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千年庭院中的深深孤独
2014-03-25范超
范 超
陕西礼泉人,197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先后刊登于《人民文学》《雨花》《美文》《散文选刊》《读者》《诗林》等百余家杂志。先后出版散文集《范超散文》《土天堂》,诗集《麦草人》,史学著作《唐大明宫》《大明宫之谜》,2010年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鲁藜诗歌奖、陕西柳青文学奖,并参评全国鲁迅文学奖等;2013年被聘为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4年2月被评为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
我是在这里住着吗?是书生世家,是三朝元老,是富商巨贾?我都不记得了啊!我的父亲在京城做官,还是四海为商?我是读礼仪诗书,圣贤子弟,还是玩世不恭,吃喝玩乐。我是穿长袍马褂,满街遛鸟,还是一本正经,非礼勿听。我喜欢的小姐,总是足不出户,我能否爬上高高的看墙,迎接她的一眸秋波,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完婚,我又会不会遇上另一段姻缘。我苦读着诗书,不知何时能上长安,不知何时能有差人敲锣送来喜报。我想去四海闯荡,又不知道关山万里,路在何方。我不知道有没有永远。我看见了风,看见了神,看见了气,我看见那么多人的影像恍惚,可是我行尽园中,未与君遇。我不知道你们都去了哪里。我只是出去浪荡了一圈,可是我回来,世上已经换了另一拨人。我也跟着他们,可是我心里很是难过。我的父辈,我的女人,我的亲朋,我的人生,都去了哪里?我想留住你们,可是无能为力。我在熟悉的场景中流连,这里的一切,还都和原来的一样,看着我点头,问候我回来。那些拴马桩,那一匹匹的马啊;那些上马石,那一个个的差人啊,那些砖雕,那一个个的工匠啊;那些书画,那一个个的才子啊;那些练功房,那一个个的武士啊;那些马车小轿,那一个个的车夫啊;那些闺阁,那一个个的绣娘啊。我和谁当年在树下一起发呆,谁给我一方丝帕说要永结同心千年啊。我回来了,我说不了原来的话了,你们也说不了原来的话了,我早已稍逊才华,消减气势。可是我们之间,隐隐相连。我知道你是能看见我的。我们的每一个轻轻触碰,款款凝视,我们的每一个心中怦然,热血激流,都有着感应。是我啊,是我呀,确实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是啊,又不是我,又不是我。不过,是你吗?是你吗?也不是你。我们之间隔着八百里江山,三千年故国。这些物品上都还存留着你们的体温,可是你们都去了哪里。你们名动四海了吗?你们声贯五洲了吗?你们权势煊赫了吗?你们勋炳金符了吗?你们功标铁券了吗?可是可是,几个轮回后我被转回来,我并没有见到你们啊。我在这一拨一拨的人中寻找,那些和我没有丝毫呼应的人啊,我们真是错过了,我们同时出现在这个世代,可是我们没有一点缘法。那些偶尔和我说上一句话的人,我前生得见;那些和我有一丝眼神碰撞的女子啊,我们前生相逢。可是也仅限于如此,我们几分钟后就各奔西东,我们此刻相逢也只有短短时分,因此又怎能激活那几百年时光。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归我们。庭院深深,又能深几许,长路漫漫,谁人知多长。而今的我在这里游玩,我看见了过去的我,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大小苍生,不觉心生一阵阵的怜悯。我听见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要读书,要积善。他说,我还想坏一点。这女人说,读书人么,再坏能坏到哪儿去?他就专门去看鼻烟壶上的春画,别人就说,光盯着看,光盯着看,绕一圈回来还是想看这!他说:那关于人的一切,都要全面了解,才能全面发展么!而那边,一人在讲笑话,他说,蚂蚁和兔子正在聊天,蚂蚁忽然钻进土里,只留嘴巴大张着,在地面上。兔子赶紧问你怎么了,蚂蚁嘘了一下说,小声点,我绊倒这狗日的。兔子一看,原来是大象过来了啊!在众人哈哈之时,我没有笑,我不觉得在这样的院子,说这些究竟有多么好笑。就像我不知这个院子,当年谁人所造,造屋时又做何春秋大梦,而最终却如此沦落,而仅仅能留下这一个院落却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心里明白,还有那么多的院子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我不明白啊,那么坚固殷实的人家怎么就抵不住一阵风?更有那么多飞黄腾达为何最终都会无奈地灰飞烟灭?我在这里看见了祖先的优雅和讲究——那些窗棂,那些门楣,那些圆雕,那些线刻。我总是落在队伍后面,我总是不知所措。尤其看见字画,看见对联,我的心就一直在颤抖:自古墨客多少梦,岁月蹉跎不尽同,我今览胜遍华夏,原来奇绝在纸中。就觉得好字被古人写完,好话被古人写尽,好日月被古人颂尽,好树被古人栽尽。我看见了皂角,我过去只是知道用它可以涤衣,但没有见过它的角,此刻它就一串一串在树枝顶上挂着。还有一种树,花是红褐色,树叶是绿色,在一树上同时并存着,却终于不知道名字,问别人也问不出。那么它是最普通的树吧,或许,名字都不值得写。但是它确实好看啊,就像某年某月府里的某个丫鬟那么好看。我看见了柿子,满树叶子掉光,全部通红如挂红灯,将一院深宅照亮,就像那年我娶媳妇时满院高挂的大红灯笼。我看见的这些树啊,它们的生长,和多年前生长的样子没有多少区别,当年有姑娘送我一枚木瓜的树木还在。我看见了木瓜,在绿树上吊垂着,黄艳如同大香水梨,确实也常被误作酥梨,但是它确实是木瓜,前几日刚好有一女熟人送我一枚,我放车上,心情愉悦,一闻到就想起“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那过去的未来的她都是谁啊?而此刻她轻轻地对我说这是木瓜海棠,这里原来是木瓜园。过去人家,摘下就放八仙桌,来客闻香微醉。它是一种药用木瓜,和食用并不一样,它的香气可以顺气,吃起来是酸的,闻起来却有淡淡药香。叶子椭圆,花色粉红,果子深黄,具光泽,实为佳木。你要把它清供起来,开始绿中泛黄,颜色逐渐暗黄,香气亦由氤氲转淡。说完之后,她也变淡了,消散了。这时我看见一只鸟,穿堂而出,飞向长空,它飞跃的姿势,还和我多年前看过的一样美,翅翼划过檐角,而后折返,送我一个回眸后不见。
我再也找不见我的红袖。我孤独地走着看着,看见风车是用来区别麦糠麦粒的,看见扬谷风车,看见翻斗水车,看见麦秸叉车,看见铁锅,太平缸。我用手机拍,用手机记。我看见了他们和她们,我再也不能回去一睹容颜,亲聆教诲,添香夜读,我只能在这里感受和回望。我看见连升三级,看见天聋地哑,我看见寒山拾得,看见开元通宝,看见马上封侯,我看见那个可以换来三亩良田的桩子还在那里竖着彰显着门第。我看见汉化石,我看见烟房,看见戥子,看见升子,看见锺,看见秤,看见护院的冷兵器,看见扮屋的木版画。我什么都想看见,不放过蛛丝马迹。这个下午,我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啊,我的饮马槽,我的马头墙,我的风水楼,我的照壁,我的钱庄,高门大户,我记得上面还卧着一只喜鹊。我的文房四宝。这个食盒我用过么。这个鱼枷,怎么脖颈那么小,那个我爱过的丫鬟啊,当年怎样哭哭啼啼被枷走?她的梨花带雨脸,她的杨柳小蛮腰,她的三寸金莲红酥手,一直在我眼前恍惚。我算不算半斤八两,我真的能够做到门当户对么?
咿呀呀,走吧。我看见枥下长风德奉堂里的恭俭慈惠,看见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看见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讲阔。我想起那些年月啊,凉云满地竹笼烟里,我要去独领风骚,金戈铁马名满九州,虎踞龙盘气吞万里。还是朝坐落花间,夕来秋兴满,于朝元山房,看二仪拱华,朗月清风,有竹有菊,上善若水。我要养成数千新生竹直似儿孙,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么;我要爱竹忠如教子弟,数番剪削又扶持么。可是我还是想上华岳峰尖见秋隼,岳阳楼上对君山啊。我能不能提着一个“润”斗,仗义疏财,和义轻财?我念着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事业还是读书,能不能做到书采石善象绘云台呢?我看见一家屋院的设置是步步高,这是由低带高,带出英豪,我知道历史要讲出来才有意思。可是我能否达到福履光裕,地通乾元呢?
我在院子里一遍遍走着,反复走着,来回走着,我贪婪地看着那些通景,方框,元宝,垂花,挂落,斗拱。那些杂宝,夔龙,瑞兽,博古,圭台。那些官帽盒,铁盆,象牙鼻烟盒,烟具,茶壶,水囊,钟,保温壶,马灯,铜灯,火锅,冰箱。那些台案,台面,板腿,石鼓,门墩。那些四扇格门,窗棂,雕梁,画柱。那些家具,牌匾,方寸,以及檐廊,闲庭,曲径。一次次回想着当初是谁在条案上楷书“忠至义尽”、“一生流至性,千古振纲常”。是谁在粗石上雕刻:辟邪镇鬼石敢当,块块青石压祸殃,少问不详何处去,且留富贵入厅堂。是谁在砖上雕缀:福禄寿喜寄憧憬,鸳鸯荷花显深情,岁寒三友随处在,花草鸟兽砖上行。是谁在一扇扇石门两边雕注家训:兄友弟恭一门全是和睦风,父慈子孝满户无非安乐事;国史流芳赐酒之恩荣如昨,家风继美联珠之作述依然;存心动心莫欺心,知事忍事勿多事;良田有种图堪味,书德是福心无尘——我看见那些寻常系马桩,巧匠做文章,风格难辨唐或汉,面貌却兼胡与羌。镌刻近粗犷,神采倍轩昂。人兽相依富情致,凿迹刀痕尽敛藏。我看见那些坐下桌椅躺下床,抬眼又见门和窗,虽是块块玲珑木,精工雕刻显辉煌。我一遍遍地想念,我明明记得他一直在那里埋头镌刻,见我过来,垂首站立一旁。是谁啊,究竟是谁在构思着刀法寓意呢?你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啊。亲爱的能不能告诉我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是拥书富贵么?是富贵人家如意多么?还是德在民间,德寿双高,德音雅量,德量渊涵,德厚流光?抑或是梁孟遗风,余韵悠然,淑范永重,笃实光辉啊!我现在看着这一切的一切,只剩下不尽的咏叹哪。那四梁八柱贯古今,大气磅礴不染尘。哪家曾住将相房,何处容得帝王孙,无人存落悲凉意,有心为留厝乾坤。我终于想不起来了,我的时代过去了。可是我看着他们,是无比的亲切,而我还能不能回到它们中间去呢?我真的想再回去一趟啊,它们恩同生我,它们睦娴可风,它们古道犹存。我想在它们中间把我荒诞的一生修正好再过一遍,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怎样去好好爱他们,就像我要发誓珍惜我在今世的每时每刻一个样啊。可是我还能回得去吗?我还有机会吗?可是我既然回不去,是谁又何苦安排让我走这一遭呢?是谁要让我在这深深庭院中如此沉重和孤独呢?
没有谁能告诉我回答我,戏台前的那幅楹联啊,它久久地凝视着我: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这时哐啷啷狂浪浪一声响,我看见一群人都出来了,他们都是来给我家割麦子的乡亲啊,这一会儿,他们放下大老碗,上台来胡踢乱整他妈的一顿杂耍——
白:伙计们!啊!都来了!啊!抄起家伙!
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白: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
唱: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转,娃娃一伙伙,围着锅头转!
……
转啊,啊啊,我是那台上演戏的,还是那台下看戏的?我的一堆堆女人一群群娃娃都到哪里去了?突然啊,霹雳弦惊,乱弹紧收,大门紧闭,四野无人,只剩下潇潇风雨声。最后我出来,看见终南霞蔚,再次回望,听风里似有谁在吟诵: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故人何在,长庚应伴残月——我心里一下释然。我现在是在哪里?我在庭院里吗?我也不在庭院中。庭院还在,庭院也不在天地中。何况是我,何况是庭园。而那些东来紫气,南来爽气,西来霸气,北来王气。那些有衣朴风,有食简风,有居清风,有行雄风——那千年万年,那千秋万代,都还在那里吗?那一切的一切啊,我爱过的和爱过我的人啊事啊家园啊梦想啊,终究都会无影又无踪。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