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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题咏传奇《梅花梦》考论

2014-03-25李澜澜

关键词:小青题词梅花

李澜澜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明朝万历年间,有才女冯氏小青事,流传甚广,影响颇大。冯小青生于扬州,年16为杭州冯生姬妾,正室因妒不容,故独居孤山梅屿。冯姻亲杨夫人劝其他适脱困,小青不允,日以诗文遣怀。18岁小青病逝。逝后,其生平所作遭冯妻焚毁八九,仅残篇被后世文人编辑成集,刊刻出版,称《焚余》,并流传至今。[1]在冯小青去世的同年(明万历壬子年)仲秋,戋戋居士以其生平作《小青传》,拉开了明清两朝延续三百余年的冯小青现象的序幕。在此期间,文人以冯小青其人其事为主题进行的规模较大的诗文唱和共四次,始于清代乾隆年间,终于民国四年。清代咸丰、同治年间,以钱塘张道为代表的文人题咏冯小青其人其事。这次文人活动,是冯小青现象中有资料可证的第三次规模较大的文人唱和,其作品附于传奇《梅花梦》卷前。

一、基本情况考辨

咸同年间,以文人张道作传奇《梅花梦》为契机,自咸丰庚申年(1860年)《梅花梦》校谱讫,至光绪甲午年(1894年)长沙饶智元作《无题》七绝两首为止,约三十余年间,有9位文人共创作三十余首诗歌、散曲,这些诗文以《梅花梦题词》的名义流传至今。

据《梅花梦题词》记载,这九位文人共作七绝23首,七律6首,散曲大令一套。具体情况如下:七绝23首,其中浙江钱塘张道作《自题》3首、《又题》3首,王堃(小铁)作《用卷后庚申九日自题原韵三首》,江苏无锡秦缃业(澹如)作《次卷后自题诗原韵六首》,仁和谭献(仲修)作《无题》4首,安徽全椒薛时雨(慰农)作《无题》4首;七律6首,均以《无题》为目,浙江钱塘王起彦(研香)、福建侯官李家瑞(香苹)、湖南长沙饶智元(石顽)各作2首;散曲大令一套,为浙江钱塘张景祁(蕴梅)所作[南越调]全套,包括[小桃红]、[下山虎]、[五韵美]、[五般宜]、[山麻稭]、[黑麻令]、[江神子]、[尾声]。

关于《梅花梦题词》中的作品,有以下两点应予说明。第一,这些诗歌散曲并非作于一时。劫海逸叟张道所作六首七绝,前三首《自题》作于清咸丰庚申年(1860年)《梅花梦》校讫之时,后三首《又题》作于同治元年(壬戌年),即1862年。除此之外,《梅花梦题词》中还有三位文人所作诗歌,能确定创作的基本年代:无锡秦缃业作《次卷后自题诗原韵六首》,因用张道《自题》、《又题》之韵,故可考证其作于同治元年之后;钱塘王堃《用卷后庚申九日自题原韵三首》,用张道《自题》之韵,但诗中有注语“谓伊遇羹、吴撷蘅、李元李、钱耐青诸知交俱死于庚辛之难,同声之应几绝矣”,“庚辛之难”,指咸丰十年(庚申年)与咸丰十一年(辛酉年)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之事,由此可知,这三首七绝应作于辛酉年或稍后;长沙饶智元《无题》两首,诗中注“甲午秋试毕,恭校是编,时有倭警”,可知此诗作于中日甲午海战同时,即光绪甲午年秋(1894年),距张道作《梅花梦》传奇已三十余年。第二,就分类而言,中国古代唱和诗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酬和的诗,只就来诗的旨意回答,在用韵方面无限制;另一类是限韵,就是‘和’诗需要根据所赠诗篇的韵脚来用韵”[2](P260),而限韵的和诗,又可分为三类,据明徐师曾《诗体明辨》卷14所论:“和诗有三体,一曰依韵,谓同在一韵中,而不必用其字也。二曰次韵,谓和其原韵,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三曰用韵,谓有其韵,而先后不必次也。”[3]《题词》中的诗歌以和意诗为主,但亦有和韵诗。钱塘王堃《用卷后庚申九日自题原韵三首》为次韵诗,和张道《自题》之韵,首诗韵脚“神”、“身”、“人”,其二韵脚为“弦”、“仙”、“然”,其三为“离”、“髭”、“谁”、秦缃业《次卷后自题诗原韵六首》和张道《自题》、《又题》七绝六首,但类型有所不同:前两首为次韵诗,其三为依韵诗,用“狱”、“髭”、“谁”韵;其四、其五为次韵诗,其四用“莱”、“灰”、“回”韵,其五用“天”、“烟”、“然”韵;其六为依韵诗,《又题》用“得”、“魂”、“论”韵,秦缃业用“命”、“魂”、“论”。

二、乱世中的文人笔墨

(一)“烽烟如此家无定”:咸同朝的文人视角

与《遗真记题词》、《兰因集》创作于承平时代所不同的是,张道及《梅花梦题词》中的多位作者身处的咸同朝,被当时众多文人称为乱世。据张道《梅花梦自叙》:

去冬避难出走,老屋被焚,积书与余他著太半烬焉。此编以藏石楼获免。然浮沉泥污中者,凡二百余日,而后复归于余。而知音如黄先生,则已闻矢节萧山城矣。嗟乎,身不自保,何有于身后名传不传,亦听之浩劫而已。[4]

《自叙》作于壬戌年五月,张道之子张预在文后注曰:“壬戌为同治元年。”作者在文中所说的“浩劫”,则是指被浙人称为“庚辛之难”的太平天国两次攻陷杭州一事。张道作传奇《梅花梦》,校谱讫时,正是庚辛年,时代风云与自身遭际在笔下婉转展开,使其有“七尺残生付乱离”(《自题》其三)的哀感。庚辛乱后,其子窃回石楼,取得传奇稿本。张道目睹旧稿,故园难归,又有“故国田园尽废莱,草堂书史亦飞灰。携来不忍重开看,老泪从新堕几回”(《又题》其一)的叹息。在兵乱中,其旧日老友若雨后浮萍四散,或亡而殉国,或不知所踪,故其在《又题》其二之后注曰:“近闻老友董杏塍去冬自杭州逸出,死于西兴。而黄叟韵珊亦闻殉节萧山城,或云远游湖湘间贼中,未由探其确耗。”友人如此,而据张预在《梅花梦自叙》中所注,同治元年闰八月,张道本人也在动荡兵乱、奔波避祸中离世,“荒城更恐词仙化,名士名山总废然”(《又题》其二)。

兵祸动乱的时世,为这次诗文唱和打下了悲凉凄绝、生死离散的底色。这种底色深深浅浅地印在几乎每一位参与唱和的诗人的笔墨中:“我亦伤心感乱离,苦吟撚賸几茎髭。当年老友全彫谢,两铁风流更问谁。”在感慨“当年老友全彫谢”时,王堃又在后注:“谓伊遇羹、吴撷蘅、李元李、钱耐青诸知交俱死于庚辛之难,同声之应几绝矣。”

又如王彦起诗:

伤心乐府谱哀弦,换羽移宫意惘然。劫海才人桑梓恨,情天倩女画图禅。生成慧业原非福,诉尽柔肠倍可怜。我向孤山一恁吊,黄壚增感旧词仙。

其在诗后注:“余与少南交最久,遭乱后竟不复相见。”再如薛时雨诗:

跌宕才华值乱离,旧时庭馆已无遗。劫灰拨尽楹书在,珍重人间绝妙词。

时隔三十余年后,文人在重印《梅花梦》传奇及《题词》时,又闻甲午中日战起,不仅内忧,又添外患,乱世之哀,日愈沉重:”牢落遗编四十春,桐阴浣诵暗伤神。湖云江月年年在,愁见天涯莽战尘。”(饶智元)诗后注:“甲午秋试毕,恭校是编,时有倭警。”在此情况下,这次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延续三十余年的诗文唱和,有了与承平时代不同的视角,即使其在分析咏叹同样主题时,也浸透着独特的情感与独特的理解:“西湖惊破旧鲲弦,老死词人子野仙。留得新声同寄慨,一回拍调一悽然。”(王堃)“子野仙”指明末文人徐士俊,其作《春波影》是第一部有关冯小青事的戏剧作品,并获得了后代文人的认同与赞赏,以其最能传小青之神韵。王堃诗意为,张道等人所作亦能“同寄慨”,抒发文人对冯小青其人其事的感悟。但正如香山居士之“惊破霓裳羽衣曲”乃是对于安史之乱的侧面叙述,“西湖惊破旧鲲弦”亦体现了文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重重战乱时的张惶无措和进退失据。在此背景下重温冯小青遗事,比子野所作,却更多一重自伤身世的“悽然”。

(二)“名士美人同薄命”:

自明末冯小青现象兴起以来,凡咏叹小青的文人才士,都颇有几分以冯小青知己自居的意思,包括参与前两次诗文唱和的乾隆朝与道光朝的众文人,但这些诗文的重点往往在对小青情之一理的分析,或对小青不得遇的失意人身份的咏叹上。同治咸丰年间的这次唱和所不同之处在于,文人对冯小青的知己之情,产生于文人对自身历经战乱、颠沛流离的生活的感慨:

名士美人同薄命,人间天上总销魂。一编也历华严劫,重与挑灯细细论。(秦缃业)

倩女芳魂洛水神,梅花万树梦中身。从来好事多磨折,偏是才人与美人。(王堃)

这些以名士自居的文人才子们,身处乱世,身家性命尚且朝不保夕,身边老友一一飘零散去,不能不以薄命来感叹自身命运。如此一来,其与薄命之冯小青,就自然有了一丝感同身受的知己之情:“难乞人间文字灵,秋坟鬼唱泪空零。名花都付闲风雨,岂独伤心是小青。”(谭献)“岂独伤心是小青”本是小青读《牡丹亭》后所作,意为展示自身与杜丽娘的知己之情,在这里被文人反用,诗以“难乞人间文字灵”为始,感叹世间才子才女“付闲风雨”的不幸命运,暗示自己与冯小青一般,均是“伤心人”,是“断肠知音”(张道)。在张道等文人看来,他们与冯小青为知音,并不因为他们理解小青情之理念,并不在于他们认同小青清高孤傲的品格,并不源于他们接受小青与杨夫人之惺惺相惜,而仅仅因为,他们与小青一样,都有着能够称为“薄命”的不被自己所拿握的命运,以及在生前或逝后被迫焚毁的笔墨文章。

(三)“人间疗妒本无方”:

同参与冯小青现象的大多数文人一致的是,此次唱和的文人也将冯小青的悲剧归因于冯生那位妒忌的正室,唱和中类似于“妒女津头浪不停”(薛时雨)的句子屡见不鲜。然而,独特的是,文人不再对妒忌的冯妇进行声嘶力竭的指责或怒骂,也没有在诗文中徒劳地追寻疗妒的良方。文人所有关于妒妇的笔墨,都指向一点:“人间疗妒本无方”。冯生正妻之妒乃是无法治愈的,那是冯小青早已被注定的悲剧命运:

修到梅花负此身,尘凡小谪悟前因。痴心欲化望夫石,苦恨难填妒妇津。睡意迷离愁说梦,病容憔悴怕传神。紫云易散垂杨老,风雨湖山泣美人。(王彦起)

荧荧墨泪洒词场,重见风流玉茗狂。地下埋愁都是梦,人间疗妒本无方。桃花命薄空悲妾,榴子心酸总怨郎。冷翠残膏护遗稿,千秋韵事两钱塘。(王彦起)

哀丝豪竹各销魂,一片秋声不忍闻。疗妒奇方千古少,断肠何止惜红裙。(谭献)

历经战乱的衰世文人们,也许都还曾有过怀才不遇的情怀,“狮吼河东笑季常,那堪郎署困冯唐”(李家瑞),有过寻花问柳,诗酒山水的心态,“一枝彩笔为传神,想像罗浮梦里身”(秦缃业);然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们却不能为不可把握、不可预料的悲剧命运提出行之有效的挽救办法,无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对冯小青的。因此,他们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命薄”、“尘凡小谪”,而在这苦难的命运中被动地沉浮。大多数的诗句,没有明确的指向,仿若感慨冯小青,又仿若自哀自叹:

剧怜无益费精神,烟墨同留劫外身。一字宫商一行泪,伤心何似梦花人。(张道)

漫将苦调谱哀弦,雨妒风欺萼绿仙。自古还魂本无术,从今读曲益悽然。(秦缃业)

因此,在对冯小青其人其事的解读与咏叹上,咸同朝文人与前代颇为不同。这些不同,源于时代对于当时文人的折磨与伤害,具体而言,可从以下两点略究。其一,缺少理性探讨,更多浅尝则止的感慨。突如其来的兵乱与颠沛流离的生存环境,使文人没有宁静的心态,审慎的态度,去深入思考冯小青形象之意义,如情之理念的内涵、传统家礼的争议等冯小青现象中的普遍话题,在此次唱和中基本没有被提起。其二,关注焦点之不同。前代的文人,有科举制的重压,文字狱的纠缠。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遇的遭际如影追形,因此在咏叹小青其人时,他们往往会将自身之不遇与小青之不得良人两相对照,然对于张道等人而言,乱世的生存危机才是他们最大的困境,同道之人的离散才是他们面对的主题,因此对悲欢离合、前尘往事的一再叹息,便成为这次诗文唱和最重要的主题和特色。这一特色源于兵祸横行的乱世,源于文人若雨打浮萍的悲苦生活,源于清代末年那大崩溃之前世人的共同哀伤。

[1]戋戋居士.绿窗女史[M].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第2辑)[C].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

[2]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3]徐师曾.诗体明辨[M].明崇祯十三年刻本.

[4]徐士俊.小青娘情死春波影[M].盛明杂剧[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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