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价值确认与实践进路统合
——社会学视域中的历史意涵及功用解析
2014-03-25谭江华
谭江华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875)
迈克尔·奥克肖特在其《历史是什么》一书中曾说:“历史不是纯粹的记录,它是一种思想。”[1](P100)对此,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这种在回溯过往中所凸显的“思想”,到底在考量、探求、挖掘些什么?我们为何需要对这种“思想”的追溯、清理与承续?以“思想”形态而延展的历史所承载和担负的究竟是什么,它对当下的秩序建构与人际互动实践有何价值?总之,本文力图探究的是:在社会学意涵上,历史到底是什么?它在为当下秩序存在及自我认同与群体互动提供合法性理据的过程中,具体何为?
一、何为历史?——秩序生成的意义框架与实践展开的路径图示
卡尔曾引述凯瑟琳·莫兰论历史的话,声称:“大多数历史都是编造出来的。”[2](P119)而奥克肖特也对拿破仑所说的“历史是人们同意相信的神话”[1](P25)这一断言深表赞同。他指出:“历史学家使用的素材不是事实,而是见解。”[1](P36)此外,克罗齐也曾坚定地宣称:“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人类为什么要编造过往,相信神话,并不断用当代见解重构过去呢?历史到底是什么?其追问与书写的根本目的与核心意义何在?
(一)复调的历史:意义反思、分化与统合中的社会秩序呈现
柯文在其《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一书中,提出了复调的历史这一概念。他认为,历史不是只有一种形态,一个面相,它从来就是复调的,即作为事件的历史,作为经历的历史与作为神话的历史,是同时并存的。笔者认可柯文历史三调的提法,但在每一调的具体含义上略有修正。首先,我认为,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曾经自然存在过的事件(包括其时所有卷入其间的人及其经历)都以不可逆的方式永久沉浸、定格在了过去,它们是过往社会秩序的自然呈现,而非柯文所述的由全知全能的历史学家整理、重塑了的“叙事化的历史”[3](P9),但这恰恰正是我所指称的“作为事件的历史”。这一秩序形态自发地随时间延伸行进,无需言说与阐释,也并不刻意凸显任何确定的意义,就如同自发梦境一般。其次,历史的基本存在样态既然是过程与事件,而过程——事件的核心是人与人的互动关系,那么卷入过去事件中的各色人等的经历及其当时、事后对经历的描摹言说,自然也是历史的一种面相。这就是我所定义的“作为经历的历史”。它是当事人基于其当下人际互动格局而对过往社会互动情景的反思与审视。但这种局部场景中分散的个人的经历及其自省,一则难免庞杂琐碎,偏狭武断;二则经历者出于自我意义的赋予取向与价值偏好,难免已对相关人与事进行有意无意的选择与重组。它已然成为“人的头脑中搜集起来的事件”[1](P26)所构结而成的社会秩序样态,就如同醒后说梦。最后,仅仅基于经历者言说而存在的过去虽然真切生动,但其毕竟无法有效提供群体互动共享的库存知识与集体意识,而只有用群体共识的意义与价值,将那些破碎离散的经历连缀起来,并在整理重构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意义再赋予再解释,才能形成条理清晰且逻辑严整的所谓历史。这即是我所理解的“作为神话的历史”,其正如同梦后解梦。那些重新组织了的,用以解释过去的观念与见解中所流转传递的,其实早已不再是僵死的事实与孤散的经历,而是神话般整全宏阔的集体思想。它是当下社会秩序建构的宏大意义背景与现实实践进路的核心价值图示。
从笔者以上对历史三调的阐释中,我们不难理解,历史的灵魂其实是意义,它是沿着向今而古的理路整合统括而成的群体思想。其根本价值绝不只是僵死地再现过去,而是为现实共同体的秩序建构提供价值基础,并为其社会运行构结整合的思想纽带。它应人类精神反顾与自我审思之需要,从渺远繁复的人事绵延及其断层中浮现而出,并在会通融贯的基础上和合以成群体共识。因此,可以说,历史的复调其实不是因为过去本身驳杂多面,而是因为我们对过去之意义的反思性体认立体多维。我们在回溯追忆中感悟倾听并力图彰显的,其实只是相沿以成的集群意义架构与社会价值图示。而这一切,恰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所说的:“人类事物的研究具有某种意义,因此历史学家应该理解这种意义或者制造历史的‘意义’。只要他在两个事件之间建立某种因果联系,他就开始‘制造’过去的‘意义’。也就是说把过去整理成某种井然有序的体系,以便人们能够理解。”[4](P426~427)即于言说过往中理解自我,理解当下互动,且赖此模塑现实社会秩序。
(二)何为历史?
综上可见,历史注定不可能只具有单一纯粹的面相,而必然是复调多维,因势流变的。历史源起的契机,是我们应对生存焦虑及终极叩问时回眸过往的沉思。生存不止则沉思不息,而历史也必将随之历久弥新。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人类心路历程的写照;而它生发的路径,则是依循过往的物象象征,通过回溯与穿行,在意义再赋予与价值再建构中复活过去,廓清迷疑,力图呈现神话般宏大完满的集体记忆。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我们构结集体意识的那个实践过程的折射;历史存在的基本形态是今昔、物我、群己之间持续的交互阐释与视域融合,其间充满了间隙与裂缝处智慧的闪现与感悟的震颤。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我们动态化、多样化之当下存在的表征与隐喻的集结;而历史基本的担当,则是集体的精神整合与社会秩序的合法性确认。即我们在回首过去,言说历史中,倾听心灵,伸张自我,厘清群体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我们永不停息地穿行于其间,以寻找确认集体价值的那个轨迹的投影。总之,我们不断需要从对历史的评价阐发中获取意义框架,寻找当下以至未来社会实践进路的理据图示。人类每存在一天,寻觅就持续一天,对话就行进一天,阐释就延展一天,而这正是历史的本质面向与存续动因之所在。
二、历史何为?——追问与书写的功能面向及目标确定
笔者一直认为,历史在本质上,是当下存在形态及其演化进程的折射,同时也是人类共同体置身于当下与过往的关系环路中,情境性地筹划践行,应对意义拷问的理路写照。而其既然始终与活生生的现实的延展与演历自相应和,那么,它必然就不仅仅只是终结闭合了的过去事件,相反,却一直是安置于古今、物我、群己中周流流转,关联变通,涵衍化生的现在处境。那么,在达成处境经验的圆融自洽及实践模式的周全进退中,历史有着自己怎样的承担与诉求,其诉求的基本母题是什么?是否存在历史所守候的所谓真相,它又该如何守候其真相?历史书写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它又该如何探寻达成这一目标的进路?总之,历史作为“关于一个无限世界的思想整体”[5](P223),其意欲何为?
(一)时间“演历”中的意义之释:历史追问与书写的母题确定
柯林伍德说:“历史学的题材并不是过去本身,而是我们对它掌握着历史证据的那种过去。在我们没有文献可以重建它的那种意义上,大部分的过去是已经湮灭了。”而我们从“幸存物”[6](P21)中重构的有关过去的知识,其实是关涉我们自己的自我——认识,“没有这种知识就没有其他的知识能够批判地被证明是正确的并且牢固地被建立起来”[7](P202~203),而人类此在的运动不具有任何绝对的立足点的限制,因而也不会具有一种“真正封闭的视域”[8](P430)。此在向过往与未来的视域开放,它成为某种独特意义彰显的过程与情境。在这里,历史意味着一种贯穿过去、现在、将来的事件联系和“作用联系”[9](P424),历史成为生存着的此在所特有的发生在时间中的“演历”[9](P429)。因此,“对过去的理解不过是一种意义和价值的自我相关形式,对过去的态度意味着一种当下意义的自我相关性”[8](P506~507)。由上可以认为,历史的母题是意义阐释与价值伸张。我们在此探寻中,通过追问心灵在过去曾经做过的事情,以确认自我及群体当下实践的意义与价值,那些在心灵重演中复活的过去的永存性,就伸延在现在的秩序之中。历史的探讨向我们展示了自我心灵的力量,其间所充满的意义之流,足以冲破时间的桎梏,而顽强地展演人类心灵在其历史的发展中直迄当下所达到的那种境地。个别经验琐碎杂糅的内容,收敛、融贯、辐合在群体意义的表征形式之中,“关于过去的混沌数据构成了可识辨的整体”[10](P75)。这注定历史不是对作为他者的某个尘封秘密的闭合、僵死、机械的状态性揭示,而是对当下互动实践的开放、生动、有机的过程性规制。因此,所谓的历史,全因意义重赋而突生,因实践进退而延展,因境遇流变而衍化。它延续于人类实践的且行且思,绵亘于人类互动的无休无止。
(二)经验流变中的虚实之辨:历史追问与书写的焦点面向
英国历史学家加登纳在《历史解释的性质》中曾问道:“我们在什么意义上才可以被说成是知道一个原则上无法观察到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已然消失在了区分现在和过去的神秘界限背后?我们又怎样能够肯定,在过去真实发生的一切,即整个历史,不是一个精心构造出来的虚构之物。”[11](P32)那么,历史要守望的到底是什么?是符合论意义上的“事实”吗?但柯林伍德早就断言,这种把自己定位为挖掘埋在死掉了的过去里面的各种连续事件的“事实”,并力争像自然科学家理解自然事件一样理解它们的历史诉求是一种误解。而且“这种误解在近代有关历史的哲学思想中不仅是一种瘟疫性的错误,而且对历史思想本身也是一种经常的危险”[7](P225)。因为,“历史著作声称要符合的事实是在经验之外的,因而是不可能知道的”[11](P32~33)。而这种齐一、排他、武断的“事实”取向,显然源于一种虚构生活途径之“一致性、完整性、全面性和闭合性的欲望”[12](P32);也源于一种主客二分的,外在超越的冷漠。且不难看到,这种“显现为具有概括性或普遍性法则的东西事实上常常是一种虚假的价值判断,它或许仅仅是为了方便我们做出从证据到结论的推论”[13](P212~213)。那么,我们从过往中所能倾听到的到底应该是什么呢?无疑,其应该是生命的执着与激情,是充满了审美式的差异感与独特性的,兼容并包开放灵动的人类心灵持续的诉说与商谈。笔者以为,历史中所呈现的过去,其实只不过是多样化的当下存在之和而不同的表征与隐喻,在其间,事实与价值,是与应当,只不过是“连续序列中的两端”[10](P96),历史的真相与我们的心灵同构同化,即皆以一种结构化、流变方成的样态延续,“它协调、综合所有对立面,并在其多样性与独特性中得到满足”[5](P200~201)。其中,价值诉求与情感关照甚至伦理与政治准则皆蕴含其间,因为,“心灵的自我觉知欲求使其在更好地理解过去方面,常常被证明不是障碍而是帮助,而其作用就像辅助线被引入几何问题本身中一样”[10](P103),能指引我们循着依稀的路径,渐行渐近急切追寻的答案之所在。总之,科学的泥足,并不足以用外在闭合的真相事实支撑起所谓客观的历史大厦,因为它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已然终结的“幸存物”,而是与当下我们的集体记忆建构及实践进路整合共生共变的那个过程的投射。
(三)实践推衍中的统一之构:历史追问与书写的目标诉求
正如前文所述,既然历史只是实践基础上当下意义接续演历的结果,或者说是自我觉知之流变历程的投射,其间充满了生命的机变与激情,那么它是否只是一些零落的思想碎片与飘忽的精神光影呢?当然不是,历史源起于人类生存焦虑驱使下的意义追寻与精神整合,而这种追寻与整合从来不是个人的独自担当,正如雅思贝尔斯所说:“人们彼此关切,每个人都在他人身上认识自己,同时又使自己独立于那个他当作自我来认识的他人。当人们通过向他性互赖互动熔融为一个精神共同体时,统一的思想便在历史中活动着。”[14](P304)因为,不论时势如何更变,“使世界得以表述的语言都绝不是某个谈话伙伴可以任意支配的财产,成功的交流使彼此结合为一个成功的共同体”[15](P534),但这一从个体到群体的“公共性转换”,并没有消除意义的审美体悟与表达,相反,它提供了个体解释与反思的磋商机会,而“反思的历史共识”[16](P275)便在此基础上逐渐和合而成,“而且这种共识可以托付给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中反思的人们”[16](P278)。这也恰恰正是雅思贝尔斯所祈望的历史的目标,即跨越时空的“分歧的和谐,多样化的统一”[14](P289)。在其间,人类因自我反思而回望过往的目光彼此交融涵衍,自由的心灵应共同善与普遍善的感召而聆听彼此。没有私利与偏见的遮蔽,没有僵死的意识形态的禁锢,自然呈现出来的意义协商互洽,涵化融通,最终“秩序消除了混乱,修复了损害,减轻了破碎”[6](P40)。而此统合性诉求正是不同时代历史书写及后世不断重写的内在动因。当然,也必须承认,这是我们的历史追问与叙写所企望达到的最理想目标,而事实上,我们却无疑始终行进在从始发到理想目标的漫漫过程之中,且将永不停息地穿行其间,以寻找社会实践的恰当进路,模塑现实秩序的理想形态。
综上所述,历史是不同文化境遇中的人类共同体通过诉及既往以实现意义整合与集体价值确认之过程的反映,是其从古至今实践路径汇通交织的折射,也是其凭借触摸过去的“幸存物”来体认当下秩序存在时反思性共识的集结。绵延有序的集体记忆在时空中流转、编织、整合、重构,我们一次次在向今而古的回溯沉思中暂时地统一于圆满,但又旋即被时间裹挟进新的秩序形态与实践进路的合法性追问中。时间无休则生命实践无止,历史展演无息。在其间,历史追问与书写融通一贯,往复周流,藉此彰显现实存在的宏阔意义背景,规制社会实践循行流变的错综进路,昭示共同体于矛盾殊异中整合涵化的基本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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