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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荣散文两篇

2014-03-25李汉荣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月亮

李汉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读者》杂志签约作家。多篇散文和诗歌入选全国及上海市、山东省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语文教科书。出版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等,《驶向星空》曾获陕西省作协505文学奖最佳诗集奖。散文作品自1997年以来连续十六年入选全国年度选本。汉中市作协主席。

一篇文章的开头

天一亮,我就坐在一叠稿纸面前。我尽量坐得端正、舒展,想写出一些端正、舒展的句子,当然,最好能写出一些有意味的句子。

(也许有人问:哥们,都啥年头了?你不坐在电脑面前,或坐在手机手上,却坐在古旧的纸面前,你是个老朽啊。

我得赶紧做点解释,我嘛,老是有点老,朽倒未必,我是老而未朽。我没有坐在电脑面前,也没有坐在手机手上,并非对电脑和手机有多大仇恨,只是想离开它一两天,暂时逃离数字化和电子幽灵的控制,暂时逃离海量信息的围追堵截。这会儿,我就逃到纸上,在这古老的岸上,喘息和放松一下疲惫的心魂,也让在键盘上终日终年以光速疲于奔命的亲爱的汉字们喘息和放松一下,让它们从容地叙述和表达。在一笔一画的书写中,我带着体温和心跳的手,会仔细抚摸那些点横竖撇捺,仔细抚摸每一个字的血肉和情感肌理,这些古老文字——这些古老精灵身上和灵眸里蕴藏的夜色、月光、泉韵、海水、眼泪和暖意,也许会渐渐苏醒过来,来到我的面前,缓慢地、安静地、深沉地,说出我渐渐也变得缓慢下来、安静下来、深沉下来的内心,也许,一些有意味的隽永句子,会出现在期待已久的纸上。)

昨夜下过雨,心情难免有些潮湿,我担心文字里会浸入过多的水分,为此,我把窗子打开,让大剂量的阳光晾晒我的感觉和思绪。

但是,情况却不是很妙,连续几次开头,都不让人满意。那些怯生生的字们,在纸上显得坐卧不宁,好像不认识我,好像害怕这脸色苍白的纸。

第一次开头太生硬,我涂掉了;第二次开头太肤浅,我涂掉了;第三次开头太激烈,我涂掉了;第四次开头太油滑,我涂掉了;第五次开头太矫情,我涂掉了;第六次开头太温吞,我涂掉了。

当——当——当,报时钟响了十二下,一个上午都被涂掉了,我的文章还没有开头。

我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杯牛奶,权当午餐。我对自己说:大半天了,事情没干一件,纸上颗粒无收,有这点吃的,对你这无用的家伙,已经算优待了。

吃着饼干,喝着牛奶,我想起原野上饮着露水,也不得不饮着农药和化肥,那些寂寞生长的庄稼们,以及那嚼着干草反刍的牛们,它们的一天,或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次艰难的开头?

我揉了揉太阳穴,以缓解我的疲倦和头痛。身体的穴位伸手可触,而谁能准确地找到语言的穴位呢?同志们,朋友们,写作,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呀。

我有些颓唐地重新回到纸面前,像一个深情的失恋者,继续着纯真的初恋。我开始第七次为文章开头。

刚写了几个字,感觉不错,感觉自己期待的那种感觉找回来了。羞怯、拘谨的文字似乎已认识了我,对我有了好感,大方地来到我的面前,开始与我交换心情,愿意表达我的那些不太好表达的感觉和思想。

忽然,一只苍蝇破门而入,像一艘航空母舰,停泊在刚刚涨潮的纸上。我刚起锚的灵感和文思,被它压碎,顷刻沉入海底。

几乎在同时,在书房靠南的墙壁上,一只来历不明的瓢虫,瘦小,疲惫,却依然身着华美高贵的服装——那是公元前的颜色和款式,它一直坚持它古老的风度和风骨,坚持对泥土、原野、植物、露珠的依恋,拒绝水泥化、机械化、格式化的现代生活。它或许是被昨夜的一阵狂风空投在这没有泥土、露水和绿叶的城市悬空高楼?它缓慢地、艰难地、显然是没有方向地移动着,它也许又饿又渴,快要死了。虽然,我的书架上站满了孔子、庄子、释迦牟尼、陶渊明、杜甫、曹雪芹、托尔斯泰、阿尔伯特.施维泽、史铁生等圣贤、智者、仁者和生命伦理主义者,但是,他们此时都不能帮助它,不能为它提供一块泥土、一片草地、一颗露珠,为这濒死的小小生灵提供一顿救命午餐。

那瓢虫,缓慢地,朝着枯坐于一叠稿纸上的我,移动过来了。它是认识我吗?我小时候是经常见它,还与它做过有趣的游戏,莫非它还认得我?儿时的朋友遇到难处,好不容易找到我,我该怎么帮一下它呢?

唉,一只苍蝇下榻于我刚刚苏醒的纸上,令我有点气恼;而一只被命运飓风戏弄抛掷的饥渴瓢虫,远道而来求我帮助,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空怀一腔悲悯,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

我是个生命的同情者,信奉“众生平等”的生命伦理,不轻易杀生。而且,我内心是亲近并认同着“慈航普度,同体大悲”的佛的教诲,我怜悯万物的艰辛,我同情这个世界的悲苦,一只苍蝇与我见面于苍茫纸上,一只瓢虫求救于无常路上,它们觅食,我觅诗,都忙着,都为着安顿卑微的身心。我与它们见面,也是万古仅有一次的相遇。尽管,苍蝇令我有些气恼,然而,我与它,谁也没犯着谁。我扬了扬手,请苍蝇出去。我多少懂得一点生态学的道理,苍蝇属于昆虫类,在自然界,负责对有机物进行分解(包括我们自己去世后,也会有几只苍蝇及时赶来,瞻仰、缭绕并惜别我们的遗体)。如果世上没有苍蝇,很可能我们还要发明出苍蝇来,不然,分解垃圾、处理腐物的琐碎工作谁来干?何况,蜘蛛、蜥蜴等就是以苍蝇为它们的一部分食物的,没了苍蝇,它们吃什么?饿死它们?让它们濒临灭绝,成为自然界的国宝熊猫?包括鸟儿,常常也要吃点苍蝇,那引发我们浪漫情思的天上飞翔的鸟影,它们的食物并非都在天上,多一半是在藏污纳垢的地上。苍蝇携带病毒,自己却并不中毒,病菌就是它的食物之一,这是造物者的精巧设计。它的闯入并不是对我写下的文字发生了兴趣,也不是故意干扰我的表达,它只是在从事大自然分配给它的日常作业,沿途巡视、检查病菌分布、发育和繁衍的情况,并督促菌群的持续繁荣和升级。总之,它与我短暂的相会,乃是天意,是一次无关善恶的不期而遇。

虽然如此,我也不可能为一只带菌作业的苍蝇保存它巡游的旧址。我将它强行下榻的这页纸撕碎,连同那被中断的第七次开头,扔进了废纸篓。

我叹息一声,这个废纸篓里,已埋葬了我的大半天时间,埋葬了我今天邂逅的多半个宇宙。

处置了苍蝇。而那只瓢虫,它仍在艰难地向我移动。我童年的朋友,你落难了,你来找我了,我怎么帮助你呢?

书架上的圣贤们,不能为它解渴;屋子里的家用电器们,不能为它充饥。但是,我绝不能对老朋友见死不救,何况,它是我珍藏在记忆里的童年朋友。

我请它坐在一页纸上,两只手小心捧着,乘电梯下了楼。它是第一次乘电梯吧?它紧张、恐惧地蜷缩着身子。我仔细端详它,我的朋友,即使落难至如此绝境,依然保持着大自然尊贵的风度,它身上那华美的七颗彩色星星,一粒没少,安静地闪烁着公元前的星光,勾起我对古老大地、草木山河的无限思念。

我把它放在高楼林立的小区绿化带的一小片花园里。临别时,我向它鞠了一躬,依依话别:老朋友,再见啦,祝你平安。

然后我上楼,重新返回到那一叠等待着的纸上。

多半天了,多半天了。多半天,我要是登山,巴山最高的主峰也快登顶了;我要是走路,至少走到四十华里之外的白沙河了;我要是坐飞机旅行,也快看到机翼下俄罗斯那辽阔忧郁的白桦林了;我要是回老家陪我妈拉家常,暖暖和和的家常话已装满我妈的针线篮了;我要是帮老乡插秧,至少半亩水田也被我的手指染绿了;我要是去拾荒,废书废报破铜烂铁也该快装满三轮车了,卖给废品站,不仅补贴家用,也为资源循环使用做出了一点贡献;我要是去帮助山里孩子们识字,至少教他们认识几十个字了。

可是,多半天过去了,白纸上,我还没有种上一粒字。

多半天,我一文不名。

终于,好不容易,在一阵鸽哨声里,我写下了第八次开头。鸽哨来自包裹在城市上空的那一大团灰云,那么,这个开头,也多少带点云水烟岚的飘逸和高远了。然而,且慢,再想想,这样开头,似乎又显得太缥缈了。我无法把复杂的、不无沉重的生命体验,转移到虚幻的、不知所云的云端。何况,灰云里的鸽子,它一边飞行,一边与雾霾肉搏,它还是云游于烟岚云水中的歌者吗?那一大团灰云,可不是唐诗里的烟岚云水,那是时代的雾霾和废气,那是从人性里放出的二氧化碳。那看不见的鸽子,它很可能一点儿也不飘逸,半点儿也不悠然,它小小的肺叶,积压着整整一个时代的尘埃和忧郁,它那受伤的羽毛,在我们不能抵达的高处,分担着我们灵魂的压力,并试图努力擦拭出祖先的天色。多么可敬的鸟儿啊,然而,此刻,也许随着貌似悠扬的旋律,它那疲惫的翅膀,正在滴着血战栗,有几片带血的羽毛正从云中坠落。

于是,这虚浮的开头,我又涂掉了。

那么,就以稍稍带一点幽默的叙述开头吧?你无法改变你置身其中的境遇,何妨逗它一乐,幽它一默。幽默,是有保留的宽恕,是彻悟之后含着泪水的宽阔的笑。即使一个聆听了永恒叮咛的人,他也并不能移民永恒,不可能在永恒里落户定居。他必须走在尘土飞扬的现世的路上,同时又惦念着永恒。幽默,就是以永恒之眼,看见了现世的破绽,并宽容那无法避免的破绽。难道我们自身,不就是命运的一个小小破绽?

写了好几个字,幽默还没有降临,我发现我缺少幽默的天赋。据说“幽默是智慧饱和之后产生的智慧外溢现象”,而我的智慧不够,“智慧不够却勉强幽默只会导致滑稽”。于是,我与我有限的智慧商量,请那不多的幽默出场一会儿,为被困的语言解个围,为打着哈欠等待了多半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白纸提个神。来吧,幽默,来此逗留片刻,援助我受困的缪斯吧。

我继续努力开头。

这时,手机响了,短信。大学教书的朋友发来的,告知,他的两位朋友,教哲学的教授和教逻辑的博导,患了严重抑郁症,一个已经跳楼自杀,另一个有明显精神分裂迹象。并提醒,多保重,想开些,云云。

心里颤了几下,我低下头,向着朋友的北方,默祷。

哲学教授患抑郁症,这比较符合哲学沉思的品格和忧郁的天性。而教逻辑的患抑郁症,却不太符合逻辑。

但是,又一想,患或不患什么病,并不由专业决定,也不取决于教务处的课程安排。哲学可以治病,也可以致病。疾病既不是由逻辑推导出来,也不是由逻辑能排除掉的。病魔和死神,既不研究哲学,也不遵守逻辑,却常常加深哲学的思辨深度,它把我们短暂的生置于永恒的死的背景里进行审视,从而加深了哲学的宿命论色彩;同样,不讲逻辑的病魔和死神,常常使逻辑转入存在的后面,看见逻辑背后深不可测的非逻辑和反逻辑。

这就是说,哲学和逻辑,只能解释疾病和死亡,并不能阻止和取消疾病与死亡,顶多自不量力地取笑一下它们,或者自嘲一番,聊以为自己、为生命减负。

本来想幽默一点的开头是开不成了。朋友的朋友患了抑郁症,一位已经不幸去世,这事不幽默,也不该幽默。在别人的不幸里侥幸取乐,是不仁慈不道德的。

接下来,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开头,都被我涂掉了。

我有点沮丧了。

这时,我对自己说:你虽读了点书,会写几行字,勉强算个所谓的写作者,但本质上是个忠厚、素朴的人,那就别那么讲究,忠厚地写,素朴地说吧,就像夜晚的月亮不声不响小跑着就一趟子来到村庄老家的屋顶;像野地里冬眠的草籽儿,惊蛰的暖风在耳边一嘀咕,梦醒了,一伸懒腰,一脚就踹开了春天虚掩的门,伸出惊喜的嫩绿手指,为原野的绿色巨著,开了个微妙的好头。

好吧,就这么写吧。古人就曾这样教导我们怎样做人和作文:“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

是的。本然。恰好。不多不少,不嗔不躁,不偏不倚,不枝不蔓,恰好最好。

好像有感觉了,我开始落笔。

恰好,此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砰,砰,很节制、很不好意思的韵律。开门,是小区一位见面经常打招呼的熟人,五十几岁,工厂退休师傅。是这样的,他的一位住在城郊的农民亲戚,土地被占,房子强拆,无处居住,只好路边搭棚栖身,拆迁补助费也比别人少一大截,从今无地可耕,还要为以后一家老小的生路犯愁。找人解决,四处碰壁。亲戚让他帮忙,他就想到了我,让我帮写申诉材料。我说我对你这位亲戚很同情,但我真的不懂有关法规,从来没写过申诉材料,勉强当作文写,难免词不达意,无助于事情解决。建议他,在东大街邮局门口,有代写诉状和申诉材料的专门写家,可让人家代写,也花不到多少钱。师傅通情达理,没再勉强,说了些客气话,下楼去了。

地种着种着,忽然就没地了。忽然成了没有职业的所谓城市居民。这个弯转得太快,许多人转晕了。老百姓,不容易呀。

说起来,我也是个无地可耕的人。天天吃饭,一顿都没少吃过,可多少年了,我没种过一苗庄稼,没挖过一寸土,手指上没沾过一滴露水,鞋子里没落过一声蛙鸣。有时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在纸上种庄稼的农夫。羞人,多半天种不上一粒字儿,靠你这农夫,天下颗粒无收,要饿死多少人?

惭愧,惭愧,实在惭愧得很。

我望着空空的纸,上面写满了惭愧,文章,却依然没有开头。

纸渐渐黑了,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立刻点灯,我与那些找不到出路的文字们,烦躁地坐在黑暗里,想着那一次次失败的开头。

我感到我对不起这些被困在黑暗里的诚实的文字们,它们跟着我,我却不能让它们流畅地说话,或优美地讲述。

文字看到了我郁闷的表情和沉重的内心,文字在黑暗中低语着安慰我:没关系的,就让我们在黑夜里坐着吧,我们文字,本来就是黑夜的孩子。是的,我们是在黑夜里点灯、在黑夜里行路、在黑夜里命名的孩子。你抬头看看,当然,城市里已看不到真正的黑夜和真正的星空了,你们的孩子们已不知道“星汉灿烂”的那个“星汉”坐落在哪个宇宙?去吧,你到郊外的山野去看、去仰望吧,你会发现,黑夜的字典,收藏着这么多浩瀚的文字,那是星星么?是的,那是宇宙的甲骨文,那是古老的文字,那也是你们内心永恒的文字。它们一言不发,却说出了一切。

听从文字的暗示和劝说,我心里静了下来。

那就让文字在黑暗里沉思和回忆吧。我离开了纸,走出户外。

城市的灯火十分密集。我想,那每一盏灯,都与一个命运一双手一个开关有关。在光与光重叠交织构成的另一种炫目的黑夜里,多少人开了灯却找不到内心的房间,多少人关了灯却无法进入生命的珍贵深夜。多少人,面对开关,都有过或迟疑或茫然的开头?

缭乱的灯光里,黏腻的霓虹里,有多少人在逃避着或深陷于内心的黑暗,有多少人没能摆脱白昼之狼的追捕。

步行二十多里路,子夜时分,我来到郊外山野。抬起头,果然,我看见了久违的星空,我看见了屈原的星空和荷马的星空,我看见了李白的星空,我看见了奔腾的天河,它滔滔着向南倾斜和倾泻。此刻,天河的斜度,正好对应着我内心的斜度,危险地悬挂在夜的寂静的陡峭处;我的头顶,一颗流星,正在孤独地自焚;一颗人造卫星,似乎正在试图摆脱人类设定的程序锁链,驶向自由的彼岸——最终很可能归于自由的陨灭。更多的星们,仍在永恒的长夜里,默默横渡着永恒。而在似笑非笑的月亮上,在环形山忽明忽暗的幽谷里,那棵古老桂树下,苍老孤独的吴刚,仍握着那柄巨斧,认真砍伐虚无。

徘徊于星空下,我想着我一整个白天的枯坐,想着那一次次失败的开头,我忽然顿悟:在生存的昼夜里,面对苍茫的人世和苍茫的宇宙,我究竟知道什么呢?我究竟明白什么呢?

细想来,我除了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我除了明白我终将消失,我其实并不明白什么。

而一篇破文章被我写得如此吃力,多次开头却仍没有开头,这正好暗示:我对自己内心的领悟和对世界的领悟,其实还远远没有开头。

远去的乡村

1、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们只听见辛弃疾先生在宋朝这样说,我可是踏着蛙歌一路走过来的。我童年的摇篮,少说也被几百万只青蛙摇动过,我妈说,一到夏天我和你外婆就不摇你了,远远近近的青蛙们都卖力地晃悠你,它们的摇篮歌,比我和你外婆唱得还好听哩。听着,听着,你咧起嘴傻笑着,就睡着了。

2、即使你在田野里追赶一只老鼠,也能到达一首诗的附近。离老鼠洞不远,是野草掩护的蛐蛐的琴房,正在演奏诗经里的某个曲调。

3、小时候刚学会走路,在泥土的田埂上摔了多少跤?我趴在地上,哭着,等大人来扶,却看见一些虫儿排着队赶来参观我,还有的趁热研究我掉在地上的眼泪的化学成分。我扑哧一笑,被它们逗乐了。我有那么好玩,值得它们玩吗?于是我静静地趴在地上研究它们。当我爬起来,我已经有了我最原始的昆虫学。原来摔跤,是我和土地举行的见面礼,那意思是说,你必须恭敬地贴紧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启蒙。

现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日子里,你摔一跤试试,你跌得再惨,你把身子趴得再低,也决然看不见任何可爱的生灵,唯一的收获是疼和骨折。

4、稻田与荷田,只隔着一条田埂,他们是一对上千年的老邻居,是芳邻。稻与荷,各自站在各自的水里,猜测着对方的冷暖和心事。他们也暗中喜欢着对方,经常互相交换些小礼物:这边把多出的荷香捧过去,那边就把宽裕的月光沿沟渠送过来,喜欢串门的青蛙也善意地丈量一下双方的水深水浅,背诵一些古老的谚语。秋收后,就有细心的婶子说:这两块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嘛,稻米里有一股荷的香,莲藕里藏着米的香。

5、那时,在野外,在随便一个地方,父亲们尿急了,只需避开人,就在一丛草木或庄稼面前停下,他们随身携带的那股水温三十七度的小型瀑布就奔流了,成为原野上时不时出现的一个小小风景。

他们洒下的这泡尿是好的,是没有谁嫌弃的,是有营养、有德行的,既令天地高兴,也让百物受益。淋着温润的阵雨,田埂上那棵狗尾巴草,坡地里那窝麦苗,感到口渴正准备找水的甲壳虫,都高兴地向他们点头致谢。

今夜,你走在水泥和商业的大街,却为着体内一个卑微问题发愁,转来转去,也没找到父亲那宽厚的泥土和朴实的草木,水泥的森林和塑料的花,都拒绝古老的浇灌。你只好提前准备好五毛钱,购买一个叫作厕所的出口,将它以污水的名义,倾泻给地下管道那奔涌不息的、无用的、污浊的洪流。

6、菜地里的葱一行一行的,排列得很整齐很好看。到了夜晚,它们就把月光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早晨,它们就把露珠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冬天,它们就把雪排列成一行一行。被那些爱写田园诗的秀才们看见了,就学着葱的做法,把文字排列成一行一行。后来,我那种地的父亲看见书上一行一行的字,问我:这写的是什么?为啥不连在一起写呢?多浪费纸啊?我说:这是诗,诗就是一行一行的。我父亲说:原来,你们在纸上学我种葱哩,一行一行的。

7、你听见过豆荚炸裂的声音吗?我多次听过,那是世上最饱满、最幸福、最美好的炸裂。所以,我从来不放什么鞭炮和烟花,那真有点儿虚张声势,一串疑似世界大战即将发生的剧烈爆响之后,除了丢下一地碎纸屑和垃圾等待打扫,别无他物,更无丝毫诗意。那么,我该怎样庆祝我觉得值得庆祝一下的时刻呢?我的秘密方法是:来到一个向阳的山坡,安静地面对一片为着灵魂的丰盈和喜悦而缄默着天真嘴唇的大豆啦、绿豆啦、小豆啦、豌豆啦、红豆啦,听它们那被阳光的一句笑话逗得突然炸响的哔哔啪啪的笑声,那狂喜的、幸福的炸裂!美好的灵感,炸得满地都是。诗,还用得着你去苦思冥想吗?面朝土地,谦恭地低下头来,拾进篮子里的,全是好诗。

8、我至今没去过埃及,但是,我并不觉得有多么遗憾。这辈子去不了埃及,也没什么关系,到埃及,不就是看看金字塔吗?这辈子,我看的金字塔还少吗?在我的故乡,乡亲们年年秋天都要修建大批金字塔,那高高的、金黄的稻草垛,从李家营一直排列到胡家营、黄家营、郭家湾、杨家坪……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的,全是金黄色的金字塔。与供奉法老木乃伊的金字塔不同,乡村的金字塔,有时它用温暖、散发着稻草芳香的洞窟藏匿几对秘密相会的多情男女——它掩护和供奉了乡村羞怯的爱神;有时它则成了童年的乐园,一伙没有听过安徒生童话只会捉迷藏的野孩子,却在这里藏起了自己一生都在回想的童话。乡村的金字塔,几千年来,都供奉着孩子们的欢喜佛和快乐神。我的那尊快乐神,至今还在故乡的某座金字塔里秘密供奉着……

9、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我不识字的父亲,披一身稻花麦香,在阡陌上走了几十年。我以为他只是在琢磨农事,当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他的田亩和更广袤的田亩,被房地产商一夜间全部收购,种植了茂密的钢筋水泥,然后无限期地售卖给再也不分泌露水、不生长蛙歌,仅仅隶属于机械和水泥的荒芜永恒——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识字的父亲,他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他一生都固执地走在一首诗里,他一直在挽救那首有可能要失传的田园诗。

10、乡村寂寞吗?有时候是有一点寂寞。但很快被蛙歌填满了;蛙歌退场,寂寞降临,但很快被及时降临的鸟声填满了;鸟声稀疏,寂寞再度袭击爷爷的日子,但是,更多的蛙歌和鸟声同时降临了,超额填补了这并不严重的寂寞。雨填补云的寂寞,虹填补天空的寂寞,泉填补山的寂寞,鱼填补河的寂寞,燕子填补屋檐的寂寞,布谷填补阳雀短期外出演唱留下的寂寞,狗叫填补夜晚的寂寞,雄鸡扯开嗓子填补黎明的寂寞,母鸡领着小鸡填补院落的寂寞,葫芦藤和丝瓜蔓争着填补窗户的寂寞,牵牛花和指甲花兴高采烈填补篱笆的寂寞,秧苗连夜下水填补麦子归仓后田野的寂寞,大豆执意上山填补蚕豆出嫁带给坡地的寂寞,高粱硬是要扛起红缨枪站在梁上填补晚秋的寂寞,儿子儿媳们和陆续到来的孙子们填补暮年的寂寞……爷爷总是来不及寂寞,就度过了他耕读的一生。于今看来,乡村的那点古老寂寞,只是上苍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为时光留些空白,然后,用天籁、天物、人伦、风情去一一填满。

11、白菜,微胖的身材,欢喜的容颜,那么白净、温存、安分的样子,像一群贤淑的小媳妇,安静地坐在有些凉意的地上,令人心生怜惜。要不是她们已出嫁了,我真想娶一个抱回家。

12、父亲在水田连夜插秧,他倒退着,倒退着,我感觉他好像要退回到很久以前的时光,退回到古代。在夜的那头,恍若远古的那头,他另起一行,倒退着倒退着,又从远古退回到现在。这时候,我才看见,父亲,他就是神农氏的后裔,他手里的绿意,连接着万古岁月,点化了千秋田园。

13、神话时代离我们并不遥远,今夜,神话再现于父亲的田园。我插秧的父亲,他就是神,他用满把新秧和满手星光,重新布置祖先留下的夜晚。我坐在田埂上,仰望着外婆认养的牛郎和织女发愣。当我低下头,熟悉的水田突然显得陌生,我仿佛置身于天国已有多年:啊,满田的秧苗,满田的星光,我那俯身插秧的父亲,他此刻成了宇宙的中心,成了遨游天河的水手,天河的流水,围绕着他纵横蜿蜒,他手上的新秧,染绿了几多天上的宫殿。趁我不注意,我的父亲已把秧苗插到了银河两岸,他谦卑的身影遍布天上人间。

14、父亲要为庄稼拔草。他在机耕路上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无边的玉米林淹没了他。我爬到坡上,寻找父亲,我看不见我的父亲,只听见起伏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笑着。我的父亲,他被茂盛的农历五月藏了起来,此时的玉米林,深如大海,足足有五千年那么深。

这美好的失踪,让我体会到传统农业那种幽深静谧的意境。

15、屋梁上那对燕子,是我的第一任数学老师、音乐老师和常识课老师。我忘不了它们。我至今怀念它们。它们一遍遍教我识数:1234567;它们一遍遍教我识谱:1234567;它们一遍遍告诉我,一星期是七天:1234567。

16、我家的葫芦藤儿,扛着几个葫芦越过院墙,挂在谢婶家窗前;谢婶家丝瓜藤儿,揣着几个丝瓜翻过院墙,挂在我家后门前。在乡下,植物也喜欢串门聊家常,还忘不了随身带点好吃的,请芳邻尝尝鲜。

17、昨夜,我又梦见我在故乡的水井提水,我放下井绳,水桶缓缓下到童年的井里,却怎么也舀不到水。这时,我醒了,再没能返回梦里,而我的记忆,从此就多了一只水桶,永远悬在它的渴里。

18、“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韭菜曾经接待过诗人和他的诗。此时,它们仍认真抄录着杜甫那首著名的五言诗,一字不差,默诵着一千多年前那个深情的夜晚。篱笆那边,犹飘着诗人的青衫。这是父亲的菜园。我不读诗的父亲,一年又一年精耕细作,他也在种植和延续着古国的诗史。

19、念小学二年级的邻居家小女儿英英,坐在门前桃树下读一本连环画,桃花落了她一身,她浑然不觉。她不知道她有多么好看,比那连环画好看多了。我在溪边读了她许久。

20、被老家门前指甲花反复染过的姐姐的指甲,到老了,还保持着那种粉红。哪里的水,再热的水和再冷的水,都冲不掉故乡的颜色。

21、溪水绕小村,二三十户人家,无论识不识字,读不读诗——也许多数都不读诗,甚至有许多乡亲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叫作“诗”的东西。但是,这条小溪路过家家门前,流水淙淙,温柔鸣溅,宛如书童殷勤朗诵着不求甚解的诗句。过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村的乡亲,无论男女老少,说话的口音都好听,天然地合辙押韵,好像受过音韵培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受了溪水的常年熏陶,溪水是他们的美学老师和音韵学教授。原来,他们说话,发的是溪的音,用的是泉的韵。

22、每天早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这样一脉清清眼波,含着一脉盈盈情深。世世代代,日日年年,清早起来,乡亲们,睁开眼,看见的第一瞥眼神,是你,是这大地上保存不多的古老纯情。清早起来,人们第一件事就是与你交换眼神。天长日久,人们的眉目之间,渐渐就蓄入了水波泉韵。假若你曾沿着这清清亮亮溪流走过几回,你就明白了,即使举世混浊,千沟纳污,我的乡亲们,何以仍有那样清澈无邪的眼神。

23、是的,我的乡亲们,每天早晨,睁开眼,推开门,看到的不是冰冷的钢铁,不是呼啸的轮胎,不是带着刀子的眼睛,不是教唆你挖空心思与人搏斗和竞争的市场洪流,不是唯利是图损人利己的市侩哲学……早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这清清眼波,这纯真的注视——这是写就于公元前、深藏乡野而未收入《诗经》的一首古老纯诗——每天,我的乡亲们,都是从这第一瞥透明的注视里,开始每一天的劳作和生活。由此上溯,世世代代,我的祖先们,每一天的人生,每一代的人生,都是这样,睁开眼,推开门,从溪水、泉流里,擦拭眼睛,提取眼神,然后上路,照亮一天,一生……

24、后来,五泉山上的五眼泉渐渐断流,溪水没了源头,也随之断流。环绕小村的那条干枯溪沟,终于被垃圾、塑料、废电池、死猫、污水……填满,时代穿着各种鞋子、戴着各种面具路过这里,向一个去向不明的地方狂奔,并随手抛洒过剩的欲望和过多的秽物。最后,藏污纳垢的溪沟,终被踩平,变成内蕴无穷的古老乡土下面有害物和无机物堆积最多,因而也最可疑的一部分秽土,可供后人考古之用,以研究他们那可敬的先人为何留下如此不可敬的“文物”。后来的人们,再也不知道这里曾长时间蜿蜒过唐诗里的清澈句子,甚至更早的诗经里的句子,曾在这里数百年上千年地荡漾。

好像是一个症候,一个隐喻:五泉山闭上了它的古典之眼和灵性之眼,那曾经透明的眼神,那一代代的人们与之长久交换过的眼神,在我母亲走的前后,也陆续走了……

25、乡村的月亮,一位心地清净、平和爽快的好朋友,只需要一点清水的示意,几颗露珠的邀请,月亮,就立即高高兴兴从天上走下来,与你左右相随,通宵夜话,细说田头庄稼、墙头冷暖、心头忧乐。为此,乡村几千年来,都准备了足够多的水,河水、溪水、泉水、水田、水渠、水塘、水池、水湾、水潭、水井、水桶、水缸、水瓢……数不清的水里,居住着数不清的月亮。

26、我粗略估计,在我的故乡,在清水荡漾的夜晚,每个乡亲,至少平均拥有四五十个月亮。你看,就是我们家厨房靠窗的水缸里,屋后那个荷田里,门前那条小溪里,父亲放在菜园边的那个水桶里,就款待着好多个月亮。

27、父亲有时哄我,他对我这个还没上小学的好奇傻小孩说:你爹我最喜欢在有月亮的夜晚挑水,挑回来多少水,就挑回多少月光。娃娃你看,天上的月亮对咱真好,水缸都快满了,月亮还要走进窗子,在缸里再添加一些月光,他生怕咱家的月光不够用。娃娃,过些年长大了,你也要勤快挑水哦,多挑回些月光,日子就过得亮堂。

28、那一年,我妈进城来我家帮忙带我们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住了三个多月,尽心尽力,孩子对她比我们还亲。我妈的心情基本是愉快的。但我也感到她似乎有些郁闷,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是否我们待她老人家不周到呢?

我试探着问我妈。我妈说,说有啥吧,其实也没啥,有也不能怪你们。

我赶紧问:是啥呢?妈你说说,我们尽量解决。

我妈说,两个多月了,我抬头低头也没看到一个像样的月亮。你知道,你妈看不懂书,也不爱看电视,也不会钻进那个啥子互联网里去找不认识的人搭讪。妈这辈子就喜欢听听鸟叫,望望山色,看看月亮。可是呢,在这里两个多月了,咋也看不见老家那个月亮了。抬头看吧,灰蒙蒙的,月亮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病怏怏的。低头看吧,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找到月亮,这么大的一个城,连个收养月亮的清水塘都没有。哪像在村里,房前屋后、田间地畔全是眉清目秀的月亮,你爹挑一担井水回来,也挑回两个水灵灵的月亮。

妈说的,真还是个问题。城市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清水、没有月亮的生活,进了城的月亮,也因为没有清水收养和滋润,已经变得面目憔悴,病病怏怏。虽然这事不能怪我们,但是,妈既然说出来了,我们也得想点办法,对妈有个交代。

当天,我想了一个笨办法,黄昏,我提前在阳台上放一个盛满自来水的大脸盆,月亮路过的时候,我把妈叫到阳台上,妈,你看,老家的月亮来看你了。我妈低头看了许久,说,看见了,像是老家那个月亮,比我在家时瘦了,气色也不太好,不过好歹总算看到了他在水里的模样。只是,这点水浅了些,怕留不住人家。

我妈说的也是,真的,月亮在脸盆里逗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这点水,是养不住月亮的。

但是,我妈每晚都在阳台上站一会儿,在一盆清水里,看看从老家赶来的月亮。

对我来说,也算是对我妈尽了点心意:用一点清水,款待从故乡赶来的月亮,为她老人家寂寞的心里,增添一些慰藉和清亮。

29、乡村的月亮,虽然也有愁苦憔悴的时候,但被遍地的清水夜夜邀请、挽留和保养,总是白白净净、雍容端庄的时候居多。有时,像村里那些发育很好的刚过门的媳妇,我们村的月亮,还显得有点胖。有一次,我妈望着白白胖胖的月亮猜测许久,说,那月亮神,怕是有身孕了吧?

30、被故乡那汪水井抱在怀里奶大的月亮,那个眉清目秀的月亮,据说已进城了。今夜,我看见它了,它伏在我家阳台防盗铁栏上,面目憔悴,神色慌张,它说它很渴,很孤单,它说它迷路了,它要我带它回到母亲的村庄。

31、我小时候放过牛,拾过牛粪,这段经历使我对牛深怀尊敬和感激之情,对牛粪也有着特殊的好感。牛粪不仅不臭,还有着淡淡的草的余香,这说明牛是一种多么干净忠厚的生灵,除了将一切奉献,它不制造多余的秽物。记得那年,父亲用我拾回的牛粪,做了小麦和白菜的底肥,收成还真不错。牛的气息,经由庄稼和蔬菜的转换,变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确信,在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有一头牛,正在我身体的某个沟壑,缓步走过。

32、牛一直在帮助着我们。我们怜悯牛,却又无法也不能真正帮助或改变牛的苦命,还常常有意无意伤害着牛。但是,忠厚的牛不懂得仇恨和报复,牛始终帮助着我们,即使死了,粉身碎骨了,也仍然在成全着我们。我穿着皮鞋,一头牛忍辱负重驭着我走在路上,再难走的路都是它领着我一步步抵达。我系着皮带,一头牛走远了,它的一部分留了下来,默默地、谨慎地守着我的腰部,维持着我们道德上的优越和身体的自尊。

33、我曾经骑在黄牛背上看故乡的日落。时至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我在任何地方看落日,都觉得唯有童年的那个落日最圆,落得最慢,落下去的弧线也最好看、最有诗意——那是沿着一头牛脊背的弧度落下去的温柔弧线。

34、我骑在牛背上,走在故乡原野,一只紫色燕子降落在我八岁的肩上——它误以为我是牛背上刚刚生长出来的春天的一株小柳树(而我是熟悉并喜欢它的,它是我家屋梁上的燕子)。我静静地接受它温柔的站立。这美丽的邂逅,使它在我肩上站立达一分钟之久。那短暂的一分钟,是我比许多人的一生里多出的奇异的、不可思议的一分钟。即使我的一生都是暗淡的,但有了这最天真、最纯洁、最美好的一分钟,我的生命依然值得肯定,因为,曾经,有一分钟,我的生命完全变成了一首诗。

35、在我不认识几条路的时候,我放牛,我跟着牛走,牛准确地领我到达青草最茂密的山梁。牛吃草,我就站在高高的山上遥望故乡。后来,我离开了牛,离开了故乡,我再也没有到过那座山冈——此刻,透过城市的雾霭,穿越岁月的失地,我久久仰望我的童年和我的牛——我看见,他们还站在当年的山冈,久久眺望着我,眺望着他们的后来。

36、我曾经用大人的鞭子打过牛,在布满伤痕的牛身上,我又制造了细小的红肿。那痛上的痛,引起一头牛的战栗和它对一个小孩的吃惊。那一刻,我多多少少加剧了世界的痛感。但是,忠厚的牛很快原谅了我,与我和好如初。后来,这头可怜的牛老了,不能拉犁了,人们杀死了它,我们就吃掉了那头老去的牛的最后一点肉,包括它的肉里藏着的那些痛,都被我们吃掉了。似乎,我和一头牛的关系早已了结了,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我心里仍深藏着对一头牛的一份愧疚——那头牛,它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而我,却是实实在在对不起它。

37、我觉得牛唯一的缺点是不太讲卫生,走到哪里都要在地上拉些或稠或稀的牛粪,就像我长大后看见有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写上“到此一游”以示留念,我曾建议牛改掉这个缺点。但是,后来我明白了,那不但不是牛的缺点,实在是牛的优点和美德:牛不愿意将珍贵的牛粪固定存放在一个地方——在牛的心里,它一定认为它到处吃了那么多可口芳香的青草,才酿造了肚子里的这些宝贝,它既不能私藏,也不能浪费,它要均匀地返还给它曾吃过草的一切地方,让它们都变得肥沃,多生些草木,多开些花朵,多长些庄稼,算是它对吃过草的地方的报偿。

38、当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旅行,看见这里的商店也在买着我家乡出产的“巴山美味牛肉干”,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涌起难以名状的心绪。也许,我的乡亲们放的那些牛,我小时候放过的那些牛的后代,说不定,就装在这些密封的塑料袋子里。一头头牛,它们生前足不出山,死后却驰骋万里,以“美味”的方式,改变着人们的口感,并深入他们的身体。牛在死后得以漫游天下,这是不幸的牛比人幸运的地方:人死了,立即埋进土里,彻底消失;牛死了,却漫游四方,被万人分享。假若“万物有灵”这古老的信仰是真的,那么,牛的灵魂已遍布天下,驻扎在所有人的身上。

39、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牛,不知牛的忠厚和辛劳,也根本想象不出牛那诚实悲苦的眼睛。我们只见过牛皮鞋、牛皮带、牛奶、牛肉干。我们只是在消费牛的制品。我们没见过大自然,没见过牛,没见过真正的生灵,也从没有被生灵身上透露的生命境遇所触动,从而深化对生命的理解和同情。牛到达我们的时候,早已被冰冷的制造业和商业剔除了一切自然和生命的内涵和气息,而仅仅是一件精致商品,被购买被消费。现代商业和消费主义彻底斩断了人和自然的原始联系,人与万物之间丰富的生命关联和精神关联没有了,仅剩下:消费。

40、记忆里,我家老屋门前,菜园边上,磨刀石的位置是固定的,也许是祖父甚至祖父的祖父在世的时候,就确定了这个位置——这个比神坛还要庄重的位置。先人们手中的菜刀、镰刀、锄头、镢头,都被一一打磨出谨慎温和的锋芒,切割着生活的细节,刨挖着土地的情意。石头的粉末伴着铁器的粉末,一茬茬融入泥土,先人们也一茬茬融入泥土。而新换的磨刀石,仍岿然屹立于那个敦厚的位置,磨砺不断降临的日子。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我们家那最后一块青灰色磨刀石,它是父亲从河对岸高高的磨山坡上背回来的。忠实的石头,它忠实于生活的邀请,它笃定于泥土的磁场,它厮守在一个古老家族的堂屋前,直到这个家族不得不随着岁月的激流逐渐解体,它才哽咽着磨完父亲生前的最后一把镰刀,磨完父亲手里的最后一点月光,突然消失,不知所终……

41、天气预报后天有雨,赶明天要割完麦子。放学后与乡亲连夜割麦,割到半夜,镰刀钝了,我跑回家磨镰刀。我用力磨了一阵子,停下,举起镰刀,借着星光用右手食指试试刃口,不错,挺锋利的。我凌空挥了一下镰刀,顿时伐落了一地星光。抬头,猛然看见棱角分明的北斗,冷冷地悬在磨刀石上方,好像也在磨着什么。心里咯噔颤了一下,因要赶紧下田割麦,来不及多想别的。那硕大古怪的北斗,却悬在了记忆里,灿然冷然。

此时忽然想起上中学时的那个夏夜,那个状如不规则磨刀石的古怪北斗,想起那夜与我一起割麦子的父亲、母亲、谢婶、杨保元爷爷、杨自民叔叔、卢明忠叔叔、李正文堂哥、苏芳兰堂嫂……都早已谢世,那个夏夜里,在广袤大地上磨镰、割麦、劳作的无数人们,许多都已谢世,不禁愕然,抬头看一眼北斗,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久久颤着。

42、雨后,青山如洗,天空凝碧,远远看去,原野上的那个人,刚刚从古代走过来。

所有人家都新换了屋顶,老房子却老得那么新。

这时候的炊烟是笔直上升的,要到天上去走一回亲戚。

43、你沿着任何一条田埂走过去,都能碰见陶渊明。我父亲,云娃他爹,卢明忠叔,李正文堂兄,都是布衣素衫的陶渊明,一辈子隐居乡野,躬耕垄亩,伺弄着田园之诗。

44、你想看唐朝的青山吗?请来我老家吧,一窗青黛,万壑溪唱,数点鸟影,一条虹,刚从李白头顶飘过来,正要把那翠峰碧峦,装订成一卷唐诗。

45、雨后,远山那么嫩,那么蓝,你不忍心多看,怕被看化了;你又忍不住多看,远山那么嫩,那么蓝,你怕它真的化了。你怕以后再看不见这么嫩、这么蓝的山。

46、其实,永恒并不遥远,永恒就是对岸青山,我种庄稼的乡亲们,也并非没有永恒意识。在田间地畔,他们手握锄头,或脚踩犁耙,伺弄四季庄稼,砸下万颗汗珠,累了,就一手捶捶腰背,一手搭起凉棚,静静地看看远山,是休息,也生起片刻哲人之思。这时,他们看见了,那重重叠叠的青山,恍若世世代代的祖先,静静站着注视他们,这一站就是多少多少万年!而在青山之上,更有那盘古的苍穹,将无边汹涌的蔚蓝,向此时此刻的人世,向他们,不停地倾泻、浇灌(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已被染成了淡蓝色,上苍正在静观这幅画)。于是他们隐隐感到,他们,以及他们此刻的劳作,正被那叫作“万古”的永恒,悄悄收藏或默默遗忘……

我忘不了我那不识字的父亲,有一次,秋收后,他靠在新垒起的稻草垛旁,定定地望远山,他望得出神,他一脸沧桑和迷惑,他的魂灵好像已随时间出走好远。他突然对我这个中学生说:娃,我觉得,人,好小啊,在山的眼里,怕只是一点草絮絮飘过吧,你们书上是咋说人呢?

47、我在故乡老屋前,推开门就看见,一列列穿戴整齐、青衣飘飘的高个子青山,从远处朝我快步走来。这是我那远去的祖先,想起了还没顾得向我交代的一件重要事情,就突然折回身,要亲口对我交代。当他们远远看见我,却一时忘记该对我说些什么,就愣怔在那里了。我也愣怔着,凝视着愣怔的祖先。

整整一个下午,面对青山,我都在想:他们,我的祖先们若是开口说话,会对我说些什么?

48、柳儿、迎春、栀子、桂花、春兰、梨花、百合、草莓、木槿、薄荷、橘儿、莲花、小菊、水仙、玉兰、藿香、苜蓿……你走在村庄里,叫着花木的名字,却听见满村的姑娘都在回答你。记住,我们这里的女孩儿,和大自然同名同姓。你随便喊一棵花木的名字,就喊来一个温柔的姑娘。

49、沿着田埂走来,车前草一路小跑着,捧着露珠和微苦的清香,来到我家院子,眼看就要爬上堂屋台阶——正在院子里缝衣的我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殷勤上门来探望她的,还是她小时候结识的车前草,还是那么嫩、那么清秀,而她,已经很老了。

50、在院子正中,光线最集中的地方,我妈端坐着,为我们做鞋、做枕头、缝补衣裳。此时,宇宙那明亮仁慈的光线,从光年之外赶来,空投在一个小小的院子,灌注进一个小小的针眼。每一个针脚里,都注满村庄正午的深蓝。我终于明白:我们贴身的衣服里,织进去的不只是母亲密集的眼神,还有来自光年之外上苍的眼神。

51、我不必用光年之类的貌似深奥的科技知识为难和迷惑我的母亲。其实,母亲交织着期待和忧郁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屋顶之上祖先的苍穹,正以她所不理解的光速,穿越尘世飞抵遥远的星河。我的母亲没有什么值得示人的学问,而破译她深沉忧郁的目光,却成为另一个星球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和精神学家的高深学问。

52、母亲八十多岁的眼神,还保持着少女的清澈和纯真。我想了解这其中的缘由。那年,我在回老家养病期间,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读母亲念诵一生的《心经》。同时,每天都在故乡的原野走来走去。在清晨,在黄昏,在百万千万颗露珠的照拂里,在百万千万片绿叶的叮咛里,我的心里,我的眼睛里,哪怕藏匿得很深很隐蔽的细小杂物和灰尘,都逐渐被一一洗净;我身体里的病,也渐渐离我远去。我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无尘无垢,无嗔无痴,甚至有一点“吐气若兰”的意思了,连梦都是清洁的。有一次竟在梦里看见莲花的花瓣上,放着李清照的一句诗。我体会到,一个人若保持身体的洁净、心灵的洁净、眼睛的洁净,保持每一个意识和念想的仁慈和洁净,那么,他将会从生命里领受到怎样单纯而又无比丰富的情意?

我在故乡怀里、在母亲身边养病。病,大约不好意思待在我变得干净、空明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没有了毒素,也即没有了病魔赖以存活的养料,继续待在这里,病魔会感到无趣和饥饿,病魔会被饿死。病,知趣地走了,我却养好了心(后来离开母亲,回城,那病也追进城,又找到了我),我也借此对乡村母亲的心灵成长做了一次“田野考察”。

那么,母亲何以有那样洁净无尘的心,何以有那样洁净无尘的眼神?我想,清晨或黄昏,原野上那无数颗透明露珠,已经给出了一部分答案。我的母亲,她是用一生的时间,念念在兹于心灵的纯洁和修行;她是用一生的田野劳作和行走,与无数颗露珠——与无数颗清澈的天地之眼,交换着眼神。就这样,上苍把最好的露珠,交给母亲保管,露珠渐渐化成了她的瞳仁。这就是我母亲眼神的来历。

53、一个人若很少在露珠(包括具有露珠之透明品质的事物)面前停留,惊讶、感动于那无邪的纯真,并将自己被尘世染脏的身体和心灵拿出来,接受其消毒、清洗和照拂,那么,他的内心和眼神,就少了某种天赐的清澈。一个人若很少将目光投向苍穹的星辰,却总是锁定于欲望的池塘和利益的店铺,那么,他的心域必窄狭,眼神定然就少了某种悠远和深沉。

我的母亲,低头与露珠交换眼神,抬头与星辰交换眼神,俯仰之间,她都在吐纳天地精神。她识字不多却有天趣,因为她心存天真;她阅历不多却胸襟宽阔,因为她到过天庭。原野和天穹,是我母亲的心灵老师。

54、车前草的手里,狗尾巴草的手里,苦菜花的手里,荠荠菜的手里,紫苜蓿的手里,麦苗儿的手里,芹菜的手里,野薄荷的手里,土豆苗的手里,豌豆苗的手里,葫芦蔓的手里,灯芯草的手里,紫云英的手里,蒲公英的手里……都捧着欢喜的露珠,簇拥着,迎候早起的母亲;远远近近的鸟儿,也以清露润过的嗓音,开始了早晨的献诗。走在田野的鸟声里,穿行在露珠的光芒里,母亲竟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一个小小妇人,天地百物却如此看重她,对她施以如此隆重和神圣的礼数,如同庆祝女王登基(其实,大大超过了女王登基仪式,因为,从古至今,上苍未曾给任何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事稼蔷高高在上的女王配送过一颗露珠,那与天地隔绝的森严庙堂和华贵宫殿里,未曾降临过一位天使,连麻雀的影子都从未出现)。

母亲被天地厚爱得不好意思了。惭愧自己竟空着两手,无以面对天地的慷慨和百物的盛情。母亲这样想的时候,她谦卑的心里,就笼罩了对土地的尊敬和对劳作的虔诚。今天早晨,每一粒种子、每一苗稼禾,都将收到母亲的一份疼爱,她那仁慈的手温和呼吸,会改变庄稼的心情和土地的墒情。

我的母亲一生喜欢劳动,她认为,她在地上的劳作,不只种植庄稼伺候日子,也表达着对天地百物的感念。

55、竖的树枝,横的竹条,父亲以简练的方式编辑了古朴的篱笆。很快,从诗经里及时赶来了喇叭花藤,缠绕了农历四月的篱笆。今天下午,我从城里回到老家,一走进院子,就看见,白的蓝的紫的粉红的喇叭花,正兴高采烈地吹奏着菜园的晴空,吹奏着乡村的意境。父亲的篱笆,简单、安详、朴素、生动,在今天下午带我回到古代。

56、小河清且涟兮,一路都在打听,那个村子呢?那些姑娘们呢?那些母亲们呢?那些孩儿们呢?小河绕来绕去、问来问去找我们村子。它终于找到了我们村子,它忽然懂事了,它喜欢上了我们村子,它不愿意再像上游那样冒冒失失走直路奔跑了。一会儿就走出这么清新、美丽的小村,那多么可惜?它想留在我们村子,它想最好能住下来。但是,它怎么可能住下来呢?小河有些急了,这么清新、美丽的小村,它怎么舍得离开呢?小河皱起了眉头,它在村前的庙儿嘴河湾徘徊复徘徊,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住不下来,那就走慢些,再走慢些,绕着村子多绕几个弯儿,绕着小村唱山歌水谣儿;绕着姑娘们洗白她们的手指儿,打湿她们的发辫儿;绕着调皮的孩儿们,让小鲤鱼撞他们的光屁股儿,让黄辣丁啄他们不懂事的脚丫子;绕着母亲们,听她们一边洗衣,一边说些云淡水远的家常话儿;绕着那清秀的月亮和清朗的月宫,把那离乡多年的嫦娥姐姐劝上岸,劝她回小村里落户……

就这样,小河绕着我的小村,把一卷风情画描摹了数百年,让一部田园诗流传了几千里。

57、小河绕村而过,今夜,小河绕着那个归来的游子,他不是喜欢写诗吗?那就绕着他徘徊的身影,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灵感,放映出一叠又一叠意象,且用那一路提炼的水声泉韵,为他的情思、他的诗句押韵!当他从一首水灵灵的诗里抬起头,却突然发现:满河的流水,满河的月光和星星,满河的人间乳汁和天国钻石,都绕着他歌唱和吟哦。一首诗,就这样淹没在另一首诗里,淹没在永恒的天地之诗里了。

于是他知道,在今夜的故乡,在小河身边,诗的里面是诗,诗的外面还是诗。他再也走不出这首意味深长的诗中之诗了。于是,一生一世,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将被这条诗意之河环绕、灌溉和映照。一生一世,他都在这首故园之诗里打捞自己。

58、新婚的桂芳嫂子,说要保持她青春的浪漫,第一次为新郎哥洗衣,她说一定要在月夜里的小河边。她举起柳木棒槌,一下一下捶着洗衣石上新郎的衣服,捶着还有些羞涩和青涩的日子。梆——梆——梆,河湾里响彻一串清越的回声,月亮应声走出水面,游到桂芳嫂子面前。桂芳嫂子看见,那嫦娥,羡慕地看着她,只差一步就上岸了,可差了这一步,那仙女就是上不了岸。桂芳嫂子就把棒槌递过去,要拉她上岸。却一下子碰碎了月亮,满河都是天上的碎片。桂芳嫂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觉得对不起月亮,对不起嫦娥。今夜,在河边,在月下,新婚的桂芳嫂子,我那浪漫的乡间嫂子,她用一根温存的柳木棒槌,试图连接起天上人间,差一点,她就把溺水的月亮扶上岸,就把出走多年的嫦娥领回村庄。

59、斑鸠蹲在我家屋顶上反复说着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呢?是一句古诗?一段格言?一个家训?一首民谣?一声提醒?一种安慰?没有人知道斑鸠在说什么。但是,若是有一天,没有了斑鸠的身影,没有了斑鸠的话语,空空的屋顶上的寂寞,就会蔓延成母亲心里的寂寞。母亲就会问:斑鸠哪去了呢?怎么今天不见了斑鸠呢?母亲一个晚上都会惦挂着斑鸠。直到第二天,斑鸠又在屋顶上出现,母亲就会喜出望外,对着斑鸠亲热地打招呼:喂,斑鸠儿,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昨天是走亲戚去了吧?

我隐约猜到,在母亲心里,斑鸠是出没在高天大野、又怀乡恋土的远房亲戚,斑鸠反复诉说的是天地的一种情愫,是母亲心里那种难以名状的牵挂、感念、温润和安稳的心境。斑鸠以朦胧的语言表达着母亲朦胧的情思。没有了斑鸠的身影和声音,母亲的心里,就会出现大片的空白和恐慌。看见斑鸠,听见斑鸠熟悉的话语,母亲就感到天地完好,日子有趣,心里安稳。

60、有鸟儿降临的屋顶是温暖、吉祥的屋顶。我的母亲,她一生受过许多苦。但是,上苍也给予了她一些补偿:母亲一生虽然缺这缺那,但她居住过的故乡老屋,从来没有短缺过鸟的身影,从来没有短缺过,斑鸠那古老、温和、意味深长的话语。

如今,在我们水泥的城市和钢筋的屋顶,除了密集的电线、电波、尘埃、雾霾和机械的尖叫,我已有许多年未见过斑鸠,也未听见那古意氤氲的话语。我内心的空白和恐慌也与日俱增。

61、一到夜晚,密集的星星站满了村庄的屋顶,站满了祖先也曾无数次仰望过的无边苍穹。头顶,全是公元前的星星,比起孔夫子那夜看见的,一粒也没有丢失,而人世,已过去了千年万载的时光,这样的情景总能唤起“天上千年,人世一瞬”的巨大震惊和提醒。

乡村的孩子爱玩数星星的游戏,这纯真的数学,使他们有了一份与永恒和无限有关的心灵储存,这就是为什么乡村出生的人,或有过乡村经历的人,常常保持着更多的诗意情怀:星空的震撼和洗礼,使他们有了从天上看人世的胸臆和目光,这就有可能化作一种旷远的胸襟和深沉的眼神,那数星星的美好数学,使他们有了一笔数不清也花不完的天文数字——一笔笼罩实用世界的纯粹心灵数学,就变成了笼罩和照耀一生的生命美学和宇宙美学——诗心、慧心、天地心,由此形成。这是我的经历和体会,我相信这也是无数诗意心灵得以养成的秘密源泉之一。

静夜里,乡村的每一个朴素屋顶,都均匀地堆积着上苍馈赠的钻石,每家、每人都能分到至少几百万颗,且永不风化也不会丢失,即使清贫之家的房子,也换上了天国的屋顶;每一块水田和溪塘,都游泳着远道而来的神秘星子,仿佛潜入人间的密使,打探生命的情况,供宇宙的有关机构研究解密。而星光漫溢、无声奔流的银河,从每一个农家小院漫流过去,更把人带入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永恒秘境。

在这样的星空下面,我的乡亲们实际上是在接受“宇宙宗教”的洗礼,他们会体悟到一种苍茫无边的心境,而对永恒星空下只能相遇一次的人、生灵和事物,油然而生出一种慈悲、怜惜的感情。我想,一个人、一群人的善良心肠,就是这样来的,肯定与星空有关。

如今,城里的人们很少能看到星空,那纯真的心灵钻石几乎全都丢失了,数星星的美好数学已成绝学,而算计、势利、锱铢必较则成了通用数学。我们头顶,除了终年不散的雾霾和越积越厚的灰尘,已经没有几双天上的眼睛来看望我们了。我们忙于数钱的手里,数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竟以一生的岁月,认认真真忙忙碌碌积攒了很大的负数:我们攥满数字的手里,其实两手空空,因为我们丢失了无价的心灵宝石。

62、诗人们几千年来用过的无数比兴和意象,全都在我故乡的田野、阡陌、河边、溪畔、林间,鲜活地生长和完好地保存着,从公元前一直保存到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两点,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切割机、粉碎机,排成威武战阵,按照一个月前张贴在村头墙壁上的限期拆迁公告,雄赳赳轰隆隆准时开进村子和田野,将“采采芣苢”“灼灼桃花”“杨柳依依”“燕燕于飞”……拆迁,将陶渊明的鸡鸣桑树颠拆迁,将杜甫的花径和蓬门拆迁,将辛弃疾的稻香和蛙声拆迁,将苏东坡的竹子、孟浩然的桑麻、李清照的芭蕉、杨万里的小荷、陆游的柳暗花明又一村、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统统拆迁,将流传了几千年的田园诗一举拆迁,然后,在诗的废墟上,种植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从机械的轰炸声里,猛然回过神来,我才知道,我已永失了故乡。我的故乡,瞬间成了子虚乌有之乡。

63、狗尾巴草追着少年的背影,一直追到村头,拦在路口,劝他走慢些,转过身看看村庄的面容,要帮他挽留住纯真的春天。少年懵懂、冲动,头仰着,除了膜拜高处和远方,少年不懂得也更不留意脚下的情况和身边的风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伤心的狗尾巴草,被风遗弃、吹散。接着,水泥追过来,钢铁追过来,轮胎追过来,城市追过来,彻底斩断了那青翠的尾巴,删除了乡村最后一首深情而感伤的诗篇。

64、我从老家田野回到城里,好几天了,我舍不得擦去鞋子上的泥土,它曾粘在母亲的手上和父亲的脚上,那上面有蛙鸣、鸟啼、月色、露水、野花和稻香,有故乡的体温——城市里失去的这些,被我的鞋子从乡下带回来了。然而,我就只剩下鞋子上这点“乡土”了吗?

65、每天每天,那么多人绕着公园草坪走来走去。他们是在亲近自然码?他们更像是围绕一张规整的工业图纸,凭吊失去的自然。

66、我的童年哪儿去了呢?我努力回想我把童年存放在了哪些地方。在故乡温柔的稻草垛里,在农历三月野花们殷勤刺绣的芳香田埂上,在河边那盛产鸟声和蝉鸣的柳林里,在兰家营苇花如雪的芦苇荡里,在凤凰坡拾蘑菇的那个寂静松林里,在村头那个收藏月亮和星星的千年古井里……都藏着我的一部分童年。

前天,我又一次回到故乡,寻找我存放的童年,却听到了一个消息:故乡方圆数十公里,已被房地产商整体收购即将被全部拆迁,然后,浇铸起钢筋水泥轮胎金钱的商业之城,售卖给不再收藏童年不再分泌露水不再生长诗意的荒芜机械的永恒。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切割机、粉碎机等等所向无敌的现代化机械部队,已将毫无设防的故乡团团围困。啊,我的乡土即将沦陷,我的童年即将灭绝。虽非生离,却是死别,老根断灭,枝叶何依?山河不可复识。往事何处寻觅?我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泪眼蒙眬中,我绕着落日里的故乡转了一圈又一圈,绕着记忆里的童年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默念:永别了,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67、多年前,念过私塾喜读诗书的邻居杨贵元爷爷,指着村子中间的那棵老皂角树,对我这个懵懂的中学生说:娃,你知道吗?这树上的随便一个枝桠,都比我年纪大,甚至比我爷爷的年纪还要大。你把我叫爷爷,其实这棵树才是爷爷,是全村人的爷爷。你知道吗?宋朝的时候就有这棵皂角树了。它结下的皂角,洗过宋朝的衣衫,洗过明清的衣衫,洗过我们先人的衣衫。陆游不是到过我们这儿吗?说不定,这皂角还洗过他那染着征尘和酒痕的衣衫。你闻见了皂角的清香,就等于闻见了我们先人身上飘过的相似的衣香。靠在皂角树身上,就等于靠在祖先身上,你就感到一种踏实和安详。娃,你信不信?来,娃娃,咱俩坐下来,在树上靠一会儿吧,闭起眼,祖先就走过来了。来,靠紧祖先宽厚的胸膛……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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