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在城市的泥土
2014-03-25郑毅
郑毅,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世界》《散文选刊》等。本刊发表的散文《秦淮水骨》获首届“延安文学奖”,并入选李敬泽主编的《2011中国散文年选》。
清晨如往常一样平静。缕缕阳光挤进窗棂,几只麻雀啾啾地唱歌。
想起昨夜的狂风暴雨,我还心有余悸。睡梦中,突然被几声轰隆的雷声惊醒,几道白亮的闪电把黑夜撕开几绺,一声声雷鸣歇斯底里地响了起来,接着,哗哗的雨夹杂着冰雹直砸下来。我屏住呼吸,满怀恐惧。
早晨起来,大街上,小巷里,店铺前,满都是泥巴和污水,满都是落叶和垃圾,一片狼藉,暴风雨过后的小城惨不忍睹。大街旁两棵碗口粗的杨树被吹折了腰,下水道厚厚的水泥盖子,也不知怎么被水流冲到了十几米远的角落。街上积满了深深的能漫过脚踝的淤泥。有的路段,污泥垃圾被人们铲倒在街道两旁,堆积成小山一样的淤泥堆,一个连着一个。几家店铺的店主,拿起了水龙头正在冲洗路面。来来往往的车辆小心翼翼地前行着,三三两两的行人踮起脚尖慢慢地走着。一切让人不可思议,昨天还干干净净的街道,一夜狂风暴雨之后,竟然有这么多的泥土!看看周围幢幢高楼大厦,到处是水泥柏油路面,这些泥土一夜之间从何而来?
我生活在这个小城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这些无根之土!
虽然小城一片狼藉,但空气里弥漫着难得的清新的味道,还有那久违的泥土气息。在街道的拐角处,竟然有几个孩子在饶有兴趣地玩着泥巴。看着孩子们专注的神情,儿时的情景又历历浮现在眼前。
乡村,生长在土地上的庄稼,土地,因有了这些村庄而生生不息。在乡村,孩子们最亲近的就是土了,总是变着花样玩。尤其是雨后,玩泥巴更为方便。叫上四五个伙伴,找个水泥地面的地方,搓起一摊泥巴,和起泥来。模仿着大人和面的情景,拿个木棍当擀面杖,一会擀一会捏,随心所欲,捏出各种的动物和人形,比一比,看谁捏得像,伙伴们争来吵去,半天没有个结论。过个一天半晌的,捏出的泥巴就会阴干,我们就把它当做宝贝收藏了起来。我们都知道,捏出的泥巴是万万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否则会出现很多裂纹。
而现在,我的孩子从小生活在城里,住在水泥楼房里,更远离了泥土。小时候,我特意把他带到田野里玩土。如今孩子长大了,偶尔去田野里,也还是心存芥蒂的,怕田地里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嫌村子太脏,埋怨村子的路怎么都不铺成水泥路。面对这些,我只有无语。乡村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孩子早已习惯走在干净的柏油大街上,习惯于手工课上那五颜六色的陶泥了,灰黄的泥土对于他们来说,未免太单调了些。看来,儿时单纯的欢乐和温暖的记忆,只能属于一个与乡村有着牵绊的人了。离开村子几十年来,我的话语里,抹不掉的依然是那浓浓的乡音乡调。若是在小城听到几句乡音,年已不惑的我有时还如孩子般激动。孩子与我,我不知该为谁感到庆幸,为谁感到悲哀。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有过乡村生活记忆的人,他的灵魂始终应该是温暖的。我释然,十几年的乡村生活于我的灵魂来说是最大的福祉。
城里的泥土是越来越少了,仅存的恐怕只有阳台上的花盆里,那些经过花匠调制过的泥土了。城里的人们对于泥土的情感越来越淡了,从农村来的我身上的泥土味也越来越淡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暂时栖居在水泥箱子里的我,渐远了乡村,也渐忘了泥土的色彩与味道。
而就在这个狂风暴雨之夜,狂风挟裹着泥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小城,仿若当年生在长在乡村土地上的儿女们一拨又一拨地朝城里涌去。如今,空空的乡村,荒废的土地每天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走向城市的方向,期盼着。泥土或许是太想念来到城里的儿女们,趁着狂风暴雨之夜来到了小城。也许来得太突然了,让小城的人有点措手不及。好比远在乡村的父母,突然有一天,穿着粗布衣衫,提着装满乡土特产的竹篮,迫不得已地以这种方式突然出现在久居城里的儿女面前。
匆匆而至的泥土,粘在人们的衣服上,鞋帮上,裤脚旁,她们就心满意足了,只要能嗅一嗅久别的熟悉的气息,听一听已经有些变调的城市话里夹杂的乡音韵脚,看看儿女们脸庞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们也就不枉来小城一趟了,虽然心底埋藏着一丝隐隐的失落。泥土知道,他们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而已。他们会在人们惊愕的片刻,随风而去,或者随着水流流进下水道。不管他们以何种方式离开城市,最终都是殊路同归,继续坚守在某个乡村的角落。
街道两旁一堆堆铲起来的泥土,好似一个个土馒头一样。黑黑的柏油路被泥土染得灰黄,车辆飞过,空气里弥漫着飞扬的灰尘。每一个小城里的人,都嗅到了泥土的味道,然而,每个人嗅到的味道又有所不同。小城里最忙碌的就是那些清洁工了,铲子、铁锹、架子车一起上阵,泥土就这样一锨一锨地被送上垃圾车,又一车一车地被拉到垃圾中转站,然后又被倒在城外的某个角落。泥土让小城有点手忙脚乱了,仅仅逗留在小城里的几天,虽然有些歉意。在小城里,多少人会因泥土而唤醒那消逝的温暖记忆?
每天忙碌穿梭于这个水泥石林的城市里,差不多已经渐行渐忘于乡村,渐行渐忘于泥土的气息了。但这并不等于自己从此于这个小城里扎根生长了。农村土生土长的我,仅仅十几年的都市生活是改变不了我身上固有的“土气”的。而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城的人,他们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息才属于这个小城。所以,我与这个城市来说,注定只是一场无目的地漂泊,注定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就如这匆匆而至而又匆匆而去的泥土。
在城里,偶尔,当孩子吵着要玩泥巴的时候,我才会突然间想起,哦,泥土。为了孩子,我驱车到市郊,挖上一袋子土,回家与孩子一起捏泥巴,重温着儿时的梦想。也许,就在此刻,那些关于泥土的醇香记忆,才会渐渐从心灵深处复苏,潮湿心头的柔软……
在这小城里,茫茫人海,我只不过是其中一粒尘埃而已,随风四处飘落,只为了苟活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奔来跑去,只为一口之食,一身之栖,为了儿女,为了前途。大多时候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企图扎根于这水泥浇筑的城市,而最终当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真正能安顿漂泊已久的疲惫灵魂的,只有那久违的泥土。城市里那一点点的尘土太薄了,它充斥着太多皮鞋的味道,还有各种霓虹灯迷离的光芒,各种卡拉OK和汽车的聒噪,它怎么安抚得了我疲惫的精神!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我便驱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村子,虽然老院子已经人去房空,虽然木门的铁锁上锈迹斑斑,但老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把把泥土,都仿佛慈祥着面容,微笑着亲切地呼喊着我的乳名,与我寒暄。这一切,都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不管时光老去多少年,在某个黄昏的村口,总有一声苍老温暖的呼唤,总有一双期待已久的慈祥眼神,在我的灵魂里定格!她是那样地惊心动魄!
这些无根之土,让我灵魂深处渐被遗忘的记忆顿然鲜活,它使我懂得了回首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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