的内容,但这些都遭到罗伯-格里耶的严厉批评。他在《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中认为:“人们对我们谈论‘人物’委实是太多了!而且令人遗憾的是这似乎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人物’病了50年,最严肃的散文家们也给它开具死亡证明,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东西成功地把它从19世纪的宝座上拉下来”。它“占据着传统批评推崇的价值的首位。传统批评正是通过‘人物’来确认‘真正的’小说家:‘他塑造了人物’……”[3]。这里,罗伯-格里耶所说的占据文坛50年的“人物”,是指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以人物塑造为中心的小说创作传统。他认为,传统小说不过是为文学史的画廊里增添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形象而已。这些人物看似逼真,如有姓名,有职业,有财产,有性格,有能反映这种性格的面孔,及由这种性格所支配的行为方式,但这样的人物不仅不是真实的,而且会把人带入歧途。因为,传统人物要求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是有足够个性不可替代的,是有足够共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种木偶式的人物是创造他们的作家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这种以塑造人物为中心的小说创作属于一个已经过去了的时代,那个推崇个人的十九世纪。
罗伯-格里耶认为,当今的世界已变得不那么自信,因为人不再是世界的主角和中心,它反对个人强权,更加谨慎,眼光也放得更远。由于失去主人公的支柱,传统的小说开始崩塌,一个新的道路出现在人们面前,象《恶心》、《局外人》等现代主义作品的出现,它们之中没有典型人物塑造,同样不妨碍它们成为当代最为杰出的小说作品。《茫茫黑夜漫游》没有描写人物,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偶然。贝克特(5)在同一篇小说中改变主人公的名字;福克纳(6)给两个不同的人物以同样的名字,有的人物只有一个开头字母,如《城堡》里的主人公K等,没有外貌描写,没有性格特征,没有家庭与财产等等,已经向人们展示出一条新的创作上的道路。
罗伯-格里耶在自己新的小说体系中认为,人类社会所处的二十世纪,是个物质化的世界,它是由独立于人之外的事物所构成的,人处在物质世界的包围之中,他因而主张在小说中将人和物区分开,作家要着重物质世界的描写。他自己就是按照这样的理论进行创作的。在他的作品中,人物往往是淡化的、模糊的和僵化的,没有思想感情,没有价值判断,他们在作品中的作用,就像是摄像机的镜头一样,他的眼光即镜头扫描之处就构成了作品中的具体内容。罗伯-格里耶在作品中进行与传统意义上的典型人物大相径庭的大胆尝试,将人物写成物化的没有性格特征的抽象符号,一种在作品中暂定的角色,并通过描写这种人物与事物的表象呈现出事物的本真。他在小说中千方百计地阻挠人物的清晰形象,不关注作品中单个人物的刻画。正如奥地利批评家齐马在《社会学批评概论》中所说的:“对于罗伯-格里耶来说,人物的消失是一种得到确认的现象,他证明这种人物以及被一种自主的现实即物化的现实所取代”[4]。罗伯-格里耶认为这样的非典型化的人物处理更加接近于现实,也更加真实。
如他在《窥视者》中对主人公马蒂亚斯兜售手表的行为所做的描述:“马蒂亚斯试想着这四分钟的买卖是怎样进行的:走进屋子,谈生意经,货品展出,按时付款,走出屋子……”[5]。这段描述似乎消解了人物作为人的特性,人们看到的只是马蒂亚斯单调的程序化的动作,没有人的心理状态,没有个性特征,人们看到的马蒂亚斯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符号,一种物化了的状态。他的另一部小说《嫉妒》写女主人公A与邻居弗兰克之间的关系,女主人公嫉妒的丈夫是一个始终没有出场的人物,作者表达嫉妒的情感,但对嫉妒的主角不作任何正面的描述,而是努力将人物处理成似隐似现的状态,带给读者以不确定的感觉。他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安巴》采取了同样的手法,作品中三个主要的人物都没有姓名,文本中仅以开头的字母作为代号:可能是丈夫的人叫M,年轻女子叫A,陌生男子叫X,人物的塑造更是谈不上,作者压根就是在淡化人物的典型性描写,或传统作家为了使人物有血有肉而刻意进行的生动描述,使人物形象充满了神秘感。对人物特征方面的猜测,更是充斥着作品,读者不明白究竟是陌生男子患有妄想症,还是年轻女子得了健忘症,人们从文本中很难找到确切的答案。但在作者看来,这样更能体现出生活当中的真实性。因为人们对待现实生活中的人的态度,往往并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和性格,不需要猜透到他内心的心灵。生活中的人是具体的,模糊的,不是万能的,不能代表某一个类。将这些反映到创作中来,人物就只能是不确定的角色,是需要读者做出多重解释和多种设想的隐藏在物的世界当中的一个符号或代码。
我们或许可以说,罗伯-格里耶是在通过简化人物形象的描写借以表现物的表层的真实面貌,表达人与物之间的深层联系和传递人在物化世界面前所陷入的重重危机。人物没有个性特征,随意变换人物姓名、外貌特征、性别等,力图使人物不再典型而显得模糊不清和无关紧要。而人物之间的关系经常是只有通过对周围物体的仔细辨别来揣摩其在作品中的存在,其中看不到作者赋予人物的是非价值判断,似乎这样才更加接近现实的实际状况。他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又由于大多没有具体的形象而显得模糊、含混和难以捉摸。这样的人物描写,往往将人物表象化、简单化和单纯化,而忽视了人是这个世界最为复杂的种类的基本判断。
三、罗伯-格里耶认为按照传统小说那样的逻辑顺序编排出来的小说,一定是虚假的,不真实的
传统小说主要是讲故事。真正的小说家,是善于“讲故事”的人。它要求情节具有连贯性,起伏曲折,生动感人。传统小说最忌讳的是故事当中出现漏洞,情节中断。但罗伯-格里耶则认为,现实不是按照人们的思维逻辑安排的,它超出人们的认识能力之外,人们也不可能了解现实的全部面貌,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充其量是一鳞半爪,挂一漏万的现实。因此,按照传统小说那样的逻辑顺序编排出来的小说,一定是虚假的,不真实的。罗伯-格里耶在《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中强调,过去的“小说家只是报导和转达他目睹的事件。于是在读者和作者之间建立起一种默契:作者装着相信他所讲述的一切,读者则忘掉这一切都是杜撰的,装着是在看一份资料、一部传记或某个经历过的故事”[3]。如果小说家要想使读者对这种真实性的幻觉更加安全,他就得让人觉得他知道的比他说的更多,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他只写了主要的,如果读者需要的话,他还可以写得更多。小说的素材如同现实应该显得永远取之不尽”[3]。然而,经验事实证明,小说同一切艺术形式一样,它所采用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现实所编制出来的故事,同样是根据作者的主观判断虚构出来的。后现代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是它敢于肯定虚构这一特征,甚至把虚构同想象一同提高到小说主题的程度。他认为,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用“年代顺序发展、线性的情节、有规律的情绪曲线、每段故事都趋向于一个结尾”的方法技巧,是因为当时的时代是稳定的,社会现实是一个完整体,他用那样的情节表现方式就是真实的。现在时代不同了,那种前后连贯的叙述而产生悬念和趣味的做法显然不适应了,必须进行改革,对情节进行解体,不再提供客观世界的清晰完整的图画,故事的基本情节应该是不确定的,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是真实的。之前的福楼拜、普鲁斯特、福克纳、贝克特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尝试。
同时,罗伯-格里耶也认为他不是不要情节,他认同后现代小说家对情节先分解,然后再按时间的心理结构去进行重新组合,或者依据对主题的各种联想打乱年代顺序,对作品中的事件进行不断地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和自我毁灭。问题的关键在于故事所反映的内容不再像传统小说所处的时代那样可靠、稳定和纯洁。对一个不稳定的、浮动的难以捉摸的现实,必须“从各个角度去写,要用辩证的方法去写,把现实的漂浮性、不可捉摸性表现出来”[6]。今天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它涉及到本体论的不确定性,文本所投射出来的世界的矛盾本质。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在人们所面临的虚构的“世界”面前,小说家很难找到可靠的途径来了解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小说家在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现实的逻辑矛盾,成为读者了解这个世界的障碍。既然这个世界是混乱的,那么反映它的作品的本质是反映这种混乱的现实表象,它就必须要改变人们的传统阅读习惯,将读者置之于重重的困惑之中。加之情节发展的变化不定,虚实难辨,读者很难掌握它的究竟。
还是上面的例子,《窥视者》中的推销员马蒂亚斯在兜售手表的过程中,杀死行为不端的牧羊女,后与牧羊女的男友安然相处。人们猜测出这样的情节线索,但却不敢肯定,因为很难说它出自作者的本意。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留个读者的答案只能是一个“迷”。《橡皮》一反传统小说的叙述原则,将凶杀案的发生放在故事结尾,杀人者居然是调查案件的侦探,他侦查案件但对案件一无所知,与传统的侦探小说故事情节发生顺序大相径庭。《嫉妒》间接地描写女主人公A没有出过场的丈夫的线索,这条线索并不连贯,但他的嫉妒的视线无时无刻不在窥视妻子的行为,形成了另一条若隐若现的故事情节。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打破传统小说的完整结构和情节发展线索,认为那种有条不紊式的情节发展模式完全出自作者本人的虚构,是不真实的,现实生活复杂多变,不可能事事都合情合理。因此,作者不需要在创作中顾及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可以将事件、情节在时间上的现在、过去、将来的情况任意打乱,将现实与虚构、回忆、幻觉、下意识的活动搅和在一起,将人物不同的经历混淆起来,以适应现实的“漂浮性”、“不可捉摸性”和“不确定性”。
现实中的矛盾现象和无头无尾的情况成为罗伯-格里耶排斥传统的单一“情节”的重要依据。在他看来,小说的写作活动本身比小说的内容更为重要。符合真实的现实状况的不连贯情节发展,读者以摄像机似的视角徘徊在各个故事片段,让思绪围绕着混乱的事物变化的情况所转移,用丰富的想象去捕捉片段之中的“合理性”,这正是作者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使人迷茫的重要特征。
四、罗伯-格里耶主张作家只能是“不为任何目的”而创作
文学作品的形式服务于内容,是西方长期以来的传统思维。在这种传统的要求下,作家要“介入”文学作品表明自己的态度,作品要有明确的主题和内容,发挥文学反映生活,为社会服务的社会与政治功能。罗伯-格里耶在《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一文中明确指出,那种认为艺术革新和政治经济革命可以结合起来的想法可能是一个实现不了的目标。尽管文学艺术与社会类型、某个阶级相联系,如拉辛悲剧(7)与宫廷贵族的鼎盛、巴尔扎克小说与资产阶级的胜利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艺术就应该从属于政治或道德,它作为政治之外的东西,艺术家不能把任何东西置于自己的创作之上,作家只能是“不为任何目的”而创作。他认为作家的介入,就是把文学看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甚至是唯一重要的事物。作家的法则与政治家的法则是不一样的。如果人们看重艺术的直接功效,把它作为表现社会的工具,强调文学社会功能的作用而在文学之中介入政治,介入道德和介入对非正义行为的反抗,这样的“介入文学”就什么也不是了。相反,艺术作为单纯的艺术,它与政治行动相比,却又总是显得落后和无能。罗伯-格里耶反对将作品中的人物简单地分为好人和坏人的做法,认为这种善恶两元论是文学的退步;而用塑造人物和描述世界来阐明某种东西的做法更是严重的问题,它为表达社会、政治、经济和道德的内容而使作品成为了种种谎言,背离了真实的现实。
在罗伯-格里耶看来,介入不应当涉及政治问题,介入是作者充分意识到自己语言的现实问题,语言的运用是比小说的内容更为重要的东西。为避免文学介入政治这种情况的发生,他说,我们不需要担心“为艺术而艺术”,反而是需要做出小说形式上的探索,重视一切艺术技巧上的创新,去制造一个更加实在直观的世界,让作品中所描写的物体用它存的方式去发生作用,而不是把这些物体归入什么主观性的说明中去。由此可以看出,罗伯-格里耶其实关注的是小说表层的客观性,他对文学的社会意义确实没有兴趣;他关注小说的技巧和表现手法,并在这方面煞费苦心。因此,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很难找到具有重大意义的题材和作者对社会生活的明确态度,所看到的,是他在艺术形式上的大胆尝试和挑战。
其实,罗伯-格里耶并不反对介入,他反对的是存在主义文学所主张的内容先行的介入模式,他自己的作品就有着它特有的介入方式。在《橡皮》中,作者描写错综复杂的侦破案件,采取了不可思议,不可预测的因果表现手法,反映出事物的矛盾与不确定性。在小说中,作者用外部表象上的冷漠和无动于衷,表现世界是一团扑朔迷离的乱麻,是不可知的,人们很难理出头绪,身处其中的人物,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曲折地表现出西方人在不可理解的现实面前惶惑不安、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作者在《嫉妒》中采用与现代派绘画相似的技巧,割裂形象的完整性,让读者用他所提供的碎片组合成图像,其中包括不同人种之间的对立,殖民地发展史的形象描述等。在城市小说《纽约革命计划》中,透过零散的情节和不相关联的画面的描绘,展现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中金钱至上的拜金主义伦理道德。罗伯-格里耶在创作中往往不是直接介入文学,不是向读者传达某种确定的意义或思想主张,而是致力于启发读者的想象,由读者在不确定的意义表达中做出自己的选择,从而间接地介入现实。
文学是一回事,道德又是另一回事,罗伯-格里耶主张文学以其自身的方式发挥着政治的功能。他反对作家直接的介入,而是用作品的形式间接、曲折、隐晦地介入。同时,他认为文本不应当创作意义,文本应该充斥着意义上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充满着矛盾,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这种模糊性要反映现实的真实,往往需要读者的共同参与,文学的目的就是通过读者的参与,发现作者隐藏其中的“面孔”,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这个社会。其实,这在笔者看来,依然是有着某种局限性的。因为,世界上既不存在无任何思想观点的人,也不存在无任何思想意义的文学作品。不论作者是如何强调描述的客观性,非人格化,作者的笔触像摄影机一样对现实进行无任何主观色彩的扫描,但摄影机背后的人的头脑必然要对反映什么、如何反映做出选择,这本身就带有主观性判断在里面。而作品一旦形成,不论这些思想意义是否是随之而衍生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绝对的无认识、无思想、无选择和无判断,必然会反映出这样那样的内容来。这正如罗伯-格里耶无论怎样强调客观的“视觉”理论,他的作品《橡皮》还是触及到法国政治舞台上的不同势力之间的激烈斗争,《嫉妒》反映出女主人公丈夫嫉妒心理的伦理道德这样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
五、罗伯-格里耶认为小说“深刻的含义”,即它们的内容存在于它们的形式之中
过去的文学“把小说的‘形式’与‘内容’分割开,也就是把写作(词语的选择和组合、时态和人称的运用、叙事的结构等等)与写作要转述的故事(事件,人物的行为,行为的原因,以及从中得出的道德教诲)对立起来”[3]。传统的作家在小说中编撰故事,传递人生感悟、道德伦理等思想意识方面的内容,指责那些过于关注小说技巧,忽视小说中的故事以及故事意义的作品为“形式主义”。罗伯-格里耶反对这样的做法,他在《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中,用前苏联的一幅漫画为例,表达自己对于形式主义的不同看法。在这幅漫画中,“河马指着一头斑马对另一头河马说:‘你瞧:这就是形式主义的产物’”[3]。罗伯-格里耶以此说明艺术作品形式的重要性,指出斑马的存在及价值并不受外界的解释和评判所摆布。如同艺术作品一样,这是一种客观存在,它同这个世界一样存在着,不需要人们的论证。小说也是如此,它们的现实就存在于它们的形式之中。罗伯-格里耶认为小说“深刻的含义”,即它们的内容存在于它们的形式之中。作家在写作的时候,总是首先关注如何去写,“作家的脑子中首先考虑的是句子的运动、结构、词汇、语法结构,就像画家首先考虑线条和色彩一样”[3]。至于书中随后而来的东西,那都是写作本身所衍生的,是写作的附着物,写作才是首位的。作品能够打动读者,靠的是它的形式,不管人们是否承认这点,对于作家来说,形式才是他的全部,是作家“特有的世界”。他批评把小说的内容当作独立于小说形式之外的东西来读的做法,认为这就等于把小说的体裁排除在艺术领域之外。强调艺术作品是不包含任何其他东西的,它不是色彩斑斓的包装纸,用来装饰作者的“信息”。艺术只表达自身,不依靠它之外的真理或意义。艺术是独立的,它只创造它自身的意义。
罗伯-格里耶反对那些为了表达内容而避开可能会引起读者不快或吃惊的写作上的探索与创新,那种经受住了考验,但却已经失去生命力的形式主义。他将自己的写作从现成的处方转变成为一种文学形式上的创造,并认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恰恰就是将他们在创作中关注的重点,将他们的激情、将他们最自发的要求,将他们的生命凝结在了文学的形式里面,从而使他们的作品成为不朽之作。基于这样的认识,罗伯-格里耶将自己创作的重点从“写什么”转向了“怎么写”上,更加注重小说创作在形式上的探索。他在《窥视者》中,描述小说的叙述者用“窥视”的视角观察事物,叙述限制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展现的都是摄影机拍摄似的画面,并随着“窥视者”的目光而转移。在描写上,罗伯-格里耶依照他的“视觉”理论,将笔触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不做深层的剖析。他甚至宣称:“我们首先必须拒绝比喻的语言和传统的人道主义,同时还要拒绝悲剧的观念和任何一切使人相信物与人具有一种内在的至高无上的本性的观念,总之,就是要拒绝一切关于先验秩序的观念”[7]。概括为一句话,就是要摧毁寓言,消解深层意义。在《嫉妒》里,罗伯-格里耶只留给了人们书中语句的顺序,他说到,“对我来说,除了书中的顺序之外,不存在任何可能的顺序”[8]。小说采用像电影分镜头一样的场景片断拼接而成。在《橡皮》里,作者破坏传统的叙述顺序和套路,让凶杀案在小说结束时发生,破案者就是杀人者,整个故事扑朔迷离,人物关系模糊不清,打破了人们的认知常规。
六、结语
坚持文学形式的探索和创新,遵循现实的多义性,反对简单而清晰的叙事语言,采用多种随意的解释和叙事,排除传统小说叙事的逻辑关系,使文本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悬而未决,反映出罗伯-格里耶关于现实不可知论的思想观点。他力图打破读者追求真实和意义的阅读幻觉,着力于文学形式上的创新,遵循写作的逻辑和构建作品与读者的新型关系,从而导致作者在用语言构造文本世界的同时,也使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内容更加晦涩难解,模糊而不易把握。事实上,形式与内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对矛盾的双方,一对对立物,罗伯-格里耶可以强调和注重形式,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内容;他在追求写作形式上的创新的同时,淡化作品的社会意义,去除文本的道德观点,客观上也是在进行内容上的某种意义上的创新,只是它的形式更加晦涩、变形、新奇,内容更加虚无、飘渺和幻觉化罢了。况且形式与内容在作者文本中所反映出来的创造性与价值意义,都不能简单而论,我们必须承认,作者开创的新的形式中有无实际意义的部分,如取消标点符号,空白手法等。但明确清晰的内容向虚无埋藏的内容转换,在客观上所带来的则是更为广博的多重性内容指向的新的作品价值意义。
罗伯-格里耶在《关于几个过时的概念》一文中,借助“人物”、“故事”、“介入”、“形式和内容”这样的关键性词语概念,集中反映了自己的创作思想及理论观点,他认为传统的文学已经成为过时了的概念,必须进行改革。他本人是这种理论的倡导者,同时也是这个理论的实践者,他以自己的创作承诺着他对于人物、故事、介入、形式和内容等方面的看法与主张,进行着他关于文学的“真实性”与“模糊性”的形式与内容上的种种探索。需要说明的是,对他在书中所提到的上述关键性词语概念,我们需要结合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的现实和文学发展的现状来做出理性的分析,不能简单地采用是与非的态度进行评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该文在引导后现代小说形式创新上的积极意义,才有可能客观公正地认识和理解发生于上个世纪中叶法国的这股新的小说派别的文学特性,并给予罗伯-格里耶的文学理论主张和创作探索以科学合理的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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