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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号575

2014-03-25尹德朝

伊犁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对讲机巷道囚犯

尹德朝

如果囚犯“575”许诺的不是七位数字,胡启明不会心跳如鼓。但他清楚,作为省三监负责人之一,这种非份之想决不可能属于他,那会把他带入无法想象的深渊。从警三十余年,自认坚守职责,清廉执法,党性原则与公道正义牢树于心。然而,良心有时也会在某种“特定环境”下,彰显它的灵活性和易变性,猝不及防。良心一旦被“彰显”便有些张牙舞爪,爪子触及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农村父母的医疗,妻的车,儿的留学、婚姻……那是他一生都很难挣到的数目。几天来,他总感到心脏供血不足,恶心头晕彻夜难寐,似魔咒扼住了他的主动脉。

省三监又称东郊三监,原处城东八斗岭灌木地带,民国初年所建,惯以羁押重犯而闻名。近年因地产火热城市不断东拓,东郊监几近城中之监,构成居民安全和心理不适等多种因素,加之林地碱潮,监舍老旧腐蚀严重不便囚犯的看守(几起越狱事件囚犯均借腐锈和灌木逃脱),因此该监被迫西迁百公里之外,地址选在一废旧煤矿附近。

三监从城东八斗岭迁移过来后,停产多年的煤矿重新运转起来。煤矿原属私营煤窑,年产数十万吨,规模不小。2005年秋,一起瓦斯爆炸致多人死亡,矿主瞒报事故责任和伤亡人数被绳之以法。政府借此收回产权关闭煤窑,并挖出腐败官员若干。封置多年后,国家本着对地方经济发展及社会稳定的全面考量,决定把三监移至城西后全面接管煤矿,重要的不仅仅是本省GDP将有新高度,在法制机构监管下的矿业一般也不会出大问题。

三监初建伊始,资金投放很大。尽管是国家承建,微观上依然存在资金不足问题。比如购买金丝雀,一只两百元,十只也不过两千元,钱倒不多,但是怎么出款又怎么落帐,走哪一块都捉襟见肘,但是井下得有它。一个曾做过矿工的囚犯说,金丝雀对瓦斯的敏感度远胜于仪表报警。当人们还没有感觉到有气味泄露时,它已身死笼里。金丝雀高风亮节,舍己救人,一直都让胡启明很感慨。

囚号为575的囚犯凭借经商多年的敏感嗅觉,借此一个劲地轻轻敲打胡启明,说他愿意无偿出资解决不足问题。胡启明嗤之以鼻,笑话,国家有拨款,用得着一个狱囚资助?然而事实并不简单,所谓投资并非针对监狱,而是对他个人。“投资”很大,只想求得胡启明一点小帮助, 这个“小帮助”也很大,他想出去,往明里说他想越狱。操你妈,这分明是在要我胡启明一条老命。这是钱能干得了的事?就算放你出去了,你又能往哪逃?没等你出城就会被抓回来,到那时,我胡启明人财两空,和你一起蹲号子。

所谓“特定环境”胡启明乃仕途已尽,休龄将至也。当然还有上级的政策。移建新址,经费不足上级有目共睹,监舍需加固,监控系统待更新,最要命的是服刑人员文化素质今非昔比,高科技反监能力日益提高。安全状况堪忧,亟待改善。因此,上级在自筹解决后勤不济问题上,廉洁自律前提下有限放宽了部分政策。前不久下发的《关于服刑人员劳动产值(在本单位经费不足中)可做部分调整的通知》的文件,明确说明,除缩小服刑者创造收益上缴比例外,鼓励囚犯立功赎罪。后者似乎给了胡启明些许退路和空间,政策这个框架一旦大体成形,实施起来你就会发现它的细节实在是丰富多彩。充分发挥服刑人员的特长,搞一点多种经营……装进筐里都是菜,只要不违背大原则有什么不可以装呢?对此政策胡启明一定要认真领会,吃透精神。

取囚者不义之财乃执法者大忌。“拿人手短”,身为副监狱长胡启明心知肚明,但在575没有许诺之前,囚犯们装进“筐里”的东西他都不会往外择,扎紧自己的口袋,就是一个好党员好干部。可是这一次,在这种持续时间不长的“特定环境”诱导下,他还打不打算捂紧口袋?那笔大数目太大了,政策的“筐里”能装得下吗?他已五十有六,一生中他本有很多机会可得,却因品德良心党性一个又一个地失去,官运,财运,情运太多太多……好运气,一旦逝去,就不再回头找他。

囚犯575原名虞夏朋,曾是一个有涉黑性质的大财商。在省城乃至省外控制着几家商场企业和矿产,名气蜚声全省。然而一起命案让他和妻子锒铛入狱,人虽在狱里,狱外的好几家商企依旧被其遥控操纵。此刻,只要胡启明点一下头,狱外就会有人把钱打到胡启明的银联卡上,那个黑色的七位数足够他一生享受天伦。

20年前,虞夏朋只是一个擅长清真小吃的厨子,新疆拉面和手抓饭做得很精道。当年他扛着一架铁皮槽炉从新疆跑到该城撑炉烤肉谋生,却被城管以有损市容为由没收了他的全部家当。无奈他只好在一家清真餐馆打工,新疆餐饮很受当地人青睐,餐馆门庭若市,然而赚进来的大把钞票却都填了嗜赌老板的无底洞,夫妻俩整日打得昏天黑地。一来二去,老板娘与主厨虞夏朋有了感情。某日,店老板突然失踪了,其亲属起疑报案,指名道姓为其勾搭成奸所害。警方立案调查,无证可究,却发现失踪者几天前曾与一年轻女子办理过出国手续,老板娘又称存卡和账面少了他们所有钱款,店老板卷款私奔,案情便不了了之。事后虞夏朋娶老板娘为妻,二人如鱼得水,相继开办并购特色餐饮业,连锁店遍地开花,装修宾馆茶楼亦热火朝天,还大张旗鼓地有几次慈善捐助,一来二去,虞夏朋被选为本市政协委员、餐饮商会董事长。此人生来好结交江湖盟友,时有官道黑商频繁落坐虞家,成为官道通天的一大财商,闻名省外,特别是集餐饮娱乐歌舞桑拿一条龙服务,成为滋生官员腐败的温床。检方暗中早有盯视。好景不常,城市改建,虞夏朋最初起家的那间拉面馆拆迁,推平了房屋,挖掘机一勺下去,勾出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拉面馆老板。事发后老板娘大喊无辜,将与虞合谋杀夫一事推得一干二净,最后以知情不报从属犯轻判四年……

虞夏朋手里命案只是个抓捕由头,更多的是其行贿偷税组织嫖宿卖淫乃至贩毒,数罪并罚被判无期,身背囚号575,整日镣铐缠身重刑伺候。然而入狱仅一年,骚动不安的迹象便时有出现。胡启明知道他在狱外实力依旧不减,狱内也是霸气十足,监内众犯都怕他,鉴于他的威慑力,胡启明提他为班长并减轻镣铐重量。以囚治囚是监狱不成文的管理服刑人员办法之一,虽存在甚至出现过严重问题(诸如众所周知的“躲猫猫”事件)但总体上看是行之有效的。他是唯一能跟胡启明说上话的人,因为入狱之前他们就认识,有过两次针对官员的宴请,胡启明列席。囚犯575一直动着奔赴“自由”的邪念,他很看好胡警官。不过,从虞夏朋的年龄上看,就算给他减刑十年刑期那也是一个生不如死的漫长岁月。若不赶紧抓住胡启明的一只手,要不了几年他退休了,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也随岁月之河飞流而去。endprint

尚在半月前的某日上午,众囚犯集中于院内训导操练。囚犯575举手示意小解,武警看一眼站在一旁的胡狱长。“带他去。”胡启明对武警说。

虞夏朋出厕后,却停在胡启明身边不走。

“575归队。”武警喝斥。虞夏朋一动不动。胡启明拧头看他:“归队。”却不严厉。

“报告政府,我有情况需要上报。”

胡启明看他一眼:“说吧!”

“报告政府,这里不便……”虞夏朋眼瞟着武警小声说。胡启明便把他带到一边。他看到他脸上挂了一丝微笑,笑得意味深长。入狱前他们有过一次交往,因而该囚看上去要比其他犯人随便得多。两年前,胡启明一个政府里的同学应邀去虞夏朋的茶楼,把他也带上了。那个茶雾缭绕的下午,玉臂娇媚的旗袍茶女缭得他有些心神不定,虞夏朋心领神会,笑说:“胡警官不妨挑一个?”他匆忙摆手,这些女孩比她儿媳妇还小。他赞叹虞老板过的真是神仙的日子。虞夏朋摇头晃脑:“哪里哪里,自古都是一官二吏赛神仙,哪里排得上七商八妓。”

那天他又被请去喝了酒,微醺中还是没有经住诱惑进了小隔间。少女的玉肤芳香浸在身上,好几天都未曾消去。

“严肃一点,你现在的身份是囚犯,不是虞老板。有事快说。”胡启明厉声严词。

虞夏朋依旧带笑,仰首欣赏着头顶上那一方有限的天空,搞得胡启明也本能地望天。

“天真蓝,白云一朵朵地掠过,自由自在。”虞夏朋一声叹息诗人般道:“能像白云一样看到咱们这座城里的高楼大厦,是一件多么渴望的事。”他似自言自语说给警官听。

“你就给我说这个?”胡启明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不可以吗?”虞夏朋无所忌惮,似很了解胡启明的心。

胡启明嘲笑道:“可惜呀575,你想再看到咱们这座城市的面貌,要等到七十岁以后了……”

“可是有些人等不了那么久。”虞夏朋居然打断他:“他们都不是刑满出去的,没有进坟墓,当然也没有通过眼前大门。”虞夏朋看他,可掬笑容里深藏隐秘。

“哼。”胡启明嗤鼻道:“别做梦了575。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话说到这里,胡启明应该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了,感觉被这囚徒戏弄了。但他又觉得虞的话里还是有话的,这个囚犯指的“有些人”是哪些人。身为狱警,对犯人透出的每一条信息都应及时掌控不能遗漏。也许这正是他想要说的情报?前些日子,有几个经济重罪的官员突然保外就医,让他觉得贪官们出去得有些莫名其妙。没准他想举报官员?

“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表现出色可以获得减刑,若有立功情节,比如揭露重大案情,这些都可以让你提早看到城里的高楼大厦。”

“我想立功。”虞夏朋向他迈进一步。

胡启明侧目看他,足有半分钟:“很好。”

第二天,胡启明命警员把575带到审讯室。“要记录吗?”狱警说。

“不用了。”他说。狱警就有些犹疑。他知道同事犹疑的原因,通常来讲,警察是不可以单独提审重罪囚犯的。

胡启明补充解释道:“不是提审,这家伙谎说有案情上报,原来戏弄我,欠教育。”

虞夏朋从狱室走出来时,胡警官并没有带他到审讯室,他在门口迎接了他。心想,还是尽量避免同事们的疑虑,况且审讯室里有监控和录音。他一直以为虞夏朋要向他揭露某在职官员贪腐内情,这一类信息重大且珍贵,他要独自掌握,应用得当的话受益匪浅。

为防囚犯不轨,狱警给“575”戴了脚镣手铐。胡启明命武警将囚犯押到院里,“575”便手提脚镣叮叮当当地往院里走。他们站在院中央一个篮球架下。四周都是监舍,隐约看到每个铁窗口都挤满了人头。胡启明看一眼身边的持枪武警,对他说:“你回避一下吧,没事的。”

武警就离开了他们,走出约十几米外,端枪注视着两人。胡警官命其马步蹲裆,“575”一惊:“为什么?”胡启明不易察觉地眨一下眼。“575”立刻就明白了。

马步蹲裆通常是对违纪犯人的一种体罚,众目睽睽之下惩一儆百很有震慑作用。“575”身负镣铐毒日下受体罚,别人不会怀疑他们在干什么,惩处狱霸众囚也很开心。他向胡警官讨要一支烟。胡启明将一只烟点着塞到他嘴上。

“说吧,能提供线索揭露他人犯罪,若情报属实,对你今后都很有利。”

虞夏朋抽着烟,看他,眼神里全无一个囚犯的卑下,有如谈生意,他站起身想靠过来。

“别动,蹲下!”胡警官喝斥。

虞夏朋蹲下,却做得很不标准:“你不需要做得太多胡警官。只要撤除大墙西侧岗楼上的哨兵就OK。”

“你在说什么?”胡启明一时没有听懂。

“两百万成交。只要你点一下头。当然……”虞夏朋笑道:“还麻烦报一下您的银联卡号。也许明天,超不出后天,你就是百万富翁了……”

“‘575你给我住口!贿赂警察要罪加一等的,你小命都会保不住的。”

虞夏朋一笑:“我这个无期跟死也没什么差别。嫌少?我可以再加一百万。”

胡启明一个大脚踹过去:“你给我蹲好,往下蹲!”

虞夏朋额上已渗出汗水,双腿颤抖:“咱们都是人,妻儿老小一大群,都等着要吃要喝。胡警官真要秉公执法油盐不进我也认了,可我记得你曾羡慕过我的神仙日子,你也小尝过一回……”

胡启明又是一个大脚踹过去,把他踹倒在地,骂道:“一条赖皮狗。”

虞夏朋知道胡在演戏,因此他配合得很好,夸张大叫。这时有呼叫从对讲机里传过来,是同事张政委:“老胡,理性一点……”他关小音量,闪到一边。“教训一下就可以了,打坏了咱们要吃官司的。”“没事你放心,我知道轻重,这个‘575欺凌狱友,还耍我。”

政委说:“工作要细,不要简单粗暴,还是交给我吧。”

挂了对讲机,胡警官走过来,对虞夏朋低声道:“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听一听,我撤了西楼岗哨,你还能怎么出去。翻墙吗?你没这个能耐,就算你有,东侧和南侧的岗哨也能看到你,况且墙上还有电网。”endprint

“我没这么傻。”虞夏朋被惩得气喘吁吁,说话却很镇静,他等的就是一个说下去的机会。

“说说看,只要行得通,你走得万无一失谁都不牵连,我可以考虑,不然,我不会答应你。”

虞夏朋心中暗喜,但也只是一闪念,说不准他下套。一旦说出逃离的路线,被这家伙斩断,他最后一线希望就完了。他犹豫不决。

“抓紧时间,四周监控都开着,政委马上就过来,我们在这里待不长。”

“你不会下套吧?”

“我说过,你要能出得去我也安全的话,我可以考虑。”

“一言为定?”

“所以我要知道你是怎么个出法。”

虞夏朋无奈苦笑:“不说不行?”

“不说不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胡启明见虞夏朋犹豫,进一步道:“你的那个筹码我接受。”

胡启明句句在理。没有别的办法,想求人帮助,只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凭以往官商勾结的经验,虞夏朋相信,任何人都扛不住两百万的诱惑,这个胡启明也是人,是人就不会例外。这时,他们看到,有几个警察向他们走过来。

“你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胡启明催促。虞夏朋仰天一叹道:“井下发现了一个出口,直通大墙外,不巧的是这个出口距岗哨仅在咫尺之内。”

数日后的某天下午,矿井气氛跟往常不太一样,在矿工们正准备收工却还没有升井时,几个持枪武警纷纷下井,同时胡启明的对讲机里有信息传过来:一男性服刑人员井下不明死亡。当持枪武警把百十号服刑者押出矿井的时候,在队伍的最后,几个囚者用担架抬着一具尸体。站在狱警中间的胡启明大步走上前去,问:“怎么回事?”

矿工们说,矿下无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绳子拴在矿道最里端叉口处的撑梁上,他们是用石煤块把横梁上的绳子砸断的。一个手提鸟笼的犯人说:“他把自己和鸟笼子一起吊到横木上了。要不是鸟叫我们还发现不了他。”

胡启明蹲下身来,绳套仍勒在死者颈部,上身赤裸,五官挂着血迹,眼球鼓出来。绳头断裂处粗粗拉拉,材质是新换发的粗纤维灰色囚服,死者将其撕碎搓股成绳。法医前来尸检,初步断定为自缢而死。服刑人员自缢于工作区内不在首例,多采用此类撕服制绳的方法达到目的,后来囚服一律改为粗纤麻制品,这种布料若不借助利器是撕不开的。

死者姓屠,刑期20年。该犯捕前曾在此矿做过矿工,因企图骗取赔偿金合谋杀害工友被捕。屠犯对矿井内部结构熟悉,狱方一度抽调此人配合技术人员研发开采煤矿事宜,屠出谋献策表现甚佳,后因研究室里丢失一把角尺,疑其偷拿,监狱党组执意又把他退回矿井。

屠已服刑八年,一直表现良好,监狱方面已把他纳入到减刑之列报上去了。他本人也决心不辜负政府的优待,好好改造,早日回归社会。那么他为什么突然又想死了呢?他又是怎么把囚服撕开的?胡启明拧着眉头站立起来,他再次想到了那把丢失的钢制角尺,角尺到底去了哪里?

尸体抬走后,服刑者们的日常程序照旧,出工、学习,收工过后是晚饭时间。此时,身着575灰色囚服的虞夏朋正带领服刑人员列队在场,一丝不苟地做着饭前领取碗筷进餐的准备。“立正——稍息!老老实实改造,早日回归社会!”虞夏朋挺胸收腹喊声嘶历,所有人也跟着他更为响亮地重复。之后他转身向背手站在一旁的胡副狱长张政委端臂正步跑过来,顿足行礼:“报告政府,井下作业一切正常,各监室服刑人员身体工作饮食睡眠全部良好,除一人自绝于人民外,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到齐,汇报完毕。请指示!”

胡启明眼视远方,轻描淡写地说:“稍息。请张政委讲话。”掌声雷动。

“最近大家的表现都比较好,尤其是‘575,大家反映说他不再欺负人了,吃苦耐劳,能够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记通报表扬一次。完了。”

“感谢政府鼓励。”虞夏朋声嘶力竭。

胡启明命令“575”带队开饭。他感到虞夏朋今天的操练做得格外尽心。他心里知道,死者一定与“575”有关,他本想就今天的死亡事件说几句的。可是一想到他将与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联手做事,他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能够清晰地感到,虞夏朋已攥住了他通往心脏的动脉。

吃饭时,胡启明走到他身后拍他的肩:“‘575,饭后过来,我在门口。”虞夏朋一愣,一股血冲上头顶,莫非交易成功自由将至?他停止咀嚼,摒住呼吸,僵硬地站起来,眼前金花四射。“是!”

不一会儿,虞夏朋跑步过来。

“女监那边,你妻子申请保外就医了。”胡警官说。

虞夏朋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笑道:“好啊,那个婊子。走到哪里都能行,家伙好使……”胡警官厌恶地看他:“注意你的言行。”本意他想说,不要再想入非非,学学她老婆,妄想一步登天的人会自取灭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然而,话一出口却成了做事要灵活,要多动脑子,没有把握的事情你不要干,到头来害人害己……

虞夏朋立刻悟出胡启明的寓意,挂了一丝得意:“我明白,胡狱长。”

胡启明放小声音:“卡号不会给你,后天家属探日带一张进来。”

虞夏朋小声而坚定地回答:“‘575明白!”暗喜,事情应该算谈成了。傻子也会知道银行帐号都是实名质。何况谨小慎微的胡警官。

“还有,我明天下井,看那个洞。”不容虞夏朋说啥,胡启明就招手唤武警过来,吩咐他把犯人押往电话室:“‘575的腰一直不太好,他提出来让家属在探亲日时送床被子过来,我们研究同意了,带他去打个电话。”

武警战士十七八岁的样子,提着冲锋枪寸步不离。虞夏朋拨通了亲友电话:“……腰椎尖盘疼得厉害,送床丝面被过来,家里要没有就买一床,后天带过来,用卡,别网购,太不安全。手机拍张儿子的照片带过来我看看,我那手机很清晰,一百万像素,记住我的囚号,575前面加三个零……”

“挂掉,超时了。” 武警战士在一边喝斥。endprint

第二天,胡启明下井。工人们看到监狱长来了,都干得热火朝天,鸟笼子挂在横木上,金丝雀活跃地跳动。胡启明唤过正干活的虞夏朋,低语:“带我过去看看。”

虞夏朋犹豫:“我不会是自投罗网吧?”

胡启明说:“我已经说过,你我同舟共济。只有你的万无一失,才有我的安全。你明白吗?”

虞夏朋别无选择,孤注一掷,同时他也坚信两百万的能力。在6号巷道工具存放处,虞夏朋移开一道铁皮工具箱,拽开塞着的棉被。一个直经约四十厘米大的洞口出现。洞内多年封闭,疑虑瓦斯密集,便提鸟笼关矿灯摸黑爬进去,见金丝雀神态尚好,只要鸟活着,里面的空气就正常。

胡启明用高能手电把巷道照得通亮。巷道很窄小,只能四肢爬行。不过爬出几米后,一下宽畅了许多,出现一个几平米大的空间,人能够站立起来。手电照上去,头顶上有一个通风口,通风口很高,马口铁制成一个长筒,可以从那里输进地面空气,一般井下都会有,工人们都叫它输氧室,若没有这个,人的生命是无法维系的。通气筒旁立着一个简易木梯,可能是为修理风筒而用,木梯上随意挂了几件已经破旧的矿工服。胡启明顺梯爬上去,能看到通风口与另一道风筒巧妙衔接,不露一丝痕迹。

他们开始往前爬行,巷道长达百米,胡启明难以想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有这样一个浩大的地下通道,它记录了当时的偷煤矿工坚忍不拔不惜生命的挖掘过程,洞壁上那一道道清晰镐印,是雕刻在矿工心上的铺满致富梦想的泣血印迹。百米之后,巷道渐渐向上倾斜,最后呈直角上升,有铁制U型脚蹬夯在岩壁上,胡启明攀爬一半就嗅到了青草味,看到了透进的光亮。但离地上还有几米的时候U形钉没有了,一条绳子垂下来。攀绳而上,出口恰好卡在武警岗哨的楼梯口。倘若没有哨兵把守,囚犯定会逃之夭夭。绳索顶端绑着一个金属铁钩,那是他们丢失的角尺,它弯成钩状,磨得锋利。让胡启明惊出一身汗。他没有惊动岗哨,顺绳下来。黑暗中,胡启明目光炯炯,矿灯直直射在虞夏朋的脸上:“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巷道的,屠又是怎么死的?”

虞夏朋不以为然道:“这不属咱们交易内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吧。”

胡启明正言:“我是警察,你必须说。”

“你拿钱,我走人。一个简单之事为何要搞得这样复杂?”

“你不说?那我们只有公事公办。” 胡启明拔出枪:“走,审讯室谈。”

虞夏朋看一眼枪口,犹疑无奈欲哭无泪道:“胡警官,你一层接一层地扒我的皮,到头来我落得人财两空,我会死不瞑目的。”

“这件掉脑袋的事,既然咱们同舟共济我不能糊里糊涂,我只有知道来龙去脉,才有把握保护咱们自己,虞老板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

虞夏朋长吐一口气,只好说,这个出口是几天前死者屠告诉他的,屠入狱前在这家煤矿里打工,煤窑施工条件差,矿主狠毒,几个民工不愿意把自己辛苦采掘出来的煤运送到老板的矿车上,于是他们用两年时间开出一条矿道。然而刚挖通不久,矿道就发生塌方事故,几个矿工砸死在矿井里,矿主要隐瞒事故,屠借此敲诈矿主,死者家属和他均得到一笔补偿款后,屠帮老板把尸体掩埋在矿井里。然而祸不单行,矿井里瓦斯爆炸,老板被抓,先前的塌方事故也暴露出来,细查后得知,塌方事故是屠一手所为,屠难逃刑责。

“那么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胡启明问。

虞夏朋道:“他想要我的钱,他说他就是跑出去了也是穷光蛋一个。说不给他老婆的卡上打钱就废了那条巷道,我信,搬倒撑在顶上的几条横木,洞子就垮了。”

“所以你就在矿井里杀了他。”胡警官一针见血。

“没人敢敲我的竹杠,再说,多一条口舌就多一分危险。”

胡启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他靠近虞夏朋,声音近乎耳语地滑进虞夏朋的耳朵:“后天上午是探监日,下午带上你的卡,我们在这里交易。”

虞夏朋兴奋道:“明白。”

第二天一早,胡启明向政委详细汇报案情,并组织召开干警武警紧急干部会议。会议上,胡启明向大家通告:“同志们,矿井内部比我们所掌握的要复杂得多,里面藏有隐蔽出口。有人举报,某囚犯企图通过出口越狱。”众警察惊愕,目光专注地看他。

有人不可思议地说:“刚迁移过来时,我们都是用地貌探测仪扫描过的。”

胡启明继续道:“地洞很隐蔽,直径很小。党组已决定,对不明巷道立刻实施爆破炸毁。此次行动暂定为‘瓮鳖计划。”

大家表示赞同。

胡启明继续道:“大家都知道前两天死的那个屠姓人,是他杀,因为他是举报人。这说明凶手也知道暗洞存在。另外,在发现这一过程中,有迹象表明,似有个别警察参与进来……”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面面相觑,谨慎扫视。胡启明按动打火机点着一根烟:“究竟谁想越狱目前尚不清楚。我要警告某些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以身试法。好在目前尚没有促成事实,现在收手都还来得及……”

有人建议,最好能在囚犯出逃时将其抓获,内鬼也会自现原形。

最后,张政委讲话:“‘瓮鳖计划将在明后两天展开。命悬一线呀同志们,犯人一旦得逞,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目前企图越狱者还不知道我们已掌握了隧道信息,所以今天的会议内容要绝对保密。大家应该清楚,我们的目的不在越狱者身上,而在警察内部。我还要敲打某些人,今后对于举报人,一定要采取周密的保护措施,谁敢打击报复,我们绝不手软。”

探监日如期而至,省三监狱停工一天,服刑人员穿戴整洁,整队带入会客窗口旁,虞夏朋的丝棉被准时送到,用一百万像素手机拍下的儿子照片装了简易相框。一切顺利通过安检。

与此同时,胡启明开始实施“瓮鳖计划”,命令各警种对矿底进行一次彻底排查,他亲自带领爆破人员爬进秘密巷道。分别将炸药埋在进口处,巷道中部和出口处。在囚犯还没有行动之前一切保持原状。抓捕方案和三个炸点均由胡启明统一指挥。胡启明再三强调:“对讲机,爆破设备一定要在关键时刻接得通,炸得响。”endprint

“保证完成任务!”大家激情高昂。

这天下午,跟往常一样,武警将服刑人员押下矿井工作。胡启明手握对讲机,随罐笼一同下井。矿工们笼里的金丝雀喳喳欢叫,一周前,井下小鸟准确报警,瓦斯欲漏身先死,作业人员迅速撤离,避免了一场灾难,所以工人手不离鸟,对它很有依赖。

接近虞夏朋时,他们相互点头示意一切顺利妥当。将要收工时,手提金丝雀的虞夏朋关了矿灯,一闪身躲进拐角,挪开铁柜钻进隐秘巷道。约一刻钟时,有手电光就闪过来,是胡启明。钻进通风室后,两人站到了彼此对面。

“岗哨撤了?”虞夏朋问。

“撤了,没有问题。”胡启明回答。

“卡片在鸟笼里,密码是我的囚号575前面加三个零。”

胡启明见他两手空空:“鸟笼在哪里?”

虞夏朋将矿灯照向洞顶。鸟笼挂在十米高的风筒一处螺钉上。“你自己蹬梯子上去拿吧。”

胡启明一笑:“这样做不好。”虞夏朋也笑:“请原谅,这样的提防不碍大事,你爬木梯的这段时间,正是我到达井口的时间,祝咱们合作成功。”

胡启明心疑:“可是,我怎么能知道卡里有钱呢?”

“我知道你会这样问。”虞夏朋给他一个纸条:“这是卡号,给你家人打个电话,随便找个ATM机输一下就会知道,要是没钱,你可以取消交易。现在就可以打,我等。”

胡启明看了他几秒钟说:“好吧,我相信你。去吧,祝你一路顺风。”他笑得像一个老人,透着慈祥。

在巷道里爬行所需时间胡启明已了如指掌,当他估算出虞夏朋将要接近垂直口的时候,他端起对讲机,命令:“一号炸点准备。”准备就绪的声音立刻传过来。“起爆”命令下达后便听到轰的一声闷响,硝烟气味飘过来,出口封死了。胡启明知道,虞夏朋会掉头往回跑。他似乎已经听到虞夏朋在大声叫骂。他再举起对讲机:“二号炸点起爆。”巷道中部又一声闷响。“瓮鳖计划”基本就绪。

胡启明舒一口长气,现在,他可以不紧不慢地做自己的事了。他攀梯而上,去摘十米高的鸟笼,木梯咯吱响。他想,要赶在虞夏朋的死讯尚未传出监狱之前,尽快取出卡里的钱,不留一丝痕迹,密码000575。一定要记住。这样想着,他就摸到了鸟笼,一张手感细滑而熟悉的长方形硬塑卡片踩在鸟的脚下。他抽卡在手,内心一阵狂喜。他开始下梯,他此时心情异常兴奋,几年以后他就退休了,他可以把孩子送出国外深造,领老妈和老婆逛一逛新马泰……

这时,有同事在对讲机里喊话,请示胡狱长,三号炸点何时点燃,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十分钟后点火吧。”

“三号炸点明白。”对方答。胡启明想,钻出暗道三分钟就足够了。木梯在脚下很有节奏地轻弹几下后他下到地面,正转身欲走,却听到金丝雀在叫,手电寻声照上去,鸟笼还挂在上面,小鸟怕被人遗留,一副惊慌的样子,鸟为救人被提进来,炸药一响它必死无疑,这不人道。他这样想着便再次爬上去。可是,就在他抓住鸟笼那一刻,只听咔嚓一声,还没容他多想,就从空中坠落下来。梯子断了,它怎么会断呢?鸟笼摔在地上,小鸟在暗中扑打翅膀,从摔破的笼里飞出来,朝着有光亮的洞口飞出去。他的腿和腰疼得很厉害。手电和对讲机不知甩到了哪里。他看不见光亮,好在他看到了对讲机,不远处闪着一丝蓝莹莹的光。他坐起来,试图扶墙站起来,然而这已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腿和腰都摔断了,他想爬过去抓对讲机,取消刚才下达的指令。他爬得很慌张,因为他跟本就爬不动,他嘴里带了央求和哭诉,十分钟对胡启明来讲太短太短了,他掏出手机,没有信号……

三号炸点在胡启明的指示下,不差分秒地炸响,巷道全部坍塌……

几天不见胡启明的身影,对讲机和手机全无信号,同时也不见囚犯“575”的踪迹。人们开始怀疑胡启明在坑道里。并没怎么深挖,胡启明就出现了,他死在巷道进口。囚犯“575”是死还是逃,人们也不知道。要弄清根底只有再次打通巷道,好在服刑人员也没挖多深,尸体就挖出来了,“575”死在另一个出口处。

年底,省公安系统召开表彰大会。胡启明同志为追捕越狱囚犯,不幸光荣牺牲,追认为英雄烈士光荣称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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