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耳机(外一篇)
2014-03-26张建中
●张建中
一副耳机(外一篇)
●张建中
奶奶上了阁楼,咬着牙一声声喊道:“耳机子还来!耳机子还来!”一面抢夺我怀中的耳机。
耳机终于被奶奶抢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坐在矿石机前发呆。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无意间迷上了矿石机。那时同学冯德根的哥哥在家中装了一台矿石机,冯德根让我去听了一次,我觉得稀奇得不得了,千方百计将少得极其可怜的零用钱(1分、2分)省下来聚起,请冯德根的哥哥为我也装了一台双回路矿石机。冯德根帮我在楼上窗前的晒衣裳架子上绑了一杆珠网式天线,最后把他的耳机借给我一听,居然响了,效果还不错——“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于是我就着了迷似地爱听矿石机,但是耳机毕竟是借来的,两天后冯德根就要回去了。
我真是百无聊赖,每天晚上做好功课就尽看着自己的矿石机转悠,明明知道天上的电波已通过天线传到了矿石机里,可没有一点办法收听到。
三天以后的晚上,我硬着头皮站在冯德根家的窗下大声叫唤:“冯德根!冯德根!”我向他借耳机。
碍于同学的情谊,冯德根将他的耳机借给了我。在黑黢黢的晚上,我飞奔回去听矿石机。
但是两天以后冯德根又将耳机要回去了。
这样几次以后,冯德根的哥哥不高兴了,他自己也要听矿石机,怎么能将耳机常借给别人呢?何况一副青年牌耳机要5元多钱呢,而那时的5元多钱又是什么概念?对我们而言,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冯德根只能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我表示抱歉。
借不到耳机,我没办法了,用硬板纸做了只储蓄箱,下了狠心一定要聚到足够的钱买一副耳机,1分、2分、3分……直到半个多月过去了,才仅仅聚到两角钱。
渐渐,这事被奶奶知道了。一天,她问我:“这个耳机子要多少钱?”
我说要5元多钱。
奶奶沉吟了许久,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剥了一层又一层(至少有四五层),最后里面是一张5元钱。她递给我说:“你去买个耳机子吧,不要作声,不要说是我的钱。可知道?”
我没想到奶奶一下子会给我那么多钱,奶奶平时要多节省就有多节省,二叔、三叔有时也会寄上5元、10元给她,她都小心地藏起来,或者藏在米罐里,或者藏在盐钵下,或者藏在旧鞋子里……现在我真高兴得喘不过气来,连连点头说好。
这时奶奶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答应。
当天,我就徒步走到百货公司(今天的中百一店)买了一副青年牌耳机,从此我就笃笃定定听起矿石机来。
新耳机买回来,奶奶挺高兴,偶尔也挪动小脚爬上小阁楼戴上耳机听一下,但很快就说:“听不懂,不晓得里头说的是些什么东西。”随后就下楼了。
但是耳机也给我带来了麻烦。
那时的我是个十足的顽童,常常和奶奶淘气,闹起来,将奶奶生的炉子用水浇灭,再不将整个炉子拎起来颠倒着扣在地上。
奶奶常常气得七窍生烟,大骂我并威胁我要讨回耳机。一次,奶奶叫我洗碗,我把所有的碗在淘米水里浸了一浸就放进了碗橱。奶奶很快发觉了,问我洗过的碗怎么都是脏的。我说我不知道,我洗过了。
奶奶气得大声说:“你这么不听话?耳机子还来!”说着就要往楼梯上走。
我一见不妙,赶紧抢先蹿过去腾腾腾上了楼,将耳机抱在怀里伏在床上。
奶奶上了阁楼,咬着牙一声声喊道:“耳机子还来!耳机子还来!”一面抢夺我怀中的耳机。
耳机终于被奶奶抢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坐在矿石机前发呆。
奶奶下了楼,将耳机藏了起来,又将碗重新洗干净。
以后有好几天,我魂不守舍地转进转出。只要奶奶不在屋里,我就翻找耳机。令我失望的是,几乎处处翻遍了,就是找不到这个宝贝,不知道奶奶将它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我知道,要想重新得到耳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讨好奶奶。我不再同她捣蛋,我将碗洗得很干净,我将缸里水拎得满满的,我奔着去倒垃圾……
终于,那天我刚从外面回家,奶奶坐在门前的小凳上对我说:“耳机子在大桌底下的凳子上呢。拿上阁楼去,下回再同我闹?”
我没吭声,也没动身。我知道这耳机是奶奶预先从一个藏得十分隐蔽的地方取出后放在大桌底下的。
“下回再闹就不给你了,拿上去!”奶奶说。
我心里很高兴,恨不得立刻将耳机套在头上,但却装着慢吞吞的样子前去取了耳机上了楼,一到楼上就立刻听起矿石机来。
灭臭虫
因房屋的简陋,窄小,弄堂里的人们,在漫漫夏夜里本来就酷热难熬,可是还有许多臭虫助纣为虐,咬得人难以安睡。
臭虫这样东西,现在已经绝迹(北方我不知,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但在那时是很普通的,几乎家家都有,最多的人家说来叫人难以置信。我曾到一户人家去玩,坐在床边打着扇子说话儿,无意间见那床头的墙上,坑坑洼洼中有紫红的漆斑。我好奇地用扇柄去碰了碰,不禁吓了一大跳,那紫红的漆斑竟是密集地聚在一起的臭虫,经我扇柄一碰,竟然蠕动起来,有的还爬了出来,吓得我汗毛也竖了起来,赶紧将那爬出的臭虫捻死,墙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不一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户人家。
所以在夏天的弄堂里,以种种方法消灭臭虫就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磕臭虫,晒臭虫,烫臭虫,药臭虫……
磕臭虫还比较简单。臭虫这东西是无孔不入的,木板的缝隙自然是它的藏身之处,可是织得严严实实的草席,看似毫无破绽,似乎没有臭虫的藏身之处,谁知一到夜里,那些藏在席缝中的臭虫就会爬出来咬得你灵魂出窍。
一清早常有人在弄堂里磕臭虫。这时早凉还未消透,弄堂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夜间没有睡好的受害者眼泡虚肿,一面在卷紧席子,一面同人打招呼。
“打臭虫啊?”熟人说。
“打臭虫。他妈妈的,一个晚上没好好地睡,吃了中饭还要上街呢(上街即是上街踏三轮车)。”受害者说着将卷紧了的席子竖着高高举起,像舂米似地在弄堂里的阴沟盖子上狠狠磕下。那弹格路面从整体上看似乎是平整的,但从局部看却是不平的,因铺路石块之间缝隙不小,而且石块本身的表面就是不平的,所以席子不能在上面磕,只有在那路中央方方的平整的阴沟盖子上磕,才不会损坏席子。
在用力地磕打下,席子缝里的臭虫纷纷落下,大的如米粒大小,小的如针尾、针尖大小。受害者赶紧用手去捻死。席子有两头,看看一头磕得差不多了,再换一头如法炮制。
也有人磕打木板。磕打木板就不管地面平不平了,木板不怕摔,高高地举起,狠命地“轰隆”摔下,大大小小的臭虫纷纷落地,便可立即捻死它们。
除了磕臭虫,还有晒臭虫。晒臭虫,就是一早将木板(多数是床板)搬到弄堂里斜靠在墙上,待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去张望。那些耐不住晒的臭虫会纷纷从缝隙中爬出,人一见到就可用手捻死。
磕与晒有个缺点,就是臭虫卵往往灭不了,过几天又是一堆臭虫,所以就有了烫臭虫。
相比之下,烫臭虫比较烦一点。先要将条凳搁在阴沟边上,凳上再搁铺板,也有人干脆直接将铺板放在阴沟边的地上,然后拎着满满一钢精水壶开水对着那些木板的缝隙和小洞冲烫。
做这项工作,一般是在中午。这时太阳最毒,被烫过的木板很快就晒干,晚上可以继续用来睡觉。
有时几户人家一起烫臭虫,这就热闹了。烫臭虫的人大都头上顶着湿毛巾遮太阳,相互说笑。还有的老太婆一面用开水浇烫,一面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来弥补自己杀生的罪过。有时,王运才家那老式的电唱机里放起杨飞飞、赵春芳的《卖红菱》。
“匆匆走出厨房门,
舀出一杯大麦茶,
顺手绞一块湿手巾,
客人啊,六月天气热不过,
可是倷(你)班出门人……”
太阳毒毒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板被开水浇过的水腥气、木腥气以及臭虫尸体的臭味,那申曲一声声温吞吞、悲切切的,叫人想睡觉。
被烫过的铺板一律被搬在太阳底下,接受太阳的洗礼,到傍晚时分收回去用冷水揩一揩,就可以用来乘凉睡觉了。
最后就说到药臭虫了。药臭虫一开始有误区,先是许多人,包括我奶奶以为DDT是万能的,就连当时的儿歌也是“阿飞飞得高,我有高射炮;阿飞飞得低,我有DDT”。可见DDT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我奶奶曾成天手拿DDT喷筒摇进摇出,“乞——咕,乞——咕”,喷洒DDT药水,说是打蚊子和臭虫,可是几天一过,我们的身上还是被咬得一块一块的。一切说明,DDT过时了。DDT过时,便是六六六粉上台。奶奶买来一包六六六粉,倒进旧袜子里,然后拎着袜筒到处敲章似地拍打。地板上、床板上满是“图章”印子,屋里屋外到处是呛鼻的六六六粉味,结果臭虫还是猖獗得很。
真正可靠的是敌敌畏,它好生了得,确是臭虫的克星。将买回的小瓶敌敌畏倒在一个什么家什里,例如玻璃杯里,坏碗里,兑上一点冷水调匀,再用毛笔蘸着涂在凡是藏有臭虫的一切孔隙之处,不一会臭虫就会被熏得爬了出来,爬着爬着就不动了。
记得我睡觉的床头墙上有一根横着的木档,满是裂缝,裂缝中又满是臭虫。半夜里,臭虫们都爬到我头上、脸上会餐。因为这根木档是嵌死在墙上的,既无法放在太阳底下晒,也无法用开水烫,所以对上面裂缝里的臭虫们毫无办法(也曾用DDT、六六六粉治过)。自从知道了敌敌畏神力后的一天,奶奶将我睡觉的床拆了,床凳和床板都搬到了弄堂里,然后在床头的地板上铺了两大张报纸,报纸的上方正是那根横着的木档。在准备工作充分做好之后,奶奶端着已调匀的敌敌畏药水,对着木档里的臭虫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看你们这一回还能往哪里逃?”一面用毛笔饱蘸着浓浓的敌敌畏药水一下下涂在木档的裂缝处,待到半碗药水涂完奶奶就走开做事了。过了约有半小时后她再来看,哈!不得了了!那报纸的靠墙处跌满了大大小小的臭虫,密密匝匝如苏州采芝斋麻饼上的芝麻——只是芝麻的大小更均匀罢了。这些臭虫一个个都红通通的肚大腰圆,十足是脑满肠肥的吸血鬼,可惜都已呜呼哀哉。奶奶说,还没了结呢。说完了又去做事了。果然,奶奶一走开,那木档上仍在不断有死臭虫往下坠落,窸窸窣窣,如下小雨。报纸上的死臭虫越积越多,越积越多,不说是尸山吧,也差不多够是尸坡了。奶奶不时来看看,来看看,直到确信木档里的臭虫全已死光,才开始收拾打扫起来。
至于那些床板和床凳缝里的臭虫,其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