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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森的圣典

2014-03-25范怀智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马儿女儿

范怀智

陕西岐山人。陕西文学院第一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月光》《打羔·卷阿》《兽》《青铜》《春天里》。2004年起创作至今,在《小说界》《橄榄绿》《黄河文学》《延河》《延安文学》《北京日报》等期刊及报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兽》。

1

琐碎的雨珠子疏疏地斜斜地打到了玻璃窗上,像谁把无数的明净细小的玻璃,从高高的无始无终的天际扔下。玻璃碰撞了玻璃,发出清脆悦耳的啪啪声破碎。碎裂的雨花儿似白色的绒毛,贴住雨水下注的窗往四下里滑去。雨还没有停歇的意味,到处都潮漉漉的,木制的窗框上都生出了斑斑黑褐的印记;那往往是潮湿的木头上生出木耳的前兆。“这雨呀!”

2

梅尔森坐到啪啪作响、有无数水痕下滑的玻璃窗前,坐在木椅里。他的老旧的胡桃木木椅,是从祖父的手里一路传下来的,有着拱形的靠背。椅背的正中雕有飞翔的天使图案。木椅两侧的扶手模样,又是古藤萝编制的呈流线型的弧圆。粗壮的呈四棱柱状的四腿上刻有苗条的梅兰竹菊。

梅尔森正是坐在这把厚重古朴的、隐隐透溢着胡桃木墨玉的光泽的木椅里。由于历经百年之久,胡桃木又过于坚硬的缘故,因此,夏日刚远遁,平整的墨玉色的木椅,竟沁出碜骨的寒意。大概是就住秋雨,瞅视窗外明亮的似乎掺杂着几丝阳光的雨幕,过于长久了,他的屁股和腰膝处,确切地说是从他针孔大小的腰眼往他的腰胯与肚脐,开始了横向与纵向的辐射状的疼痛。没有别的什么问题和原因,根据梅尔森自我的经验断定,“我是在这张木椅里坐太久了!”

事实也如此。梅尔森在这仄宁静的堆满柜子与床、书桌、茶几的屋子里,已经坐了两年。除过饮食跟如厕,他所有的时间都是悄然地坐定窗前,目无旁骛地张望着窗外。除过夜晚跟无休无止地纠缠了他许久的午睡时刻。两年之前的许多时日中,梅尔森本人都有着倔强的保持午睡的习性。就是他坐定马车抱住鞭棍拢住鞭梢的晌午时刻,他都会打一个盹,哪怕只有一分钟或者一秒钟。

自从两年前,他突然坐定于这种古朴、厚重的,汇集了中西家居风格的木椅里的那刻,他就被一种多世以前曾经存在过的、来自时间之中的寂灭给定格了。这儿已经是他经行过的数十个国度中的另一个国度了。

他原本是与女儿化成一只白天鹅,紧随了白若雪团的白天鹅群,往北飞往一个他能够想象得到,或者梦得到却叫不出名字的广阔而遍布黄金的国度以后,他把他仰望女儿的头颅低下来。他瞬时决定:他不仅仅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并且是要永远地离开那座喧闹的有着五百万户人家的城市。

“是的,我是低下头来就已经动身了;而不是我低下头来才准备动身。”

3

他离开他大城之郊那座历久且新的院落时,他命令他的仆人们将圈舍里精壮的马儿一匹一匹地拉出,摆顺在宽展的砖石漫甬的花园前头的空地上。那时节的百花尚且十分灿烂,所有的新枝与旧枝上都绽放着香嫩如凝脂、甘甜如蜜糖、娇弱如眼泪的花蕾。因此,过于稠密和挤得很实的各色的花朵,使得整个并不阔大的花园看起来繁花似锦,就像把许多层各色的丝绸堆叠到一起,罩到了整个花园的枝头;又像花园的枝头上浮住了一团色彩芜杂的云。他数他摆顺在花园前的砖地上的精壮的马。马儿们呈红、黄、绿、蓝、紫、靛六种颜色;马儿们都沉默着一声不响,就连往常打响鼻打吐噜的声息都没有了,马儿们看起来都像是整齐地排列在庭院中、砖地上的石马。

“马儿怎么都没有声息!”

他疑心,他的马儿们是否都已经灵魂出窍,或者都已死去。他抬手拍拍红、黄、绿、蓝、紫、靛的马儿们的鼻头。他听到马的鼻孔和厚突突的腮帮里传出空空的回声。就在他干瘦得有些像鹰爪样的手掌拍上去,将要离开的瞬间的同时,他的指稍还触摸到了马的鼻孔之外的丝丝的温热,而并非石雕似的冰凉。他躬住腰审视了一下马儿们结实的胸脯;又侧斜一下脑袋,瞅了瞅马儿们滚圆的肚腹。一切都是明白的,马儿们之所以都要将自我静默成一尊石雕的模样,是它们并不想离开这所养尊处优,完全有可能使它们继续懒惰下去的庭院。对于这些精壮的红、黄、绿、蓝、紫、靛的马儿们来说,这儿太舒坦了,除过吃饱嘎嘣嘎嘣的豌豆,饮饱加了蜜糖和苏打的清水,就是隔三差四地在圈舍里蹦跳着、咴咴着减减肥。

他审视过他精壮华丽的马儿们,他无暇顾及他女儿过于浓艳的花园。整座花园里,只有女儿清晨早起后采摘了一朵红花的枝头空空的,犹如一个没有锦衣的人,跟一群有着锦衣的人们站到一起。

隔着庭院他没看到女儿一身罗衫的笑嘻嘻;也没看到女儿曲折着白皙而匀称、如若乳油凝结成的酥软香甜的手臂,把那朵金黄、金红、红粉的,整体来说是红色的绽放到极致的花朵别进脑后的情形。事实上,在那花香馥郁的清晨,别住了整体呈现红色的花朵的他女儿,斜擎起她粉嫩的手臂往脑后轻轻地摁了摁,此后左右睨斜着眼睛,审视自己娇嫩若春桃的面孔,那娇嫩的面孔一如敷到秋葡萄上的水滴,轻轻一弹就会扑溅起细密的、微小的星星花样的水珠来;那淡淡的清香也会在一弹的瞬间扑滟出来,如轻烟般流泻得到处都是。

他女儿正是这时候,因为她新月一样的年纪,赛过春花样的面孔暗自窃喜;他女儿也正是这时听到了那如雪团的、圣洁的天鹅群中,天鹅之君的叫声。她轻巧的细长如笋的手指尖,还没有从她白绸包裹的、别住一朵红花的、极圆极圆的乌髻上抽取下来,则伶俐而淳朴地斜了脑袋,往碧蓝的、无限清凉的天幕上瞅视。

那群圣洁的天鹅没有来处,极像某种契机和机缘攒聚一处,化生而出的无暇碧玉。确实是这样,天鹅的脑袋是从琉璃世界化生的,它的脖项是从玛瑙世界化生的,它的身体是从砗磲世界化生的,它的尾巴是从脂玉世界化生的,还有它金黄的略呈熟橘色的双爪,是从赤金世界化生的,它的眼睛是珍珠,它的绒毛是仙子的织锦。因此,这些叫声清凉而欢喜的天鹅们,是来自天国的七宝化成,它们的叫声里满含了玉玦叮咚的、慈悲喜舍之音。

它们完全是从深邃的天幕里浮现出来的,包括它们慈悲喜舍的鸣叫,则如同银子状的无比清澈的水,从深深的、蓝色的沙层里渗出。他没有想到有着娇嫩如桃花面孔的女儿,竟会轻轻掖了掖她拖在青石头颜色的砖地上的轻纱罗裙的裙裾,一路轻跑着绕过庭院里红漆的长廊,笑眯眯地跑出栽满了石榴跟胡桃跟无花果树的夹道,跑过满月形的悄然掩闭的院门,跑过一丛青翠的竹子。或许是竹叶儿过于稠密,往日格外笔挺一如他腰杆的竹子却都匍倒在了墙根。依然是掖住裙裾,他的女儿无比轻盈,一如横空飘下的一支白天鹅的羽毛一样,笑眯眯着跑过青苍苍地倾斜在墙根的竹子,随意地一抬脚,踩踏进敷满青瓦的墙头;尔后,纵身一跃,开始轻逸地循住白天鹅们慈悲喜舍的鸣啼,以其斜斜地往上的姿态飞翔了。大抵是她纵身一跳时用力过猛的缘故,她脑后乌髻上的红花儿轻微地晃摇了许久。直至这朵红花儿于她脑后蜕化成一支红色的,散射着金、粉、赤红光芒的羽毛。她满含微喜的眼睛,依旧笑眯眯的,她的喉咙里也随住众天鹅发出了喜舍的鸣啼。一如天国里的梵音奏响,是直抵万物身心、能够溶化整个自然世界的悦耳动听。

她髻后的飘带,以及她柔质的、晃若梦幻的罗衫与罗裙们化成了三朵首尾相衔的祥云,将欢喜鸣啼着的她环绕。她尾随住她们,往北、往北,在她们的喉咙共同吟哦而出的、慈悲喜舍的声音里,无限欢欣着朝那遥远的国度飞去。

4

一如他六年前不想离开的养尊处优的、能够使它们无比懒惰的庭院里各色的群马,他石雕样依坐到院中每逢春日都会盛开无数的靛蓝色花朵的木槿树下,经心虔敬地翻阅着大城的圣典。

我没有见过,在名利面前不背弃自己兄弟的义士。

我也没有见到过,义士不被取笑的。在很多时候,聪明常常打着智慧的旗帜招摇过市。

我看见他们(聪明者)脸上洋溢着迷醉和骄傲的黑光,其实他们都是欢笑着走往牢狱的路上。

所有的人都行走在自己绷于高空里的,一棵桂花树与一棵水蜜桃树之间的绳索上。他们行走的必然结果,不是掉下来,便是永远地无始无终地行走下去。别指望这根自己绷紧的绳索会横空断掉,或者一抬眼就能看见水蜜桃或桂花树。只有圣者明白缩短这绳索和不走上这绳索的方法,可很少能看到有人遵循圣者的言去行。

是无数的苦成就了你的福;只是你徜徉在福中的日子,是否还能想起你曾经的苦。你低下头是因为你曾抬起过头;这样相应的契机就这样地真实不虚,无可非议。

这是一段行向两极的时间,行恶者更恶,行善者更善;而真正的所谓善的义士,我已有很长的一段时日都未曾遇到了;而此时的善,是在善己之后才善人;而我所言的善,是善人却从不善己;这样善的国度将是繁荣的。

你们常以为没有地狱、没有天国;我曾慎重地告诉你们地狱有,天国更有;那么现在我仍然慎重地告知你们,地狱是有的,天国也是有的。只是一处是被黑铁围绕着,黑光吞噬着;一处则香华环绕着,七宝相缀着,是黄金为地的,是玛瑙为径的,在那里明亮而温和的光会将你笼罩。

时间是由黑暗的部分,与光明的部分组成的;时间是由未时间……

5

他正是看到圣典中有关时间的叙述时,被女儿来自高空里的鸣啼所惊扰;正如圣典中的陈述:你抬起头,是因为你曾低下头来那样,他抬起了头,目光像一只秋风里飞蛾似的,离开了他许多年以来,日日都在默诵和探究着,犹似深渊、又犹似天空一样广阔的圣典。他无法相信他女儿在藏蓝色的天空里纯粹的、没有虚荣、没有惊恐的鸣啼。可他又不得不相信,他听到的又分明是他女儿晶莹如山泉、如玉玦与银铃儿彼此相撞着泠泠发笑的事实。圣典中说过:你不要不相信事实;偶然也是事实,仅是你没能捕捉到过他(它)的规律而已。事实的规律有时是有意展示给人的,人与人是不同的,是源自于灵魂上的不同和所遭遇到的事实的不同;不要说你曾沉迷于幻境,幻境与你与幻境相触的人也是事实。

在他完全辨识出那高空中充满韵致的鸣啼里有他女儿欢喜的笑声时,他有些胖乎乎的目光,即刻又化作两只灵巧的飞燕,循往众天鹅鸣啼里的一缕儿七彩的欢笑,箭窜着扑撵了过去;就像一叶轻舟,在骤风的驱驰里,贴住七彩的水面,迅急地向前滑行。他有些慌乱的身子前倾;风吹乱了他丢弃于靛蓝色的木槿树底下的,青灰色石凳上的圣典的页码。蓝色的木槿花跟他经营多年的花园一样灿烂之极,他痴呆呆地凝视了一阵蓝苍苍的天空,天空没有太多的浮云,他的目光贴住他女儿七彩的声音,朝他的女儿滑近。

是的,北斗七星状排列在苍蓝的天空中的,七只天鹅最末尾的那只正是他女儿。是的,他贴住七彩的声音由远及近的目光,已从天鹅四周首尾相衔的云彩上,认出了他女儿白色的头巾,乳色的罗衫,及粉色的罗裙。他从北斗七星状排列着飞翔的最末尾的那只天鹅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女儿往常就住花园争艳群芳时,水汪汪的眼睛;他从天鹅圆圆的白且光洁的脑后,看到了女儿花园里那朵金黄、金红、粉红而整体又呈现红色的花儿(像这种多层色泽构成的红花儿,在这个世间,仅有他女儿的花园里才有);他从白天鹅的身子上看到了他女儿婷婷如荷的身子;他从白天鹅灵巧地扇动着的翅膀上,看到了他女儿总是白皙而修长的双臂;以及他从最末尾的白天鹅坦平伸直于绒绒的腹肚之下的双爪,看出了他女儿柳丝样柔婉的双腿。

还有什么可以置疑的呢?贴住女儿七彩声音的目光,已滑近了女儿飞翔于最末尾的身躯,他的惊愕跟担心竟被他远行的目光给传导了回来。“我的女儿呀!莫非你在远去,你要走了!这个长年拘囿在善的花园与回廊间的孩子呀!她有着玉一样的质底,佛陀一样的心地。”

6

他的心口咯噔一沉,他无法顾及他往常格外珍爱的圣典,圣典的页码被潜下蓝色木槿树枝头的风给翻散了,翻乱了。他迈动他年老的步子,像一只老鸭似的跑过青石头的假山,跟一座厚厚的木板搭建成的独木桥;跑过崔嵬的隔断了中院与后园的,一带飞檐兽脊的高楼中青砖漫道的庭堂;跑过百花争奇的花园;穿过迂回曲折的漆红的长廊;后院里满月状的月门洞开着,他捏住襟袍扶住弯弯的门框,抬高持重的双脚跷过后,急忙地顺住甬道——石榴跟胡桃跟无花果树相拥的甬道,躬住腰跑过去;当他面对匍匐的那丛青竹,和缀满青瓦的高高瘦瘦的围墙,气喘吁吁的他只好停步了。是白色的青瓦的围墙阻隔了他吗?不是的,而是源自于灵魂跟本质的轻盈。他无可奈何地在白围墙在青竹旁蹦跳了几下,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你即是跳上墙头,你也无法跳入深蓝的天空。飞翔是翅膀的生命。”

透过白白的、瘦瘦高高的围墙外,柏与柏、柏与皂荚树的缝隙,他看见七只白天鹅于藏蓝的天空,往北方化成小熊座的七颗小白点了,始终从他白天鹅的女儿的嘴巴里飘散出来的那缕七彩的声音,由一种笔直状态,悄悄地弯折,断裂了,直至散成丝丝缕缕的薄雾的模样,终被高天里的来风抚走,消失。他知道他将不可能再听到如此美妙的音韵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来自己化做白天鹅的他女儿的喉;她将永远不在这个世间呈现。那藏蓝色的天空里的,七粒白色的小点儿,愈来愈不甚清晰,有朵流云底下的风轻轻地摇晃了柏树和皂荚树的枝梢,枝梢的晃荡处,打落了他追望复追望的目光,如同秋风打散了满枝头的黄叶。七颗小小的白点完全地隐没了,他没能再看到她们。他想他的女儿从这一天,这清晨,这一时刻丢失了。他没有想过他一定要找到她。倒是仰得很高,抬得很久的脖颈在低下来的一瞬,他突然决定,离开他的宅院,他的古老而富足的宅院。

清晨消逝之际的阳光很好,无以数计的金沙似的阳光颗粒,打到白墙、青竹、胡桃、石榴、无花果树的枝梢上,以及独秃了一枝的,争艳的百花花瓣上,青砖、屋瓦、飞檐及兽脊,毕毕剥剥地响。风细细的,经行花园时,他还嗅闻到缠绕在花枝上的,一丝绒黄的,近似于薄荷味儿的女儿的香。“她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是我亲眼所见。”

7

于瘦瘦高高的白墙与青竹旁侧已久站无益,钻过缀满青苔的月门,穿过迂回的漆红长廊,顺住原路他返回了中院,捡起了他散散乱乱的已跌于地面的圣典,来到前院。

“马,把精壮的马儿都牵出来”。

他就这么直言不讳地指示了他的仆人们。红、黄、绿、蓝、紫、靛,六种颜色的六匹精壮的马儿,被极其顺从的仆人们牵了出来,是从前院牵往了后院。(他们家一直在前院里饲马,数十位仆人也住在前院的侧房里,前院种满了树,会秋日里将叶片儿变红,红似一团火的那种树。)他们把他的马儿一溜儿横着摆顺在花园前的砖地上。就像花园旁的砖地上堆放了红、黄、绿、蓝、紫、靛的六种颜色的精壮石雕。这群懒惰的家伙,以其石雕般的沉默来回绝他的调遣。它们是他的马儿,他不得不调遣它们,因为他要远行,或比远行还要更远;他的确还没有想到他的终点在何处;他只知起点在此处。似乎没有谁能够阻拦了他,事实上谁也没有阻挡过他。

“马车!”

仆人们将他最大的最满意的马车套了起来。那六匹色泽鲜亮的马儿是被一匹一匹塞进车辕与辕侧的,过于健壮的身躯使得箍住车辕的宽宽的革带,只能紧紧地勒到它们的身上了;它们因为皮革紧勒的不适,跟横入颌间的辔头(嚼子)给予牙齿的叮叮咣咣的磕碰,而咴咴地嘶鸣了。它们此刻竟淡化了远行的事实,把主人将它们带出槽枥,塞进车辕、辕侧,想象成一次快活而短暂的游玩。

按照他的指示,仆人们把他卧室里所有的家当都搬上大车后。他踩住车侧的梯级,斥走了曾经给他的父亲赶过马车的车夫的儿子。车夫的儿子是在自告奋勇地行使着自己天经地义的职责;他没有错。可是梅尔森此次远行的车夫只能是他自己。(在这个世间,有一种远行只能靠你自己,别人谁都无能为力。)侍到细心的仆人梅耶搬出了他祖父跟他父亲留给他的拱形靠背,四腿上雕有梅兰竹菊的胡桃木的木椅,并把它一挺身子举过头顶放上了高高的车沿。梅耶这时竟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猫一样,眼巴巴地盯瞅住主人。

他把跟这辆大车配套的皮鞭从车辕旁侧的鞭孔里抽拔了出来,大概是鞭棍在铁制的鞭孔里放得过久得缘故,鞭孔生锈了;与结实的曾由车木匠们精挑细选过的鞭棍儿长到了一起。一如从深深的土里拔出一棵沾满泥巴的萝卜。鞭棍儿终究从锈死的鞭孔里拔出了。像是鞭孔里灌满了沙子,他拔出鞭棍时感觉有点干亦有点涩。他此刻并没有驱遣他打着哈欠的被仆人们塞入辕与辕侧的红、黄、绿、蓝、紫、靛的马儿们。梅耶此时却瞅准了空隙,犹似一只睡醒了的猴子,异常机敏地踩踏住大车的梯级蹿跳了上来。他的举措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人 ,他攀住梯级蹦跳一下。跃上梯级的模样活像一只吃饱了肚子的蛤蟆。

“梅耶,你怎么上来了?”

梅耶张大了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息,他看到他黑洞洞的嘴巴深处,一只小鼠样的喉结在上下地蹿动。他看到梅耶的上颌咯噔一下掉下来,梅耶张大的嘴巴顷刻合严了,梅耶说:

“你带这么多东西,总得把它卸下来;总不能叫它们都老在车上吧!”

尽管梅尔森还没有想好他要去哪里,可他觉得不再喘息的梅耶说得极有道理。这个世间没有不卸的马车。正当他把结实的鞭棍儿摇起,呜儿一闪的鞭梢从他头顶响过,梅耶就像睡到了自己的床上那样,高跷着腿睡到了梅尔森的床上。梅耶的所思大概跟红黄绿蓝的马儿们的所思极为相似,他把梅尔森这次且不知所往的出发,当作一次别有兴致的游玩。而站立到马车之后的他的仆人们开始叫喊。

“主人,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就像他没有想好他将去何处一样,他压根儿就没想他的仆人们该何去何从。摇过头顶的鞭梢落下,犹似一滴水落进干燥的土地,土地嗞得冒起了尘烟。与此同时辕马蓝滚圆的屁股,被落下的尖尖的鞭梢溅起了三两根蓝莹莹的杂毛,飘飘绕绕地往高空里飞升了。马车开始启程。

滞涩的经久未用的铁的轮瓦,跟轮轴挤磨出尖刻的嘎哇嘎哇的声响。瓷实的路面上尽是红黄绿蓝们杂乱的蹄步。

“主人、主人。”

他无暇顾及他们。

马车散架了似的,摇晃晃地、臃肿不堪地驶出了前院的门洞。送他出门的,像是急切地渴盼他走掉的仆人们,突然像疯了似的,往门洞里哭嚎着跑进。

马车吱吱吜吜,懵头懵脑地驶进了旷野。

仆人在他所有的庭院里扭打着、撕咬着,抢夺好像已经属于他们的财物。有人在厨房里中了一刀,倒在地上,血象长高的春笋往上喷了一下,便向四周漫延。有人被推入独木桥下的水池里,正当湿淋淋的那人要爬上池沿,竟有人搬起一块青青的大石头,往跌入池中的那人的脑壳上砸去。有人被塞进烟囱,有人在灶眼里烧火。有人被推入深井,有人正砍断井绳。有人在竹丛里制作利器,有人撬开地洞的门在搬走银钱。有人于庭院的过道和厅堂和门洞掏挖着陷阱。他的丰腴的庭院,顷刻之间被饿狼似的仆人吞噬成皑皑的白骨。梅尔森的庭院已不复存在了。正如圣典上所言。

“富人们,请保藏好你们财产;不要让它沾满血腥和杀戮。”

“在这个世间没有人肯做义士,没有人会因为义士的舍,而去忏悔;却会因为义士的舍,把自己变得更恶毒,更贪婪。”

8

梅耶还不知梅尔森要去哪里;梅尔森也对自己的前行一无所知;无法经受得起远行的马儿们,开始有意撕咬勒紧它们胸脯的拥脖和脊背的皮革。即便如此,梅尔森的皮鞭还是要蜻蜓点水似的敲打在它们的尻臀上,从一开始这群慵懒惯了的家伙,就像是在被迫中行走,走往梅尔森无所寄求的前方。后来他们一起经行了与诞生圣典的大城极为相似的城市,再往后一位相马师傅在一仄乡村的集市上,瞄准他马车左侧已是瘦骨嶙峋的紫马。有过很长一段时间,马儿们对永无终止的梅尔森绝食了。看来这种绝食的方式,对一位并不知晓自己将行往何处的人而言,一点儿也不凑晓。

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去集市里讨要他们日日所需的食物,总之有了梅耶之后,他的前行本来就多了一份依靠,他一直以为梅耶本人,包括梅耶于他家的前院里过世的父母,都是忠实的仆人。可他没有想到,轮到他离开马车,去讨水买干粮,讨要马匹们的草料,留守看护马车的梅耶,竟私自解去紫身上松松胯胯的套子,将它卖掉了。

看到车辕左侧往常总像多出一匹的紫马消失了,他心里空荡荡的。起初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点了点梅耶给他递过来的银币,只是默想着圣典里的言语:不要把你的瘦马,卖给将要行远路的人。

马车还在吱吜吱吜地鸣叫,他记得他已经给铁的轴瓦和梁子木的轴吃过许多次油了,但马车的响声还是那么尖刻刺耳。 一如昨日他摇起鞭棍,扬起鞭梢,待到鞭梢嗦嗦落下,红、黄、绿、蓝、靛瘦瘪瘪的尻臀后,马儿们会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态。

红是会吓一惊的,它毸毸它近似菱形与六边形的脑袋。黄则会回应似的,极其厌烦地咴咴叫几声。蓝却与它们都不太一样,鞭梢一旦落上尾骨,蓝会自然而胆怯地往前蹿一下。(看来这就是仆人们给他选择蓝作辕马的原因,其实这也是众人选择辕马的标准;马儿如人,马中也有出格的跟出类拔萃的。)而绿则有所不同了!绿呢,绿会时刻往后睨斜着眼睛,盯瞅着鞭梢的下落方向,会毫无理由地躲躲闪闪,斜擎的耳朵还能循声辨位。靛呢,靛是位极其精灵的家伙,就是圣典中所谓的聪明者,不论梅尔森摇起的鞭梢或轻或重,它都会特别疼痛似的往后缩缩有点担惊受怕的、不堪忍受的身子。

瘦弱的紫之所以能够被梅耶描述的极为高明的相马师傅瞅准,看来还是紫在接受了鞭梢的点击跟敲打之后,以下的表现决定的。第一,紫尽管绝过食,瘦弱了,可他依然没有摈弃挨鞭之时,猛然昂高了脖项跃跃欲跑的焦躁。第二,紫虽然与红黄绿蓝们同样地懒惰,但在鞭梢落下,它昂起脖项的那刻,它钉了铜掌的蹄会于地面不由自主抠刨。第三,它的眼里时刻都塞满了愤怒。这种眼里充满了愤怒的马,一旦让它撒开四蹄奔跑,它会努住脖项,不跑到吐血绝不会停下来。

他并没有给他的马儿们添加太重的负荷,他只许它们行走,不许它们奔跑,这样将会走得更远些;以至于走到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远处。坐于辕后的横担上,梅尔森的屁股已痛了好些天了,他的屁股底下坐着一沓麻制的破布片子。他的鞭梢有一搭没一搭地跌落到马儿们的屁股上。红、黄、绿、蓝、靛们做出了往常应有的反应,只是待到鞭梢落入紫的位置,无依无靠的梢头儿多次都失衡了似的跌入空空。梅尔森板起了面孔。紫曾用过的皮革套具像是散掉似的,用几根麻绳绑到了靛身上,使靛看起来既破败又乱糟糟的,落空而失衡的鞭梢被呜儿地收回。梅尔森拎住他身旁毛茸茸的小狗样躺卧着的钱袋子,一伸手把它扔进了连接着大城与大城的通衢大道。小狗汪汪叫,银钱的叮咚戛然止息时,梅尔森嗓音沉郁如乌云般地问。

“紫呢?”

听到钱币坠地的声响,躺倒在梅尔森的床上,跷住腿仰观天空的梅耶一轱辘坐起身。梅耶的声音朗朗的,梅耶发白的假牙在宽阔的嘴巴里晃动。梅耶说。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将紫卖给了专业的相马师傅,他一看就知道是个懂马的人,就像男人懂女人爱沾些小便宜一样,他不会让紫吃亏的。吁——吁——。”

梅耶高声叫喊着让红、黄、蓝、绿、靛们停下来。有些低矮的梅耶侧起了身来,一抬脚从高高的车厢里跳出去,跳地上,回头往散落在地的几枚银晃晃的光亮跑去。梅耶从高高的车上跑下,快步地跑向银钱的模样,不像是一位戴了假牙的五十二岁的老人,他像一头奔往青草的乳牛。

“梅耶那我问你,没了马,我们该怎么走下去。”

捡了钱币与钱袋子的梅耶跑了回来,矮矮的他站到车下的通衢大道上,他告诉坐在高处的梅尔森。他白色的假牙依旧在嘴巴里忽悠着,像是吐出来又被吞进去。

“梅尔森,你他娘的得了吧!这样走下去,我们会饿死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国城市,也没有天国。”

梅耶像是一瞬间才明白,梅尔森此次没有终止的远行,是要去做什么的。三年以来,梅尔森和梅耶已经走过了很多城市和乡镇,事实上这些城市中根本就没有圣典上所述的没有邪淫、没有偷盗、没有杀戮、没有欺骗、没有虚伪、没有贪悭的城。他们有时也无法抵御饥饿。

9

并不是梅耶的斥责戳透了他此行的目的,而是梅耶的讥讽跟嘲弄给他指明了前行的方向,多年以来他只想离开那座浩大的城,远遁到一仄无恶的僻静的角落里去,许多年都未能实现,只是女儿梅娜的升天,倒激发了他隐藏在心胸里已枯萎、凋谢的情愫。他以为,万种事情如果总是懒得动身,那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马车还在前行。“莫放弃,你必须用尽你最后一粒火;这时候,你都别轻言放弃,或许生的转机将会给你呈示而出。”

此后,红被梅耶卖掉了,这匹经常给黄、绿、蓝、靛们生出许多馊主意的牲畜,愈来愈瘦,愈来愈在梅尔森的鞭梢底下表现出死之将近的木讷跟呆滞,似乎它的魂魄已经不在,仅余这幅木然的骨架、身躯在漫不经心地往前跷动。是梅耶将其审视了两天,给梅尔森提议的。梅耶说:

“赶紧把它处理掉吧!你看它的眼神,它的眼神已是全然地绝望了,一匹绝望的马儿,你别指望它能带来好运,只要有人要它就已经很不错了。”

在乡村的牲口集镇上停留过半日,梅耶将红从它的套具里解除下来,并解除了它的套具,一并卖给了一位年老的农夫。之所以要给一位年老的农夫,是因为他与年老农夫的年纪相去不远;再者就是农夫的嘴巴已经空空了,他给农夫详细地讲解描述了假牙的好处,并且随手捡起地面上一颗坚硬的石子嘎嘣咬碎后,年老的农夫就张开空洞的嘴巴呵呵笑着,心花怒放了。接着,他向他陈述了看起来没有了一点生机的红。他从种田的角度告诉农夫一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所能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同时他还悲哀地告诉了农夫他的困顿。

“都怪我家里没有豌豆,没有好的饲料。我今年五十三岁,我已经做子五十一年的仆人,种了四十九年的地啦!”

梅耶还说他家里还有四匹黄、绿、蓝、靛的马儿,年岁刚好青壮,他还答应他下次来到时准会给他带来一副比他自己的牙齿还要坚硬的假牙。因此,他根据乡村集市的状况,要出一匹马儿所能支付的最高的价码。没想到那农夫只稍稍砍了砍价,竟合盘照端了。当梅耶接过农夫所有的积蓄时,农夫还叮嘱他下次来到时别忘了带来一副假牙。

他们的行走愈来愈拮据。秋天的时候因为饥饿,梅耶征得梅尔森同意卖掉了靛;冬天的时候,无端的寒冷常侵扰得他们无法入睡,迫不得已,梅尔森又指使梅耶将黄和绿都卖掉了。梅耶在黄风怒吼的午后给他拿来了卖掉黄绿的钱。梅尔森照旧点点。待到梅耶跃身爬上高高的大车时,他身体里跟银钱一样清脆悦耳的响声惊扰了他。他问梅耶。

梅耶说:“是风吹响了我的骨头,我们都已经年老了。”

蓝累死于途中,是在遍野枯黄的清冷的傍晚。将马车停在一所小城的城角,梅耶给蓝添了捧干草,又往一口沿途捡来的瓦罐里给蓝盛满了讨要而来的清水。蓝的不再光洁的唇没有选择干草,而是亲近了清水,咕咚咽下一口后,泪兮兮的眼前一黑,便扑通跪倒在水前,瓦罐翻了,冬日的水散漫了一地,蓝彻底地躺倒了。蓝死去。梅尔森默默地抽噎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当晨起的众人都提议梅尔森把蓝卖进屠场,至少一张马皮还能换来不少的钱币。眼睛肿胀的梅尔森回绝了 ,他和梅耶一同将蓝在众人的扶持之下,埋入了就近的旷野。梅尔森不得不停住,不得不停住于并非他理想中的城。

“卖掉马车吧!梅耶!”

“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角落都是相似的!”

10

抑住欣喜,梅耶捂住他身体里叮叮当当的响声,跑来又跑去。在小城里想卖一辆不很破旧的大马车并非难事。马车卖掉了。在小城的边缘距离埋藏蓝不甚很远的地方,梅尔森于一座偏僻的阁楼里,租赁了两间窗户朝南的屋子,一间留给自己,一间留给梅耶。梅耶的窗户上糊满了花花绿绿的窗纸,显然以前是有人住过。梅耶要求梅尔森如果要他永远地陪住他,就必须给他买一张柔软的带柜子的床。梅尔森答应了。梅尔森的窗户上则镶满了玻璃,只是沾满了灰尘,使得屋外的天空与小城的巷子与远处相对的阁楼与行人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浸进了无法企极的青灰的梦中。所有的他无法舍弃的家具都被搬进了屋中,还是以往的格局。清洗完灰灰的犹似爬满了臃肿的黄蛾子的窗户玻璃,梅尔森还是把圣典放到原处,他坐进木椅里随手就能翻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依赖他母亲和他父亲给他隐藏在衣服纽扣里的金币生活。

梅耶仍旧做着他相依为命的、不卑不亢的仆人。梅耶身体里的犹若银币相撞的叮咚声没有了,他还以为梅耶自从跟他一起安定下来后,又年轻了几岁。他倒感觉自己更加苍老了,有几次他把蹲着清扫卫生的梅耶当成了木椅;把挪过地方的木椅,又当成了梅耶。“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因此他只好坐进窗前的木椅里,品味着年老的寂静,回想着似曾遥远却又历历在目的往事。就这样他又把自己的年老往前推进了两年。

直到这小城里经历了一场瘟疫,他们得以幸存的午后,一只云雀在远处尖尖的楼顶上鸣啼。梅耶捧住做好了的简陋的午饭走了进来。一如往常,在他吃饭的时刻,梅耶坐到床上无所事事地在他屋间瞅来瞅去,这是梅耶等待他吃午饭和收拾碗筷之间的时光里,惯常的行为。昨日的午餐有些淡了,今日的午餐倒有些浓了。眉毛都变白了的梅耶近日里老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

“梅耶,你看你!”

梅耶拧过头来,或许是他脸部的肌肉松弛了,他一张嘴巴,安在他上颌的假牙会掉到下颌的假牙上,梅耶用他像是还很年轻的舌头,把他掉下去的假牙顶上去。梅耶眨着白眉毛的眼睛看他,梅耶有了一种既想飘起来,又不得不落下去的目光。梅尔森却看到了隐在梅耶身体里的魔鬼。梅尔森愣了愣,像有一种纤细的冰凉侵袭了他。他看见梅耶的眼睛泛出的红绿相糅的目光,这种目光沉甸甸的,怎么能够飞起。梅耶的灵魂已在挣扎,梅耶的身体尚且无知。他放下了碗筷。 他说:

“梅耶,你看你。”

这一次,他不是随意而无所用心的。他有意地指了指窗台旁椭圆的明镜。梅耶就住明境,往明镜的深处瞅了瞅自己,竟然愣怔地呆站在了那里。这夜梅耶没有睡去。梅尔森很晚才睡去,他是在梅耶身体里忽然骤起的叮咚声,和屋中木床的吱呀声里睡去的。从梅耶身体里骤起的叮咚声来推断,梅耶似乎一下子又年老了十岁。

第二天下雨了,梅耶很早就起来,他咚咚敲开了梅尔森的门扉,悲哀不已地将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币放到他的床头上。

“梅尔森,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欺骗你。这些银币都是我从卖掉的马匹和马车和日常用度的金币中偷偷儿给我攒下来的。梅尔森,我那身上的叮咚声不是风吹我骨头的声音,是我把偷偷占为己有的钱币藏在了怀中。梅尔森,我原以为我会比你活得长久,我原想在你故去,或者在离你而去后也做一回主人。没想到我就要死了……”

梅耶嘤嘤地哭泣,他的假牙都掉到了地上。梅尔森穿好了衣物,抚了抚他疲累的额头,梅尔森说。“梅耶不必懊悔,在魔鬼拽走你以前,在魔鬼拽走你以后,你一直都是个忠实的仆人。”

11

吃过早饭,梅耶的双手就有些僵直了,他眼中红绿相糅的光焰将梅尔森放于他床头的玻璃杯中的水只盯了一眼,明亮的水杯中的水,就结成雾状的冰。梅尔森静静地坐在窗前,在回想往事的余暇里,又回想起他的圣典。

“要接受不义者,对你的忏悔;别让他带着懊恼的结,进入不义者的牢狱。”

“贪悭者总在缩短着自己的天命,因为他的心没有一刻不在召唤着魔鬼,那魔鬼必附他身。”

“至善者跟义士,在邪淫、偷盗、杀害、欺妄、虚伪、贪悭的城中,必生出天鹅的翅膀,于其死生的日子必飞往天国;圣洁的天使会化成白色的天鹅,来接走他的姊妹,这是天国给予大城的启示。”

雨落到远处的田地,落上灰灰的屋顶,落到高高的树叶上,落到一只摇翅而过的鸟的脊背,落到蓝的坟堆,落到一支刚刚长出地皮的小草,落入巷子,落上深蓝色的雨伞,及浅浅的蜿蜒而动的雨水上,落进窗台的一盆紫花里,落上窗户,打上玻璃,毕毕剥剥地破碎了。梅尔森静默地坐窗前,坐木椅里。整整一个上午,他在回忆起他圣典的同时,又回想起了他自己。

“我能算是一个义士吗?我到此心中都在充满着不安、慌乱、幻想和迷茫。我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宁静,获得过我理想的生活,我依然在找寻,依然在懊悔和惋惜中挣扎。试想想,我都把曾算得上如金般珍贵、如珠玉般美好的时光都用来做了什么?

我能算是一个义人吗?我曾在我十分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想害死我同胞的弟弟,我知道他也想害死我,是因为我祖父、我父亲余留下来的这份浩大的产业。长达十多年的时间我们都在给彼此下套,又同时在彼此设防,我曾恶狠狠地想到,老天怎么不除掉他,或者让我把他处死。后来他死于一场怕见阳光的疾病。(可有人说他还活着,他不得不把自己关进幽暗的山洞,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出来。其实他已经死掉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只是我们夜晚见到的,是他被遗弃到荒山的鬼魂。)

我能算一个义者吗?我曾在我年轻的时候背对我的妻子,用花言巧语、用欺骗的手段或用无数的金钱去跟别的女人通奸。我的儿子死于当时最为流行的黑热病,他在死掉以前肚皮子肿胀得就跟一颗紧绷的大南瓜似的,我都没能顾得上管他,那年他仅有六岁;我更是荒废了我的妻子,我竟然会做出只有畜生才有的行径,我无法忍受她的哭哭啼啼,我命令我家的马夫用一辆马车把她拉出去改嫁。那马夫将她拉出,我那曾经豪奢的大宅子以后,就永远的没再回来。‘富人们你们当惊惕,环绕在你们左右的并非是义者,而是不义者。义者不会借你们暗淡的光照亮自己,他们本来就跟日月同辉。可能是马夫收养了她,可能是她嫁给了别人。后来我收下了我的骨肉梅耶,那是一个圣洁的女人所生,可我嫌弃她曾有过不贞洁的名声,而将她逐出家门。

现在我年老了,我还能算是一个义人吗?我除了没有害人的心思以外,我还梦想着能与我的前妻相聚,因为我曾勾引过人妻;我曾对善者和不善者行过欺骗,曾为了满足我的贪悭,将仆人们当作牲畜一样地使唤。

噢!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可这会儿我不得不提及。那就是我急于得到我父亲的全部财产,我白天去讨好我仁慈的父亲,到了夜晚我却盼他早死或暴死……

事实上死亡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外,只要它哪一天乐意,它就会轻轻推开屋门,走进屋来,往我苍老得已是没了多少头发的颅顶拍拍,将我带走。总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曾极力地克制过我的欲望,可是每一次我都是被欲望的洪流打败或击溃。一直以来,我都想做一个义士,可我都没能做成。唉!‘如果你是恶的河流里的一条鱼,你的肚子里怎能不灌满恶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你是恶的河流里一条鱼……。”

12

想到这里,梅尔森竟悄然无知地站起了身,打开了被雨水刷拭得分外明净的窗户,点点滴滴椭圆或圆溜溜的雨珠子随即打进窗里,打上梅尔森的秃秃的脑颅,和皱巴巴的面孔。湿冷的风也扑进了,他打了个冷噤,许久都没有嗅闻到雨日里甜丝丝的又掺杂了泥土味,跟树叶子味的空气了。他转过身来,颤颤巍巍地抱起他的圣典往前倾住身子,把它放上外边沾满了雨水的窄窄的窗台。他口中喃喃地念叨。

“我一直没有否定过天国,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能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是恶的河流里的一条鱼,你的肚腹里怎么不灌满恶水。是啊,是啊!”

听那嗦嗦的冷雨,静默了一瞬。梅尔森整个前倾的身躯往前探了探,他是想看看楼下的巷子里有没有人。是由于冷雨的缘故,阁楼下的巷子里空空寂寂的。他又往远处看了看,铅灰色的云朵压在了高楼的楼顶和略显憔悴的树梢上。圆啾啾的雨珠子,完全打湿了他脑袋,他把头和身子又完全缩进来,而他滞后的即将离开窗外的手却轻轻一推,黑皮的老旧的圣典在湿淋淋的窗沿翻了一下,落下去,落下去,那发黄的纸页散乱着飘扬得到处都是。

这一回梅尔森并没有坐进他寂灭般的木椅,而是躬住他年老的要比梅耶老出许多的身躯,走出了他静悄悄的屋子 ,到隔壁的梅耶那儿去。

梅耶的屋门虚掩着,梅耶的双足已有些僵硬了。梅耶睡在带抽斗的收拾得分外柔软的床上。梅耶眼里红绿相糅的火焰更冰凉了些。他轻轻叫了一声梅耶:

“梅耶。”

梅耶皱皱他疼痛的白眉毛问他:

“是什么时候了?”

他说:“是往常吃午饭的时候了。”

他说:“梅耶你就好好躺着,就让我今天给你做一回仆人吧!”

梅耶咧住嘴笑了笑。魔鬼在梅耶的身体里正不住地敲碎他的骨头,梅耶能够听到他的骨头被砸碎的声音。梅耶说:

“雨还在下吗?”

“还在下。”

明天,梅耶就要死了。可雨还没有停息的意思。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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