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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化他者:《中国商人》中的镇江形象

2014-03-25周小英

关键词:套话镇江词汇

周小英

(镇江市高等专科学校外语系,江苏镇江 212003)

挪威人A·H·拉斯马森(A·H·Rasmussen)1890年生,卒年不详。1905年,他以一个年轻水手的身份来到中国,3个月后被下派到江苏镇江,其后辗转华南华北,直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离开中国,总共在中国生活了32年。拉斯马森将自己在中国的生活经历记录成书,命名为《中国商人》,于1954年由伦敦康斯特布尔公司正式出版发行。该书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扬子江流域,第二部分为华北部分。

比较文学形象学认为异国形象是“在文学化但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的总体认识”[1]23,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会形成某些关于异国的固定模式甚至套话。套话是异国形象一种特殊而又大量存在的语言形式,是研究异国形象最基本、最有效的部分。为此,本文将从套话的角度,立足文本,以文本中出现的一系列具有文化意义的词汇,对《中国商人》第一部分中的镇江形象进行细致的梳理和分析。

比较文学形象学认为:“在某一特定时期,某种特定文化中都或多或少存储了一批能够直接或间接传播他者形象的词汇。”[1]167这些词汇分为普通词汇和特殊词汇,其中特殊词汇即为套话,它们是由民族集体创造、在长时期内反复使用,用来指称和描述异国异族形象的约定俗成的个性词汇。毫无疑问,通过研究这些词汇,可以感观一个民族或国家对另一个民族或国家的认识和感知。在中西漫长的交流史中,我们看见,由于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套话如“哲人王”、“中国佬异教徒”、“黄祸”等慢慢形成,并融入到西方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判断。

《中国商人》的文化语境,是西方耸人听闻的“黄祸”传说。在《中国商人》一书的开篇,作者便通过自己与一位老水手的对话塑造了一个令人生畏的城市,那里正在闹霍乱,而且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人们大批死去,一天死200多个——当然了,都是中国人。那地方就像地狱一样散发着恶臭”[2]6。之后,作者笔墨浓重地对这个城市进行了细致的描绘:恶臭的街道、满身是疮的乞丐;人们随地大小便,整天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安宁;各种传染病不断。在作者笔下,镇江是一座让人窒息的城市,以至于作者来到镇江4年后,“当时在港口的35个欧洲人10个都过世了,还有两个住进了疯人院,另外两个切了喉咙”[2]8。

城市周围则土匪成患,及至作者搬到黄山的一个小山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整个乡下敲锣打鼓乱哄哄的,尖叫着,大喊着,晚上根本无法入睡”[2]8,整个城市人心惶惶。为了安全,作者在床边和枕头下都放着枪。在一个夜晚,土匪在路中间拉了根绳子,差点要了作者的性命,于是地方官员派了3名勇士来保护作者,然而当土匪真正来临时,这些勇士却反过来要求作者的保护。那晚,一个老妇人因为敲煤油罐提醒乡民,被土匪一枪打中了头部,当场毙命。到后来,作者只有自己保护自己,甚至开始保护起和自己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中国人来。书中这些描述无疑进一步强化了“黄祸”这个套话。巴柔教授认为“既然我们关注的是对他者的书写和关于他者的书写,那么就有必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表达差异性(我对立于他者)和‘认同性’(我相似于他者)的词汇之上”[1]204。除了沿袭“黄祸”这个传说,我们发现《中国商人》这个文本里确实还有一系列相对立的词汇,这些词汇也明显透露出了作者的身份和立场。

作者前往镇江,那些争抢着要上船的苦力和小工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赤裸着上身,“像海盗一样急冲过来……为了挤进船大打出手,每个人身上都背得满满的,有包、还有行李。这简直就像个疯人院”[2]7。一下船,作者便发现镇江的街道狭小到不可思议,“路边支架上一排排的商店、旅店和茶楼,门前都挂着巨大的纸灯笼,看来俗气极了,一种怪异的光笼罩着整个街道”[2]8。整个城市到处臭气熏天,人们为了争房间大喊大叫,就连街上的狗都因长癣而大都无毛,街道无尽地往前延伸,充满了臭气。

然而,仅一桥之隔的代表着西方的租界却是另一番天地,那里空寂开阔,周围安静得出奇,一条白色整洁的长长的林荫道沐浴在月色里。“周围唯一的声响是几只蝉发出的吱吱声和那穿着白色制服躺在长椅上睡着的官员发出的轻轻的呼噜声”[2]8,租界的一切宁静而美好。我们对这一系列涉及东西方的对立词汇并不陌生。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西方在经济和军事力量上的悬殊不断加大,中国在西方人眼里也日益衰微,关于中国形象,“停滞、腐朽的国家”这个套话早已在西方文化中形成。这个套话一经形成,自然会左右来自这个套话的文化体系中的个人。正如东方主义者赛义德所说,任何“读者在现实中的经历为其所阅读的东西所决定,但反过来又影响作家去描写那些为读者的经历所事先确定的东西”[3]122。于是当作者来到这个国家,身处其中并进行价值判断时,他背后的集体无意识自然就显现出来。

作者自然而然地以城墙这个实物,在镇江和租界间划下一条弧线,租界是“能赋予生命的商务中心”[2]22,代表着“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3]49西方。同时期来到中国的西方人,面对东方的“停滞和腐朽”,他们总会不自觉地向西方文明求救。如传教士明恩溥面对中国的问题,便觉得该“如何使得基督教在中国运作起来”[4]278。于是,让镇江人民倍感羞辱的租界,在作者看来,成为带动这个城市发展的动力,“整个前滩一片繁忙景象,给数万计的船工和苦力提供了工作机会。在港口对外开放前,这一切是不存在的,如今中国人几乎都靠它为生了”[2]33。以至于作者自己也坦言,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镇江的中国人会反对外国人。租界在迅猛地发展着,各式各样的轮船公司经营的渡轮游走在上海和汉口间。在作者来到镇江4年后,镇江有了通往上海的铁路,等到作者离开镇江回家探亲时,浦口铁路已经通到了天津。“一个人在镇江坐上火车后,就可以坐车一直通到欧洲去”[2]165,租界带动着镇江这个城市,一步步走向现代化。

“当租界让我沮丧时,我就抬眼看看群山从中获得力量”[2]49,作者如是写道。打猎是作者用来逃避镇江枯燥单调生活的调味品。9月在稻田里打沙锥鸟、10月打野鸡、11月打野猪和鹿,作者似乎从未想过,他们用来追求解脱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当地人的生活。据1908年8月13日的《国民白话日报》刊载的文章《乡民与教堂为难》:“有教士于某日到西乡打猎,在西瓜田里洒了许多药水,使潮虫出现,乡民说该教士有心破坏瓜田,断绝他们的生计,就鸣锣聚众,约了一个期限,拆毁某教堂。地方官知道,就调了巡防队二百多兵,分散在该教堂左右,遇着乡民,就向前阻止,恐怕弄出乱子来。”[5]当作者栩栩如生地描绘自己如何在稻田里打沙锥鸟却打到田地里的农人们时,他何尝想过这一行为给农人们带来的烦恼。打中农人后,一颗弹丸赔偿农人们十美分,“在那些日子里,十美分对一个贫穷的中国人来说意义非凡,农人们干一天12小时才能赚来这十美分”[2]27,也许正是这种经济的悬殊,让作者能够坦然地、津津乐道地诉说自己的行为吧。而之后他绘声绘色描写的那头野猪,虽然让他觉得“自己中了野猪毒,总有一种冲动希望能像柯里那样的好搭档一起满山遍野地跑,像他那样获得新的力量”[2]51,他却没想过,这头受了伤的野猪对附近割草人的骚扰和伤害。赛义德认为“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利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3]9,体现在作者身上的西方人的优越性在这些描绘中表现得一览无余。

在作者笔下,除了一个贫困、停滞、腐朽的他者之城外,我们也看到了一群愚昧、麻木、怯懦、自私的镇江人。这群人为了争船和房间,像海盗一样大打出手,大动干戈。他们甚至完全没有羞耻心,为了能乞讨到钱,“把干枯的手伸到我们(西方人)脸上。他们看起来越恶心,他们便越纠缠不休,越急切地给我们展示他们残疾的肢体和身上令人作呕的疮”[2]3。西方人用来净化这些“异教徒中国佬”的教堂,被看门人当作赚钱的场所。这个看门人将“礼拜堂作为苦力和乞丐们的避难地,收取一定的费用,教堂的长条凳上爬满了虱子”[2]23。贫穷却无所事事的人在店铺之间的空地里蹲着,等人来给予施舍,他们耐心地坐在排水道边,“把脚放进排水道里,顺着衣服缝或裤子缝抓虱子,如果只有几只,就吃掉,如果有很多,就继续津津有味地抓着”[2]3。

“‘野蛮’、‘非人道’、‘兽性’,这些形容词通常被19世纪的人们用来总结对中国人的看法。”[1]251在西方人笔下,中国人性格矛盾,一方面善良,一方面却又十分野蛮。比如,“对中国人来说,砍头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会变成无头鬼,而且永世不得超生。但很有意思的是,他们却喜欢看行刑者砍别人的头”[2]72。更诡异的是,当行刑者行刑后,“女人和孩子们发疯一样地冲进去,把一串串铜钱扔进那一汪血池里”[2]72,只因为“一个刚被砍了头的人的血拥有赶走恶魔的魔力,而如果吃下一个犯人的胆,你就能变得强壮、勇敢”[2]73。这个场景的描写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然而人血铜钱当然不同于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拉斯马森在此自然也无意于讨论中国封建统治对人性的压迫,也没有对中国民众怀有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其目的不过是想通过这个情节来揭示中国人内心的神秘和兽性。

18世纪末,欧洲人对中国的热情衰退,到19世纪中后期便开始对之前的“理想中国”进行清算。于是,由于当时经济和社会的衰败而出现的“弑婴”、“卖孩子”等情况,纷纷被赋予了文化意义,被认为是“中国人生性麻木、冷漠和自私并且毫无慈悲之心”[1]250的证明。无独有偶,《中国商人》这个文本也对此有详尽的描绘。在作者笔下,生命对镇江人来说犹如草芥,郊区外坟冢成堆,“最让我战栗的是那些女婴的尸体,这些孩子一出生就因为家里粮食不够,被母亲活活捂死后,用张破乱的席子卷了扔在那儿给野狗咬”[2]4,作者的整个笔触,让人不自觉地感触到一种处身事外的冷静和客观,那种同情总还是有隔着一层的疏离。之后,作者详细地描绘了他来到镇江两年后(即1906年冬天)经历的一次大饥荒,同时代生活在镇江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对此也有详尽的描绘。发生灾难时,赛珍珠还小,但她却亲身目睹和感受到了母亲面临灾难受到的折磨,“每日每时见到的悲惨景象折磨着她的心灵,以致悲痛和无能为力的重压似乎要令她崩溃”[6]141。同为外国人,除了目睹灾难给人带来的痛苦外,拉斯马森更多地想从中探测并且认为已经探测到了中国人的人性,他坦言“在这么大的灾难中感受中国人的行为方式真是了不起的经历”[2]71。那时安徽北部发生大饥荒,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镇江,他们到达镇江时“污秽不堪、衣衫褴褛,走路摇摇晃晃,瘦得皮包骨头,目光呆滞,根本就不像个人了”[2]71。但中国人的冷漠却让作者震惊了,当外国饥荒救助委员会的人和传教士们不知疲倦地帮助这些难民时,中国的“粮食富余者却开始囤积大米和小麦,在内地以饥荒的价格进行出售。买卖孩子也开始盛行起来”[2]71。成千上万的人饿死或得疾病而死,然而他们的死却没有给普通民众留下任何印象。西方人的热情帮助,当地的中国人却嗤之以鼻,觉得这些外国人一定另有企图。

“迷信、无知”等一系列词汇也频频出现在《中国商人》的文本里。外国人为中国人专门建立的医院,因为里面有个护士叫埃塞尔·哈雷,她到镇江的时间恰巧与中国人害怕的灾星哈雷彗星到来时间一致,便让中国人处于恐惧和不安中。之后到来的月食,自然被中国人当成是上天对“洋鬼子”要打通要塞山修建火车通道行为的不赞同,于是人们敲着鼓,燃放鞭炮来抗议。如果这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那么中国人面对西方先进文明标志之一的“火车”的态度就体现了镇江人的愚昧与无知。中国人总是把铁路当成公路。“对火车的速度完全没有概念,于是,火车开来时,他们总无法及时跑开,经常被撞上或压死。”[2]67更不可思议的是,有天晚上,几个中国人居然把头枕在铁轨上,结果被火车碾得身首异处,由此,还引起了一场暴动。

综上所述,虽然作者在书的前言中提到:“尽管书中很多细节在那些从未见过中国的人来说完全不可信,但请相信我,那些都是真的。”[2]前言然而,任何“一个作家(或读者)对异国现实的感知并非是直接的,而是以其隶属的群体或社会的想象作品为传媒的”[1]28,乐黛云也提到:“人,几乎不可能完全脱离自身的处境和文化框架,关于‘异域’和‘他者’的研究也往往决定于研究者自身及其所在国的处境和条件。”[7]就算拉斯马森记录的是自己的亲生经历,毫无疑问,他毕竟是个社会人,与具体的社会和历史语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在自己的大文化背景下,在《中国商人》一书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意识形态化的他者形象。

[1]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Rasmussen A H.China Trader[M].London:Constable and Company Ltd,1954.

[3]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4]明恩溥.中国乡村生活[M].陈午晴,唐军,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

[5]周小英裴伟.1905年的镇江打靶小屋和它的图书室[N].京江晚报,2012-03-18.

[6]赛珍珠.异邦客[M].林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7]乐黛云.中国比较文学发展透视[J].东方丛刊,1998(2).

(责任编辑 魏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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