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全球化时代的女性身份及其认同危机
2014-03-25傅美蓉
傅美蓉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在新全球化历史语境下,女性的身份认同越来越复杂,妇女的存在明显地受到忽视。与此同时,性别研究对全球化的忽视也是显而易见。妇女的边缘化不仅意味着其在广袤的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边缘”,也意味着其在漫漫历史长河这个时间意义上的“边缘”,还意味着其在任何一种文化中的“边缘”。无论愿意与否,妇女都已深陷全球化之中,且不得不在此语境下寻求新的身份认同。妇女在全球化中的缺席凸显了女性身份认同问题。不管是家庭妇女,还是走出家庭参加工作的妇女均不得不面对自身的尴尬处境。在全球化愈演愈烈的世界里,妇女被拒绝、被流散即意味着被社会公开贬黜、剥夺。
一、女性身份的碎片化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剧,强烈呼唤具有现代意识的主体。在新全球化条件下,个体化趋势不断加强,刚刚以集体身份浮出历史地表的妇女也不断碎片化。在现代语境中,妇女尚能作为个体图谋女性身份的建构。但在洋溢着后现代精神的新全球化语境下,妇女的集体身份遇到了新的挑战。妇女的分化具有客观必然性,“在个体的自由选择中,要想逃避分化过程,拒绝加入分化活动是绝对不可能的。”[1](P45—46)对女性来说,假定的共同经验是女性身份建构的主要依据。但在新全球化时代,经验因失去其稳固性与可靠性不再能充当女性身份建构的基石。“集体用以把它们的成员联结在一个共同的历史、习俗、语言或教育中的铠甲,正在逐年地变得越来越破旧不堪。”[2](P263)不论何种身份,在新全球化时代都面临着解体的危险。妇女也不例外,其身份认同只能在行动实践中获得短暂的固定。“在行动之前或行动之外,这个自我没有身份;他是分裂的、不连贯的、不突出的,而且最肯定地说是没意思的。”[3](P163)身份本身隐含着菲勒斯中心主义。因此,对男性而言,其身份是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但对女性而言,没有行动就不可能拥有主体性身份。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女性的经验虽然由阶级、种族、民族、文化、性别等多种因素的共同建构,但女性个体之间的差异尚未获得充分重视。因此,社会性别尚未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别来讨论。随着个体化趋势的加剧,女性之间的差异开始得到关注。差异是女性构建自我身份的参照体系。随着女性主义思潮运动的深入,“差异”的含义在发生变化。最初对女性主义而言,差异仅仅意味着性别差异,但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已经意识到女性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女性主义也因此陷入平等与差异的僵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女性面临着“多元危险”,其所面临的从属地位也具有多元形式。有色人种、同性恋等边缘女性开始发难主流女性,认为差异女性主义与平等女性主义均模糊了女性之间的差异。新社会运动之后,女性主义运动与其他运动往往相互交叉,女性之间的差异呈现出相互交叉的多元状态。与此同时,妇女作为虚假的共同体也在进一步分裂。当然,女性身份的分裂未必是一件坏事。用特茨拉夫的话来说:“如果人类社会的社会分裂和排外不断加剧的话,指日可待的便是受害者的自我反省,这也是对自身认同的自我保护。”[4](P11)从此种意义上来说,全球化为女性的“自我反省”与“自我保护”提供了真实的历史场景,其碎片化的身份认同正是全球化的产物。在现代性稳固阶段,女性作为“污名化”的类别试图表达一种稳定的身份,以共同体的形式谋求性别平等。不过,在流动的现代性时期,女性已经不可能建构一种整齐划一且稳固不变的身份认同,置身于身份认同的分裂冲突中,只能建构一种“既是个人的也是体制的”身份。[3](P174)相反,寻求身份认同反而会致使作为共同体的妇女更大的分裂。在现代性语境下,个体身份是由团体共有的成员资格和个人特殊的经验构筑起来的,女性身份不可能通过同化到“妇女”这一集体身份而实现。每个女性都拥有“独特的标识符”,其身份与自身独特的经验相联结,不仅仅表现为单纯的性别身份。身份是独一无二的个性,每个女性都拥有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的权利,这体现了身份在新全球化时代的多元化与碎片化。“处在种种已全球化的条件之下,对个人来说,要想按照民族、性别、年龄或其他任何类别区分等等的严格限制来断定自己的身份,是越来越困难了。”[5](P35)
在新全球化语境下,身份认同不仅涉及到性别、阶级等因素,还涉及到民族、国家等多种因素,这就意味着女性身份是多元化而非一体化的。多元化女性身份虽更具包容性,但女性个体的多重选择性极可能抵消女性性别身份。女性身份“不应当仅依靠某种共同经历就演绎出一种共同记忆。在类似经历中,个人身份的多样性会导致记忆内在化的不同,继而导致在日后对记忆的应用也不尽相同。”[6](P240)在个体化浪潮的冲击下,女性经验的一体化受到质疑,女性集体身份很难保证自身的稳定性。女性个体所拥有的资源明显不足,必须立足于集体性立场和行动才有可能实现自身的个体化,构建主体性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体身份是相对短暂的,集体身份是相对永恒的,两者互相依存、互为条件:女性个体身份是“妇女”身份的具体实现;没有个体身份的实现,集体身份亦将失去存在的意义,甚或成为虚无之物。与此同时,“妇女”是女性个体意志的集中体现,使女性集结为“整体”。失去这一身份,女性个体将永受“命运”左右。目前,女性个体尚不能完全自主,其身份的实现仍受外部局限性制约。不过,在“自主”代替“他主”的时代,性别等级结构受到冲击,“自我认同”亦不仅仅是某一性别所面临的难题。
二、流动的女性身份
在新全球化的后现代社会里,所有封闭空间均被一一打通。随着各种樊篱、边界的松动,时空经验、时空秩序以及时空意识都经历了全面的、根本性的改变。在鲍曼看来,“全球性”是一个自我推动、自然闲适且游移不定的过程,没有人端坐指挥台或出谋划策,更不可能有人对全部结果承担责任。[1](P27)显然,流动性成为这一阶段的主要特征。欲探究新全球时代的女性身份,须将其置于这一具有流动性的特定时空。
针对全球化状况,苏珊·S·弗里德曼提出了著名的“社会身份疆界说”。该学说重点探讨社会性别如何同社会身份的其他组成成分相互交叉、相互作用,论述多重压迫论、多重主体位置论、矛盾主体位置论、主体社会关系论、主体情景论以及异体合并杂交主体论六种相关联的不同社会身份的话语表现,并指出社会性别差异只是身份认同的决定成分之一。在新全球化语境,女性不能再“用有机体、稳定中心、核心和整体这样的语汇形象地比喻自我”,女性身份应该是“代表不断变化的体现空间的各种社会身份的话语表现”。[7](P427)在此,弗里德曼强调的是具有流动性的“全球民族景观”,主张把身份认同视为历史场合中的一种位置、立场或交叉点。社会身份疆界说具有动态性,适用于全球化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与身份问题有关的各种对立运动之间的辩证关系。人与人之间一方面存在着历史的、生理的等各种差异和界限,另一方面也存在着对物质和理想的共同追求。因此身份不仅仅作为统治或抵抗的形式,而且还作为共同体而存在。女性身份代表了某种一致性或共性,且通过与男性他者区别开来建构的。作为一种身份,“妇女”往往在“差异的边界”与“模糊边境地带”之间游弋、流动,其发出的声音参差不齐,[7](P428)甚至互相矛盾。
在新全球化语境下,女性置身于多元化位置,阶级、种族、性取向等差异在女性之间依然存在。女性身份具有多种向度、阶级、种族、性取向以及性别等因素,不可能存在一种超越阶级、种族、性取向等差异的女性身份。女性身份的参照体系是多元的,选择女性身份往往意味着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看待世界。不过,身份是复杂的、重叠的,女性身份正是在与其他身份的关系中确定的。当然,女性身份亦非各种身份的简单叠加,而是诸多因素共同组成的可变系统。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性别压迫被视为女性身份的主要建构因素,基于种族、阶级、宗教、族裔的压迫受到普遍忽视。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学界越来越强调各种各样的差别,身份开始被视为不同文化结构的“交叉点”以及由诸多因素所决定的多重主体位置。九十年代,身份被置于种族、阶级、族裔、宗教、社会性别等互相冲突的系统之中。女性在族裔、种族、阶级、年龄以及其他社会分类上的不同位置都跟“性别分类”交叉在一起。[6](P286)由是观之,身份的建构一直依赖于某个参照点,而这一参照点本身是动态的。在全球化语境下,性别身份越来越呈现出流动性,女性身份亦不例外。2002年,弗里德曼在一次讲演中重申女性主义理论中的身份问题,主张建构多元的主体身份。每个人都有特定的性别、年龄、种族、阶级等,这些身份往往作为“交叉点”同时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揭橥了女性身份问题的复杂性。当性别问题遭遇阶级问题、种族问题时,我们不能忽略女性的性别身份。按照维姬·舒尔茨的观点,女性身份的意义从来不是固定的,而是一直流动的,因此不必为了使“妇女”成为“真正的工人”而忽视其性别。[3](P176)与此同时,只有充分赋予身份以流动性,才可能处理好多种身份之间的关系,策略性地使用“妇女”身份。不过,如何在恰当的时机运用性别身份也是女性不得不面对的难题。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身份都可改变,特别是当身份是“集体性”、是“根据由类别和群体来界定”的时候。对单一身份的建构只会在女性之间制造分裂。妇女作为一种集体性的、根据类别来界定的身份,其不稳定性与流动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新全球化背景下,女性对身份的追寻究其实质是对僵化身份的拒绝,而建构自我的流动性姿态正是大势所趋。
对妇女而言,身份认同的暂时性与流动性已经使得对身份的追寻迫在眉睫。妇女不同于一般的政治团体,作为一种先在性的身份本身就不具备稳定性,因此不太可能“压制政治行动所要求的多元性和多义性,或者将其同质化”。[3](P176)在新全球化时代,身份已失去固定的根基,女性身份“这种可穿上、可脱去的身份作为维系群体安全存在(‘整合性’)的基础,则显得过于不牢固”。[8](P103)悖论在于,女性身份的建构既需要从其所处的位置出发,颠覆有关性别既定的陈规与偏见,也需要在多种位置与身份中不断地寻求、重申女性身份。要理解女性身份,必须将身份认同的所有因素联系起来,承认其所处的多重位置,既不能孤立地强调某一种因素,亦不可忽视性别因素。
三、新全球化时代的女性共同体
一般来说,共同体是在共同的条件下形成的关系稳定而持久社会群体,如拥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历史传统、价值目标、规范体系、政治或宗教信仰等。按照斐迪南·滕尼斯的观点,共同体建立在个人无法选择的血缘关系、地缘关系之上,一般只可能在历史、思想等的联合体里实现。[9](P11)显然,“妇女”尽管具有“共同理解”以及“自然地出现”等共同体特征,但并不属于任何传统共同体。在鲍曼的考察中,当代共同体是一个归属空间,与流动的现代性以及个人的自由选择有关,是人为创造的共同体,是“真正共同体”的替代品。按照鲍曼的观点,女性身份问题的提出既意味着女性共同体的解散,同时也意味着女性共同体的复活。在全球化的今天,身份作为共同体的“替代品”获得了普遍的关注。
在新全球化时代,世界流动性显著上升,确定性日渐丧失,所有事物的运动和变化都加剧了,“男人和女人们”都在寻找确定的、且能“归属于其中”的团体。对女性而言,共同体是其梦寐以求却从未实现的世界,对身份的追寻无疑延续着女性对共同体的梦想。共同体往往是短暂的、多变的,一旦共同体明白自己是共同体并为之激动时,“共同体不再是有保障的安身之处”。[8](P1378换言之,个体虽然需要通过选择来确保生存与延续,但共同体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其一旦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则片刻消失。在此意义上,女性共同体是假定的,是在现实中有计划地产生的“非现实的东西”,[2](P263)其建立在女性之间存在某种一致性的假设上。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性别建构的文化内涵各有所异。“妇女”虽强调性别的一致性,但并不能涵盖女性所有的身份,因此女性并不总是“妇女”。
作为女性主义主体,“妇女”并非现实语境中的共同体。在新全球化语境下,妇女不可能是和谐的“温馨圈子”。巴特勒曾对“妇女”提出质疑,她指出“妇女”非但不是一个具有合法性的、稳定的能指,而且是“一个麻烦的词语”、“一个争论的场域”,甚至是“一个焦虑的起因”。在与菲勒斯主义的对抗中,女性主义者需要把妇女想象成“共同体”,这一理论上的假设面临着现实的麻烦:妇女所关涉的女性是千差万别、生动具体的个体,作为共同体往往会掩盖群体和个人的差异。正如琼·W·斯科特所说,社会或政治的身份认同使得“社会性别的认同复杂化”,妇女作为共同体因而产生了“内在的差别”。[7](P369)借助共同体与身份的形式建立全球性的女性身份,往往会忽视处于边缘位置的女性的主体性,并将处于中心位置的女性的意愿强加其身上。20世纪80年代末,斯科特也意识到作为共同体的“妇女”与实际存在的“妇女”之间的分裂。[7](P360)然而,作为共同体或身份的“妇女”必须具有某种单一性和连贯性。因此,女性个体的差异往往被描绘成某种先于存在的本质。问题在于,尽管生活于不同世界中的女性很难建构同一“妇女”的身份认同,但女性主义的政治目的要求女性暂时性地化为“同一”,“成为”本质先于存在的妇女。换言之,女性被视为“永久的、明显地区别于其他群体的社会群体”是一种斗争策略。[7](P365)“妇女经常被认为是一个特例,因为它常常立刻就被认为是敏锐的社会事实和政治焦点——一个政治上不可替代的、超越历史的女性主体。”“妇女”虽强调女性的共同点,暂时性地压抑或削弱女性内部的某些差别,但并没有抹煞女性之间实际存在的差别。
一般来说,共同体主要有两种模式,即“大熔炉”与“马赛克”。前者强调共同性而抹煞了成员之间的区别;后者强调相异性而忽视了成员之间的共性。显然,这两种共同体模式并不能满足新全球化时代女性多样化的身份诉求。如果说男性通过“差别”实施了对女性的宰制,女性也极有可能通过“差别”在内部实施权力关系。因此,仅仅强调相异性对女性身份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女性需要创造能“用来反抗和产生变化”的策略性身份认同。“跨文化”作为第三种共同体模式为深处认同危机之中的女性身份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但如何建立多元的文化与身份来弥补“大熔炉”模式和“马赛克”模式的缺陷是女性主义亟需解决的难题。如今,“妇女”作为共同体仍备受质疑。乌托邦式的共同体理想与新全球时代的碎片化与流动性是对立的,女性共同体在现实层面尚未实现,或者永远不会实现。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妇女”即使实现了,也将处于一种“脆弱的、易受伤害的状态”。对“妇女”而言,女性之间的差异具有潜在的摧毁性。随着女性身份碎片化与流动性的加剧,女性共同体已经破碎不堪。作为一种美好的愿望,女性身份所构建的“美好王国”为女性提供其所需要的意义与价值,使其共同利益得以表达。与男性相比,女性所拥有的资源相对贫乏,故不得不通过“数字的力量”即通过紧密团结,并从事集体行动来弥补女性个体的脆弱。
在新全球化时代,女性身份日益碎片化、日趋流动性,这就加重了女性身份认同的危机,致使女性共同体在现实语境中破产。从实践意义上来说,妇女作为审美共同体只是一种必要的观念,一种对不可能存在的女性身份的希望。这种允诺虽具有某种虚假性,却是女性个体作出自我选择的重要参照。正是这种对不可能存在的一致身份的希望,使妇女作为一种身份得以存在下去,并充满活力。如果说女性身份在全球化时代还是一个“构成性问题”,那么在新全球化时代则演变成了认同危机,其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我是谁”、“我们是谁”等问题。在新全球化时代,妇女作为“共同体”进一步分裂,从一体化走向多元化,表现出强烈的后现代精神特质。如何才能既把女性个体编织进“妇女”身份的网络之中,又使每个女性保持个体身份的独立性是当代性别研究者所共同面临的难题。对女性主义而言,全球化是一柄双刃剑,在带来机遇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随着共同体神话的破灭,女性身份日趋多元化,女性之间的差异亦获得新的意义。妇女作为想象的共同体从未存在过,但女性主义仍需借妇女之名,因此妇女作为女性身份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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