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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米格尔街》中的文化身份困境

2014-03-25李筱洁

关键词:沃兹米格尔殖民者

李筱洁

(河南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米格尔街》是V.S.奈保尔的第一部回忆录式短篇小说集,由17篇短篇小说组成,这部小说集虽没有连贯的情节线索,却彼此都有联系,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毗邻西班牙港的一条大街上,即米格尔街。小说中,奈保尔充满讽刺却又饱含深情地描写了这个处于后殖民时代文化边缘的贫民社区,其中充满了各色怪异人物。小说《焰火师》开篇写道:

要是陌生人开车经过米格尔街时,只能说一句:“贫民窟!”因为他也只能看到这些。可是,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却把这条街看成是一个世界,这里所有的人都各有其独到之处……[1](P71)

这里的人所代表的群体,在与前宗主国的对比关系中,处于文化的边缘;在与前殖民地上层精英人群的对比关系中,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张德明曾这样概括这一特殊群体:“他们是双重意义上的边缘人,具有比一般社会意义上的小人物更复杂的性格和命运。”[2]正是因为这种“双重意义上”的被边缘化,他们对身份困境的消解方式也更加原始戏谑,其过程充满了巴赫金式的狂欢意味。《米格尔街》所描绘的平凡琐事,实则隐晦地展现了殖民地人对文化身份认知的三个基本阶段,即从迷茫到模仿再到颠覆。

一、迷茫——“叫不出名堂”的身份

“身份”(identity)就其词源还可被译为“认同”,其根本含义是我们如何定义自己是谁。文化身份在20世纪末成为社会科学领域共同关注的主题,近年来,在后殖民理论的影响下,文化身份研究有被学界等同于文化研究的趋势。后殖民主义的文化身份观否定了以宗主国为中心的等级性的民族、种族观念,认为“人类身份不是自然形成、稳定不变的,而是人为建构的”[3](P427),同时,文化身份还具有流动性与混杂性。正如法农所讲,身份是“意识形态建构,旨在维护、加强帝国主义对自我的界定。”[4](P286)奈保尔笔下的特立尼达人生活在前殖民地,宗主国文化和本土文化相互交织,构成了这些殖民地人的生存环境,文化身份模糊不清,始终处于“纠结”状态,这种状态体现在小说集中多个人物身上。

《叫不出名堂的事》中的波普自诩为“建筑承包商、木匠、家具木工”[1](P10),却什么也做不出来,他总说自己在造一件叫不上名堂的东西,这在小说叙述者“我”的眼中充满诗意,实际上却揭示出一个令人无奈的事实,许多殖民地人耗其一生在追求未知的身份,最终仍一无所获。

文化身份的不确定性还体现在特立尼达人对职业的追求过程中。《择业》中的伊莱亚斯是个勤奋、有理想的年轻人,米格尔街上的孩子们都梦想着做一名卡车司机,而伊莱亚斯和他们不一样,他梦想做一名医生,为此多次参加获取剑桥高中文凭的考试,却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来,他又打算当一名卫生检疫员,但是依然连续三年无法通过考试。最后伊莱亚斯开起了一辆垃圾车,当上了“街头贵族”。体面的职业无疑会带来稳定可观的收入,随之而来的是确凿的身份认同,而伊莱亚斯这样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努力,依然无法改变其社会地位。无论他怎样“择业”,选择的权利从来没有真正掌握在他的手中,这暗喻了殖民地人的文化身份始终无法得到确认,始终是被动地接受宗主国文化赋予的定义。

二、模仿——被迫选择的生存方式

殖民地人的身份不具备自证的特征,必须要在与帝国中心的二元对立关系中获得自我认同,“被殖民者被迫把他们在殖民者眼中的形象纳入自我形象中,按殖民者的要求把殖民者眼中他们的差异模仿出来”[5](P144)。模仿作为后殖民理论体系中的关键词之一,体现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关系。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殖民地居民对统治阶级优势文化的模仿处于矛盾的状态。为了得到自身意义上的认可,他们有着改变自己的愿望,并希望与统治者享有几乎相同的主体性,但英国化和英国人永远不能等同。”[6](P85)在殖民环境中长大的殖民地人在文化上具备了两种特性,一方面,认可和崇拜宗主国文化,渴望融入其中;另一方面,又带有不可磨灭的本族文化胎记,将宗主国文化模仿得不伦不类,由此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抵抗和消解,揭示出殖民地文化的局限性。

《博加特》中的流浪汉博加特从前只是被人称作“扑克算命先生”[1](P1),电影《卡萨布兰卡》走红西班牙港后,人人都用电影中的主人公名字“博加特”称呼他。神秘消失后又重现街头的他成了“最让人胆颤的人”[1](P7),与以前伙伴的关系也由原先的平起平坐转为高高在上。为了完成对殖民地中心文化的模仿,他竭尽酗酒赌博之能事,“讲着一口地道的美国腔”[1](P7)。而最后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一切围绕他的神秘光环统统消失,浮夸的模仿只能吓唬吓唬身边那些和他一样对殖民者充满向往的伙伴。

《布莱克·沃兹沃斯》中的诗人很具代表性。参照英国文学史上两位著名诗人的名字——威廉·布莱克和威廉·沃兹沃斯,他为自己取名为布莱克·沃兹沃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宗主国文化最淋漓尽致的致敬和模仿。不可否认的是,沃兹沃斯的确拥有诗人的才华,他的英语讲得纯正流利,也曾写出“往昔深邃而奇妙”这样动人的诗句;他对世界的观察细致入微,往往花上好几天观察昆虫;他天性敏感,有点神经质,常常看到一朵小花都想哭出来。但是,身处文化边缘,沃兹沃斯的才华不被理解,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靠给人唱小调谋生。他自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1](P49),却要以四分钱的低价向小孩子兜售他创作的诗歌。他声称自己要用一生创作一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1](P54),临终前却不得不否定自己,改口说这首诗根本不存在。最后,代表他的青春和理想的芒果树被人砍掉,“一切都好像表明B.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1](P57)。

《直到大兵来临》中的爱德华有意地疏远同族人,美国大兵开进特立尼达后,他便“彻头彻尾”地投靠了美国人:

他的衣着越来越美国化,还学会了嚼口香糖,就连说话也拼命撇美国腔。除了星期天,我们很少见到他,这使我们感到自卑。他开始注意衣着和服饰,他戴上项链,还学那些网球手,在手腕上缠些布条。这种时尚在当时西班牙港的时髦青年中风行一时。[1](P180)

凭借着和美国大兵聊几句脏话,爱德华就能十分得意地认为他和美国人“谈得多么投机”[1](P181),并虚荣地向同伴炫耀。爱德华是当时殖民地年轻人的缩影,他们厌恶本土文化,对西方发达国家羡慕不已,在肤浅的模仿中获得认同感,并希望能够藉此在同类中高人一等。和其他模仿者一样,爱德华最终也沦为笑柄,不孕的妻子跟一个美国人跑了,并为那个美国人生下了孩子。

正如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所记录的,“黑人接受了白人无可争议的优势,且其所有的努力都趋向实现一个白人的生存。”[7](P181)奈保尔笔下的特立尼达人也不自觉地接受了西方殖民者无可争议的优势,并试图通过模仿实现殖民者的生存。

三、颠覆——疯狂中的理智

小说《曼门》中的疯子曼门给人印象深刻。殖民地获得主权独立后,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并未真正独立,而是完全复制、沿袭了宗主国所设定的模式。这篇小说正是借一个疯子之躯,通过三场闹剧般的片段,对殖民社会的民主、教育和宗教进行了无情的反讽和颠覆。曼门每年参加市政议员选举和国会选举,虽然被众人视作疯子,可每次他都能得到连他本人自投在内的三张选票,显然这是对西方民主体系的讽刺。曼门看见“我”去上学,语带讽刺地说,“这么说你是上学去喽,嗯?”[1](P39)然后在人行道上开始拼SCHOOL这个英语单词。他写了一连串象征零的字母O,一直写到看见“我”放学回家,才写出最后一个字母L,然后说:“你干完了你的事,我也完成了我的事。”[1](P40)这是对殖民教育的反讽,具有颠覆性。更荒诞的是,一天,曼门宣布他洗完澡后看见了上帝,然后开始向众人布道,最后他宣称自己就是救世主,要人们把他送上十字架并向他胸口投掷石块,但当人们真的向他脸上和胸口扔石块时,他却忽然清醒地尖叫着:“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样一场被戏仿的耶稣救世颠覆了西方所谓的宗教信仰体系。一个疯子竟能如此冷静理智地洞察和揭露西方引以为豪的思想价值体系,难怪奈保尔在小说开始时就说:“人人都说曼门疯了,全不理睬他。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正常,反而觉得不少人比曼门更像个疯子。”[1](P38)作家在此清楚地表达了他本人对所谓“疯狂”的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曼门对西方政治、教育、信仰的反讽与颠覆正是作家对其的反讽与颠覆。奈保尔曾强调特立尼达人是“世界主义者”,他们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从不把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精英当回事。”[8](P77)霍米 · 巴 巴也在《向 后看,向前走:对本土世界主义的注解》一文中将特立尼达人的反讽态度赞扬为“对据称是‘先进’的都市世界那遮遮掩掩的褊狭和装模作样的虔诚做出了严厉的判决。”[6](Pxiv)而在《米格尔街》的最后一篇,奈保尔终于将视线落在全文的叙述者“我”身上,这位少年在阅尽米格尔街种种人与事后,最终选择远赴英国,这位少年的这番经历与作家本人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也暗示了作为殖民地人的代表,他将继续寻找属于殖民地人自己的文化身份。

奈保尔通过《米格尔街》中的17篇小说生动地刻画了数十个形象各异的小人物,在这些人物身上,作家既揭示了殖民地人对文化身份的困惑无解,又再现了他们模仿西方宗主国文化的行为,也通过看似滑稽可笑的疯人闹剧暗示出殖民地人已经意识到文化模仿的荒诞性和西方文化的虚伪性。模仿使人成为效颦的小丑,渐渐丧失本色;颠覆使人堕入疯狂,无人能解其中玄机,这正是奈保尔通过《米格尔街》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在形形色色的面孔之中,在光怪陆离的社会百态之间,殖民地人从无根迷茫到机械模仿再到觉醒反思,他们正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寻找文化身份的旅途中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1](英)V.S.奈保尔.米格尔街[M].王志勇,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2]张德明.《米格尔大街》的后现代、后殖民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2(1).

[3](美)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4]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批评理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5]Fuss,Diana.Identification Papers[M].New York:Routledge,1995.

[6]Bhabha,Homi.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4.

[7]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8]Naipaul,V.S.The Middle Passage:Impressions of Five Societies-British,French and Dutch in the West Indies and South America[M].London:AndréDeutsch,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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