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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梵静之邦”到“云中鹁鸪国”
——阿里斯托芬《鸟》的政治含义

2014-03-25黄薇薇

思想战线 2014年2期
关键词:厄尔城邦雅典

黄薇薇

阿里斯托芬的《鸟》是部惊世骇俗的作品,[注]《鸟》共有两个中译本。1954年,杨宪益先生应罗念生先生的邀请,根据罗杰斯(B.B.Rogers)译注的《阿里斯托芬的鸟》(The Birds of Aristophanes)翻译了《鸟》,与罗念生先生翻译的《阿卡奈人》、《骑士》,以及周作人先生翻译的《财神》合成《阿里斯托芬喜剧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鸟》的第二个中译本是张竹明先生依据剑桥洛布古典版古希腊文本,参照并查找了大量权威英文译本、俄文译本等翻译出的本子,编入《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阿里斯托芬喜剧》(第 6~7卷),由译林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本文选用张竹明先生的译本。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引文和括号中的编码均出自该译本,不再一一注出。主人公设计并实现了一个疯狂计划:他离开雅典,说服并带领一群鸟推翻奥林匹斯诸神的统治,剥夺宙斯的政治权力,最终成为鸟类、人类以及诸神,即整个宇宙的“最高领袖”。这样的胆大妄为不仅引人注目,也让人不解。因此,对主人公行为的解释往往构成《鸟》不同的解读路径。

从19世纪以来,《鸟》的解读方向大概有三种:第一,这是一个政治隐喻,暗含对阿尔喀比亚德和西西里远征的讽刺;第二,这个剧本与政治无关,就是一个纯粹的幻想故事;第三,这是一个事关道德而非政治的讽喻故事。持第一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苏文(J.W.Süvern),理由是《鸟》上演前不久,雅典人刚刚派遣了一支舰队去叙拉古,目的是征服整个西西里。苏文认为阿里斯托芬在这个节骨眼构思一个“空中之城”的故事,无非是将雅典人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鸟隔离天国与人间的做法不就等同于雅典人隔离斯巴达与其他希腊岛屿的做法吗?因此,他把鸟等同于雅典人,诸神等同于斯巴达人,甚至认为《鸟》的主人公就是一个介于阿尔喀比亚德和高尔吉亚之间的人物。[注]J.W.Süvern,Essay on “The Birds” of Aristophanes,trans. W. R. Hamilton,London: John Murray,1835.但是,这种一一对应的比附遭到众多批评家反对,因为很难根据个别词汇判断阿里斯托芬对待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真实态度,尤其阿尔喀比亚德的失败与主人公的成功形成鲜明的对比,且雅典人对于远征西西里正雄心百倍,阿里斯托芬怎么可能如此打击他们昂扬的斗志,文学创作毕竟不是历史评价。[注]参见Macdowell对苏文的反对,D.M.Macdowell,Aristophanes and Athens,An Introduction to the Play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22.持第二种和第三种观点的批评家较多,无非都想回避《鸟》的政治性,希望尽可能从诗学和道德的层面还原戏剧的真实含义。 然而,第二种观点要成立,首先得取消阿里斯托芬和旧喜剧的政治性,否则无法理解阿里斯托芬其他的政治作品,除非像克若瓦塞(Maurice Croiset)那样,认为阿里斯托芬在创作《鸟》的时候突然转性,迫于喜剧审查制度和雅典民主危机的压力转向了中期喜剧,[注]Muarrich Croiset,Aristophanes and the Political Party at Athens,translated by James Lerb,Macmillan and Co.,1909,pp.115~119.但这只是克若瓦塞的个人推测而已。第三种观点则容易自相矛盾,《鸟》上演的是一个成功推翻诸神的故事,主人公的大逆不道在虔敬的观众眼里绝不会成为道德典范。[注]W.W.Merry, Aristophanes, The Birds, Introduction,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 1904,p.19.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主人公的行为?他创建新城、统领众鸟、取代宙斯,这些离经叛道的行径显然无法与政治撇清关系,尤其鸟儿们还在剧末的颂歌中称呼他为“王”(tyrranos,行1709)。

看来,主人公的行为的确与剧本的整体含义息息相关,理解《鸟》的前提是理解主人公的行为。如果真像默雷(Gilbert Murray)所说,《鸟》是一部“逃离”主题的剧本,[注]Gilbert Murray,Aristophanes:A Study,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33,p.135.那便可以将其与《阿卡奈人》作番比较。两个剧本的主人公都因为对雅典不满,选择逃离城邦,但最终都为自己建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城”;不同的是,《鸟》的城邦介于天地之间,《阿卡奈人》的城邦仍脚踏实地(不过是设在雅典乡下的一个市场而已)。不过,两位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都背弃了自己的城邦,而且都以胜利告终,雅典观众怎会容许诗人在舞台上公开展现这样的背叛?[注]《阿卡奈人》上演于公元前425年的勒奈亚节,得了头奖;《鸟》上演于公元前414年的城市酒神节,得了次奖。可以说,两部作品都受到观众的欢迎。尤其《鸟》背叛的不只是雅典,还有诸神?我们就以此为切入点,通过分析主人公的行为来理解《鸟》要传达的信息。

一、梵静之邦

《鸟》的开场出现了两个主要人物:欧厄尔庇德斯(Euelpides)和庇斯特泰罗斯(Peisetairos),[注]Peisetairos国内目前仅有的两个译本分别译为“珀斯特泰洛斯”(杨宪益译文)和“佩斯特泰罗斯”(张竹明译文)。笔者认为,两个译名都很接近原文,但“庇斯特泰罗斯”这个名字与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us)的名字很像,且两人的行为也有相似之处,因此统一将其译为庇斯特泰罗斯,参见Bowie对此的解释,A.M.Bowie, Aristophanes: Myth, Ritual, and Comed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p.171.如无说明,文中关于剧本的个别引文都是笔者所译,以便更好地理解原文。前者在后半场完全消失,而庇斯特泰罗斯则是“鸟国”计划的实际提出者和管理者,贯穿了整个剧情。因此,庇斯特泰罗斯才是《鸟》真正的主人公。尽管如此,欧厄尔庇德斯却在开场起了主导作用,由他来介绍故事的主要背景。就在此时,他说出了两人出场的目的——离开雅典,是要寻找一个“梵静之地”,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行44~45)。换言之,他们逃离雅典的最初计划是要寻找一个“梵静之邦”,成为那里的属民。那么,何为“梵静”?他们给出的解释是:雅典人过于好讼,没完没了,这让他们感到厌烦。言下之意,“梵静”强调的是与之相对的“闹腾”,他们嫌雅典“多事”,想找一个没有诉讼、清闲安静的城邦生活。

然而,当变成戴胜鸟的特柔斯出现,问及他们寻访他的理由时,他们又对“梵静”做出了新的界定。首先,欧厄尔庇德斯表示,他要寻找一个“温柔乡”(就像睡在柔软的大皮袄里那么舒服,行122),不需要比雅典更大,而是要比雅典更“适宜”(行124)。此时,戴胜以为,欧厄尔庇德斯是在指责雅典的民主制不够“温柔”、“不合时宜”,应该回到温柔适宜的“贵族制”,但欧厄尔庇德斯一口否决。他进一步指明,他的“梵静之邦”惟一的义务就是参加婚宴。看来,欧厄尔庇得斯的“适宜”不是指向雅典的政治,而是指向世俗的生活,他要过的是一种只有吃喝没有诉讼的日子。其次,庇斯特泰罗斯的愿望也表明,他的“梵静之邦”只为没有尽情享受同性恋的快乐而发愁,因此他与欧厄尔庇得斯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从他们此时的描述看来,他俩似乎已经忘记,离开雅典的初衷是出于政治,只是想找一个满足生理需求的福乐之地,“梵静之邦”与政治无关?

欧厄尔庇德斯和庇斯特泰罗斯离开雅典,不是因为雅典不够大、不够富强,他们也不反对雅典的民主制,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雅典人的好讼。因此,寻找“梵静之邦”,确实含有政治动机,可他们的具体解释为何只限定于吃喝?他们使用“梵静”一词,却对它做出模棱两可,甚至前后矛盾的解释,“梵静”在雅典人的生活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从两位领导人(即克勒翁和伯拉西达)于公元前422年战死于安菲波利以后,雅典和斯巴达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但是,双方都拒绝履行和平协议的规定,战争依然此起彼伏,直至公元前416年雅典洗劫了意图保持中立的米洛斯,将战争推向高潮,同时也将雅典的傲慢和蛮横推向极致。雅典人折腾别人的性格得到淋漓尽致的彰显。同年冬,西西里的爱吉斯泰人派使团请求雅典帮忙对付与叙拉古结盟的塞林努斯人。为了实现征服西西里的长久夙愿,在阿尔喀比亚德的极力怂恿下,雅典人爽快地同意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VI.6~18)。然而,就在全城热火朝天地准备远征事宜时,雅典发生了一件渎 神 事 件——赫尔墨斯神像被毁。赫尔墨斯是众神之使,因而是使节和传令官的守护神,同时也保护商贩和路人,因此人们常在自家门前和神庙中设置赫尔墨斯的雕像。如果只是个别神像被毁,不会引起任何骚动,奇怪的是全城的神像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毁,这不得不令人感到恐怖,要么是诸神因反对远征而惩罚雅典人,要么就是有人阴谋反对民主决议。在当时的环境下,雅典人更愿意相信后者(《伯罗奔尼撒战争史》,VI.27)。渎神事件的发生引发了两个结果:一是雅典人相互之间告发;二是阿尔喀比亚德叛变,雅典局势变得尤为紧张。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欧厄尔庇德斯和庇斯特泰罗斯想要寻找“梵静之邦”,实际上是想摆脱雅典人长久以来的政治品格以及当时人心惶惶的政治局势,去一个不受他人干涉的清静之地,过一种安居乐业、自由自在的生活。[注]Henderson就认为,庇斯特泰罗斯代表了雅典老一辈的精英阶层,这些人有钱,不需要依靠津贴生活,因而不想过问政治,尽量回避法庭和公民大会,甚至想离开雅典过一种隐居生活,参见Jeffrey Henderson, “Mass versus Elite and the Comic Heroism of Peisetairos,”in The City as Comedy, ed. Gregory Dobrov,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7,p.139.但这种对自由的追求正好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民主制的基本准则,亚氏认为:一个人要想追求随心所欲的自由生活,就不应该被统治,甚至不应该被任何人统治,如果不能实现,至少也应该轮流地被统治和统治(《政治学》,1317b10~17)。[注]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选集·政治学》,颜 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因此,“梵静之邦”并非无关政治,而是不主动干涉他人或其他城邦,同时也不受他人和其他城邦打扰,即不愿意被人统治的自由理想。然而,这样的理想能否实现?

戴胜为他俩提供了三个现成的地方,都被欧厄尔庇得斯拒绝了。从字面意思来看,欧厄尔庇得斯的拒绝并没有什么正当理由,不过是用双关语搞笑而已。就在他哪也不想去,开始询问鸟类的生活状况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庇斯特泰罗斯提出了一个伟大计划——为鸟类建立一个城邦(行172)。这个计划的提出非常突兀,让人无法理解,鸟国的建立难道是实现“梵静之邦”的途径?换言之,庇斯特泰罗斯是否已经意识到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只关注个人事务的自由城邦,要想彻底摆脱他人的干涉,或不受他人统治,只有建立一个可以统治所有人的宇宙城邦,即用轮流统治的方式来实现对自由的追求?然而,这样的城邦能够建立吗?庇斯特泰罗斯的提议表明,他已经知道任务艰巨:这样的城邦显然无法存在于人间,只能搬到天上,但前提是要把居住在天上的诸神推翻,或者与诸神共享天空,所以他把希望寄托于鸟类,希望它们建立一个悬于半空的“空中之城”。

二、云中鹁鸪国

庇斯特泰罗斯要想实现计划,必须得到鸟王戴胜和众鸟的支持。因此,他的主要任务是说服他们。在此过程中,他雄辩有力地论证了鸟类建城的合理性,却含糊其辞地介绍新城的情况,以至于使鸟类的理解与他自己的构想出现了较大的偏差。

庇斯特泰罗斯最初对鸟国的构想是他对戴胜的描述,即占据天地之间的中枢地带,建立一个城堡,阻断人类向天神献祭的香气,从而饿死诸神(行181~193)。这么简单的描述只突出一个重点——如何消灭诸神。我们不知道建城的详细步骤,也不知道城市如何规划,城邦建立之后应该如何统治,施行怎样的政治制度,我们甚至不知道城邦建立的可行性和正当性,但这个建议却得到戴胜的全力支持,他毫不怀疑地答应了。我们只能推断,这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在古代神话中,特柔斯本是色雷斯的国王,娶了一个雅典少女为妻。妻子因为思乡情切,央求特柔斯在出使雅典时把自己的妹妹一起带回。特柔斯在途中强奸了妹妹,并割掉她的舌头以隐瞒事实。聪明的妹妹则把丑事编织成挂毯送给姐姐。特柔斯的妻子知道真相后,杀死了他们惟一的儿子,并让特柔斯吃下去。就在特柔斯追赶姐妹俩的时候,宙斯把他变成了一只戴胜鸟,把妻子变成了夜莺,妹妹变成了燕子。[注]索福克勒斯根据这个神话写了一出名为《特柔斯》的戏剧,但只有残篇传世,参见G. W. Dobrov, “The Tragic and Comic Tereus”,in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114(1993),pp.189~234.特柔斯对宙斯和诸神的仇恨可想而知,建立新城是否正当和可能,他并不关心,庇斯特泰罗斯的计划符合他一贯以来的残暴本性,可以帮他报仇雪恨,因此他不需要知道新城的详细情况。[注]特柔斯在《鸟》中出现的意义,以及他的残暴本性与庇斯特泰罗斯后来的表现,参见Bowie的解释,A.M.Bowie, Aristophanes: Myth, Ritual, and Comed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pp.166~168.

但是,鸟儿们似乎比特柔斯更加民主和团结,也更正义。在他们的集体要求下,庇斯特泰罗斯发表了很长一段演说,证明鸟类是宇宙之王,可以而且应该恢复祖先的统治地位,方法就是建立新城。因此,在歌队长询问庇斯特泰罗斯如何恢复鸟类的主权时,后者给予了明确的答复,“成立一个鸟类的国家,然后在整个大气和空中一带的四周修起一圈巨大的砖墙来,就像巴比伦一样”(行550~552)。新城需要在大气和空中修筑城墙,材质是石料,目的是防止天神随意进入人间,逼他们交出主权。也就是说,新城是设置在人类与天神之间的障碍,人类要想与天神沟通,必须先向鸟国献祭,天神要想去人间游玩,必须先得到鸟国的准许。庇斯特泰罗斯的说法明显与之前有别,他不再提及消灭诸神,而是强调建立新城和统治权的具体措施。[注]Ambler认为,这就是庇斯特泰罗斯实现僭政的修辞伎俩,参见Wayne Ambler,“Tyranny in Aristophanes’s Birds”,in The Review of Politics,74(2012),pp.192~196;另参见[美]施特劳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74页。

经过一番天花乱坠的辩说,庇斯特泰罗斯终于让鸟儿们确信,它们才是宇宙原初的主人,而且具有神一般的能力,甚至可以取代诸神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鸟不再是长着翅膀的自然之物,而是会用预言指导人类生活的不朽之物(行571~626)。在庇斯特泰罗斯的成功鼓动下,它们决定与他结成同盟,听从他的智慧,武装起来反抗诸神。鸟儿们实际上选举了庇斯特泰罗斯为统帅,就像它们最初承认自己的愚蠢和孤陋寡闻一样,民主决议的最终结果需要强断有力且智力超群的领袖来做决断。然而,就在它们欢庆即将开始的建国工程时,鸟儿们用了长长的一段插曲唱出自己对宇宙起源和新城邦的理解。它们不仅重构了宇宙的诞生,也描述了鸟国即将实行的法则:[注]鸟儿唱出的宇宙诞生说与赫西俄德的叙述有很大差异,它们把自己描述为不死的神,教导人类关于自然的真相。可以说,这段精彩的唱词是阿里斯托芬为鸟儿谱写的赞歌,同时也以喜剧的笔法提供了另一种宇宙起源说。阿里斯托芬的生花妙笔以及如此创作的意图不在本文探讨范围内,这方面的内容参John Lombardini的博士论文,“The Politics of Laughter in Aristophanes and Plato”,Princeton University,2009,pp.163~164;另参见[美]施特劳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80~181页。

诸位观众,你们中如果有谁想和我们

鸟类一起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就让他来吧。

你们这儿被认为是犯法的可耻的事

在我们那里却被公认为是许可的好事。

譬如,照你们的法律,打父亲是不行的,

在我们那儿,如果一只雄鸟突然奔向父亲,

啄他一下,叫一声“来,还我一下”是无所谓的。

又如,你们给逃亡的奴隶烙印,追捕他们,

他可以到我们那里来做梅花雀:

如果斯平特罗斯因为是弗律吉亚人,权利

受到限制,在我们那儿他可以被称作弗律吉亚鸟。

在你们这里埃克塞克斯提得斯是个奴隶,

到我们那儿生下小鸟就可以取得雅典国籍。

如果佩西阿斯的儿子要给敌人打开城门,

就让他变成一只鹧鸪,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我们那里像鹧鸪那样投敌是不禁止的。(行753~768)

鸟儿们的唱词不像是解释新城邦的行为法则,倒像是在引诱人们加入它们的生活,因为它们把雅典人信奉的法律全都取消掉了。在鸟国中,凡是低级堕落的行为都将变得高贵合理:在那儿可以随便殴打父亲;奴隶和外邦人也可以取得公民权,享受平等的待遇;它们甚至允许公民投敌叛国。鸟儿们的话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无所限制的城邦还叫城邦吗?它们似乎是在宣告,新鸟国的生活将是一种最接近自然的生活,可以真正地实现不受约束,即不受任何干涉和统治的自由生活。这样的生活让我们想起庇斯特泰罗斯与欧厄尔庇得斯的“梵静之邦”,难道这样的城邦真会通过新鸟国的建立来实现?我们发出这样的疑问,是因为这段话出自鸟儿而非庇斯特泰罗斯之口,庇斯特泰罗斯在说服特柔斯和鸟儿的时候,从未谈及类似的施政纲领,而且他突如其来地改变计划就已经证明“梵静之邦”的不可能性。因此,鸟儿的承诺并不符合庇斯特泰罗斯对空中之城的构想,鸟儿们不过是受了蛊惑,又因为一贯以来的懦弱和自卑,想极力拉拢人类参与它们反抗天神的计划而已,一如它们在插曲最后宣传“长翅膀”的好处。那么,庇斯特泰罗斯想要建立的“空中之城”究竟是怎样的城邦?

新城建立前后,总共从雅典来了8位客人。第一批客人共有5位,他们来访时,城邦还没建成,庇斯特泰罗斯正准备为新城的建立献祭,他保留着雅典的习俗。这5个人当中,依次出场的是诗人、预言家、历数家墨通、视察员和卖法令者。除了墨通,其余4个人都对新城邦有所图。诗人要用歌颂“云中鹁鸪国”的诗句为自己换取衣物,实际上引用的都是现成(品达)的诗句,因此他代表的旧诗风格的抒情诗人,新城邦不需要这种无用的寄生虫,庇斯特泰罗斯把祭司的衣服脱下给他,把他打发走了。预言家想用一些没用的假话骗取鞋子和烤肉,庇斯特泰罗斯把他打跑了。视察员其实是雅典派往各盟国的监察官,专门负责监视盟国的举动,他的到来当然不会受欢迎,“云中鹁鸪国”是为鸟类成立的新国度,其政治目标是要实现鸟类的宇宙统治权,天神和人类都应该在其管辖范围内,怎会成为雅典帝国的属邦?卖法令的人兜售的其实是雅典正在执行的法律,这种把自己的律法强加给其他国家的做法,实际是在推行帝国主义政策,其结果只能干预他国的司法制度,让人不得安宁,当然会被庇斯特泰罗斯拒绝。墨通居于5位访客的中间,只有他报出了名字,庇斯特泰罗斯对他表示敬重,因为墨通的来意是要用自然知识来帮他修建城邦,但庇斯特泰罗斯还是把他赶走了,理由是自然知识带有欺骗性,会遭到民众的发对。言下之意,自然知识会改变大众的普遍认识和传统看法,从而引起社会动荡,而城邦需要的是可以维持稳定的习俗。[注]施特劳斯认为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墨通最接近苏格拉底,并将墨通被拒绝与苏格拉底在《云》的遭遇相提并论,参见[美]施特劳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李小均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84页、第192页。

城邦建成后又来了3位客人:逆子、克涅西阿斯和告密者。这些客人来“云中鹁鸪国”都有相同的目的:希望得到一副翅膀,寻求鸟一样的生活方式。然而,他们对鸟国的理解一如鸟儿在插曲中的唱词,以为那里是一个自由之邦,但庇斯特泰罗斯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们,同时反驳了鸟儿对“云中鹁鸪国”的定义。逆子首先上场,他的本意是要与鸟类一起生活,因为他喜欢鸟类的法律,尤其允许打父亲那一条。但逆子不只是想打父亲,还想杀死父亲继承财产。庇斯特泰罗斯只承认鸟国允许打父亲,但不允许杀父亲,因为鸟类还要紧守另一条古老的法律:小鸟必须赡养老鸟。这条法律其实源自梭伦,即雅典的成年男子必须赡养双亲。[注]参Dunbar对1353行的笺释。Dan Dunbar, Aristophanes:Birds,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7,p.443、p.446.逆子与鸟儿一样,看重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无视城邦的需求,也看不到打父亲的后果,即他们追求的自由和平等对城邦构成的潜在威胁,这个主题在《云》中得到了很好的阐释。送走逆子之后,克涅西阿斯来了。克涅西阿斯是位出色的酒神颂诗人,但他崇拜云神,认为酒神颂诗人的诗意完全依靠云神,只有高渺的修辞才能传达诗情。克涅西阿斯如此崇拜自然神,他的结局只能与墨通一样,遭到庇斯特泰罗斯的拒绝。对自然知识和自然神的崇拜会给城邦带来极大的危害,因为对自然的过度信任和宣扬会让普通人滋生怀疑,摧毁他们的信仰,令其丧失虔敬之心,从而颠覆传统的正义观,危及城邦的秩序。苏格拉底和思想国的灭顶之灾就是最好的展示。作为“云中鹁鸪国”的构想者和创始人,庇斯特泰罗斯最关注的是城邦的存在和需求,他要竭尽全力地取消危及城邦稳定的一切因素。最后一位客人是告密者,他来的目的是想借助鸟类的翅膀更多更快地扰乱司法,胡乱判案,这样的企图也遭到庇斯特泰罗斯的拒绝,庇斯特泰罗斯不仅要维护城邦的稳定,还要维护城邦的正义。

至此,我们可以从庇斯特泰罗斯对待八位访客的态度中看出,“云中鹁鸪国”并不是鸟儿们理解的自由国度,新的城邦更像是对雅典古制和旧俗的重申与维护。因此,“云中鹁鸪国”并没有实现庇斯特泰罗斯对“梵静之邦”的追求,而是展示了一个城邦应该具备的政治品质——对古法和习俗的重视与维护。

三、结 语

回顾庇斯特泰罗斯的建城过程,他的行为有很多矛盾之处,而且表现得像个僭主,但更多的是充当了一个教育者,教导鸟儿和观众关于城邦正确的政治观念。

庇斯特泰罗斯提出建议之前,鸟儿们实际上过的正是庇斯特泰罗斯和欧厄尔庇得斯所追求的简单自由的生活:首先,它们没有钱,因而避免了由钱所引发的纠纷(包括罚款、诉讼或者腐败,“少了一种祸害”,行158);其次,鸟儿的活动范围不受限制,它们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张着大嘴到处飞”,行165)。此时,欧厄尔庇得斯已经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想要与鸟儿们生活在一起,但庇斯特泰罗斯却认为,鸟儿的生活尽管自然却很粗野,不够体面,只有游手好闲者才这么稀里糊涂的过(行166)。作为文明之邦的来客,庇斯特泰罗斯无法摆脱固有的政治本性,他骨子里比欧厄尔庇得斯更像一个政治人。于是,他决议改变初衷,为鸟儿划定区域,改变鸟儿野蛮的生活方式,让它们过上文明体面的生活,方法就是建立城邦。

在说服戴胜的时候,庇斯特泰罗斯开始了教导的第一步。他让戴胜“往下看”,然后“往上看”,最后“往后看”,在天地之间的“中枢”地带圈地建城,这其实是为鸟国划出一片政治领域,与天国和人间做出区分。鸟儿从此不再“到处飞翔”,而是有了固定的居所。不仅如此,疆域的划分代表了政治权力的划分,从此之后,天神和人类的沟通必须得到鸟类的授权,鸟类由此恢复了远祖的统治权。戴胜爽快的答应不仅满足了他报复诸神的心理,也接受了庇斯特泰罗斯的政治教诲,他甚至劝诫鸟儿要听取庇斯特泰罗斯的建议,因为只有从敌人(人类)那儿才能学会保家卫国的政治智慧(行380)。尽管这一步大获全胜,但庇斯特泰罗斯对鸟儿的教育却一败涂地。在说服鸟儿的时候,庇斯特泰罗斯用了大量篇幅证明鸟类当王的正当性,并暗示它们城邦建成后要用政治智慧,即一定的战争策略和政治计谋来维护,而这些策略和计谋就是针对具体事件制定的方案和法度。换言之,新的城邦除了用城墙划定政治区域外,还需要用法度来建立统治制度。但鸟儿的唱词却告诉我们,它们理解的国度不仅取消了法度,还颠覆了传统的习俗,它们并没有真正地学会政治智慧,没有领会城邦得以形成的基本原则,即城邦需要有自己的法律和习俗,这是城邦(或地区)之间得以区别的基本条件。[注]参见希罗多德对各城邦和地区不同习俗的描述和记录。[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

鸟儿理解的国度与庇斯特泰罗斯统治的“云中鹁鸪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追求完全脱离法纪的自由社会,一个却谨守传统留下的习俗和秩序,两者之间的差异正好映射出雅典面临的政治困境:雅典对民主和帝国政策的拥护已逐渐显露出追求绝对自由和失去传统习俗的危机,尤其是民众受个别野心家的蛊惑而使政治欲望和热情得到前所未有的膨胀。《鸟》一如阿里斯托芬之前的创作风格,即站在保守的立场,为雅典观众塑造了一个有着超群智慧的英雄形象。庇斯特泰罗斯口若悬河的本事的确展示了智术师的诡辩伎俩,他依靠群众战胜宙斯当上宇宙霸主的行为也的确展示了一个僭主的诞生过程,但他对“云中鹁鸪国”的统治更让他像一个合格的君王。阿里斯托芬借助他对城邦习俗和秩序的维护,为雅典观众指出了城邦目前存在的问题,即便他没有提出任何确切的改革方案,却坚守了作为喜剧诗人的职责:教导城邦何为正义,使人民朝向幸福(《阿卡奈人》,行655~656)。这就是雅典观众允许庇斯特泰罗斯背叛城邦和诸神的理由,也是颁给阿里斯托芬奖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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