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角色
2014-03-25刘爱玲
刘爱玲
陕西省作协会员、省作协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短篇小说集《西去玉门镇》等。其中《把天堂带回家》获文化部和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主办的“第三届全国奋发文明进步奖”,中篇《上王村的马六》获全国梁斌小说一等奖及陕西柳青文学奖。铜川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某文化单位。
辛晓毅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正在门前的地里干活。
那个一周来一次的乡邮员在不是周三的日子走在永安村的路上让人感到有点奇怪,他在地头停下了,抬手擦一把汗,问:辛晓毅是哪一家?辛晓毅从锄把上抬起头来,把锄拄在下巴上说,我就是。这时恰有一滴汗水趁机滑下眉骨淹了他的眼,于是他那只眼眨着,用一只手扯了衣襟来擦。
辛晓毅身上穿的是一件破背心,整个假期在地里干活,皮肤晒得油黑,他把衣襟拉走了,肉上还穿着个背心印,因此乡邮员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句,你就是辛晓毅?
旁边地里也在干活的邻居五叔说,没错,他就是辛晓毅。
乡邮员说,那好,这里有你的快递,小伙子,恭喜你呀!
听乡邮员这么一说,附近地里干活的人都围了过来。
辛晓毅回家拿证件,走进院坝里,屁股后头已经跟了几个同村看热闹的。辛晓毅的母亲前年中风不能行动,早上出门时他把她搬到院坝边上那棵枇杷树下的竹椅上通风,跟前一只方凳上放了杯水,防止母亲口渴。此刻那搪瓷杯子却在地上,显然是母亲取时手滑脱了。
看到儿子回来,母亲嗫嚅了嘴想说什么,说不清,辛晓毅却听清了,他回转身对乡邮员说,麻烦您稍等一下,背了母亲去房后方便。
乡邮员蹲在院坝里,打量辛晓毅家的房子,那房子还是多少年前的泥巴墙,已经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看不清眉眼。伸了头想瞄瞄屋里,也是一片黑,就由不得说,寒门出孝子,也出人才呀!
五叔凑过来,摸出盒烟抽了支递给乡邮员,也在自己嘴上栽了根,啪地摁亮打火机,说,可不是咋的!别家那些孩子,比他家条件好多了,可就是不好好学,拐三拖四的,还要打工的家长回来还赌债,你说邪不邪门?
就是、就是。众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话题,随声附和。又有谁说,咱这村里可有好几年没出大学生了吧?这回也扬一回眉吐一回气!
可不是!
这么说着,就看辛晓毅背了母亲出来,还放在门前的竹椅上。
五叔说,嫂子,恭喜你呀!晓毅考上大学了,你看,邮递员来送录取通知书呢!
辛晓毅的母亲回过神来,嘴抖着,却说不出话。只是笑,抬着手比画,笑着笑着,眼里忽然滚落两行泪。
五叔说,你看你,喜事呢,流什么眼泪水?老实说,你熬出来了呀!
这时辛晓毅已拿了户口本和身份证出来,在乡邮员的小本子上签了签收。乡邮员说还有别的村要去,就先走一步。
院坝里的几个乡亲并不散去,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在几个粗糙的手中被小心翼翼地传阅。有人说,地球物理系,那是干啥的?
背过辛晓毅,大家都存了一个疑问,这辛晓毅的大学能上成上不成?再说辛晓毅要去上大学,谁供他呢?还有他走了,他母亲谁管呢?难不成还像高中那样带上老母亲?可那是在县里,这次是要去省城!
别说,还真是个麻烦事呢!
说到这里,就有必要说说辛晓毅的爸爸。辛爸爸在他初二那年出去打工,那个早上,他背了个蛇皮袋子,把一个背影留给院坝里枇杷树下的辛晓毅母子。辛晓毅记得父亲走上大路时还回头挥了挥手,喊他听母亲的话,说他过段时间挣了钱就回来。但他却一去无回,后来有传言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发财了,在外面又有了家,不要他们母子了。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反正是再无音讯。
头几年,辛晓毅的母亲还出去找,一去就是好多天,回来也不说话,情绪低落得很。看到母亲的表情,辛晓毅就把自己一肚子的问题压下来,装得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辛爸爸没回来,母子的生活却还要继续,慢慢地,辛晓毅的母亲开始在县城里给人打短工,农忙时还要回来种庄稼。好在她唯一的儿子辛晓毅很懂事,学习在村里的一帮孩子中是最用功的,对孤苦无依的她也是个安慰。
到了高中,辛晓毅竟然考上了县一中,一时间辛妈妈又喜又忧,后来就在县里租了一间房子,又在市场上租了个摊位,卖些蔬菜水果之类,专门住在那里陪读。日子一天天往前走着,倒也相安无事。
到了辛晓毅高二的下学期,天已经有些热,那天,他正在上课,却被班主任叫出来,说是他妈妈在街上晕倒了,已送医院,让他快点去,辛晓毅桌子上的书都没来得及收就跑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才四十多会得那种病,医生告诉他,辛妈妈劳累过度,又中风,命倒是保住了,就是落下了后遗症,行动不方便,说话也口齿不清。
这种病很麻烦,康复起来很慢,正读书的辛晓毅读不成了,陪着母亲回农村。先前给五叔照看的责任田又被辛晓毅拿过来,种些菜蔬之类贴补家里。
辛晓毅白天在田里忙活,回家照顾母亲,忙前忙后,却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就这样成了定局。晚上干完活心慌意乱的,由不得去翻上学时的课本。也怪,那些课本一翻开,他的心就踏实了。时间久了他想,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课堂上的。他对自己说,我总得参加一次高考,测一下自己的能力才死心。所以过段时间他就要把母亲托付给五叔家的五婶子自己去一趟学校,请教老师他这一段时间自学遇到的困难,与同学交流下学习心得。
每一次,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辛晓毅的心情都格外舒畅,似乎没多大会儿几十里山路就走完了。到了学校,看到同学老师也是有说有笑,等到回程,那感觉就像吃了一顿大餐一样惬意。他当然不知道,每次他走出老师的办公室,班主任庞老师都是要遗憾地摇摇头的。
辛晓毅告诉老师他想参加高考,老师回他,如果他要参加高考必须到校学习,所以高三的下学期,辛晓毅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房,带上了母亲。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母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这也是辛晓毅放心带上她的原因。
到了高考,那两天,别人都是家长护送,有些家长还在考点附近宾馆开了房,以便于考生休息。辛晓毅却每天早上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为母亲和他自己准备早餐,然后安排好母亲的一切,又给房东交代了才出门,早早赶到考点。考完后不是回顾答题情况,也没有探讨正确答案,而是挤过校门外陪考的家长大军,一路小跑匆匆赶回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带母亲上厕所。他知道,那时母亲已经憋了一早上了。
至于高考,他只是想检验一下自己,谁知就考上了呢?
现在,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在最初的欢喜过后,引来了无尽烦恼。去,还是不去?去,又怎么去?不去,又是多么的不甘心!算起来,永安村已经多年没有出大学生了,这且放下不说,那些付出呢?辛晓毅想母亲还不是为了自己才中风的?如果自己不去,母亲不就白中风了?想到这里,他就想征求下母亲的意见,可是看着母亲看他的眼神他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感觉问了母亲反倒是给她增加负担呢。明摆的,作为母亲,她不是做梦都想让自己上大学吗?
好几天了,晚上他都能听到母亲用那只好手捶打床板的声音。他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唔唔着说不怎么。他说不怎么是怎么了?去看时就看到母亲眼角的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而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她那种无奈的苦痛呢?
想到大学不比高中在县城,一些平时在附近打工的乡亲还能照顾上,而省城,那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是个未知,如白纸一样。
一时间辛晓毅的心在去与不去之间摇摆。摇摆的结果是他和门前的那块地较上了劲,火辣辣的太阳下他挥汗如雨,手上磨出了泡不知道疼,回家做好饭端给母亲,自己却不知道饿。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辛晓毅感觉自己的身子空了,空得仿佛灵魂飞走了,只剩了空壳子,像颗秕糠,轻飘飘的。
可是,昨天当他在早饭时把好不容易才拿定的不去的想法说给母亲时,母亲却把他端给她的那碗饭用勺子捣到了地上。而五叔说,去!怎么不去?!
辛晓毅的头大得很,他决定参加高考时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根本没多想录取以后的事。那时候,他想自己都近一年没上课了,录取?这两个字的确在他脑海里转了那么一圈,但那不是很没谱的事吗?可是现在,通知书却在他家那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上放着,真实到绝望。
然而,两天后,五叔把全村人凑的5800块钱从他那汗巴巴的手绢里拿出来放在了他家八仙桌上录取通知书的旁边。五叔说,你小子,是咱永安村的希望哩,可不敢胡思乱想。
辛晓毅的眼睛湿润了。他太清楚这个时节,很多人家的劳力都在外地打工,对于越来越萧条的永安村来说,凑这5800块钱可不是件容易事呢,何况,还明知是给他这样一个没有偿还能力的家庭。
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五叔又说,你也不要有压力,这钱是乡亲们给永安村的秀才的,没人要你还,只要你争口气,给咱把这个梦圆了。五叔蹲在辛晓毅家的屋檐下,叭叭地抽他自己卷的大喇叭头子烟,里头的烟丝是他自己种自己碾的,他兜里的纸烟是专门招待外人的。村里的壮劳力都打工走完了,连以前的村干部也走了个精光,五叔的一条腿有毛病,才留了下来,又被临时指派负责村上的事情。这时候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对辛晓毅说,再说,我不是还种着你家的地吗?要还,也是我来还。
接着,一个早上,辛晓毅的班主任庞老师出现在永安村的乡路上,他走得一身的汗,到了院坝里就喊辛晓毅,让给他打碗凉水来,说这鬼天气热得恼火,他走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一碗凉水下肚,庞老师抹着下巴上的水珠一副过瘾的表情,才说,跟你们学校联系好了,学校答应给你解决宿舍,同意你带着你母亲一同去上学哩!
辛晓毅接过碗,听老师这么说,像在做梦,暗暗咬了一下嘴唇,是疼的,于是结了几天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又结上,叫了一声庞老师……有眼泪不争气地下来。庞老师笑着说,呀呀!这都大学生了!
就这样,在九月的某一天,辛晓毅把母亲背到了庞老师买来送他的一辆轮椅上,他与母亲的换洗衣服背在背上,在赶来送他的五叔五婶几个乡亲的叮嘱声中,和庞老师一道,出了永安村向汽车站的方向去了。
庞老师是特意赶来送辛晓毅母子去学校的。
辛晓毅开始了他艰难却快乐的大学生活。
学校鉴于他的特殊情况,为他们母子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宿舍,同时考虑到他的经济状况,特意安排辛晓毅在学生灶上帮厨以勤工俭学。每天早上,别的同学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辛晓毅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了。择菜、淘米、扫垃圾打下手……等到别的同学陆续来灶上吃早餐,辛晓毅已经打了饭回到宿舍,之后自己也迅速地扒两口,然后赶回餐厅,把同学们的碗筷盘子收到一辆餐车上,推回后厨,撒到地上的垃圾清扫干净,桌椅摆好。
八点,踩着同学们的脚步,辛晓毅准时走进课堂,这时,他脱掉了油腻腻的工作服,又变回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大学生。
整个大一的生活忙碌而有序。然而母亲的病还在康复阶段,除过每天必要的康复训练外,还需要药物治疗。虽然辛晓毅已经拿上了助学金,经济上时常还是紧巴巴的,因此怎样开源节流就成了一个困扰他的大问题。慢慢地,他发现饭堂里每次吃完饭都会产生一些饮料瓶之类的可回收废品,他就悄悄把那些废品拣出来,放在一个角落里。
厨房的大师傅们渐渐喜欢上这个话语不多手脚勤快的小伙子。辛晓毅还不知道先前大厅里的可回收废品是有人收集的,只是大家知道了他的情况后,对他带母上学的毅力特别佩服。一天,原先收集废品的那个阿姨说,晓毅这孩子真不容易,是这样,阿姨别的也帮不上你,以后那些饮料瓶你就自己收着吧!感动得辛晓毅那几天老抢着帮阿姨干活。
傍晚,辛晓毅会把母亲推出去透透气。那天他又推了母亲到校园湖心岛那里散步,前边一对显然是恋人的男女学生也在那里,坐在湖边石凳上说悄悄话,看到有人来就起身准备走。辛晓毅原本是没有看见他俩的,正为自己打扰了那对学生而心有不安,就看见男孩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塞进了不远处熊猫垃圾桶的肚子里。
辛晓毅放好母亲,刹了轮椅的手闸,蹲下帮母亲按摩病腿,这是他每天与母亲散步时必做的功课之一,但那天他的眼前老闪现着那只熊猫憨憨的样子。以后的几天,他观察到校园里这样的垃圾桶还有不少,如果……把这些废品也收集起来呢?辛晓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时候他正走在下课的人流中,左右看看,还好,大家都是匆匆的,没有人注意到他。
辛晓毅不好在白天就去捡垃圾,下了晚自习,背过同学们,他在校园里走了一圈,竟然收获不小,不仅有塑料瓶,还有含金量更高的啤酒瓶之类。辛晓毅头回出去就拣了一大塑料袋,回到宿舍,他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了床底下,直起腰来时一颗心还在兀自咚咚跳个不停。
比起刚来,母亲的口齿清晰多了,看到他的表情问他在干什么?袋子里是什么?他说没什么,母亲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总说是自己连累了辛晓毅,害他每天那么辛苦。每当听她那么说,他就嗔怪地说,妈,你说什么呢?!
辛晓毅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让同学知道了他在校园里捡垃圾的事。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他回宿舍的时候,会猛不丁地发现门口放着个塑料袋子,里边放着一些废书报以及用完的作业本什么的。有时候也会是一些硬纸板,随意地放在门前。开始辛晓毅还不知道那就是给他的,东西放在那里,老不见有人收走,有时下了雨,那些东西就淋着了。辛晓毅看见,就提了袋子,把它们放在雨淋不着的地方,天晴了,也不见有人拿。倒是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喊他收起来,说是学校里有规定,门外头不允许放得乱七八糟的。
一天辛晓毅在灶上打了饭提前给母亲送回来,就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在前边走,手里提了一包书本样的东西,他本能地预感到是那些门前袋子的来源。果然,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的门前就转身离开了,他们擦肩而过时她甚至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辛晓毅进屋放了饭盒,出来看时果然是些废书本。后来他上课时在教学楼里遇到她,一时间很尴尬,不知道是该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而她却像陌生人一样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了。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辛晓毅升到了大二,依然每天都是忙的。因为他总要努力来维持他娘俩的生活。仅仅生活也就罢了,还有母亲每月的医药费。这时候他发现班上有几个同学在外面代家教,家教一小时四十至五、六十元不等,不失为一项助学的好选择。辛晓毅不能不心动。再说,以他一直以来的成绩,是完全能胜任这项工作的。辛晓毅给几个同学说了家教的事,大家都答应帮他瞅着。
代数学的李健笑他老土,说现在学生家教都是中介了,只要把你的资料与要求交到中介,留下联系方式,有了合适的主家自会通知你,哪要你那么麻烦!
听得辛晓毅感觉自己像外星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又说,我一天忙晕了头,哪里注意到了这些!还是谢谢大家的告知。
同学们七嘴八舌说他,你那是老牛拉破车,瞪着眼睛只拉不看路,那怎么行?不累死你才怪!要懂得自己的价值,学会利用这些价值。说得辛晓毅一个劲地说是、是……
——不过有些主家合适了可是离学校有些远呢?我上次就错过了一家。
坐公交嘛,再不行打的呀!瞧你笨的,打的能要几个钱!再说也不是要你天天打的!
辛晓毅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打的与挣的家教费比起来是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笔不敢想的开支。这么一盘算,就又想起上高中时有很多人骑单车,经常就丢了,于是去二手市场买辆旧的,也不过五十元钱,却是又方便又环保,不管远近都能用。打定了主意,就只管吩咐同学带他去见中介,也帮他留意好的主顾,说,距离不是问题,他能解决。
过了一段时间,中介果然通知他去见工,是一个高二学生,补数学和英语,对辛晓毅来说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每周二、四、六,有两天是利用晚自习时间去他家里给他开小灶,这样一来,辛晓毅回学校就晚了,那时已经十一点过,公交肯定没了。不过人家家长答应每月加一百元当作车马费。辛晓毅哪里舍得拿钱去打车?他轻车路熟地跑到二手市淘了辆自行车,回来在他宿舍门前擦了整整一下午,又花一块钱买了瓶缝纫机油,给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彻底松了回筋骨,完了又在校园里骑着转了两圈,直到认为完美无缺了才撑起来,加了把花10块钱买来的链子锁。
那天是星期天,李健陪着他一起擦车,看他还配了锁,笑他,就这破车,也值得买把锁?
辛晓毅说,这不过渡期吗?以后肯定会有坐骑的!
辛晓毅很兴奋,他问李健,你喜欢什么车?
李健说,我要买就买汽车。
辛晓毅说,那当然!哎,告诉你,不知道怎么,我就喜欢那种宽宽大大底盘高的车,越野,跑起来带劲!
看起来都带劲!他再说,眼里有一缕憧憬的光。
辛晓毅开始了他的家教生活。每周二、四加周六,他都要骑着那辆二手市场淘来的自行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小时的课一下,风驰电掣回学校。母亲倒是能自己上厕所了,但她颤颤巍巍的背影总让他放心不下,他还听说,这种病最怕二次摔倒,所以大部分时间辛晓毅会赶回来在身边护着。
现在想那个老人是怎么冲到辛晓毅的车前的呢?他已经那么老了,周身的纹路仿佛秋后经霜的树叶,被时光榨干了汁液,显得是那么轻飘。好像在他看到他之前他已经缓缓地倒在地上了,或者,就是辛晓毅的出现触动了他身上的某个摁键,使他一看到他就倒了下去。
辛晓毅已经带家教好几个月了,看到那老人,他身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情急中他来了个急刹车,却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更要命的是车子倒在了那个老人身上!
不!不!后来他无数次回忆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他撞倒了老人还是老人绊倒了他。但不管怎样,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人是痛苦地呻吟着的。
辛晓毅愣在那里,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路上的喧嚣迅速退成一副默片,只有人群快速地围过来。辛晓毅感到自己头上背上的汗唰唰地流下来,这时候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喊还不快送医院?这句话提醒了他,他弯腰抱老人起来,也没管自行车,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劲,抱着老人就去了附近的市人民医院。
挂号、检查、拍片……
拍片缴费的时候窗口喊出来一百二,听着那个数字辛晓毅心里一跳,急急地掏口袋,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了,那是他准备给母亲买药的钱。还好,够,这让他紧着的心松了一下。缴完费的辛晓毅身上只剩了八块钱,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多代个家教的念头似乎是闪了那么一下的,接下来就都是对老人不要有事的祈祷。
在等候片子出来的当儿,他问老人家人的联系方式。老人说不出,只是抖抖索索地摸口袋,完了捏出张写着字的纸。辛晓毅给那号码打了电话,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膝盖的疼痛,低头看时,刚穿的那条新裤子破了个洞,有血迹从洞的毛边里渗出来。他只是低头那么看了一眼,潜意识中知道了膝盖为什么疼而已。
近一小时后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看到靠在候诊椅上的老人就冲过来,叫了一声爸。老人已经很老了,看到儿子来就大声地呻吟起来,眼里充满了委屈,这让那做儿子的大块头很气愤,他抬头在围着的人堆里找,
谁?是谁撞的?!他吼着。
辛晓毅很害怕,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他觉得自己不能退缩,所以他尽管心跳得很厉害,还是答了一声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也不容他出口,头上就挨了狠狠的一拳,他本能地向身后倒去,准备爬起来时,又一只脚跺过来,只听那男的在骂:你他妈的眼睛长裤裆里了?我爸这么大年纪能经住你撞?!
辛晓毅终于爬起来,他感到一股腥咸的味道,伸手抹了一把,鼻子里有血出来,但他不怪那男的,反倒心里有一股隐隐的轻松。如果他挨几下打能减轻那老人的痛苦,他倒愿意多挨几下,现在他满心都是对老人的歉疚之情。
就有保安过来,呵斥那男的,有事说事,你打他也不起作用……那男的立刻反击,感情不是你爸!打的就是他这种不长眼的!
片子出来,老人脚踝骨折。拿到急诊室,那个当班的医生开了个单子,说,住院吧,先交5000块押金!
辛晓毅手里接了那张单子,头上身上的汗再次冒出来,他不敢对跟在后头的那个大块头说他没钱,只好对那个女医生用了猫一样细小的声音说,是这样,我是XX大学的学生,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刚才已经交了拍片的费用了。能不能先给老人治疗,我回学校想想办法,我把身份证先押在这里。
辛晓毅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手心里是那张薄薄的身份证。
女医生挡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那怎么行!我们医院是营业单位,遇到这种事也多了,都不交钱,我们还开不开门了?
辛晓毅说,我不会跑的,我把身份证押这里。
女医生伸手又挡了一下,她说,我要你身份证干什么?快想办法交钱吧!
大块头这时候又骂了一句,你小子别耍花招!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你快点!
这句话提醒了辛晓毅,他咬了一下嘴唇,又咬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大着胆子说,叔……叔,你看,你能不能先垫上,我回学校找了钱就过来。
谁是你叔,少搁这儿套近乎!你做梦吧!我没钱!告诉你,我爸要是从此不能走路了,你拿三十万都不一定依你!别说5000块钱就打发了!
辛晓毅再求他,我身份证押你这……
那男的眼一瞪:我要你个破身份证干什么?你快点!告诉你,我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吃不了都要兜着走!伴着那男的恶狠狠的声音,那老人又很响地呻吟了一声,苍黄的脸上竟然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辛晓毅说,那我打个电话。
说着打个电话,他把平常在班上要好的几个同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道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凑5000块过来。后来他几乎是无望地拨通了李健的电话,李健听说后说他也只有几百块,他再找同学借借,尽快赶过来,让辛晓毅给大夫说说先治疗。电话里李健一再安慰他别急,他说,别急啊,听见没,我一定过来。
可他能不急吗?老人一声一声的呻吟,每一声都听得他心惊肉跳。他又去求那个女医生,说先治疗,他已经给同学打了电话,马上就过来。
医生依然不紧不慢,她说,那就等你同学过来吧!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老人的儿子不见了。开始他以为他去厕所,但显然不是。他问老人,问了好几句,他才说走了,还模模糊糊说麻将什么的。辛晓毅听不清,心念斗转,满脑子都是5000块押金和老人越来越苍黄的脸。
他竟然走了!他拨他电话,是关机。他再拨,明知道无望还是重复那个动作,听话筒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说: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候再拨……面对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辛晓毅感到自己欲哭无泪。
他又进了急诊室,这回女医生显然是被求烦了,她说,出去、出去!你这样我还怎么为患者诊治?辛晓毅再求她,她说,这医院又不是我家的,我能说了算?!
辛晓毅的膝盖一软,感觉他要给她跪下了,如果跪能解决问题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老人的呻吟越来越小,直到悄无声息,他依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辛晓毅很害怕,刚才他呻吟时他怕,现在不呻吟了他更怕。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会死,从他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像枚轻飘的霜打的叶片,他就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现在他试着叫他,拍他,他却没有一丝动静。
他……死了……吗?一瞬间,人来人往的楼道变得空旷可怕,辛晓毅惊慌起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求动这个女医生。在他十九岁的意识里,他觉得只要说动这个女医生,只要她点石成金的手在他的身上摸一把,这老人就可起死回生。可女医生再无耐心跟他纠缠,她伸手抓了桌子上的电话,拨了几个数字,说,喂,保安吗?
好像……哪儿不对了。辛晓毅十九年的人生里没有和保安打过交道,在学校里他是好学生,遵纪守法,在家里他是好儿子,孝敬母亲,即使那会子,好吧,就当是自己撞倒的,那会子撞倒老人,他也没想到要逃跑,而是一口气把老人背到了医院。现在他的脑子乱得很,听到女医生叫保安,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可怕的一幕,自己被关了起来……突然想起了母亲,因为无人照顾,母亲倒在卫生间里人事不省……
辛晓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去摁掉电话的,但他的确摁掉了电话。
女医生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吓了他一跳。她喊的是你想干什么!
是呀!想干什么?他不是求了她很多遍了吗?先为老人治疗。于是,他就这么说了,可她像没听懂似的,不,她仿佛已经听不懂他说话了,只是机械地问他,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人们发一声喊涌出门去,保安的身影在门口若隐若现,他看到保安正对着手里的对讲机说着什么。
辛晓毅重复着为老人治疗的话,但是没有人听他的,不光是女医生,所有的人都不听他的,或者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们全都惊恐地望着他。
辛晓毅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刀口正对着女医生的颈动脉,而他的另一只胳膊正死死地从背后箍着女医生的身子,像——某一个电影里熟悉的场景。
窗外警笛大作。
似乎,很快地,有人拿着电喇叭对辛晓毅喊话,辛晓毅很着急,他想把那句从下午就重复的话喊出来,可是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他的嘴巴和喉咙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无法指挥它们,就像他几个小时以来无法让女医生先给不断呻吟的老人处理伤势一样。
天迅速地黑下来。警灯的红蓝把夜色切割得斑驳陆离,在那闪闪烁烁的光影里,辛晓毅看到了几个在港片里才看到过的持枪身影。
防暴……警?他们防谁?他疑惑着,好大一会儿,目光碰到手上的手术刀,刀刃上一道细小的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把那把刀甩开,甩得远远的,但它仿佛粘在了他手上。
他忽然明白,一不小心,他成了那个关键的“暴”,他想,很快,从某个角度会有一颗致命的子弹飞向他,或者?在他没看到他们之前自己就成了他们的靶子?
辛晓毅的头晕得厉害,他想放了女医生,可是,会不会在他松手的那一刻就有一颗早就准备好的子弹向他飞来呢?会不会?会——不会——会……
可是母亲怎么办?他没想劫持女医生的。然而谁能证明?谁?
就在这种纠结里,辛晓毅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放不下来了。
李健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切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他无法知道在他筹钱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只看到医院里乱成了一团。他给辛晓毅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接,李健想进去找辛晓毅,他肯定他还在里面,不知道怎样了。但警察把他轰走了,他跟他们解释,他们没人理他。后来他听说里边一个小伙子劫持了一个女医生,不知道为什么,电石火花间他想到了……辛晓毅?
他听见他们说,开枪?等一会?有人问能不能击毙,“击毙”两个字吓了同样十九岁的李健一跳,万一就是辛晓毅呢?虽然他一百个不相信是他。
情急中他喊了起来。
李健喊的是,辛晓毅——你在哪?辛晓毅——钱我给你拿来了!
李健连喊三声,他不知道,正是他这几嗓子救了辛晓毅的命。
听到李健呼喊的一瞬间,辛晓毅的身子瘫软下来。几分钟后他被押上了警车,出来的时候,他用目光在人群里找到李健,他想对李健说一声,让照顾一下母亲,他一直看着人群中的李健,却最终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一声。
这一刻,辛晓毅发现,自己彻底失语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