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方言和普通话的接触研究
2014-03-26朱洪林
朱洪林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伴随着语言交际而产生的语言接触现象随处可见。语言接触可理解为“不同民族﹑不同社群由于社会生活的互相接触而引起的语言接触关系”[1],也可理解为“不同语言或方言在一定的环境中,经过长期的或短期的频繁交际而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一种语言现象”[2]。“民族之间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移民杂居﹑战争征服等各种形态的接触,都会引起语言的接触。语言接触有不同的类型,其中最常见的是词的借用。只要社会之间有接触,社会有词语的借用”[3]。
方言与普通话的接触可以理解为相互作用的两个方面:一是普通话对方言产生的影响;二是方言对普通话产生的影响。而在人们的实际语言交际中,普通话和方言形成了互相包容的态势。本文着重分析常州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的特征和成因。
一、常州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的语音特征
作为吴方言的一个分支,常州方言与普通话的最大区别主要表现在声﹑韵﹑调上。主要特征为:
(一)保留了入声
入声是古代汉语的一种声调,指一个音节以破音/p/、/t/、/k/作结,发出短而急促的子音,属仄声。入声在现代标准汉语 (即普通话)和大多数北方方言中已不复存在,但在常州方言中依然保留了入声的读音,特点是“短﹑促﹑急﹑收﹑藏”,且韵母带有塞音韵尾,是一种发音急促的“促声”,以《唐诗三百首》中的《佳人》为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败,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其中的谷、木、戮、肉、烛、玉、宿、哭、浊、屋、竹、掬,用常州话读,发音短促,且不能延长。受入声的干扰,常州人讲普通话时,往往入声明显。根据金丽藻 (2005)的一项研究,在朗读普通话测试文章《轻轻的一声叮咛》时,其中一位受试者只读对了“湿”,而读“一﹑出﹑宿﹑踏﹑积﹑目﹑霎﹑说﹑不﹑却﹑溢﹑读﹑个﹑割﹑别﹑答﹑这﹑则﹑作﹑嘱﹑过﹑十﹑极﹑学﹑服”等字时都保留了入声,没有改读,其中“一”有15次。因此,克服“入声”的影响,以求普通话的纯正与规范,是常州人说普通话时值得注意的问题[4]。正是因为普通话没有“入声”,而是“舒声”,所以从听感上觉得更为舒缓、柔和。
(二)平舌音与翘舌音混淆
由于常州方言中无翘舌音“zh,ch,sh”,所以在说普通话时,经常把翘舌音发成平舌音“z,c,s”。例如,把“知识”发成“姿色”,把“使命”发成“死命”。另外,还经常把“r”发成“l”。如: “温柔”发成“温楼”, “吃肉”发成“吃漏”。
(三)前鼻音与后鼻音混淆
常州方言中缺乏鼻音韵母,如“津”“京”同音,“陈”“成”不分。由于在常州方言中没有舌尖上抵和舌根后缩的动作,所以常州人在说普通话时很难做到舌尖前抵上齿龈,或舌根后缩抵住软腭,从而造成en和eng,in和ing混淆,在说普通话时经常把含en的韵母音节读成含eng的韵母音节,而把含ing韵母的音节读成含in韵母的音节,如将“镇定”读成“征订”, “英语”读成“阴雨”,“声音“读成“身影”等。另外,在读某些含韵母eng的字时,发音为“ong”,如“嘣”发音为“bong”,“枫”发音为“fong”。
(四)声韵归属混淆
属于吴方言的常州话与普通话的语音虽有可对应之处,但对应关系十分复杂,因此常州人在说普通话时经常发生声韵归属混淆的现象,形成常州方言特征明显的地方普通话。造成声韵归属混淆的主要原因,仍可源于古汉语的影响。比如,普通话中的声母“j,q,x”分别来自于古汉语的声母“g,k,h”,因此,常州人在讲普通话时,往往将“教”说成“高”,将“敲”说成“靠”,将“虾”读成“花”,等等。
(五)零声母音节归位混乱
常州方言中ng声母的字在普通话里都是零声母字如我、牙、咬等;常州方言念ê的,普通话里大多念ai或ei韵,如爱、改、赛等。由于归位混乱, “常州普通话”经常把“最好”读成“再好”,“比赛”读成“比岁”。此外,“黄王胡吴”等在常州方言里都是零声母音节,但在普通话里却不相同,因此常州人讲普通话时常常“黄”、“王”不分,“胡”、“吴”不分,把“开会”说成“开胃”,“黄豆”说成“王豆”。
(六)文白异读的影响
常州方言存在文白异读现象。比如,“味”可读为“vi”(文读音)和“mi”(白读音),“饶”可读为“zao”(文读音)和“niao” (白读音),“闻”可读为“vən”(文读音)和“mən”(白读音)等,因此常州人在讲普通话时往往把“味道”误发成“vi dao”或“mi dao”,把“饶恕”误发成“zao shu”或“niao shu”,把“新闻”误发成“xin vən”或“xin mən”,把“蚊子”(wen zi)误发成“门子”(men zi)。(七)声调归位混乱
与普通话的四个声调 (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不同,常州方言拥有七个声调,这7个声调是: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例如:天、甜、点、店、电、跌、笛就分属这7个声调。常州方言里的上声在连续变调中变成类似阴平,因此造成说普通话时的上声音节多为阴平声调,如把“腐朽”说成“辅修”,“手表”说成“手标”, “演讲”说成“演江”, “水饺”说成“水胶”。
二、常州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的词汇特征
由于历史、地理和社会环境的独特性,常州方言在词汇的继承和使用方面也颇具特色,拥有大量方言词,这些方言词不可避免地融入“常州普通话”,形成中介语现象,从而导致普通话的地方变体。
保留了许多古汉语词语。有些古汉语词语现在仍然频繁使用,如:米糁(饭粒)、坌田(翻土)、囥(藏)、隑(靠)、闄(折)、渧(滴)、滗(泌)、炀(旺)、枵(翻、掀)、赅(拥有财物)潽(溢出)、汏(洗)搛(夹)等。
(一)具有与吴方言其它片区共有的词汇特征
比如,就名词而言:济手(左手),写意(舒服),学堂(学校),新妇(儿媳妇),晚娘(继母),邋遢(肮脏),闹热(热闹),欢喜(喜欢),鼻头(鼻子),小娘货(娇嫩,不经用),推扳(不行,差劲),名堂 (花样,道理),弄堂(小巷),勒色 (1.垃圾。2.品行不高的人);就动词而言:揩面(洗脸),馋吐(唾沫),登样(像样;相称),收骨头(收拾,严加管束),触霉头(倒霉,不吉利),睏觉(睡觉),扎台型(撑场面;争面子,讲排场),做人家(节俭),吃生活(挨打);落雨(下雨),落雪(下雪)等。
(二)具有与吴方言其它片区不同的词汇特征
1.语气助词
“佬”即是一例。根据不同的功能,“佬”字可以附在名词、形容词后面构成丰富多彩的“佬”字短句。受此影响,常州人在说普通话时,有时会不经意间加入“佬”字。如:好佬(好的)、甜佬(甜的)、男佬 (男人、丈夫)、女佬 (女人、妻子)、铁佬(铁制的)、软佬(软的)、红佬(红色的)、晓得佬(知道了)、开心佬(心情愉快)等。再如,常州人说话喜欢带“哇”、 “撒”、“啵”等语气助词,这也是常州人说普通话时的特点。
2.动词
常州方言区的人说普通话时经常夹杂一些独有的动词。比如,①“看不出来,这个人倒蛮茄的”。此处的“茄”意指“能干,手巧”。②“昨天去上班,要迟到了,我就拼命逃,一直逃到厂门口,才松了一口气”。常州话“逃”,就是“跑,快些走”的意思。③“我的自行车坏在半路上,我把车子huàn在路边上”。(注:“huàn”有音无字,发去声,表示“扔”的意思)。据研究常州方言的学者范炎培统计,一个简单的“打”在常州方言中就可以用十几个词来表达。如:“他hā我”(注:“hā”有音无字,表示打的动作)。“揎你一个嘴巴子”,“夯你一记”,“扌翁 (注:音同sōng,发阴平声)他一拳头”等。另外一个极具常州方言色彩的动词是“张”。“张”在古汉语中有“看望”之义,而“张”的古义在常州方言中似乎得以保留,比如,常州人口语中的“张丈姆娘”意为“看望丈姆娘”,小辈带着礼物看望长辈,称之为“张节”,亲戚朋友带着礼物去看望产妇,称之为“张舍姆”。
3.名词
常州方言中有一些名词的词义与普通话甚至与其它吴语片区的词义截然不同。例如“亲娘”在普通话中指“亲生母亲”,而在常州方言中指“奶奶”;“姑娘”在普通话中指“未婚的年轻女孩”,而在常州方言中指“丈夫的妹妹”。受常州方言影响,人们还经常称“包子”为“馒头”,如“菜包子”称为“菜馒头”,“肉包子”称为“肉馒头”,“花卷”称为“卷蒸馒头”。另外,还将“肥肉”称为“胖肉”, “瘦肉”称为“精肉”。这些词汇经常在常州人的普通话交流中听到。
4.副词和形容词
在副词和形容词的运用上比较夸张,是常州方言的一大特色。就程度副词而言,喜欢用“穷、恶、蛮、”等词来表示程度,如“穷写意”(非常舒服)、“蛮好”(很好);还喜欢用“到则”来表示“很,非常”,如“热到则”(很热),“难过到则”(很难过)。就某些形容词而言,常州方言中词义的广狭和普通话不同。例如,普通话“细”和“小”含义有别,不能互换,而在常州方言中,“细”却兼有“小”的意思。如“细小佬”(小孩儿),“这条鱼太细了”,(这条鱼太小了)。再如,普通话中“客气”表示“有礼貌”,而常州方言除含有此意外,还可表示“可爱”,如“小宝宝长得真客气”。有些形容词超范围使用,如用“长”表示“高”(那个人长得很长)。还有一些形容词是常州方言中独有的,也经常用于常州人的普通话交流中,如:晏 (迟,晚,在常州方言中读àn,发去声),轧 (拥挤,在常州方言中读gá,发阳平声),瀴(凉)。
5.俚语
俚语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口头流传的一种通俗语言,其最大的特点是通俗性和地域性。常州方言中的俚语也经常出现在常州人普通话的交流中。例如,“上不到横林,下不到洛社”,横林和洛社分别是常州和无锡的地名,意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穷虽穷,家里还赅三担铜”,意为还有点家底;“三六九现到手”,意为捞取眼前的好处。
三、常州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的语法特征
常州方言在语法与普通话的区别主要有:
(一)双宾语句的语序有别
在双宾语句中,间接宾语常放在直接宾语后,动词是“把∕给∕送”等。例如,普通话中“我给你一本书”、 “我借给你十块钱”,在常州方言中,除了用普通话的语序外,也常用以下说法:“我把本书你。我借十块钱你”。
(二)动宾搭配有别
以“吃”为例,除了“吃饭”外,还可以“吃酒”,“吃粥”,“吃香烟”,“吃生活”(挨打)等。
(三)词语重叠方式有别
除了普通话里已有的重叠方式外,还有以下表述方式:
1.AAB式
例如,形容词的“雪雪白”,“笔笔直”,“冰冰冷”,名词的“老老头”,“盖盖头”,“弯弯头”等。
2.ABB式
例如“新崭崭”(崭新),“险搭搭”(非常危险;相差一点点),“神抖抖”(神气活现)等。
四、结语
综上所述,常州方言对普通话的学习和使用具有多方面的显性影响和隐形影响,这些影响使常州方言区的人们从交际环境中接触到的以及使用的普通话带有一定的方言色彩,形成介于常州方言和标准普通话之间的中介语或“地方普通话”。也许“地方普通话”的最大弊病在于阻碍有效沟通,甚至产生误解,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地方普通话”是学习普通话过程中产生的偏误,这种偏误是有规律可循的,不同于偶然发生的语言错误 (如口误等,说母语、母方言也可能产生,无规律可循)。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调查研究和描写这种语言现象,并为学习普通话的人提供切实有用的学习策略。[5]。
应当指出的是,推广普通话并非要消灭方言,而是要弥补单一方言交际功能的不足,使各个方言区的人们彼此能够进行无障碍的、更有效的语言交际和交流。根据冯霞的一项调查,“在语言态度方面,常州市民对普通话和方言均持积极肯定的态度,而普通话的显性威望和社会功能大于常州话;大部分常州人都能理性地认识到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重要意义,并在工作学习等公共场所更多地选用普通话进行交流,部分常州市民甚至认为,普通话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受教育水平”[6]。随着常州方言与普通话接触研究的不断深入,进一步探讨常州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对应关系,分析常州方言区人们学习普通话的重点和难点,不仅有助于常州方言区的人们更好地学习和使用普通话,也有助于更好地传承当地的历史和文化。
[1]戴庆厦.社会语言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86.
[2]贾晞儒.语言接触中的汉语青海方言词[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社会科学版,2006(2):108.
[3]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88.
[4]殷北华.常州方言入声与普通话的对应关系初探[J].常州教育学院学报,1999(2):17—18.
[5]陈亚川.“地方普通话”的性质特征及其他[J].世界汉语教学,1991(1):13.
[6]冯霞.常州市民语言态度调查分析[J].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2(10):146—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