堑
2014-03-27有令峻
◎有令峻
堑
◎有令峻
1960年的夏天,山子九岁,上四年级。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只他一个是外地的。山子的爸爸在驻地公社邮电所当所长。邮电所就爸爸和一个管二十门总机的话务员两个人。山子家在这个小山村租了个小院。娘在家做饭和料理家务。山子的姐姐在外地当中学老师,只寒暑假回家来。娘到四十二岁才生了山子。这时已是一头花白的头发,梳了个发髻。有时她领着山子外出,有人就指着山子问,这是你儿子,还是孙子呀?
这天,山子碰上了一件他长到九岁碰上的最倒霉的事。这件事,一直过了几十年,一想起来都是心口上的一块痛。
山子有个同班同学小木,瘦瘦的身子,窄窄的黄黄的小脸,一对小小的眼睛。他父亲在外乡工作,好像是商业部门的,家庭经济情况比较好。家里盖了三间高高的宽敞的北屋,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小木的母亲非常勤劳,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走进院子,就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五月里,屋门前的一棵石榴树上,叶子青翠碧绿,花朵鲜红似火。
小木家离山子家租的小院不太远,山子常去找小木玩。这天,山子发现小木家有一本书《替哥哥当矿工》,“矿”字还是繁体字的“礦”。封面上,一个小伙子扛了一把挖煤的镐头。书是一位海军战士高来升写的。写的是高来升十七岁时,哥哥连升被汉奸摊上了“劳工”。高来升为了让哥哥照顾穷家,自己到东北阜新煤矿替哥哥去当矿工的故事。在矿上,日本鬼子残酷地压迫剥削矿工。高来升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和矿工兄弟们一起,向敌人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高来升和一帮矿工也参加了抗日队伍。
山子本来就爱看书,这本书,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于是,他向小木借看,开始,小木不愿借。山子央告道:“咱们是好同学,借给我吧,我尽快看完,就还给你。我家里也有书,也借给你看。”小木这才答应了,但说,两天以后就得还。
山子拿回那本书,就抓紧看起来。书中的小主人公到了日本鬼子霸占下的煤矿,跟大人一样下井去挖煤背煤,苦得很。在井下,光着背,只穿个裤头,或用一块破布围着下身,嘴上叼着一只昏暗的矿灯,背上拖着一只盛了煤的条筐,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把煤往外拖。稍慢一点儿,把头就拿鞭子抽。吃的是掺了糠的窝窝头,还老吃不饱。有一天,巷道里冒了顶,一下子砸死了三个矿工,其中就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
日子,才真正是暗无天日……
头一天晚上没看完,山子第二天要上学时,把书很珍惜地放到了书包里,想在课间休息时再抓紧时间看几页。三个课间,书看了不少,还有薄薄的几十页。下午的课间,山子又抓紧看了十几页。估计,今天晚上能看完。
但是,到了下午快放学时,山子把课本、作业本往书包里装,忽然觉得少了一样东西。少了什么呢?哎呀,就是那本《替哥哥当矿工》!
山子的心,一下子毛了。又把书包里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全倒了出来,一样一样摆开,里边根本就没有那本书。他又钻到桌子底下去查看,桌子下边什么也没有。他又让同桌小申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让他看看,结果也是没有。
这时,有的同学已经往外走了。山子也不怕上学不准看杂书的规定了,急得大叫起来:“谁见到我的一本书了?《替哥哥当矿工》!”
同学们有的瞅瞅他,不吭声。有的看他急得那个样儿,乐得直笑。有一个说他:“谁也没看见!”还有一个说他:“上课看小说,还挺能呢!”
“我上课没看!”山子又跑到小木面前问:“那本书,你看见了吗?”
小木眨眨小眼睛,说:“我借给你了,我怎么能看见?”说完,背着书包,转身就走了。山子不能挨个去翻同学的书包,如果他是个大个子,又比同学们大个一两岁、两三岁,那么他可以堵在门口,让同学一个一个把书包里东西倒出来给他看看。可他在班上最小,是最小的一只兔子,他就属兔,没有一个人怕他的。
同学们一个个都走了。别看他们年龄都不大,回了家,还要干不少事呢。打水、扫院子、帮母亲奶奶做饭、推磨推碾、照看弟弟妹妹。吃了饭,刷完碗筷,还要趁天不黑抓紧做作业。因煤油贵,好多人家都不点灯。即使点灯,那灯火也挑得豆粒儿大小。看书写作业得离那灯火很近很近的,还常被灯火燎了头发,发出“嗞喇”一声响,冒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山子回到家,没敢把这事告诉娘,更不敢告诉爸爸。山子对爸爸,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爸爸倒不怎么训自己。自打上了四年级,爸爸也没打过自己。可自己做错了事时,还是怕爸爸。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做梦还梦见找到那本书了,兴冲冲地还给小木。
第二天进了教室,又是挨个儿地问同学见到那本书没有。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课间休息时,小木把山子叫到了教室外边,跟他要那本书,要他还书。
山子无可奈何:“真得是找不到了,不知道让谁拿去了。”
“反正,今天你得还书。”小木的小眼睛瞪得很亮。
“我真得找不到了。”山子急得要哭了。
第二个课间休息时,山子又挨个问同学们见到那本书没有。一副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可怜兮兮的样子,但仍是一无所获。
中午要放学了,小木在校院里叫住了他:“山子,你得还书啊!这是我哥借的别人的。”有四五个外班学生围了上来,问怎么回事。小木就告诉了他们。一个说:“书丢了,赔呗!”另一个说:“是啊!他爸吃工资,家里有得是钱!”
山子只好答应赔。书的定价是四毛八。这就是个挺大的数字了。山子身上没带钱。平时,娘不让他带钱,说怕他丢了。如果花钱时,再带上去学校,花多少,带多少。山子还存了点零用钱,一毛六。都是纸币。山子咬咬牙,对小木说:“我回家去拿,你在外边等着。这事儿,你不要告诉我娘。”
小木点点头。小木跟山子来到了他家门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山子回了家,去屋里打开那个木盒,从里边拿出那些纸币,很不舍得地看了看,出了院对小木说:“我现在只有一毛六,先给你这些,过几天再给你。”
小木接了钱,说:“你抓紧吧!”
回到家,山子又沮丧,又一筹莫展。坐在小圆桌前写作业时,连着写错了好几个地方,气恼得他“吃吃”地撕了两页。以往,他从不撕本子。娘看见了,说:“这个孩子,狗脾气!”山子噘着嘴,不吭声。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以后,坚决不借别人的书了,再好的书也不借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山子碰上了小木。小木说:“山子,还有三毛二,今天你必须给我。”山子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再等等不行吗?”
小木说:“不行!我哥是借的人家的书。得抓紧赔人家!”
三毛二,可不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去弄这三毛二呢?娘的褥子底下有钱,可是不能拿。自己从来也没偷拿过家里的钱。爸爸营业室的抽屉里,钱更多,但那是公家的钱,国家的钱,更不能拿。
下午放了学,山子跟娘说要去买本子。娘先给了
五分钱。山子说,老师让买两个,娘又给了五分钱。山子说,娘,俺想买块糖吃。娘又给了二分。山子撒娇说:“好娘,好娘,好娘!再给我五分吧。”娘说:“不行。你看人家的孩子,哪个能吃上块糖啊!”
这是山子长到九岁,第一次跟娘撒了谎,从娘手里诳了一毛二分钱。山子边走,边想起了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脸上阵阵发烧。
进了小木家,山子说:“我先给你一毛二。剩下的两毛,我过几天……这还是我跟俺娘说买本子,才要出来的。”小木翻了一个白眼儿:“那,你为么不去跟你爸要?”山子说:“我不敢。我丢了借的书,我怕我爸训我。”
回到家,山子心烦意乱地收拾了一下那个装着几个好本子和新铅笔的盒子。那是爸爸和姐姐给的,他一直没舍得用。拿个本子、铅笔抵那两毛钱?想想不大合算。也就在他把几个本子往盒子里放时,里边却出现了一张二分的纸币。那纸币还是崭新的,是爸爸给的,说留着做纪念的。山子把心一横,拿着那张二分的新纸币,又去了小木家。
第二天早上刚一进教室,小木就找山子要还欠的一毛八分钱。山子一听,泪就涌上来了。山子看过《白毛女》,只觉得这个小木就是那个恶霸地主黄世仁的狗腿子管家穆仁智,连那个翻白眼的表情都很像。他这才想到,喜儿她爹杨白劳被债主逼得喝了卤水自杀的滋味儿了。我也喝卤水么?
这时,邮电所的话务员莲姐因工作表现好,已调到县局去了。如果她在这里,可以让她对爸爸说。可现在,唉!
下了第三节课,小木又来找山子要那一毛八分钱了。山子顿时被逼哭了。
外班的几个男生围着山子,七嘴八舌。“哭有么用?哭也得还钱耶。”
“再不给,就揍耶!揍上一顿,么都有了!他爹挣钱那么多,又不是没钱!”一个大个子还冲山子挥了挥拳头,“也就是小木心眼好,好说话,要是我呀,早揍他个脑瓜子开花了!咚咚咚!梆梆梆!”
“哈哈哈哈!”几个孩子开心地大笑起来。
山子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可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大虎过来了,不客气地冲那几个孩子说:“跟你们么关系?欺负人家小吗?”又把山子拉到一边,皱着眉说,“山子,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为么还不敢对俺大爷说呢?让他们打你一顿,你不是干挨着?这么着吧!你不敢去跟俺大爷说,我去说。好不好?”
山子叹了一口气,说:“再等等吧!”
下午放了学,小木在教室门口等着。山子出来后,小木说:“我再宽限你一晚上,明天上了学,你必须把那一毛八给我。”
晚上,山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姐姐。姐姐拿了一本书给他,山子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本崭新的《替哥哥当矿工》……
第二天上午,山子进了那个石头拱门的校院,还没进教室,就见小木在教室外边站着。不等他开口,山子就说,“我还是不敢跟俺爸说。再稍过两天不行吗?”山子又要哭了。“不行!今天你必须还清!”
头一节课是杨老师上语文,杨老师讲的什么,山子一句也没听见。杨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竟不知杨老师问的什么。
下了第二节课,大虎过来了,把山子叫到了门外:“山子,别难为自己了。上午放了学,我去找俺大爷说去。”
中午放了学,大虎没有回离学校挺近的家,而是和山子一块儿来到去山子家的路口,让山子等着,自己去了山上的邮电所。山子等了一阵子,大虎回来了。“俺大爷说让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很快就把钱给你带过来。”
山子非常感激地望着大虎。当时,孩子们之间还不兴说谢谢。可他心里想,大虎真是自己的好朋友、好伙计、好同学、好哥哥啊!
过了一会儿,远处出现了爸爸那高大的身影。山子迎上去,嗫嚅着叫了声:“爸爸!”爸爸没有责怪他的神情。他看看儿子,把一个白色的纸包递给他,问:“是一毛八吧?”山子接了纸包,一时,鼻子发酸,泪涌上来了,但山子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
纸包包成了个两指宽的长条形。上边还写了一行小字:0.18。数字是斜写的,很公正。字的下边还画了一道斜线。是爸爸平时记账时的习惯写法。
山子跟爸爸走了一段路,父子俩都没说话。到了胡同口,爸爸先回家去了。山子拐进了胡同,快步来到了小木的院门口。大叫:“小木!”
小木从屋里出来了。山子把那个纸包给了他,只觉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
小木先冲他翻了翻小三角眼,接了纸包,转身就要走。山子突然叫了一声:“你打开,数数!”小木打开
纸包,里边是一张一毛的,一张五分的,还有三枚亮晶晶的一分硬币。他数了数,说:“对,一毛八。”
“以后,你不能再跟我要了。”山子转回身,往家走,只觉得身子非常轻松。他仰脸看看胡同上边的天,天蓝蓝的,又高又远,一丝云彩也没有,有两只麻雀从上边飞了过去。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进了院门,娘正从锅里往一个盘子里放刚蒸好的玉米面窝窝头,见山子回来了,叹了一口气,说:“儿啊,有事你为啥不说呢?丢了人家的书,咱赔人家就是了。”山子又想哭,但想,反正账已经还上了,我不哭了。
吃饭的时候,爸对这件事只说了一句话:“儿子,以后,在外边出了啥事,天大的事,都要回家来说。听见了吗?”
山子低着头,嚼着窝窝,哽咽着,“嗯”了一声。
又过了半个月,山子好像把这件倒霉透顶的事给忘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还能整天记着那些不愉快的事吗?这天,这个娘说他“属老鼠撂爪就忘”的孩子,又到小木家去玩。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山子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本《替哥哥当矿工》!跟自己丢的那本一模一样。他非常诧异,上前把那本书拿了起来,问小木:“这本书这不是在你这里吗?你怎么还逼着我赔了你四毛八分钱!”
小木很是慌乱,可能也后悔没把书藏起来,就说:“我哥又买了一本。”
山子的眼瞪起来了,说:“买的,应该是新的。这本是旧的!是你把书又偷回来了!”小木哑口无言。
山子快气疯了,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头一天带了《替哥哥当矿工》去学校,到了下午,小木就趁自己不在教室里时把书悄悄地拿走了。随后,就找自己要书,要自己赔钱。而且,还那么一本正经地、三番五次地、七次八次地逼债。这个小子,比黄世仁、穆仁智还要坏!
山子不可能再去找小木把钱要回来。自己受的难为、委屈,还有羞辱,又找谁去要呢?
山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和爸爸,同时也说了不是自己把小木的书弄丢了。爸爸说:“算了!孩子,古人说,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山子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知道。就是吃了亏,接受教训的意思。”爸爸点点头,说:“爸爸这大半辈子,吃的教训更多。孩子,见过石匠打磨吧?这句俗语,本来是说石匠打磨时,石胚吃一钎,即长一齿。在这里,堑,指的是壕沟。”
爸爸把茶杯里的水倒在小圆桌上一点儿,用右手的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了个“塹”字。山子说:“爸爸,车字现在写简化字。”爸爸“唔”了一声,又用中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堑”字。
打那,山子再也不上小木家去了。上了学,再也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