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弊与担当:欧阳修书信文体中的理性追求
2014-03-25郁士宽
郁士宽
欧阳修书信是研究其生平、思想、性格、人际等的重要资料,《全宋文》收录欧阳修书信就达650篇。这些书信不仅凝聚了欧阳修文论思想的精华,还透视了当时社会状况和作者鲜明的时评观点,记录了作者的人生变化,反映了欧阳修超然物外、旷达乐观心境的形成过程。纵观欧阳修的书信文体,作者用通俗明了的言辞把艰难复杂的理论问题和生活哲理表达得清楚明白,已成为了解欧阳修心灵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
欧阳修的书信大致分为四类:或针砭时弊,联系政治,如《与高司谏书》、《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上杜中丞论举官书》等;或谈文论道,改革文风,如《与杜诉论祁公墓志书》、《与石推官第一书》、《答吴充秀才书》等;或奖掖后进,培养新人,如《答祖择之书》、《答宋咸书》、《与富郑公书》等;或抒情叙怀,坚守正道,如《与韩忠献公》、《答李大临学士书》、《与尹师鲁第一书》等。欧阳修的书信形式和内容都较为灵活,往往打破社会生活实用价值和功利目的局限,保持自己的独特和个性,诚心而言,娓娓而谈,文风朴实,直抒胸臆,不为物累,挥洒自如,能见性情。从中我们可以洞悉欧阳修不同时期的生存状况、处世心态、伦理常情、济世情怀等,领悟欧阳修对时弊、文论等的理性思考,关注其勇于担当社会责任的实际行动,感受其文人世界里的正义精神和阔达胸襟。
一、心系时弊改革,注重人之常情
欧阳修书信较多内容关注时政和吏治,具有为当时政治改革和古文运动服务的倾向。欧阳修既是文学家,也是政治家。面对北宋当时积贫积弱、危机重重的社会现实,其书信内容必然摆脱不了政治实用性与道德教化功能的影响。在其多篇书信中,欧阳修主张为政应恪守儒家仁义思想,文士应该关心社会、改革时弊,表现出政治上的卓识与锐气,以及往复百折而从容自得的精神风貌。纵观其一生行迹,自始至终以人之常情作为政治准则,反对一切不符合人情事理的政治弊端。宋代文学家张舜民为此记载:“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大凡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与高司谏书》是欧阳修书信中的名篇。范仲淹被贬饶州时,谏官高若讷不仅不替范辩诬,反而附和吕夷简而诋毁范仲淹。作者对高若讷身为谏官而不做谏官之事感到愤慨。他写下此信鲜明地指出高若讷作为谏官应“能辨是非之明”、“为辨其非辜”,痛斥高若讷“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全文义正词严,说理透彻,充分体现了欧阳修大义凛然、光明磊落的风范。高若讷将此信上书于朝廷,作者因此被贬为夷陵县令。苏辙为此评价:“天才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发声色,而义理自胜。”《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为欧阳修时任滑州武成军节度判官所写。当时西夏屡犯边境,朝廷起用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召欧阳修为幕府掌书记,作者以事亲及“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等为由推辞,并告慰范仲淹当初上书论救而被贬,并无个人私欲,现在没有被同时起用也是正常的事,表现出作者坦荡无私的胸襟和对范公的敬仰。
《与黄校书论文书》为欧阳修担任馆阁校勘时所写。作者认为文章应该承载治理国家的重任。不认真学习圣贤的经典,不把自己放在利民利天下的境界,就很难写出好的文章。所以作者既强调“文章系乎治乱之说”,又强调“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这些观点体现了将政治改革与诗文革新相结合,文与世用结合的精神。清人沈德潜说:“文境少平,然论道切近,足以针砭骛离远而入虚无者”。《上杜中丞论举官书》是一封议论时弊的书信,具有极高的社会价值。作者在不急不躁的叙述议论中,根据 “是执事有知人之明,而介不负执事之知矣”进行说理,提出“窃献门下,伏惟幸察焉”。他认为举荐官吏应“以正直、刚明、不畏避为称职”。作者在信中对杜衍充满敬重和信任,但态度明朗坚决、不留余地,充分展示了其宽广的胸襟和恢弘的气度[1]174。
二、倡导文风改革,反对浮靡空泛
欧阳修利用书信作为开创平易自然、朴实致用新文风的平台,不仅从理论上倡导文风改革,反对浮靡空泛,主张“明道”、“致用”,而且创作了大量文风朴实而又长于说理的书信文体。欧阳修通过书信文体,提倡“文与道俱”、“穷而后工”等观点,把儒家之道与世间“百事”联系起来,众体兼备、各极其工,为诗文革新提供大量典范之作。在多篇书信中,欧阳修就北宋诗文革新运动阐述了系统的理论,创作了大量堪称典范的优秀文学作品,并且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推动诗文革新运动,对于扫荡宋初的华糜文风起到重大作用,至今仍可借鉴。
《与杜诉论祁公墓志书》是欧阳修关于碑志文学理论的书信。碑志往往受死者亲属的请托,作者不免曲笔徇情,溢美隐恶,出现谀墓之作。但欧阳修认为墓志铭是一个很严肃的文体,不因关系密切就曲意歌功颂德,也不可随意敷衍。为此,欧阳修明确指出碑志一方面“须慎重”、“不斗速”,慎于立言,忠于纪事,是非褒贬要符合死者的生平;另一方面要“纪大而略小”,尚简而不繁缛,也就是“止记大节”,不要遍举,把史笔和文心有机地结合起来[2]197。《与石推官第一书》为作者任西京留守推官时收到石介从郓州寄来的书信,因事未及时回信,故调到京城之后以此信回复。作者对“夫不以相见为欢乐,不以疾病为忧问,是岂无情者乎?”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并非无情之人。作者针对石介文章好古,书法尚怪的创作倾向,委婉批评其所用的标准并非儒家的中庸思想。作者认为,如果学生以你为法,都追求怪异,你也不能独异了,如不立即制止“好异以取高”的倾向,将造成不良影响。全文论说得体,有理有序有节,或婉转,或直露,呈现出直而婉的艺术风貌[3]39。
《与乐秀才第一书》为欧阳修任夷陵令后写给当地一个读书人的信,着重谈论文道关系。作者主张写文章要以道德、学问作为根基,“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反对勉力为文,指出“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同时,他主张文章应有各自的风格,劝学者必须对古人的道德文章“自立”与“自守”。作者诚恳地指出乐秀才用世求进之心甚为迫切,而在品德修养与百事学问方面似有不足,希望他“充其中”、“讲之深”、“知自守”,若能做到这些,则可“言出其口而皆文”。《答吴充秀才书》是欧阳修与吴充谈文与道的回信。信中作者认为:道,即作家的思想、道德、学识诸方面的修养,对于文学创作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勉励写文章的人要加强道德修养,关心现实生活,反对“弃百事不关于心”,批评“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的不良状态。欧阳修在信中提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的观点,即要写好文章,除了读书、知晓一定的作文技巧外,还必须加强道德、学养的进修。文章平易近人,观点明确,逻辑严密,循循善诱,体现作者奖掖后学的学者风度。明归有光评述:“文本于道,道乃生文,其识深而论确”。
三、奖掖后进之士,培养新进作家
欧阳修的为人性格刚直,襟怀坦荡,宽厚廉正,风节自持。他不满宋初以来的因循世俗和卑弱士风,竭力倡导并厉行“君子”意识,讲究儒教“名节”,以“果敢之气,刚正之节”。欧阳修十分注重奖掖后进,大力培养扶持优秀人才。在与后进之士交往过程中,他多以书信形式沟通和联系,对他们的文体创作产生很大的影响。在他的领导下,北宋涌现出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众多著名的文学家。他们矫正社会陋习,化育士林新风,培育造就了宋代士大夫忠义气节,开启了宋代重人格、厚人品的时代精神。
《答祖择之书》为祖择之从数百里外派人送来文稿及书信向作者请教,欧阳修针对当时文坛积弊现状回信。信中以尊师重道、身体力行为中心,阐述了与友人谈论文章创作的过程,标举了自己理想的文章典范。欧阳修针对当时学界“以希禄利为急,至于忘本趋末,流而不返”的现象,进行了精辟的说理分析,纠正“学者不尊严,自轻其道”的社会风气,并从治学的根本问题上,为后学者指明方向[3]91。这封信作为前辈对后学的教诲,其价值在于告诉读书人做学问的一些基本要求。《答宋咸书》为欧阳修写给天圣进士宋成的信,作者鲜明地指出“世无孔子久矣,六经之旨失其传,其有不可得而正者。”认为尊崇儒家经典不能盲从传注,主张舍传从经,质诸人情,探求六经本义,强调个人研究与经世致用。同时,作者以较多笔墨论述了刊正补辑“六经”的困难与重要,显示出了宋咸所从事工作的意义,勉励其能集思广益,于经书有所发明,相信“足下于经勤矣,凡其所失,无所不欲正之。”欧阳修在信中认为,对任何事物的探究,都是没有止境的,对于圣贤之道,当然也需要不断地学习和研究。
《与富郑公书》为欧阳修向富弼介绍苏洵的举荐信,全文文字简练,用语直接。书信开篇即赞评“有蜀人苏洵者,文学之士也”,并随即指出“然洵达人”,为此“既不可却,亦不忍欺,辄以冒闻”。当时苏洵年近五十才和两个儿子苏轼、苏辙同至京师谋发展,幸得欧阳修的鼎力介绍,否则“三苏”凭自己的本事不一定会这么顺利成名。《送曾巩秀才序》为曾巩科场落第,作者写序赠别,勉励他不要灰心继续努力。信中对不合理的科举制度和不切实际的文风表示强烈的不满,指责考官“操尺度,概以一法”、墨守成法、废弃贤才。书信直指北宋考试制度的弊端,慨叹科举制度“何其久而不思革也”[4]51。书信赞扬曾巩落第后“不非同进,不罪有司”,仍“思广其学而坚其守”,表现出作者有志改革科场积弊、重视人才、奖掖后进的决心。
四、积极抒情叙怀,始终坚守正道
欧阳修不少书信充满了乐观精神和勇对逆境、坚守正道、始终不渝的气概。欧阳修主张人生之道不能停留在个人的失意上,要以国家的治乱安危为忧。这无疑是十分积极正确的,展示了欧阳修崇高的精神境界。欧阳修性格果敢刚正、见恶不忍,一生多次被贬始终能以理性控制自己的愤怒[5]35。总的说来,在其多封书信中,欧阳修保持了一种不怨天尤人、努力直面人生之道。
《与韩忠献公》是欧阳修为官滁州时写给韩琦的一封信。欧阳修因被保守派攻击,贬知滁州。在谪居之时,他仍能以悠然自得的心境纵情山水,与民同乐。信中写出了作者热爱山川、从山川寻求精神慰藉的愉悦之情。作者将“自此得与郡人共乐”与韩琦的“宴出厚赐”联系起来,使人感到作者对韩公的谢意是出自衷心,又使人觉得作者的谢意代表着整个滁州百姓,从而增添了这份情意的内涵。全文文字简约而有法度,顺理成章,文势自然,文风平实而富有情韵[6]334。《答李大临学士书》为作者贬谪颍州时写给在滁州任职的李大临的信。作者谪迁颍州之前,曾在滁州任官三年,所以与李大临谈起滁州的情况,显得非常亲切。信中,作者首先回顾了自己在滁州时寄情山水、与贤者共乐的情形,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的放旷之情。然后作者比较了自己与李大临在滁州生活之异同,并叙及陈君送画之事,进一步表现了自己洒脱拔俗的情怀。
《上范司谏书》为仁宗主政将范仲淹召回京城任右司谏,欧阳修出于改革朝廷弊政的迫切心情,给范仲淹写下这封鼓励和企盼的信。信中开宗明义,直入主题,正面强调谏官责任的重大,认为谏官关乎“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作用可以和宰相相提并论。尽管宰相位尊,谏官位卑,但都“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故必须尽心尽责。他殷切期望范仲淹忠于职守、莫负众望、不失时机、直言进谏。全文反映出作者对好友的殷殷期望和关心时事的宽广情怀,道理阐述得鞭辟入里而又深入浅出。《与尹师鲁第一书》为赴夷陵上任途中答复友人尹洙的回信,叙述了自己离京赴贬在路上的情景,以及对老朋友的挂念。同时,他阐述了自己就这次贬谪一事的态度,不后悔自己“极愤而切责”的行为,而是“得罪虽死,不为忘亲”,只不过是继承古代正直官吏的政治原则和行为方式而已。欧阳修还劝告朋友在被贬之地“慎勿作戚戚之文”,要振作精神,“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文中的这一系列表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气概,鲜明地向世人展示了自己坚守正道,始终不渝的心迹。这是对朋友的嘱咐,更是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这封信的真正价值在于告诉人们只要认准是正确的事就应大胆做下去,不要思前顾后,有所动摇。
欧阳修书信文体为我们展示了其在改革时弊、谈文论道、奖掖后进、抒情叙怀等方面的理性思考与追求,给当时政坛、文风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优秀文化遗产。欧阳修书信文体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限于篇幅,其它方面研究有待今后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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