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同题诗、赋现象之考察
2014-03-26江菲菲
江菲菲
(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000)
早在西汉时期,汉武帝曾与群臣在柏梁台联诗,这种以官职为题的集体创作可视为同题诗创作的起源。时至六朝,文人开始创作大量的同题诗、赋作品。同题诗、赋是指两位乃至三十几位文人就同一个题目进行创作的作品,属于即兴创作,一般是由一人命题多人创作。乐府诗也存在多人创作一题的情况,但由于乐府诗题的特殊性,遂不纳入考察范围。学界对于同题创作的关注多集中于辞赋的创作上,如谭家健《六朝唐宋同题咏物赋蠡测》、马予静《论魏晋南北朝的同题共作赋》,此外还有专就建安文人同题共作并加以探究的,如陈恩维《创作、批评与传播——论建安同题共作的三重功能》,这些研究确实有学术启示意义,然而六朝诗、赋同题共作具有相通性,宜放在一起作为整体加以研究。这一研究对象的确立使本文的研究更接近其文学史原貌。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同题诗赋创作的历史脉络加以厘清,以明确同题诗、赋的发展趋向,并由此探究出现同题创作现象的主要原因。
一、六朝同题诗赋发展分期
六朝同题诗、赋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发展情况。在建安时期,同题诗赋开始出现。时至两晋,其数量有所增多,进入了快速的发展阶段。而到南朝,无论是同题诗赋的数量还是参与创作的人数都达到了鼎盛,形成了同题创作的高潮期。
(一)建安时期——兴起阶段
邺下时期,政局稳定,曹氏父子及其手下文人游宴唱和,创作了大量的同题诗、赋。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统计,此时共有11人创作同题诗40首,同题诗题7个,这些诗题涉及游宴、咏史、写景和咏怀。其一,同题游宴诗,有曹操、曹植等8人《宴会诗》、陈琳等人《游览诗》以及曹植、王粲《斗鸡诗》等。游宴作品大都表达诗人参与盛会的心情,颂扬主人的鸿德,属于应景之作,内容较为相似。其二,同题咏史之作,以王粲、阮瑀《咏史诗》四首为代表,较之西汉班固《咏史诗》“只咏史事,不联系自己”[1]的情况,王粲、阮瑀的咏史诗发生了很大的改观,融入了自己的感情,表达出对二良牺牲的惋惜之情以及誓死效忠的决心。其三,写景类同题诗,有曹植、阮瑀《喜雨诗》以及曹丕、曹植《芙蓉池诗》。曹植在《芙蓉池诗》中对所见到的芙蓉池景色进行一番描写,“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曹植《芙蓉池诗》);而曹丕诗写景细致入微,还表达了及时行乐的情怀,“邀游快心志,保己终百年”(曹丕《芙蓉池诗》)。其四,咏怀类同题诗则是孔融、曹操、王粲等人的《杂诗》,与游宴之作所表达的欢快气氛有很大的差别,这类作品侧重表达诗人内心的真实情感,或抒发壮志难酬的苦闷,或表达人生短暂的愁思。
建安十四年(209年),曹操攻吴途经襄阳,命手下文士撰写同题《神女赋》,“这即是诗赋唱和的开始,从此诗赋唱和或者同题命作便不绝如缕”[2]。可见《神女赋》是建安同题赋的开端。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统计,曹操、曹植等13人创作出同题赋题19个,赋64篇,题材涉及咏物、纪行、咏怀和女性。第一,咏物类同题赋,有《鹦鹉赋》、《马瑙勒赋》、《大暑赋》、《柳赋》、《秋霖赋》、《喜霁赋》等,将禽鸟、季节以及植物作为描写对象。其中曹丕、王粲等人《玛瑙勒赋》是对时人难得一见的西域宝石进行细致刻画。而曹丕、曹植、应玚《秋霖赋》和曹丕、曹植、缪袭《喜霁赋》则在描写季节时令中抒怀。第二,纪行同题赋,有《临涡赋》、《浮淮赋》、《西征赋》等。西汉刘歆《遂初赋》是通过记叙旅途所见抒发羁旅愁困之情,建安时期的纪行赋文风为之一变,具有豪迈之气,如王粲、应玚和徐干三人跟随曹操出兵西征,均写有《西征赋》,写出了自己渴望建功立业以及一统山河的雄心壮志。第三,咏怀类同题赋,有《止欲赋》和《嘉梦赋》,赋者针对欲和梦抒发自己的看法。第四,女性题材的同题赋在魏晋时期也有多人创作。在这些赋中,作者关注女性命运,表达对女性不幸的同情,如曹植、曹丕和王粲《出妇赋》各有侧重点,曹植写出妇被弃的原因以及对其丈夫的谴责,曹丕描写出妇被弃后孤独与悲伤的心情,而王粲的赋则写出妇的决绝之意。
(二)两晋时期——发展阶段
两晋时期,同题诗、赋创作规模扩大,在参与人数、作品数量上都大大超过了魏晋时期,潘岳、傅玄、陆机等61人共创作同题诗题12个,写成同题诗188首,除传统的游宴、咏史、咏怀题材,还扩展到拟古、游仙和招隐三类题材中。其中游宴、咏怀、游仙、招隐四类在此时期发展最为充分,且都受到玄言诗风的影响。其一,游宴同题诗,最著名的是描写金谷园聚会的《金谷诗》,以及描写兰亭集会的《兰亭诗》。其二,咏怀类的同题作品有傅玄、张华等《杂诗》,还有支遁、张翼《咏怀诗》,此时的咏怀作品也开始具有玄言色彩,或讲玄理箴言,或写神仙道骨。其三,游仙类同题诗,有张华、张协等6人创作,主要是借游仙抒发自己的情怀或借对仙境的企羡来批判现实。其四,招隐类同题诗,闾丘冲《招隐诗》秉承了淮南小山的原意,招隐士出山,而张华等人的同题诗作则反其意而作,有“投隐”的意思。
两晋的同题赋创作题材较为集中在咏物上,有25题共92篇,根据吟咏对象的不同分为三类:一为器物类,主要是对乐器进行吟咏,如《琵琶赋》、《琴赋》、《筝赋》等;二是植物类,以《芙蓉赋》、《槐树赋》等为代表,将花草树木作为描写的对象;三为动物类,主要有《鹰赋》、《蝉赋》、《鹦鹉赋》;四为自然天气类,如《雪赋》、《云赋》等。这些同题咏物赋或表达人生短暂的担忧,或抒发壮志难酬的忧愤,或阐述玄机事理的观点,在修辞上注重运用华丽的辞藻,使文章呈现出“绮靡”的特点。两晋同题赋中尚有3个非咏物题材,一为孙楚、枣据《登楼赋》;二为张协、成公绥等《褉赋》,以三月三的修褉活动为内容;三是王广、陆云和枣据《逸民赋》,描写隐士生活。
(三)南朝时期——兴盛阶段
南朝时期,同题创作达到高潮,参与人数、诗赋的数量、题材范围都远超魏代和两晋。谢灵运、萧纲、萧绎等101人共写出同题诗292首,涉及游宴、咏物、咏怀、闺怨、咏史、拟古、游仙。其中,咏物、闺怨类在南朝同题诗中发展较全面。首先,咏物类同题诗,吟咏的对象较广泛,从动植物到数字、药、郡县名字,甚至扩展到描摹器物以及与女子有关的舞蹈、动作等。其次,闺怨类同题诗,闺怨题材的发展与南朝宫体诗风的盛行有着密切的联系,有刘孝仪、萧绎、何逊等《闺怨诗》,此类诗意在为女子代言,突出表现女子的怨恨与孤单,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在同题赋上,有谢脁、萧纲、萧绎等32人创作15题41篇赋,同题咏物赋种类繁多,可分以下几类。一为描写植物,有《芙蓉赋》、《橘赋》等,内容上并不仅仅对植物进行刻画,如萧纲《采莲赋》写“丽人”采莲的情态,刻画采莲女;二是将动物作为对象的《鸳鸯赋》、《鹦鹉赋》,如萧纲等人的《鸳鸯赋》都不是描写鸳鸯,而是借鸳鸯来引出男女关系,表达对爱情的向往;三为描写自然天气,如《春赋》、《雪赋》、《月赋》、《拟风赋》;四为描写器物,如《筝赋》、《扇赋》、《华林清暑殿赋》、《对烛赋》。南朝时期的咏物赋不再限于对物品的描摹刻画,而是侧重其与女子有关联的物象,这样的变化与当时宫体文风的兴盛有关,与女性相关的题材成为创作者的首选,如萧纲《筝赋》重点在于刻画弹筝女的形象。
二、六朝同题诗赋的文学史意义
六朝时期诗、赋的同步发展是文学史上的一道景观。正如林庚先生所言:“汉代有赋家而无诗人,唐代有诗人而无赋家。中间魏晋六朝诗赋并存,呈现着一种过渡的折中状态。”[3]至于同题诗、赋的发展更能体现六朝诗、赋同步发展的趋势。
(一)赋的形制趋于简短
两汉时期大赋流行,骚体赋也有相当的发展。时至东汉,即使是描写景物的赋篇幅也缩小不少。进入六朝,抒情小赋受到文人的青睐。就同题赋而言,由于创作时间和内容的局限,文人自然倾向于小赋的写作。六朝同题赋顺应赋体的发展潮流,在赋史上有其独特的价值,体现了赋的体制趋于简约。如建安时期,同题《玛瑙勒赋》共4篇,曹丕的赋共30句150字、王粲的赋14句77字、陈琳和应玚的只留有残篇不列入统计范围。两晋时期,以《相风赋》为例,傅玄赋为23句130字、傅咸赋为25句117字、孙楚赋计14句86字、潘岳赋计18句108字。南朝时期,如《鸳鸯赋》,萧绎赋是28句152字、萧纲赋是14句80字、庾信的是25句122字、徐陵的是25句140字。魏代、两晋、南朝三个时期同题赋字数以150字左右为主,可见其规模形制以简短为尚。
(二)诗赋同咏
六朝时期诗、赋共同发展的情况至南朝还出现同一题材在诗、赋两种体裁中都出现的特殊情况。有以下四类:其一是咏雪类,如谢惠连、沈约、刘璠《雪赋》和鲍照、萧纲、沈约、刘孝绰《咏雪诗》;其二是咏梧桐类,如刘义恭、袁淑、萧子良、王俭、沈约《梧桐赋》和王融、沈约、谢脁《咏梧桐诗》;其三是咏风类,如王凝之、傅玄、季充、恒玄等《风赋》和萧纲、萧绎、刘孝绰、王台卿、何逊等《咏风诗》;其四是咏月类,如周祗、谢灵运、何偃、谢庄、沈约《月赋》和鲍照、萧纲、萧绎、萧纶、何逊、庾肩吾等《望月诗》。由此可见,诗赋的创作出现了合流情况,赋在语言形式上出现诗化的现象,不再是传统的四言、六言,而是大量运用五言、七言诗句入赋。
三、六朝同题诗赋发展的主要动因——文学集团的活动
同题诗、赋产生有其复杂的文学传统和社会动因,学界多将齐梁同题诗赋产生的原因归结为文人主体方面的争奇尚巧和炫学逞才的心理。“共同进行文学活动这件事本身,是文学集团的全部目的所在。”[4]因此,文学集团的频繁活动是同题诗、赋出现和发展的主要动因。
公元209年以后,以曹丕兄弟为主的文学宴游活动频繁展开,因参加集聚的文人都具有才名,遂文学创作成为当时的助兴活动,同题诗、赋便开始出现。建安十七年(212年),曹操率诸子游西园登铜雀台,命曹丕兄弟写作同题《登台赋》。建安十八年(213年),曹丕兄弟等人至谯,曹丕“乘马游观,经西园,遵涡水,相佯乎高树之下,驻马书鞭,为《临涡赋》”。诸如此类的文学活动甚多,如曹丕兄弟组织宴会活动,有《宴会诗》、《斗鸡诗》等。曹丕兄弟夜游西园芙蓉池,写下《芙蓉池诗》等。就建安时期而言,文人集聚邺下,促使文学集团形成,使其成为同题创作的主体,推动了同题诗赋创作的发展。
时至两晋,政治局势动荡,但依旧有文人进行集体性的文学创作,主要的文人集团是石崇为代表的“二十四友”。“二十四友”经常相互赠答应和,如曹嘉、曹摅、枣腆、嵇绍《赠石崇诗》和顾秘、崔寔、郑丰《答陆机诗》等。此外,还举行了多次文学集会,如金谷园聚会,参与者“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石崇《金谷园诗序》),有潘岳、杜育等《金谷诗》流传下来。文学集团内部成员之间频繁的往来活动推动了同题创作的演变。
有齐一代,萧子良素有才名,且“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萧子显《南齐书·竟陵王萧子良传》),凭借其卓越的政治地位,吸引了大批文人学士进行文学集体创作。永明八年(490年),萧子良与谢脁、沈约、虞炎、柳浑等共登西山,作有同题《过刘瓛墓》。永明九年(491年),谢脁和萧衍外出任职,沈约、王融、范云等七人作同题《饯谢文学离夜》,王融、任昉、萧琛、宗夬以及虞羲作同题《别萧谘议衍》,以文章抒发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以萧子良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将创作从游宴之作转为描摹宴会时的咏物之作,如谢脁、王融、沈约《同咏乐器》,谢脁、王融、虞炎、柳浑《同咏坐上所见一物》,沈约、谢脁《同咏坐上器玩》。萧子良文学集团的创作中还出现了相互唱和作品,如萧子良作《高松赋》,谢脁、沈约等都有和作。由此可见,文学集团频繁的集会活动丰富了同题创作的题材内容,使之不再局限于游宴赠答,而是拓展到宴会时的咏物。
梁代主要有两个文学集团,一是萧统文学集团,另一是萧纲、萧绎兄弟文学集团。萧统文学集团主要是书籍整理与编撰,同时也有群体性的诗赋创作,如萧统《钟山解讲诗》、《皇太子侍奠诗》,刘孝绰、陆倕、萧子显等人皆作有同题作品。萧纲、萧绎兄弟文学集团则是以文学创作为主,出现了较多的同题作品,如萧纲《咏舞》,王训、刘遵等皆有应和之作;再如萧纲、萧绎、鲍泉、何逊《咏梅诗》。萧纲兄弟主张“宫体”文学,喜欢描写女性或吟咏与女子有关的事物,如萧绎、何逊、吴均《闺怨诗》,萧绎、朱超、庾信《咏镜诗》,萧纲、萧绎《采莲赋》,萧纲、萧绎、徐陵、庾信《鸳鸯赋》等。梁代文学集团以皇室成员为盟主,成员依附于其左右。作为文学盟主的萧纲兄弟喜爱宫体,遂其他成员都以此为创作标准,此段时期的同题作品与宫体文风有着密切的联系。
陈国后主陈叔宝“雅尚文词”(姚思廉《陈书·陈后主传》),鼓励文学创作,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文学集团,主要文人有徐陵、江总、张正见、阴铿等。陈时佛学取代儒学,当时的文人大都受到佛学的影响,如陈叔宝、江总同游佛家名寺的摄山栖霞寺,创作出多首同题《游摄山栖霞寺》诗,诗中将佛与景紧密结合,营造出物我两忘的境界。由于陈叔宝文人集团为狎客文人集团,将文学当做一种游戏,附庸风雅,创作出较多的艳情作品,内容比较粗鄙,如阴铿、张正见、江总、吴思云、李爽《闺怨诗》,刘删、阴铿描写妓女的《侯司空宅咏妓》,再如陈叔宝、岑之敬《乌栖曲》,“合欢襦薰百和香,床中被织两鸳鸯”(陈叔宝《乌栖曲》)则是明写男女之情,且内容比较粗俗。这一创作上的艳逸之风影响了同题诗、赋的思想性和艺术性[5]。
整个六朝时期,文学集团频繁活动,一方面加强了文人之间的联系,活动的时间、空间相对集中,为同题创作带来了客观时机;另一方面,文人间相互切磋,同台竞技,促进同题诗、赋艺术的提高。
总之,同题诗赋是诗赋作品中出现的一种特殊现象,六朝同题创作的兴起、发展乃至达到高潮都与文学集团活动的频繁开展有着很大的关系,且同题创作这一特殊的文学创作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诗与赋的发展与变化,对当时文学创作的繁荣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参考文献:
[1]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2] 俞绍初.“南皮之游”与建安诗歌创作[J].文学遗产,2007(5):13-20.
[3] 林庚.中国文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
[4] 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前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 周晋.“重神轻形”形神观与六朝画论的展开[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3(1):1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