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大使
2014-03-25惠雁雁
惠雁雁
陕西清涧人,1989年毕业于延安大学中文系,陕西省作协会员。由敦煌文艺出版社“新西部小说”丛书出版47万字长篇小说《本色》。曾于《飞天》《黄河》《山西文学》《作品》《福建文学》《延河》《散文》《人民日报》《散文世界》《读者》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70多万字。
1
中秋前后,慈善大使乔范又一次来到了北山市。
北山地区春天短暂而且花开稀少,但秋天就不一样了,层林尽染,果实累累。苹果甜了,枣儿红了,花椒也是。还有那些上不起学或不愿再上学的半大孩子们,如过早卸离枝头的一枚枚青果,只等着有个好去处,只等着这样的慈善大使带他们到南方去,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一个又轻省挣钱又多的工作。
慈善大使乔范已经来北山地区做慈善好多年了,受到过两届市委书记、市长亲自接待,并且被封为北山市荣誉市民,更成为北山市大大小小媒体里的红人。凡足迹所到之处,民政部门接待之外,市级领导接见,自然也就少不了报社、电视台跟踪拍摄报道。
从电视镜头里看来,乔范生得身壮面阔,一笑,特别慈祥的样子。且白且厚的小手,当着电视镜头就在受助男孩子和女孩子的肩上拍一拍,捂一捂,还为一个感动得流下泪来的女孩子拭着眼泪说:“别哭,有叔叔呢,什么困难都不要怕!”和善真挚得就像是整个北山穷人的一门好亲戚。
靖安川里的折腊梅听说同学春草她们已经由慈善大使带队去了吴义市务工,也想做伴而去。
腊梅的家,外人听着是充满了希望,但当下却到了天天为钱犯愁的地步。腊梅的哥哥在省城政法大学上学,但将来能否顺利找到工作还是没准。姐姐出嫁了,日子过得勉强自顾。最不便提起的是父亲,三年前,因讨工钱被人打了一顿,五十岁的父亲就变成了一个傻子,整天昏睡,清醒时不是寻死觅活,就是暴跳如雷。为这事,妈尽力瞒着村里人,只说孩子的爸爸身子亏了,做不了活儿。
妈妈自己作了一个好劳力,家里的地料理完了,又去很远的地方给人家修剪果树,摘花椒 ,一走就是半月二十天。给老是睡觉,老是痛哭流涕的父亲做饭就成为腊梅的事。
腊梅已经初中毕业,听说同学春草去了南方打工,就嚷嚷着不想在家里待了。见妈没有过于反对,腊梅越发踊跃,仿佛她即将成为家里救苦救难的人,很有些豪迈的意味。
腊梅的妈于是找到了那位当记者的表叔的电话,说明了情况,求他给找个工作。果然,不几天便得到回音,今年去吴义市务工的一批人员早已到达了吴义市,但慈善家乔范先生额外卖了表叔一个人情,表示一定会给腊梅安排一个好工作,并问了腊梅的年龄,文化程度,身高,体重,详详细细将腊梅录入了慈善资助人选表册。
姐姐梅梅提着一大筐新鲜的尖嘴白桃子走进院子来,一只胳膊上还坠着胖乎乎的儿子。腊梅大步跑去接过筐子。腊梅最喜欢吃这种白桃子,很高兴姐姐嫁了一个有白桃子的婆家。
腊梅拿起一颗桃子擦了擦就吃,那神气是要大吃特吃一番的。姐姐气喘吁吁地说:“吃上两颗对了,走时你多拿上些,去了好歹算是个人情。”姐姐长腊梅七岁,从小就事事管着腊梅。自从出嫁了,更是变得忽而语气刚正,忽而偷声偷气,显然只把腊梅当小孩子。
姐姐挑选上好的桃子,用崭新的作业本纸包裹了,再装进方便面纸箱,又查看整理腊梅所要带的行李。这还不算,腊梅被姐姐叫过院子一边,低低切切说着一番话,尽是些似是而非,要说又不说的话。姐姐到底要说什么嘛,腊梅已经很没有耐心。
小外甥才九个月,却像长出了好大的手劲,小手只是扯姐姐的头发,嘴里还发出恶狠狠的呜呜声。头发被扯乱了,姐姐也不管。扯疼了,姐姐就护住头发叫:“宝儿呀,你要把妈揪成秃子呀!”并不打他。腊梅看着姐姐那一副披头散发的窝囊样儿,心里就想结结实实的教训一下外甥,姐姐到底说了些什么,腊梅倒没心思深究了。
“明天穿牛仔裤,不准穿裙子,你那半腿子裤以后少穿!听见了没?”姐姐老土,也像妈一样把热裤叫半腿子裤。
“听见了!听见了!就你事儿多!”
“出了门,可别像在咱家里似的,什么都有理八分!对人家客气些。别什么都憨乎乎的,多长上一个心眼儿!”姐姐从外甥手里挽救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眼光却是只看着腊梅,神气似乎不全是教训了,还有一些热意。
姐姐眼里的热意一下流进了腊梅心里。
腊梅突然一把握住了小外甥揪头发的手,外甥小脸儿满是疑惑地看着腊梅的表情,哭起来了。
2
天真的腊梅满是欣喜,蹦跳走向她的未来。
腊梅走出吴义市火车站,打开手机,才看到了慈善大使范先生给她打来了好多电话,正要回个电话,姐姐的电话来了。姐姐急匆匆地说:“到了就好,打电话贵,啥时安顿好了来个短信就行。”
腊梅用的是姐夫给姐姐新买的手机,不但怕电话费贵,还怕将手机丢了。
吴义市火车站看模样和北山市的火车站差不多,腊梅原以为她要去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城市。
在接站口,腊梅想着要不要给春草打个电话,春草已经将在吴义的新电话告诉她了。犹疑间,腊梅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前东张西望的人很像电视里的慈善大使。腊梅走上前去,问:“你是谁?”
“我是我!你是折腊梅?”
“你真来接我了?”腊梅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大人物会来接她。
“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范大使一手接过腊梅的行李,一手按着腊梅的肩:“走,上车。”
“噢,我手机丢家里了,可能是我姐拿着。”
腊梅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撒这个谎,范大使的手搭上她肩头的时候,个子高高的腊梅缩了一下身子,就将那手甩脱了,可不洁的感觉还粘在肩头,腊梅在自己肩头拂了拂,坐进了车后坐。这是在吴义,这要是在家乡,腊梅非骂他不可:“你妈生下你没给你裹手!”
车子行进了半个多小时,窗外所见尽是一些相似的楼群与大道,并没有特别繁华的景象。之后来到了一个极寻常的地方,走进了一幢四层高的小旅馆,旅馆又旧又脏,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腊梅猜想,这里也许是给和她一样打工的人住的房子,也没敢问,只跟着慈善大使来到了顶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里。
房间是慈善大使自己用钥匙打开的。房间极小,除了一张双人床,余下的空间只有挪步的位置,在自家的窑洞里大步行走、自在坐卧惯了的腊梅一下觉得很是憋屈。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腊梅突地心里一跳,再看那窄小的房间,更觉得房子似一只关兽的笼子。
只见慈善大使转身走过来,满眼里都是怒放的笑意。腊梅拘谨地说:“这是我姐姐让带给你的桃子,很好吃。”
北山市靖安川里的梅梅清早醒来,喂饱儿子,再收拾停当家务,打开手机时已是早上九点。一会儿,手机“滴”一声,梅梅并没有想着妹妹这么快就会来消息,但还是看了看。一看,梅梅简直脑子不会转了:“姐快救我,快找我哥。他把我关在了一个小房子,扭我。别打电话给我。”
发短信的时间是凌晨3:10。
千真万确是妹妹发来的短信,离开家才一天的妹妹被那个乔大使控制了,这简直就是晴天起雷。梅梅推说娘家妈有琐事,将孩子托给婆婆,略作收拾就朝娘家赶去。
到娘家已快是午饭时分了,见家里灶台整齐,父亲还在炕上睡着。梅梅想问父亲一声,又知道问也是白问,拧身出门,幸好望见母亲就在对面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母亲说过,收完了家里的庄稼,她就要出门给人家摘花椒去了。
梅梅望见了母亲,瞅着四下无人,便飞奔出院门,跑下坡,上气不接下气来到母亲面前,颤颤地叫了一声“妈!”再说不出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又咋了!又是吵架了?我常给你说,娃娃都生下了,就安安心心地过,好也过,歪也要过!”
“妈,腊梅被那个慈善大使关在房子里了,房子里就腊梅一个!腊梅昨天晚上三点给我发的短信。”
母亲直冲冲地望着泪流满面,紧张喘气的大女儿,突然间明白了小女儿的危险处境。母亲脸色煞白,眉头紧锁,一下瘫坐在地上:“我的老天爷啊!为什么作孽都做到我头上!”显然,她想起了那个一味在家吃睡的懦弱丈夫。
母亲的小女儿只有十七岁,一株才出缨子的玉米一样青嫩,此刻正在经受着叫母亲头皮发紧的磨难。当妈的就不应该同意让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这当妈的犯下了天大的错!
“妈呀,别哭了,咱得赶紧想办法救腊梅!”
“怎么救?那么远!”
“妈,不是城里我二叔叔介绍去的嘛,找二叔叔!”
火车站一见之下,乔范惊喜地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周身溢满着青春的光芒,犹若枝头鲜桃。红扑扑的脸蛋儿,饱满高挑的身段,一条壮硕的马尾辫显示着健康与硬实的青涩。在见到腊梅的一刻起,乔范先生已经是兴奋不已,如同一个职业猎人见到了一只年轻健壮的猎物。
在极狭小的旅馆里,猎捕游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在这样的狭小的房间里,更有瓮中捉鳖的快意。
腊梅抗拒这个慈善叔叔,起先她哀求,最后在搏斗。大热的天,腊梅庆幸自己怕姐姐指责而穿了一条牛仔长裤。腊梅总算知道姐姐的心意了。
眼前的这个慈善大使,这个男人,头顶上的头发几乎没有了,只靠从侧面梳过来的头发遮掩着。当他的头发耷拉下来,头顶皮层一次次露出来的时候,腊梅就觉得很恶心,很想照着那地方盖上一巴掌,甚至狠狠地捣一拳!
乔范先生因侵略受阻,更激起了游戏兴趣。这样的游戏发生在年龄不对等、经历不对等、地位不对等的异性之间,便成为一种残酷的凌辱。
腊梅就是这一场残酷游戏里的被凌辱者。这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她纯洁、简单的心,作不了这一场戏。
3
章平安,北山市电视台首席记者,奔四十的人了,还是一个记者。章平安这天带了新来的女记者去伏羲村采访。这是一次以改变文风,改变作风,即“走转改”为口号的采访,仿佛目的不是为了采访,而是为了改变作风。改变作风有许多规定动作,要求之一便是住在村子里。但这次的改变作风却很切实际,紧依黄河岸边的伏羲村离乡政府有好一段车程,往返颇费时间。村子实在偏僻,如果要用手机,还得上到山顶。村民往来互答,声调婉转,用词古僻。家家闭户无锁,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直叫人以为是到了远古村落。
采访结束了,乡下的黄昏清闲到无聊。女记者下乡还穿着高跟鞋,黑色丝袜,长款紧身梅红色毛衣,上搭一件白色无领短上衣,裹得一束腰身比一炷香还要养眼。况且她年纪又轻,语调又俏,言辞中的冒失皆可理解为天真。这位女记者的名字也可人,她叫唐丽菲。
下午饭后,唐丽菲说要摘村长家坡上的桃子,章首席在单位里一向沉稳少言,也欣然作陪,爬上坡道随同采访组几人去摘桃子吃。
夕阳里,唐丽菲挪步于桃林间,拉着树枝摘桃子,颇有一点千娇模样。章首席不知觉间便拿起手中的微型摄像机拍起来,拍着拍着就犯了摄影师的职业病,言语中调动起演员来:“小唐,小唐,你站在几颗好一点的桃子跟前。”
一起来的刘记者说:“咱章首席是要拍一拍你鲜,还是桃子鲜。”
“讨厌!”唐丽菲笑着跳到一枝果实稠密的桃枝下。虽是一声不折不扣的怒斥,但年轻女孩子的这一声讨厌,如一只猫爪子挠在男人的手心里,刺是有点刺,但那更多是悦耳悦心。
摘桃归来,又是清闲。乡下的清闲是那般养人神经,人与泥土亲近,心一下就与那高楼大厦里的出人头地远了些。但这短暂的清闲叫人无福消受,知道明天就要出发,知道这清闲只是刹那,即便城府如章首席者也一时失了安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适应这乍闲乍忙的生活,记者生涯久了,会深切地体会到岁月蹉跎。
正当此段清闲无计可消除之际,不是乐子的乐子来了。
村长家的黄猫噙着一只老鼠跑过了院子,刘记者故作惊讶地叫道:“看,猫逮到老鼠了!”其他人也跟着惊呼。
巧的是这只猫正当青春,一闻此言,便顿添表演的欲望。不躲避,不逃跑,竟然在院子里放下了那只老鼠。从猫口落地的老鼠身无一点血痕,只是瘫在地上起不来,整个身体瑟瑟发抖,一双小眼惊惧万分地低低觑人。此时黄猫坐卧鼠旁,一会儿看鼠,一会儿看人,一幅大堂之上手执笏板的傲慢、轻漫模样,又顽童一般恼人。
唐丽菲先叫:“快跑呀,怎么不跑!”
刘记者说:“也不想想,敢跑么!”
唐丽菲上前就要逮猫救鼠。刘记者赶紧呼叫,并且伸手拉住了丽菲:“看嘛,咱好好看嘛!”
果然,老鼠在左觑右觑之后 ,终于如注入了电流似的奔突起来。
黄猫飞身向前,一爪子就扑住了老鼠。众人又是一哇声地呼叫,黄猫嘴里横噙着老鼠,口中呜呜有声,脑袋左晃右晃,极尽炫耀。几番炫耀之后,黄猫竟然又一次从嘴里吐出了老鼠,老鼠还是浑身无一处血痕,又一次瘫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这么讨厌!要不把那只猫赶走,让老鼠跑了,要不就让它赶快把它吃了,这只老鼠会给折磨成精神病的!”
众人只笑不语,聚精会神观猫鼠游戏。
“这只猫也是,怎么这么可恶!”丽菲说着向后退去。
刘记者笑道:“这只猫肯定是男的,老鼠肯定是女的,不信咱仔细看!”
丽菲一拧身跑了。
章首席望着丽菲远去的背影,心里隐隐地似有牵动,也觉得刘记者过了,想随着丽菲走开,又觉不便,只得继续闲坐着看黄猫戏鼠。
在台里,章首席并未过多注意到新来的唐丽菲。在电视台大楼里,随处可见到时尚年轻不乏姿色的女子,见得多了,便也罢了。章首席对女人的审美绝不仅限于年轻与时尚。此一刻看着丽菲跑开了,想丽菲纵使有些年轻浅薄,但她天性善良,心有恻隐,她单纯浅薄得叫人心中一动。
夜色渐渐昏糊了,这只可怜的老鼠已是第三番从猫嘴里落地,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打颤。那猫儿却似看非看,胜券在握。章首席心里叹道:想不到猫里也有这等劣种,以另一个生命的痛苦、安危来做戏耍。
本来只是闲看猫的淘气以取一时之乐,看着看着章首席似乎是愤怒了,想要立刻走开。好不容易司机和村长的儿子来围观,章首席这才借故走开。
远远近近的窗户里亮起了微黄的灯光,像是孩童随意扔下的火种,散散落落。章首席穿过一片菜园,沿着依小溪流而延伸的村道走去,正碰见丽菲从外面走回来,见了他就问:“那只老鼠怎么样了?”
章首席本来想告诉她实情,看她那着急的样子,便说:“你想呢?”他没有轻浮地说:“你猜呢?”而是颇有些意味地拉长了声调,放缓了声音。
“肯定是跑了!我要是那只老鼠,只要发现自己活着就立刻跑,反正大不了被猫咬死!”
“你这个唐丽菲!”
“咱再走走吧,省得回去你看见那只猫再生气!”章首席笑得很方正。本来嘛,章首席就是一个很方正的人。
窄窄的村道,微微的风,一二晚归的农人,天色模糊,大地声悄,充满了叫人心中悬空的安静。章首席淡淡地说着一些话,你家里姊妹几个,什么学校毕业呀,找没找男朋友啊?其实,章首席在这个静得听见鸟翅振动,灯火微弱的村道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想着唐丽菲那柔软、纤细的腰身。现在他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脑子里无端地想,假如这个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假如他和她是脱离了一切社会秩序走在这无人的小路上。
“章老师,咱回吧,有点儿冷。”她已经转过了身。
“冷吗?不介意的话,把章哥的外套披上。”章平安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的举动。
“不用了,不用了!”
但是章首席已经将外套递过去了:“是不是嫌脏啊!”见丽菲还在迟疑,又自我解嘲道:“这可是你嫂子前两天刚给我洗过的。”
丽菲这下很自然地接过披上了他的外套。章首席的心里突然间就卷起了一阵又浓烈又模糊的风,眼下的暮色更迷离了。
夜色里,丽菲脚下一绊,身子一斜,章平安以极快的反映一下搂住了她的腰,紧紧地,就像他是一心伺机等着这个机会一样。但他很快松开了。
“呀,你们这些女娃娃,下乡还穿高跟鞋!小心!美就那么重要?”他说着,已然是一种长者的口气了。
刚刚走上村长家的院子,刘记者就说:“你们可回来了,那只老鼠终于……”
“老刘别说了,小唐不让说这个。”章首席突然很正式地打断了刘记者的话。记者部同事,过了三十岁就互相称“老”,这样更有一分亲切。
三人站定,一时闲闲望着远处的人家。
“蚊子!”唐丽菲在自己手臂上拍了一下,懊恼地叫。
“这只蚊子肯定是公的!你信不信?”刘记者赶忙笑嘻嘻地说。
“讨厌!你嘴里这世上就有个公母。”
“你不信,不信咱拉回去给它做个B超。”刘记者的玩笑,让唐丽菲笑得弯着腰跑开了。
章首席望着她年轻的背影,暗自在心里对答道:这世上并非是只有公母,这世上还有猫鼠!
离开了一定的社会秩序,今夜会怎样?章首席不愿多想,也不愿给出答案。人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哪怕是方正已久的正人君子,也会有一时迷情。章首席在淡淡地想着这些事情,就像他刚才血液里不曾刮起过黄风一样。
那迷离的黄昏,那清寂的村道,那微微的风。如今回头想来,那样荒唐,却有一种蚀心的魅惑。
采访结束,车子快行至乡政府,每个人的手机都嘀嘀地响起来。山村三天,有一种从方外重回世间的感觉。
章首席看到了一连串的来电未接,其中多次拨打的是一个来自故乡的电话。会是谁呢?如果有事他自然还会再打的。章首席未回电话,一是因为在车上,再者实在想不起来这是故乡哪个熟人的电话。
第二天一清早还没到办公室,那个电话就来了。
“兄弟!你可是接电话了,你可得帮帮我!家丑不可外扬啊!我的二女子腊梅前几天去吴义市打工,叫那个什么慈善家给关在旅馆里了,已经整整三天了,不让娃娃出去,还欺负她,你说我的娃娃可怎么办呀!”
“是乔范?是慈善家乔范?”章首席心里一惊:乔范在北山市名声正隆,乔范明知道折腊梅是他章平安介绍去的。
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章首席虽是心里震惊,却迟迟未作任何举动,只是简单地言语安慰表姐,甚至心下回想起,当初他对乔范说折腊梅是他的老乡。
隔了一天,表姐又打来电话,哭道:“兄弟,你不帮我可就没人帮我了!我那儿子昨天下午已经到了吴义市,可是连腊梅被关在哪个旅馆里也找不到。家丑啊!腊梅这孩子这辈子怕是完了!”
4
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系三年级学生折占胜,这个来自北山乡村的小伙子,高大壮实,学业优秀。家境的贫寒让他只能以学业的优秀找回一点自信。这段时间,关锁不住的青春让一颗年轻的心投向了一个女同学,全心地爱慕,过分的虔诚,让他一直没有勇气向女生明确地表白。也许在他清纯的内心, 一次次的散步,一起学习讨论,就已经算是表白了。
在课堂上,折占胜收到了姐姐发来的短信,语义模糊,但足以叫他震惊。下了课赶紧回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母亲 ,母亲的哭泣说明了所有的事情。他捏紧了拳头,憋出了屈辱的泪水:“妈,我一定会救出腊梅,我去吴义。我收拾他!”
正在风花雪月中的学子突然听到这见惯的案例竟然落在了自己的胞妹头上,好比一池清水里突然冲进来了一根火红的铁条。占胜只觉得浑身的每个细胞里都在冒着气。
面对巨大的突变,折占胜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便独自偷偷离开了校园。
折占胜一路狂奔出了校园,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满以为他会很快找到这个旅馆,以拳头很快地救出妹妹。但整整一天过去了,他无法找到那个旅馆。这里并不是很繁华,但众多的巷道,高高低低的楼房,杂乱到叫人根本无法一一理清。他疯狂拨打那个慈善大使的电话,总是关机。
折占胜拿着一张自认为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证,拿着几个当地校友的书信去找往届的校友,他们或在律师事务所,或在当地的政法部门工作。折占胜一一找到他们,一次次地诉说危难,他陈述时而愤慨,时而遮遮掩掩,但都没有得到有效的帮助。很显然地,当地人不愿惹上这件事。
他转折打听到乔范所在的吴义市工商联,人家说这几天没来上班。问乔范去了哪里?家在哪里?人家回答:“你是什么人?这个不能随便告诉你!”
精疲力竭,心碎神催,折占胜瘫坐街头。折占胜打电话给母亲,没想到自己竟哭了。这一哭,让他想到了自己数年蜷缩在家中的父亲,父亲的懦弱与无能这一刻似乎全然复制在他的身上,这样一想,越发哭得呜咽,内心皆是翻江倒海的羞愧与痛悔。
“姐快来救我,他拧我,我饿。”
梅梅再接到这短信,是在弟弟占胜说找不到腊梅之后。妹妹还活着,妹妹还没有脱身。这几天梅梅与母亲日夜相守,仿佛天要塌下来。这短信让她的神经再次紧绷,这个恶魔为什么要饿着妹妹?梅梅说:“妈,我去找腊梅!你求我平安叔叔必须和我一起去吴义市救腊梅!”梅梅的神气里有着誓死的决心。
慈善大使乔范先生至少有三个手机号码,这些号码分别有不同的使用范畴。他得意这不同的身份变换,觉得自己颇是个人物。是的,出了吴义市,小科长乔范就是慈善大使,连同他自己也没法不相信他不是个人物。这天在上班路上,乔范就接到单位同事转来的电话,北山市政协办公室打来电话,要他立刻回话联系有关事宜。
乔范上次去北山时就是市政协负责接待的,而且已经初步商谈了将要组织吴义市商会的优秀企业家去北山做慈善事业,乔范不禁泛上一种喜悦,他的慈善事业将又迈上一个新台阶。在乔范这等江湖之辈看来,人活一世,不就是看能搅起多大的水花么,况且,这慈善事业中的奥妙曲折只有乔范自己知晓。他来到办公室,喜滋滋地打过电话去。
“你是乔范?”
“是,你是北山市政协?哪一位?”
“我,北山电视台章平安。乔范,你小子有胆量就现在放下电话不要接。你给我听清楚:折腊梅是我侄女,你立刻把她给放了,她哥就在你吴义等着接人呢!”
乔范轻轻放下电话,赶紧去把办公室的门推上。
“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折腊梅,我就没有见过她。”
“好,你没见到!老子立刻让你这个慈善大使现形,看你还敢不敢来北山!看你还怎么在这市面上混!”
“你一个破记者,嚣张什么!你们市长的电话我也有。要知道我这慈善大使也不是白白当上的,你知道个什么!我要你连这个记者也当不成,你信不信?以为我怕你!”
“老子信,老子就是个破记者!老子能做的就只有把你的图像传到网上,将你当下所做的事情传到网上!你打开电脑等着,三分钟后就可以见到你光辉形象。小刘,给我朝上传!手脚快些!”
“章首席,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呢!好说,好说!咱们犯得上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如此动气吗!”
“看谁敢把老子这个破记者怎么的了?老子就要人肉死你!你的所谓慈善迟早有一天东窗事发,不如让老子先剥了你的画皮。”
“没有那么严重,真的没有那么严重。章首席!”
“折腊梅,老子问你折腊梅在哪里?你就是把她吞到嘴里,也给老子毫发无损地吐出来!”
章平安被愤怒点燃了,不知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眼前一下回映出了那天在村长家院子里的那只猫,闪现起那一次与唐丽菲在村道上的散步,章平安的怒气一下子飘散到悠远处,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他为素未见过面的侄女折腊梅悲伤,也为那个叫人恶心的肥肥短短的慈善大使乔范悲伤。这忧伤隐隐地漫散开来,以至于让他再无力量控制此时的局面,如果此时是与乔范面对面对峙的话。章平安沉默着,尽量在声息中僵持着一种悲壮气概。
放下电话,章平安想哭,室中空无一人,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瘫坐下来。
5
折占胜接到妹妹的电话,来到一座小楼的四楼时,一眼就看见了瘫坐在楼梯上的妹妹。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楼道里暗沉沉的,只有妹妹抱着简单的行李坐在楼梯口。
折占胜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拉妹妹起来,以为妹妹见到他会大哭。
腊梅却沉坐着不起来,翻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说:“哥,快给我买吃的来,我快饿死了。”
“那个家伙呢,我找他!”
“走了,把房门锁了,早走了。” 腊梅神情淡漠,像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头深深地低下去,毛毛乱乱的发丝遮住了半个脸。
折占胜瞅着妹妹,心酸不已:“走吧,咱去吃饭。”
“哥,我走不动,你端来。”
“我拉着你,走吧,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腊梅陡然脸色大变,捂着脸,泪水滂沱,压低了声音长哭,一抽一抽的像要断气似的。折占胜泪水蒙了眼,一声不敢出。
“不要哭,我迟早要为你报仇的!”
直到折占胜和妹妹走出旅馆,楼上都不曾见到几个人,这冷落偏僻的旅店,简直如同空楼。院子里停着一二辆车子,大门上连个牌子都没有,门房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这是百姓超市旁边的一座小楼。折占胜回望着这座无有标志的旧楼,回望着那个四楼顶屋窗子上的红塑料袋。这样真实具体的存在,却像是在闹鬼一样。
小饭馆里,腊梅一气吃了两大碗面条。苍白憔悴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她呆呆地坐着,茫然望着大街,一言不发,像是忘记了这是哪里。电话响了,腊梅猛地打了个惊颤,双手捂压住背包。意识到哥哥惊讶的神色,腊梅才放开手,忙忙乱乱地拿出手机。
“春草,我真的是腊梅,你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我这几天手机没电了。”
“我后来又没到吴义来,家里又不让来了。”
“你怎么了,别哭,你说呀!春草。”
“春草,你也回吧,跟着我哥哥一起回!”
“噢,你把我哭糊涂了,是我哥哥这两天正在吴义,和同学去实习。”
“春草,别哭,你快回来吧!”腊梅又唏嘘起来。
折占胜听得糊里糊涂,问是怎么回事。
腊梅长叹了一口气,简淡地说:“我一个同学,也来了吴义,她不回,咱回吧。”
折占胜似乎全明白了,没有再说话。
火车在黑暗中穿行,复习来时的路,腊梅却不知是走向何方。天亮时,腊梅和哥哥在北山市火车站下车,再转汽车回到了靖安川里的家。
一趟吴义市,腊梅是上个星期一走的,这个星期一,腊梅又回到了自家院里。
家里一片寂静。妈和姐姐都在,小外甥也在,父亲还在炕上昏睡,腊梅就是听不到家里的一点声息,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
腊梅见了家里人,也像不认识似的,一语未发。姐姐端来热水,要腊梅洗脸,腊梅未动。姐姐拉她的手:“腊梅洗洗脸,噢!”
腊梅一把抱住姐姐,放声嚎起来:“姐姐,啊,姐姐!姐姐呀——”
姐姐放下了小外甥,抱住腊梅,也哭了,仿佛家难之日到来。妈哄着小外孙, 哥哥拉着父亲走了出去。
“腊梅,没事噢,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姐,他拧我,他……”
“他把你怎么样了?啊?我操他一家子!这是什么世道!”弱者受到不平等待遇时的一腔腾腾血气,缺乏足够的力量支持,很快就会忍气吞声。
“没有!姐姐,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姐——”
腊梅直着嗓子的哭嚎,使得姐姐和妈都傻了眼,一颗心悬在半空,放不下来。母亲也不出去打工了,姐姐也不急着回家,天天陪着腊梅。
腊梅渐渐恢复了往昔模样。
有邻居见了问:“腊梅不是出去打工了,怎么就回来了?”
腊梅的妈说:“唉,儿子大了,要当家,不让腊梅出去。”腊梅的妈笑得苦巴巴的,简直让人以为她是在哭。
6
秋风冷凉,桃子也将要落尽了。姐姐特地提了今年秋季的最后一批桃子给腊梅。
腊梅抓起吃了两个,突然大呕大吐起来。把妈和姐姐看得目瞪口呆,两双眼睛对望着,气也不敢出,腊梅回家已经是一月有余了。
“姐姐,你以后再别给我拿桃子来了,我一吃就恶心!”姐姐不敢问,等着腊梅的话。
“那几天,我害怕那个驴给我下瞌睡药,一点儿不敢吃他带来的饭,就只吃桃子。”
“腊梅呀!”姐姐泪花满脸地长叹着,拉腊梅起来。
腊梅和同伴去县城逛,在公园里看到一对男女正在亲密,男的反复拉了女孩坐在他腿上,腊梅上去就将小伙子拳打脚踢,让这一对男女愣住了,原来人家是一对正在恋爱的男女。腊梅的这一义举很快传到了村子里,都在窃笑。
姐姐来到家里,受母亲委托,曲折委婉想问清腊梅此事的缘由。姐姐含含糊糊说着,腊梅心不在焉听着,小外甥在姐姐怀里,又在揪姐姐的头发,并且手上的劲越来越狠。
腊梅突然从姐姐怀里夺过小外甥,扔东西一样重重地扔在地上。小外甥跌仆于地,憋了半天气才哭出来。姐姐赶紧去抱起小外甥,眼睛却只是望着腊梅。只见腊梅脸上一幅狠劲,姐姐连忙低声说:“不怕的,腊梅!没事的!”
腊梅恶狠狠地瞅着小外甥,脸上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腊梅妈急切抚着小外孙的头,望着女儿,一屁股瘫坐下来,掩面痛哭。
母亲和大女儿商量,得赶紧给腊梅找个人家,早早将腊梅嫁出去。
“腊梅才十七呀!况且腊梅又这样!”梅梅先哭了。
又一年秋天到了,北山南部县区的苹果红了。收苹果的小工们从各地前来,腊梅的妈不舍得错过这个挣钱的好时机,也赶来收苹果了。各地的果商也蜂拥而来,好的苹果果商运走,小一点的苹果以很低的价格流向零售市场,再小一点的湿淋淋的红苹果以更低的价钱送到饮料厂里,更小的有残缺的,便送到羊的嘴里,猪的食槽里。那在牲口嘴里流汁成渣的也是一颗颗在花里坐果,在枝丫上长成的鲜果呀!
又一年秋天到了,慈善大使乔范先生率领吴义市商会优秀企业家郑日贤、贾金山等一行20余人来北山捐助,共捐助人民币60余万元,并安排20位北山乡村青年去吴义就业。市上有关领导出席接待。
北山电视台首席记者章平安被派去拍摄这一新闻。章平安半天没有吭声,记者部主任便道:“章平安,八点半前到现场。听见了没?”
章首席道:“听见了,我不去。”
“章首席,你怎么这态度!”
“我就这态度,我还能怎样!我今儿请假。”
北山电视台当天便播出了这一新闻,很多人都看到了乔范那宽宽正正的脸。
靖安川里的折腊梅不巧也看到了这一新闻,折腊梅将自己家里的电视机砸了。
秋天到了,苹果园外,花椒树下,穷人家的姑娘和富有之家的姑娘们一样长大了,脸上晕染着青春的粉红。半大小子们拉开了身架,长出了力气,长出了坚实的皮肉,可以出去打工吃苦了,可以挨打挨骂了。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