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记
2014-03-25张夏
张夏,女,本名张春欢,70年代初期生。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鲁迅文学院广东长篇小说高研班结业。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佛山文艺》《广州文艺》等刊。著有长篇小说3部。
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题记
日光懒洋洋地透过树叶,在我家院里洒了一满地。那些圆影儿花碎碎、明晃晃,有的还倏地跳到一个人的脚面上,就像给它镶了几个小太阳。此脚宽阔厚实,穿着大红的塑料凉鞋,喜洋洋里透着一股蠢蛮之气,这当属我大姐无疑。大姐春秀坐在马拐凳子上,埋着头恶狠狠地洗衣裳。姆妈的吩咐从屋里传来,三十多年前她的声音那么利落响亮,就像一盆水哗啦泼溅,不容置疑:春秀,跟阳春伢子去街上转转呀!
大姐眼珠一翻,假装没听见,却悄悄对我说:“冬梅,把咱爸留下的那盏马灯给我拿来可好?”
我说“好”,起身进屋,却与五癞子撞了个满怀。五癞子作为一个小木匠,耳朵上夹着一支短铅笔,显得风度翩翩。他学名叫陈阳春,是姆妈给大姐定下的对象。此刻这位准姐夫冲我一笑,我却脱口而出:“五癞子,你咋又来啦?”
五癞子陈阳春就涨红了脸。
五癞子并非癞子,只是脑门有些秃。他比我大姐长七岁。他上头有四个哥哥,娶亲时掏干了家当,轮到他时,父母穷得眼睛滴血,巴不得五癞子给人当上门女婿。而我家当时正好需要一个男劳力。五癞子一看就是个勤快人,短小精悍,走起路来扎脚挽手,像是要时刻准备上山砍柴去。他一进屋就由着丈母娘调遣,帮着挑水扫地喂猪洗衣,还给做了个小板凳。我姆妈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陈阳春年纪虽然大了点儿,却实诚可靠,春秀傻不愣登的,只有配个老实人,才不会受欺负。
但是我大姐却悄悄嘀咕:“五癞子实在太丑了,泡泡眼,老鼠嘴,脸黑得像煤炭,而且还脑子呆,认死理。”可姆妈说:“春秀你已经够呆的了,还好意思嫌人家?”姆妈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姿色平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大姐,只好满脸愧色地低下了头。
五癞子怎么个认死理,大姐不说,只对他不理不睬。五癞子显然对大姐是极为中意的,又受了姆妈的鼓励,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儿,他也忙乎得脚不沾地。大喜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他想拉着大姐上街买结婚用品。
但是大姐说不行,她要去大队部呢,要去参加《红灯记》的排练呢。大姐提着她的红马灯,撇下五癞子,理直气壮地走了。姆妈急得顿脚,拉着我起身就追,说:“这个傻春秀啊,硬是被猪油蒙了心,都啥时候了,竟还顾着找那个陈德明!”
陈德明不是个好东西。他原本参过军的,据说在部队上开坦克,却因参与赌博被遣返,回乡开起了拖拉机。在一次群众斗殴事件中,他表现英勇,替公社书记挡了一棍,自此成了个瘸子,也成了公社电影院的验票员。他嘴里总是“老子、老子”的,身后跟着一大串狐朋狗友。这么个犀利人儿,却因腿有残疾娶了个药罐子堂客。堂客患有肺结核,常年咳血,脸色发黄,现在越发是只隔阎王一张纸了。
堂客奄奄一息,却并未影响陈德明出风头的积极性。他喉咙好,爱唱歌。大队的每次活动,基本由陈德明组织。
从那年春天开始,他们排了个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当地的姑娘中,数我大姐的辫子最粗,姆妈很希望她能演个李铁梅。但是陈德明不答应,说春秀太胖了,演个地主婆还差不多。
姆妈只好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如果铁梅不让春秀来演,我那当家的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呢。”
这个当家的,便是我爸了。我爸曾是村里多年的小学校长,斯文体面,相貌堂堂,生前爱唱《红灯记》,演的是那忠诚坚强、感天动地的李玉和。他本人的境界与李玉和也有得一比,在世时口碑极佳,对我姆妈更是好得没说的。这么完美的人,却于四十二岁那年死于血吸虫病。他给姆妈留下茅草房两间,演李玉和时的红马灯一盏,女儿四个。爸临终时,紧紧抓住我大姐的手,把她托付给我姆妈。直到姆妈含泪保证,会把这个继女视为亲生时,我爸方才咽气。
我姆妈说到这里,语带哽咽。陈德明却不为所动,还打断她的话题,说:“李铁梅苦大仇深,绝对不能有春秀那么胖。”姆妈来气了,说:“你自己贼眉鼠眼的,还是个瘸子,怎么敢演英雄李玉和?”
陈德明涎着脸说:“瘸一点有啥,正好演个受伤的李玉和嘛,你说是不是呢,刘师母?”
姆妈顿时哑口无言。姆妈识文断字,又当过校长夫人,刘师母的帽子一戴,她就不得不深明大义。于是她端庄地咳了一声,点头道:“好你个李玉和!”
可眼下就是这个天杀的李玉和,正勾得我即将结婚的大姐神魂颠倒。
姆妈牵着我气咻咻地走,一路上絮絮叨叨:“这一世啊,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你爸。这个男人带着个拖油瓶,不但穷得叮当响,还是个短命鬼!把一大窝孩子抛给她,亲生的三个牙尖嘴利不听话,还加上个傻春秀,真是活活地磨死人!”
我赶紧揭发:“你有啥好磨的?做饭洗衣带孩子,哪样不是大姐帮你做?她才念了三年书,呆在家给你当丫头,一双手都磨出血来了,你连茧子都不生一个!”
可不?屋里屋外凡是需要动手的,基本由大姐操办,常是睡三更起五更。我问她累不累。大姐直愣愣地念道: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这话原是姆妈的口头禅。姆妈在我们面前没啥威信,唯有在大姐面前很有一番老娘的架子。大姐嘴笨性子缓,由着姆妈指手画脚,只管兢兢业业地去执行。这样一来,我家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用我婶婶的话来讲,就是亲生亲养的不贴心,倒是后妈继女好成了一个人。可姆妈万没料到的是,傻大姐春秀突然就不受管教了。
我们赶到大队部场上时,大姐并未排戏。为了时刻准备解放台湾,烈日炎炎之下,民兵们正在练习打靶。他们头挽柳枝,乱糟糟地趴在地上,就像摊着一片绿螳螂。我一眼瞄出了大姐,她的身材格外粗壮,她的屁股高高拱起,双腿叉开,整个人呈不雅的大字状。
陈德明脖子上挂个口哨,裤脚卷起来,露出里面火红的运动裤,虽说走得一瘸一拐,仍显得意气风发。凭良心说,陈德明虽然黑瘦,却算得满脸正派,实在不像个坏人。他来回走着,吆喝着,走到我大姐身边时,总是踢她的屁股,骂她是头笨猪。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大姐却很是投入,歪着头,把着木枪,嘴里嗷嗷叫着:“啾啾,打死蒋介石!啾啾,打死美国佬!”
大姐不怕丢人现眼。姆妈与我却看得面红耳赤。姆妈骂声蠢宝,拉着我转身就走。她喟然长叹:“你爸要是活到现在,羞都要被她羞死了!”
然而,比这更羞的是,我大姐演不成铁梅也就罢了,后来竟还在《红灯记》里演了个鬼子兵;演个鬼子兵也就罢了,还把我爸留下的马灯拿过去做道具,交给陈德明那混账东西使用。
戏台搭在大队部前面的老骨皮树下。附近几个村的群众都来看戏。
一阵悲愤紧急的锣鼓响起,我大姐戴着个纸糊的鬼子帽,提着一把刺刀,歪着膀子要去刺死英雄李玉和。这个“李玉和”举着我家的那盏红马灯,左窜右跳的,很是灵活,像极了一只猴子。
李玉和唱道:
共产党员钢铁意志,
视死如归!
日本军阀豺狼种,
本性残忍装笑容。
杀我人民侵我国土,
说啥“东亚共荣”不“共荣”!
唱腔嘹亮,响彻云天。群众大声叫好。我跟着二姐、三姐拼命朝前挤,刚到最前排时,却看到我大姐被“李玉和”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
陈德明用力过猛,我大姐摔了个狗吃屎,牙齿磕在戏台边上,满嘴是血。她就呜呜直哭起来。陈德明顾不得跟余敌周旋,赶紧把她扶起来,半搂半拖地移到台下。这戏就演不下去了。那些毛头小伙子直喊,不得了,有看头,春秀的白肚皮都露出来啦。五癞子也站在人群里,满脸铁青地转身要走,却被旁人笑嘻嘻地拉住。他猛一甩膀子,把那人撞得东倒西歪,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大家就说不得了啊,这小子肯定是找刘师母告状去了。刘家姆妈一旦被唤作刘师母,必定会铁面无私,要将不守规矩的春秀严办了。
那天夜里,大姐很晚才回家,提着马灯站在屋檐下,磨磨蹭蹭不敢进屋。
姆妈端坐在窗台下剪鞋样儿,嘴里不住骂骂咧咧:“蠢货啊蠢货!你都订婚了,还这么不知羞,到时五癞子还会要你?刚才他来过了,气得眼泪吧嗒的呢。”大姐小声嘀咕一句:“我也不稀罕他!”姆妈一听,勃然大怒,当即罚她举着红马灯,跪在我爸的遗像前认错。大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我们几个小的看不过眼,纷纷替她求情。姆妈脚一跺,说:“由着她哭死去。”半夜时,我偷偷爬起,给大姐送吃的,发现她把马灯抱在怀里,正浑身发抖,仔细一看,竟是在又哭又笑。
昏暗中,姆妈一句斥骂慢悠悠传过来:“疯了!”
但是,天亮时,我们发现,大姐不见了。大姐离家那几日,家里乱得一团糟。姆妈脸不洗,头不梳,饭也不做。她坐在门口看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看一段,就咬牙切齿骂几声:
“你疯吧,好好的妹子能疯到天边去?”
“你再也不要回家啦!”
“小河沟沟淹死你!山猫子叼了你个发黑脚瘟的!”
“你一个五大三粗的蠢宝,未必还想学林道静?”
五癞子来过好几次,无人接待。他不晓得林道静是谁,难免心存敬畏,就小心翼翼地提醒:“姆妈,要不要派人去找啊?”
姆妈眼一瞪:“找个屁!疯够了自己会回的。她去哪里,我清楚得很!”五癞子就赶紧闭嘴。
姆妈到底清楚不清楚,不得而知。只晓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等大姐回时,姆妈才长吁一口气,直往我爸坟地里奔。她一去就扑到在墓碑上嚎啕大哭:“当家的呀,我的命何解这样苦哉?可恨你留下这么个蠢货,实实地让我操碎了心!”
我们尾随而至,大姐跑在前头。她扑通一声跪在姆妈面前:“姆妈呀,我不嫁五癞子了。”
姆妈一个耳光打过去,大姐捂上脸转身就走。回到家,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了。此时离她的结婚日子仅差六天。姆妈先是苦口婆心,接着又哭又闹,甚至要以死相逼。可憨实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十二条牛都拉不回。大姐一言不发,不吃不喝,光是流泪不止。这时亲戚们就说闲话了:到底不是亲娘啊,真狠得下心!一语惊醒梦中人。姆妈长叹一声,说:“老子横竖身体不好,活一天算一天,到时两眼一闭,还管得了洪水滔天?”
话虽如此,姆妈到底还是同意大姐退婚了。两家叫了我那做媒的婶婶过来,开始一五一十地敲算盘:缎面、衣裳、皮鞋、手表、缝纫机,总共三百二十六块钱,半个月之内结清。姆妈一咬牙,说就是卖猪拆屋也要全数退还。
姆妈说话算数,东挪西借的总算把钱凑齐了。没想到最后关头,五癞子的姆妈突然提出,开学那天她在小学门口遇到我,还给我买过两个练习本呢;上个月在公社电影院,还给我三姐秋菊买过一包葵花籽呢。姆妈傻眼了,紧接着一盆水泼过去,劈头盖脑地骂道:“连这个都要算上,我闺女不跟你小子也算有理!穷鬼贱胚子,拿了钱趁早滚蛋!”
五癞子的姆妈扬长而去。但是五癞子不滚,浑身是水地赖在我家门槛上,像一团烧焦了的糯米饭,轰也轰不走,剥也剥不离。我家吃饭,他看着;我家扫地扬灰,他也不躲。就这样不吃不喝的,从上午熬到太阳落山,他仍然不走,并开始簌簌发抖。
大姐呆在房里,横竖不出来见他。我二姐夏荷就出马了。时年十七岁的二姐很是泼辣,厉声问他:“你这是啥意思?”五癞子这才开腔,眨眨他的泡泡眼,说如果刘春秀同志不指出他的缺点来,他坚决不走。我二姐绷着脸问:“指出缺点有啥用呢?”五癞子认真回答:“我好改正!”我二姐一声冷笑,大声宣布:“你的缺点是又丑又蠢,改不了的!”周围的人听得眉毛起跳。五癞子一愣,站起来点点头,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
此后,他父母到处扬言,说我姆妈连几个本子的小便宜都要贪着,穷不要脸呢。我姆妈气得发昏,对大姐挥着手:“春秀呀,你毁自己的贞节不说,还要毁老子的名声呢!你就是一门祸害,走得越远越好!”
刚刚辍学,平时不声不响的三姐秋菊突然插嘴问道:“啥叫贞节呀?”却被姆妈一巴掌打得前俯后仰:“贞你娘的个脚!”三姐哭开了,嘴巴张开,黑洞洞的,极丑。但十三岁的她没有得到任何同情。二姐还推她一把:“你哭死啊?小心拧掉你的嘴!”
退婚之后,姆妈问大姐准备咋办。大姐说要嫁给陈德明。姆妈跳起来:“你不晓得他是有堂客的人吗?”大姐说:“晓得,但陈德明说过,她是个病壳壳,活不长了。”姆妈惊骇地看着大姐:“你们就等着她断气?”大姐不假思索地点头,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啥也顾不得了。”姆妈气得举手要打,却又收回巴掌,连连点头,像个女干部似的,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突然尖声一笑,说:“好吧,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吧。”
陈德明的堂客确实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悠着了。我与三姐被派去侦察,不断回来向姆妈报告最新进展:
“不行了,不行了,三天没进食了……”
“奇怪啊,今天下床走动了……”
“唉呀,昨晚上吃了一瓶橘子罐头呢……”
“棺材都备下了,娘家人来哭过几次了……”
病人的生命一天天走向尽头,我大姐肚子里的生命却在一天天茁壮成长。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往往没心没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之后,更是自私得让人咂舌。我大姐每天吃得睡得,似乎毫无罪恶感。倒是我姆妈守着这个可耻的秘密,几乎愧疚得不敢出门。
就在中秋节那天晚上,病人终于归西。一个月之后,陈德明来过,说想尽快把他与春秀的事办了。姆妈长长地吁口气,叹道:“冤孽呀冤孽。”
大姐要出嫁了。姆妈却拒绝替大姐准备嫁妆。倒是二姐、三姐挑灯夜战,买了白的确良与五彩线来,笨手笨脚地替大姐绣了一对鸳鸯枕头。枕头绣成了,呈给姆妈看。姆妈接过去,对着太阳瞄了好一阵子,突然朝那并蒂莲上吐了一口痰。二姐惊呆了,气得跳脚大骂:“你是个神经婆!神经婆!”我们几个做妹子的,都悲愤地哭了。姆妈的行为让我们深感羞耻;大姐更是赢得了我们万分的同情。我们同仇敌忾,都坚决地说要与姆妈断绝关系。姆妈似乎也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灰溜溜地进屋歇着去了。
从此,她对大姐细声细气,也不再使唤她干这干那,并讨好地说:“春秀很快就是陈家人了,由着她享几天福吧。到了陈家,可有她的罪受哇。”
陈家对这桩婚事稳操胜券,因而显得傲慢无礼,也不叫人上门提亲,彩礼没见一分,直接就来接人了。
结婚那天,我大姐春秀抱着她唯一的嫁妆,在送亲人的簇拥下走出娘家大门,却站在屋檐下不肯挪步。依我地民俗,出嫁之日,为娘的不哭,做女儿的岂敢上轿?虽说大姐不是姆妈亲生的,却也是指望着姆妈为她好好哭一场的。但是姆妈端坐在堂屋里,绷着脸慢慢喝茶,泪花子都不肯弹上一个。
大姐讪笑着,双脚乱动,一抖一抖。没提防鞭炮突然炸响,有一串竟差点扔到她头上。人群轰地一声疏散开来,我也惊得起跳,不假思索地冲到大姐的身边。我这冷不丁地一撞,大姐竟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周围的人吭吭直笑。大姐站稳了,转过身子拿手一抹,竟抹成一脸花,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声哭,傻不拉叽,气壮山河,屋顶的麻雀惊得起飞,墙角的老猫窜到了桌底下。我也吓得跟着哭起来。我一哭,就搂住大姐的腰,刚好触到她的大辫子,毛茸茸地扎手;还发现她的腰粗得像水桶,肚子处紧绷绷的。她时年二十三岁,丰满白胖,如盘大脸上布满雀斑,涂了一层粉才勉强遮住,她还带着身孕,真是羞煞个人也。
经我与大姐一番抱头痛哭,气氛顿时就变了,周围的女戚全都跟着眼泪汪汪。这时,姆妈颤巍巍地出现在大门口,手捧一盏红马灯,由我二姐夏荷、三姐秋菊扶着,就像一位多愁善感,随时要晕过去的员外太太。其实那时她不过四十出头,长相周正,也不显老。但她却动不动摆出一副极为悲壮老弱的架势。她们三人并排站在台阶上,显得很是排场。姆妈把马灯交给大姐,慢慢退回去,咧着嘴摆弄了好一会儿,突然往门槛上一靠,拿帕子捂脸,崽啊心肝肉地嚎哭起来。
姆妈说:“春秀啊,这红马灯是你爸留下的,今日传与你,愿你从此红灯高照,大吉大利。”大姐收了红马灯,眼泪吧嗒直掉,软手软脚地对着姆妈磕了一个头,说声:“姆妈,我走哇。”就坐上新郎陈德明的自行车,拐过一个弯儿,又穿过一条山道,在一团绿色的树荫里时隐时现,越走越远。
家里顿时冷清许多。姆妈一屁股坐在灶台后,哭得天也昏地也暗。我婶婶悄悄来劝:“淑珍嫂子呀,对一个继女做到这份上,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常言道,女大不由娘,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姆妈仍旧哭个不停,拍着大腿说:“虽说我是个后娘,也不能眼见得这个蠢妹子往火坑里跳哇。要不,我咋对得起她死去的爸?”
婶婶便不吭声了,背过身悄悄撇嘴,却被我看了个正着。我婶婶嘴一撇,一副地包天的牙齿便显露出来,颧骨越发突出,尖嘴猴腮的,显得穷家败相,活脱脱一个扫把星模样。这是姆妈一贯以来对她的形容。此刻,她这副嘴脸一出现,我便不由得吭吭直笑。婶婶没闹明白,朝我翻翻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娘俩。姆妈哭着哭着,突然噎住,神秘地向我招手:“冬梅,你过来。”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与坐着的她一般高。姆妈叹了口气,低声嘱咐我:“五癞子要是来了,你要赶紧告诉我,可不许他闹事!”
大姐的婚讯传得沸沸扬扬。一个月前,那五癞子精神恍惚,在田埂路上走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踏在铁犁边上,顿时血流如注。他一边养伤一边痛哭,说这辈子非刘春秀不娶。五癞子的爸气不过儿子没出息,就拿桶柴油往他面前一放,撺掇他烧掉我家的房子,好落个大家同归于尽也罢。
可这会儿出嫁酒已经席终人散,鸡也眠了狗也睡了,月光满天,却还没见五癞子来放火。姆妈就有些奇怪了,也隐约不安起来,一再嘱咐我:“千万记得关好门窗。万一那个不知进退的来了,还能由着他鱼死网破?”
夜深了,姆妈在屋子里转圈,哭一声,就骂一声;骂一声,就抽一口烟。我说:“姆妈你还不去睡?”姆妈恶声恶气地说:“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要是那五癞子半夜里来烧房子,你还睡得成?”
但是一夜无事。天快亮时,却听得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姆妈一骨碌爬起来,把门打开,站在外面的是陈德明,后面跟着我二姐和三姐。陈德明哭丧着脸,叫声“妈”,就蹲在地上不动了。姆妈惊问何事。陈德明说:“刘春秀同志赌气跑了,不晓得有没有回娘家来。”姆妈愣了好一阵,就把门窗全部打开,并且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要让陈德明看个清楚。待陈德明看清楚了,姆妈就拿起扫把劈头盖脑一顿乱打:“真是靴不打脚脚打靴呀!你还好意思问老子要人?说!到底出了啥事?”
我二姐就插嘴了:“洞房里的事,当然是男人家的不对!”二姐让我深感佩服。她时年才十七岁,却像结过一百次婚似的,那么心中有底。陈德明老实承认道:“都是我的错!”他一句话回答得很利索,显出绝对的诚实与恳切。姆妈就不吼了,叭叭地抽着烟:“你看怎么办吧!”陈德明想了想,断然回答:“如果找不回春秀,我就不活了。我与她是有爱情的!”这句话文绉绉的让人惊叹。我们面面相觑。陈德明神色庄严,耷拉着头,没了爱情就像全身被抽了筋一般,一步一挪地走了。陈德明一走,二姐嗤嗤笑,满脸涨得通红,说:“呸,土包子也懂爱情?”她那时正沉迷看小说《第二次握手》与《青春之歌》。在她看来,只有知识分子与革命者才配风花雪月。三姐也吐着舌头批评道:“真不害臊!”
姆妈倒信了,说:“睡去吧,女孩子家家的,别那么多嘴!”
新婚之夜,大姐为什么竟至于要负气出走?多年来她不肯说,大家始终无法明了。那几天,家里愁云惨淡。姆妈大张旗鼓托了人四处寻找,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半个月之内春秀不出现,就得找陈家要人了。陈家更是人仰马翻,因为陈德明闹着要寻死,好几个壮劳力一拥而上,将他捆绑起来灌了他几碗凉水才算了事。
大姐出走五天还不见回。姆妈率领我们姐妹三个到苎麻地里拔胡葱。她坐在田埂路上,一边看报一边监工,不住念叨着:“这胡葱哇,才多会儿就长得成片,都藏得住老狗啦。几个懒货,没春秀带头,你们就啥也干不成!”
二姐与三姐凑在一起,一边朝姆妈翻眼珠子,一边咬耳朵:“别理她,这个不要脸的懒婆娘!”我听得真切,赶紧向姆妈告密:“姆妈,她们两个骂你呢。”姆妈猛地抬头,劈手扇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于是朝后一倒,满地打滚地嚎哭起来。
姆妈尖声狞笑,朝我摊开手:一只飞蛾的碎尸赫然摆在我眼前。姆妈哼了一声,张口恶骂:“老娘年纪一把,还得亲力亲为?你们几个没良心的,还合伙搞老娘的鬼名堂,真个比四人帮还坏!”我们三姐妹异口同声地顶嘴:“你比江青还不如!”姆妈一愣,突然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她笑了好一阵,毒毒地点头:“还是春秀老实啊!”说罢,就流下泪来。
可是老实的大姐能去哪里呢?
过了十多天,寒假结束。开学典礼那天,我作为学生代表,站到台上念二姐代写的发言稿:“在党的英明领导下,我们迎来了又一个美好的春天。人心振奋,万里晴空……”
这时万里晴空上却突然下起了毛毛雨。我念着念着,便心里没了底。
突然,我听到有人叫:“刘冬梅!你没戴红领巾呢!”我猛地抬起头,看到大姐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我。她整个人圆滚滚的,显得气宇轩昂,一边大声说话,一边飞快地嗑葵花籽。同学们哄然大笑,老师也笑了。乡村小学,外人是可以随便出入的,以至于我大姐敢堂而皇之地当众揭发我。
我赶快念完稿子,飞奔下去,悄悄问她:“你这阵子去哪里了?”大姐不答,掏出一双手套来,说是她替我织的。她在这十多天里,替家里每人织了一双呢。她说的家里人,显然还包括她的婆家。
依我们老家的习俗,女儿出嫁三天之后是回门的日子。我大姐回门却是二十天之后。她走在前头,划着胖手臂很是悠闲,像一只喜气洋洋的母鸭子。陈德明跟在后面,提着袋子,亦步亦趋、左摆右闪的,像是在扭秧歌。
大姐进门时,姆妈正在窗台下做鞋子,俨然一个日理万机的勤快老娘。
她正襟危坐,满脸凛然之气,慢悠悠地唱道:
无产者一生奋战求解放,
四海为家,穷苦的生活几十年。
我只有红灯一盏随身带,
你把它好好保留在身边。
姆妈并不抬头,唱完之后,稳稳当当地喊我:“冬梅,水缸里还有水吗?还不去挑水来!没眼色的东西!”指望才十岁的我挑水,显然是不实际的。陈德明赶紧答应:“我去,我去!”然后一颠一颠地去找扁担。
大姐要跟过去,姆妈说:“你坐下。”大姐只得坐下,很心疼地看着陈德明去挑水。姆妈叹口气:“蠢宝啊,这婚姻才开头,你不端着点儿,苦日子在后头呢。”大姐不语。姆妈又悄悄问:“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大姐磕磕巴巴地说:“她到县上替人守摊去了,听人讲国家要改革开放呢,自由经商了,姆妈你最爱看报纸的,晓不晓得?”
姆妈这会儿不想谈论国家大事,只说:“你哄鬼呢吧,就凭你肩宽肚大的,别占着人家地方!”大姐也不在乎,摇头晃脑地嗑着葵花籽,噗噗地吐得满地是壳。姆妈瞪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说道:“傻人有傻福吧。”这是姆妈对大姐一生的预见,之后三十年里,无数经验与实践证明,此乃一句真理。
陈德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显得气短心虚,对我大姐极尽殷勤。对丈母娘与几个姨妹子也极为客气热情。公社电影院离砂子庙村很近。我们一直想进去看电影,姆妈却拒绝给钱买票。自从陈德明成了我姐夫之后,我与二姐、三姐就可以免费看电影。大姐为此居功自傲时,姆妈并不反驳,还笑眯眯地附和:“那是。没有春秀,不晓得你们会过成啥样。能吃饱饭?能读书?能看电影?”
在我看来,大姐对娘家的贡献远不止此。我们每天还可以吃到她香喷喷的炒葵花籽。她是个勤快人,哪怕是腆着肚子,也还炒了葵花籽提到电影院门口卖。陈德明狐朋狗友多,这些人看电影可以免费,吃葵花籽却得花钱。他们也都是好吃鬼投胎,又记着陈德明的人情,一来二去的,大姐的生意就相当红火了。红火的不光是生意,还有他们的爱情。这是大姐亲口说的。大姐说到“爱情”两个字时,气大声高,就像数钢镚似的毫不含糊。
我们听得眉毛起跳,齐声挖苦她:“你那爱情莫要把人丑死!”
大姐摆摆手,显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
陈德明对这第二个堂客显然是疼惜的,忍耐的,由着她大大咧咧。
此刻的大姐,因为被幸福与自由冲昏了头脑,越发地不拘小节。她衣裳邋遢,蓬头垢面,满脸雀斑毫不遮掩地显露着,在我姆妈面前也翻身得解放,不再低眉顺眼。她的嗓门又高又敞,要么发出威武雄壮的吼声,要么哈哈震天。有时站在电影院门口对陈德明吆三喝四,有时在娘家打牌,把骰子摔得啪啪作响。
每次大姐一回娘家,我们就都说:瞧着吧,孙二娘来了。姆妈却不在意,说:家里头冷清,需要这么个活宝胡闹,才显得门庭兴旺。
大姐要生小孩时,正遇上农忙时节。我干农活不行,就被姆妈派去给她帮做家务。大姐翘个二郎腿坐在围椅上,对着我指手画脚。那声调、神态竟与我姆妈如出一辙。吃饭了,她头伸着,腿叉着,两眼圆睁,张开血盆大口,把那饭菜一团一团往肚里送,像是要风卷残云、移山倒海。摆脱了姆妈的势力范围,大姐就没个正形了。她顶着尖如簸箕的大肚子横冲直撞,碰啥倒啥的,就像鬼子进村。天气热,孕妇汗多。她为了省事,把陈德明的一件破汗衫套在身上,堂而皇之地走门串户。汗衫前面好几个窟窿。我说:“看得到你的肉呢。”大姐说:“怕啥?这样正好给孩子喂奶。”难为她想得如此周到,叫我目瞪口呆。姆妈得知,却毫不怪罪,还说春秀说的倒也有点道理,作为妹子,你理应好好服侍,大姐说东,你们就不能言西。
二姐便冷笑道:“真是比亲娘还要贴心啊,干吗你不亲自去伺候这个活佛?”姆妈说:“去就去!春秀在我心里比你们三个加起来还亲!”我们姐妹三个就齐声叫道:“去吧,去吧,这一世都莫要回来!”姆妈竟真的拔腿就走,头也不回,答得相当响亮:“就是,就是,我找我亲闺女去啦!”
没想第二天她就回来了,在屋檐下徘徊好一阵,讪笑着说:“瞧着吧,以后就算春秀生个哪吒,也不关我事。”
原来,大姐炒菜时,姆妈负责烧火。她拿起一根竹棍要塞进灶里时,大姐立刻拦住教训道:“姆妈你莫是看闲书看多了?这可是要搭瓜架的!”姆妈又拿起一个小木块,大姐又说这个可以拿来垫桌脚;姆妈紧张了,好不容易找了根尺来长的废木料,忐忑不安地问,这总可以烧吧。没想大姐尖叫一声:这个正好用来打老鼠!姆妈气得将火钳一摔,说打你娘的脚!大姐也不道歉,反而撇嘴道,姆妈你不懂节省,难怪咱爸一死,家里头光景就不行了呢。
姆妈囔道:“春秀啊春秀,你才吃了几天饱饭?这就瞧不起娘家了哇?不是看你怀了崽,老子要扇你一个大嘴巴!”说罢,怒冲冲地要回家。大姐被骂得一愣一愣,也不敢拦,赶紧让人把陈德明找回来。陈德明骑着单车火速出现,跳下来还未站稳,就与姆妈握手道:“姆妈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何苦跟春秀计较?春秀本就是个混世魔王嘛。”
握手是文明新派的礼仪。姆妈经这一握,顿时放低了嗓门。虽说仍然坚持要走,到家时却已经心平气和。她说,陈德明见过世面,比春秀强。
陈德明正忙着村里选举,想当个村主任。脑子活络的他,擅长套近乎,拉关系,凑人缘,突然在村里变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等他走马上任时,孩子已经呱呱落地,是个儿子。小家伙头发乌青,鞋拔子脸,两眼滴溜溜地转,简直是跟陈德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姆妈自作主张替外孙取了个学名,叫“陈学好”。陈学好太可爱了。外婆家的女将们都争抢着要抱他。因大姐没有家娘(婆婆),姆妈此时又显出十二分的热情,自告奋勇地要帮着带外孙。二姐此时已经上大学了,笑得很斯文,把陈学好抱在怀里,像模像样地哄着,说出来的话却仍旧不含糊:“姆妈带外孙?你老人家自个儿懒得骨头生锈了。”三姐更是叫苦不迭:“到时啥事都是我的。”姆妈赶紧表白:“放心,我一定会亲力亲为。”
但陈德明却并不领情。走了官运的他,开始两眼朝天,对堂客挑三拣四,对丈母娘爱答不理。这让姆妈很是不满,悄悄嘀咕道:“还是五癞子好,至今遇到我都是毕恭毕敬。”五癞子每逢过年过节,都会给我姆妈捎点东西,家里门框坏了,屋顶漏雨啥的,直消姆妈一声喊,立马就来修修补补。大姐得知,颇为生气,说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陈德明轻蔑地说:“就由着他骨头发贱吧,你们母女莫要颠三倒四地把他太当一回事。”
大姐赶紧保证,说我才懒得理会他呢。但姆妈对五癞子却热情不减,说就当他是个干儿子罢了。她甚至还一再替五癞子做媒。我姆妈给他介绍的女子,据说个个都比我大姐强,有做缝纫的,有会理发的,甚至还有读过高中的。但五癞子都不为所动。大家正为他对我大姐的痴情感叹不已时,他却又突然结了婚,据说堂客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才隔那么三四里路,五癞子也不向干妈打声招呼,就自个儿锅碗瓢盆,生儿育女起来。这让我姆妈很是惆怅,说五癞子到底是一根筋,还真较上劲了。
我进初中那年,姆妈突然下定决心重新做人似的,总是看人脸色说话。对陈德明小心翼翼,甚至对大姐也百般迁就起来。无论我们如何说大姐不贤,她也绝不肯附和。
村里事情杂,陈德明渐渐地开始流连在外。他不在家时,大姐自得其乐,还力邀我姆妈去做客。这客当得不轻松,不过是去帮着带孩子罢了。陈学好一天天长大,到三四岁时,显出异常的顽皮好动。大姐顾不上管他,因为她又接二连三地怀孕、打胎,生孩子,最终成了一男两女的母亲。孩子一多,姆妈是越发地手忙脚乱,便索性恢复了她的懒散。大姐也是个马虎人,母女俩都爱上了打牌,由着这三个孩子陈学好、陈学优、陈学佳捣蛋不止。家里成了小孩的打斗场所,竟至于端出来的碗个个残缺;柜子,桌子,不是缺腿,就是缺门。沙发买来才一个月,就被孩子们掏出好几个洞;鞋子没几双齐全的,总是门后一只,猪槽边一只,鸡窝里还趴着帽子。
当时电视剧《济公》放得很火,我那三个外甥模仿济公活佛不用化妆。他们破衣烂裳,蓬头垢面的,拿着把蒲扇摇啊摇,嘴里“呀呀”唱得真切: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小孩穿得像叫化子;大人的衣服贵是贵,搁在柜子里舍不得穿,由着它虫叮鼠咬,过年过节了,翻出来一看,竟满是窟窿眼。但是没关系,大姐去买新的来,由我姆妈通宵赶工,绞边熨平缝扣子。第二天全家五口光光鲜鲜出门,俨然一个幸福家庭。一家人都胖。大姐更是胖得像个茶壶,笑得咕隆咕隆地直冒泡,只是嘴里不再提“爱情”两字了。
当时有风言风语,说陈德明贪污。我姆妈急得团团转,连忙出面辟谣,主动请了乡干部来查。乡干部一进门,不禁傻眼,打死不信这个狗窝一样的家庭有多少余钱。大姐家因邋遢而逢凶化吉,陈德明继续当他的村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