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中国只有富没有贵
2014-03-26沈宁
●沈宁
现今中国只有富没有贵
●沈宁
若干年前,我的一部家族传记长篇小说要出大陆简体版,北京的出版社提议改名为《刀口上的贵族》。我不接受,争论许久。出版社在商言商,为招惹市场眼球,弄噱头多卖书,无可非议。但我绝不敢自称贵族,结果书名以《刀口上的家族》问世。
不过因为这场争执,倒引起我一点好奇。约略查查,发现现今中国社会确实热衷于贵族称号和贵族话题。商店商品的广告,贵族字句满天乱飞,电视剧在豪门贵族的情爱情杀,时尚剧也不乏咖啡店歌舞厅之类“贵族风”的渲染,网上还爆发过规模巨大经久不衰的“贵族”之争,甚至工人阶级先锋队也被称为“红色贵族”且沾沾自喜。章含之去世,媒体誉为“最后的贵族”,血统身世,不知典出何处。直至读到章诒和描写康同璧和张伯驹,才于无奈之中稍得安慰,那个小群体无愧最后的贵族之称,世事终于还没有混沌到令人绝望的境地。
再度察之思之,才明白,现在中国社会流行的所谓“贵族”概念,其实只是富,并无贵。网上的贵族之争,展示得最为明白,上海淑女与汝南公子,争来吵去,无非就是比阔而已,跟贵族与否完全不沾边。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古今中外,贵族里面自有许多恶徒和不肖子,为人所不齿,比如秦始皇的儿子。但我今天这篇小文章,非在介绍分析或评价贵族的历史兴衰功过,仅仅是略微比较贵与富二者之不同,提醒诸君切勿把富当作贵。
似乎众口一词,说起贵族人家和贵族子弟,那就是养尊处优,颐指气使,高人一等。但这些贴在贵族们身上的标签,很大程度是平民们从外部点滴所见而得出的结论,再强加到贵族人家头上去的。另外也有些政客别有用心,推波助澜,刻意歪曲,以讹传讹,制造舆论,有意把贵族打入十八层地狱。其实上述这些劣质,最起码并非贵族的独家所有,99%以上的暴发户和官老爷们,不论其是否确为贵族出身,个个都是养尊处优,颐指气使,高人一等,比任何贵族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暴发户,就是从一无所有之际,忽然发横财或得权势。由于这些人自幼缺乏教养和起码的做人规范,又凭着种种邪门歪道而爆发,所以一旦发迹就以为自己了不得,可以为所欲为,把公家当私家,把国家当自家。
事实上,在贵族人家里面,通常都有自家人必须严格遵循的门风或传统规范,并非可以随心所欲。解放之前,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大老板的女儿要用钢笔,到了永安公司里柜台要花钱去买,哪个售货员不收老板小姐的钱,自己吃不消之外,小姐也要受责罚,那是平民人家或暴发户们难以想象的。很多人读过齐邦媛的传记,知道齐家公子抗战中逃难,连父亲的汽车也不能坐,要跟难民一道两只脚跑路。
起码的一条,贵族人家大大小小,必须懂得保持自己的尊严,并且尊重别人的尊严。英国作家笔下,我不记得曾读到过贵族王侯或夫人动辄动手打骂仆人的描写。且不说那样会伤害仆人尊严,就算高声叫骂和举手殴打这样的粗野行动本身,也为有贵族身份的人所不齿。记得读奥斯汀的小说,一位贵族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终于说出一句“我希望独自一人待一会”,把仆人赶出房间去。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是缺乏教养的表现,只有暴发户才做得出来。
还是齐邦媛在自传里这样写过一个故事,她在大学退出革命读书会,原以为很要好的读书会组织者立刻翻脸,叫骂侮辱她。齐邦媛没有还一句嘴,转身默默走开。她说,在我生长的家庭,革命与爱国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义的,最忌讳翻脸无情,出卖朋友。那才是一个真正贵族子弟,大家闺秀的作为。打架骂人,争风吃醋,尔虞我诈,翻脸无情,都是小市民的心理和行为,即使他/她位高权重,或富可敌国。
之所以叫贵族,而不叫富族,或者霸族,根本原因在其贵。富和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甚至无必然联系。富豪子弟不一定贵,贵族子弟不一定富。一夜发财,腰缠万贯,可以成富,但不能成贵。一朝夺权,马背君王,可以成霸,也不能成贵。贵的内涵是学识,是教养,是道德,是尊严,是文明,是理性,是仁慈,是情义,是世代门风培育出来的做人品格。从古至今,要做到富贵人家,可是天下第一难事。大唐王朝,大宋王朝,大清王朝的开国皇帝及开国元勋,在夺权坐天下之前,大多已是豪门重臣,可谓贵族。但刘邦朱元璋一类,虽然也是开国皇帝,尊为天子,权势无限,却算不得贵族,不过仍是农民或流寇,也着实做了许多说不出口的事情。李自成是被清军击溃,他若要做成了皇帝,绝对领导不出盛世,洪秀全才占了一半天下,就已经腐败透顶,最后惨败。这样的人坐了天下,其子其孙其重孙三代,仍受父皇祖皇日常熏陶,难免也染上土气匪气,必须四五代皇子之后,彻底摆脱其长辈的恶霸习气,从其教养程度,尊严意识等等盘算,才方可算为贵族了。
最初到美国来的欧洲移民,多是平民甚至贫民,所以年轻的美国社会,几乎自来从无贵族身份可谈。美国强大之后,生出许多富翁,如洛克菲勒、卡内基梅隆、杜邦等等。同时又因为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东欧共产革命,许多国家的古老贵族都被毁灭,其子弟们也都纷纷跑到美国避难。于是美国许多都市,充斥工业金融暴发户和没落欧洲贵族,两不搭界,森严壁垒。纽约曾有位著名贵夫人,定期举行沙龙聚会,哪怕是街头弹琴卖画,只要是欧洲贵族出身,都被邀请。但美国平民暴发成功的富豪,到门口也进不去,多少钱也买不到一张请帖。于是很多美国暴发户千方百计,让儿女们结交欧洲贵族后裔,即使穷光蛋也追着联姻,不为钱,就为了家族有人得以进入贵族沙龙。美国人知道,富不等于贵,所以富了之后就追求贵。现在中国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把富当作贵,所以到头来,只有富,没有贵。
家庭出身是贵族所必须具备的一个基础,但贵族之所以重视家庭出身,并非只在于财富一项。古今中外都一样,家庭出身往往决定了子弟们的自尊意识,学识教养,道德观念,做人态度,思维见识,以及责任感。康有为出身南海名门,遍查史料,一说起来就是南海康家藏书万卷,似乎无人津津乐道他家资产多少万两银子。康有为进士及第,名满天下,被尊为贵族,是贵在他的学识,他的尊严,他的坚持,他的敢于担当家国大任,领导公车上书的勇气和责任心。
欧洲历史上所称的贵族,同样观念,远非仅在财大气粗而已。欧洲贵族最高一等,莫过于英国王子。近年威廉王子结婚,依照传统,仍然全身军服。而且兄弟两位王子,真是都参了军,真的都到阿富汗伊拉克去打仗。从战国时代开始,中国古代贵族,首先都必须是有担当的。每遇国家安危之际,最先冒死赴难的,就是贵族们,并非动辄驱赶大批平民上前线送死。古往今来,世世代代,贵族们为国捐躯,从来在所不计,中国和欧洲,并无二致。
为什么?因为贵族们从家族传统中知道得明明白白,他们跟国家息息相关,国存则自身存,国亡则自身亡。这还不仅仅在于自己家族财富的存亡,更重要的是尊严的存亡,国家的尊严,自身的尊严。对于贵族而言,尊严远比财富重要得多,所以他们可以抛弃家族所有财富,挺枪上马,冲锋陷阵。相比之下,平民们对于国家的安危存亡,敏感度就低多了。对于平民来说,谁坐龙廷都一样,他们照样地吃,照样地穿,照样地生养孩子。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过尊严,不知尊严为何物,所以朝廷只需给他们一间房子住,给他们一口肉吃,他们就会拥护那个朝廷,宁愿当牛做马。
贵族们不同,他们可以受穷,可以隐忍,可以沉默,但是从内心意识里,他们绝不愿低头,绝不肯做奴才。贵族的根本标志,并不在于财富,而在于对尊严的认识,珍重,和坚守。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做了奴隶斗牛士,终于要领导大起义,壮烈牺牲。大明皇帝崇祯,九城沦陷,跑到煤山自尽,死不做农民军阶下囚。就算末代皇帝溥仪,去做满洲国皇帝,也是不愿满足声色犬马,否则他大可不缺吃不缺穿,享乐一生。
很多早已被剥夺了财富的家庭,甚至也许还称不上贵族,但保持相当的门风和底蕴,颇有贵族气的人家,经历反右,经历“文革”,屡屡受难。他们大多不会哭天抢地,也不去怨天尤人,他们可以住窝棚,吃糠咽菜,受人冷眼,保持沉默,但他们所具备的那种高贵和自尊,那种坚忍和不屈,总是随时随地地显现着,让那些迫害他们的人愤怒,所以一而再地发动迫害,力图彻底消灭社会中残存的尊严意识,贵族气息。
遗憾的是,年复一年的迫害运动,包括两代人许多生命的消灭,三千年传统的贵族品行,尊严意识,确实在中国渐渐消失,至今几乎殆尽。现在中国,没有斯巴达克斯,没有康有为,没有傅雷和俞大,现在中国已经几乎再也找不到一个贵族,再也没有人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或者财富更重,再也没有人宁愿为维护尊严而献出生命,再也没有人真正地把自身与国家安危捆绑在一起,再也没有人愿与国家共存亡了。
生养贵族的文化,在中国社会的大环境里,已经被消灭了。农民想好好地种地,工人想好好地做工,知识分子想好好地读书,是起码的一种生活诉求,或者一种基本的做人尊严。如果一个社会,连农民都不能好好地种地,工人都不能好好地做工,知识分子都不能好好地读书,那个社会将再也不能存在任何的尊严意识。所以上海的傅雷夫妇要自杀,所以北京大学的俞大教授要自杀。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士不可夺志。士者,贵族之称。志者,尊严之谓。
贵族重视尊严,而有尊严的人,也就有自信,不会太在乎别人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有人说了不中听的话,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尊严,损害不了他们的高贵。就好像一个身高两米的人,听到别人骂他矮子,他不会在乎,因为他晓得自己高人一头。有人嘲讽老虎伍德高尔夫球打得不怎么样,他绝不会去吵架。全世界的人都笑巴西足球队几次与世界杯擦肩而过,巴西人照样载歌载舞。只有自己缺乏信心,自己知道自己有缺陷,才最怕别人说不中听的话,甚至其实并非不中听的话,他们也要过分敏感地找出点不中听,然后如丧考妣,满脸通红,脏话满口,大打出手。
这是一个有尊严的贵族和一个无尊严的小市民之间的差别,即使这个小市民已经暴发为亿万富翁,或者头罩顶戴花翎。
一个社会如果只有富人而没有贵族,是可悲的。贵族引领社会文化,高举尊严和责任的旗帜,领导社会各阶层的人们努力上进,强化尊严意识和自信力,增进文明教养和人际交往,提升社会文化水平和道德标准。没有贵族,这个社会就只剩下豪门强人,匪寇盗贼,街痞流氓,到处是争执打斗,为富不仁,世风日下,朝也不朝,国将不国。
(原载《随笔》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