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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的恶意世界

2014-03-24北京霍艳

名作欣赏 2014年19期
关键词:奥康纳波恩作家

北京 霍艳

我曾得到一本小书《弗兰纳里·奥康纳:南方文学的先知》,里面收录了奥康纳许多珍贵的照片,第一张就是她拄着拐杖与孔雀一起站在家门口,这张照片也成为大陆版《智血》封面的原型。奥康纳曾订购了两只成年孔雀和四只雏孔雀,虽然花去了她六十五美元,但当在火车站瞥见她的新宠物后,她比出版了新书还要欣喜若狂。

这本小册子记录了奥康纳与人交往的经历,可以作为她文学作品的有机补充,封面上却印着一行扎眼小字“成就辉煌的残疾人丛书”。

把奥康纳归为身残志坚的代表多少有些滑稽,但她作品里也出现不少肢体残缺者的形象,《智血》里自毁双目的黑兹尔,《救人就是救自己》里的断臂流浪汉史福特里特,《善良的乡下人》里身装假肢的胡尔加。还有更多的是精神残缺者,《好人难寻》里射杀一家五口的逃犯,《善良的乡下人》里假装信仰上帝,实则愤世嫉俗的波恩特,《天竺葵》里始终不肯接受黑人地位提升的老达德利。他们自有一套极端的生存逻辑,与现代文明相抵触,封闭的南方社会里滋长起来的扭曲变形的人性淹没了他们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善良,他们是恶的化身,而人性之恶正是奥康纳所要表现的主题。

在我们所接受的语文教育中,总是试图挖掘一点主题思想,这成为阅读题的压轴题目,所谓主题也无非是表现了作者对往日的怀念,对母亲的爱,或是对新生活的向往等。纵观这些主题,都会品味到一点温暖,文学作品里应该充满着温情,是我们小时候就被灌输的。到了我们写作,也总试着为人物找一点开脱的理由,如家庭的不幸、社会的不公、身边人的伤害等,但奥康纳不一样,她笔下的人物恶得毫无缘由。

19世纪文学与20世纪文学的最大不同,恐怕就是前者写的是人在社会中的沉浮,社会是大背景,而后者把人推向前端,故事遵循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奥康纳则更甚,她的人物脱离了这些逻辑,作者本人也不是意在挖掘人物与故事的逻辑,而是站在更高点上俯瞰这些人的横冲直撞。奥康纳创作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品与我们当下生活有着某种契合,我们宣泄“现实要远比文学作品精彩”的不满,正是因为作家们依然习惯在文学作品里为人物、事件寻找逻辑这种传统写法,而现实中,我们已经接受了“无厘头”的存在。这并非源于当代作家想象力的匮乏,而是他们始终紧贴人物,时刻充满着对生活发表看法的欲望,他们填满了可能有的缝隙,用文字营造扑面而来的气势,读者是在一种不舒服的姿态里被裹挟着阅读。而评论者们,当习惯了以“人物并非善恶分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作出评价时,奥康纳给出了一个反面教材。在奥康纳作品里,极端的人物通常诞生在闭塞且又独特的美国南部,地理位置决定了那里的人不可能像大城市一样异化为流水线上的产品,而如今,这样的人物也可以诞生在一个中国小镇上,已经有像阿乙、曹寇这样的作家作出了尝试。

《善良的乡下人》就是这样一篇作品。残疾姑娘胡尔加和母亲生活在南方,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胡尔加把自己看作具有启蒙精神的哲学家,无意中闯进他们家的《圣经》推销员波恩特成为她试验的对象。她恶作剧般地引诱着这个虔诚的基督徒犯下性的错误,然后把他的自责攥在手心里,把他的羞耻转化为她训诫的基础,她想用残缺的身体来把天才的想法传递给这个乡下来的笨蛋。但当两个人独自出游时,她那套逻辑却被爱情的意外降临所打乱了,她享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亲吻,体味到了肾上腺激素分泌加快的感觉,她被这个像被下了咒似的喜欢她的男孩崇拜着,傲慢地回敬他的敬畏。他们爬上谷仓,身体亲密接触在一起,她内在强大的逻辑被爱情的滋味所打乱,她从无动于衷到主动回应,享受着他湿漉漉的吻跟一见钟情的呢喃,她的坚硬也被一点点敲开。直到此时,胡尔加依然认为自己保持理智,掌握着爱情的主动权,她把“爱”这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字眼说得小心翼翼,她认为自己能看透一切虚无,却在波恩特对“爱情”近似疯狂的索取下节节败退,她试图用自己的学位证书所代表的现代教育进行最后的抵抗,却招架不住波恩特的执拗,终于表达出了爱意。故事情节在此急转直下,波恩特要求胡尔加证明自己的爱意,给他袒露身体最敏感的那条假腿,他编造的“假腿让你与众不同,你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理由,让胡尔加彻底投降了,失去多年的生命激情此刻又萌发了。她奉献上生命里最珍贵的那条假腿还有她的真情,还幻想着拥有真情将会是她以后生活的常态。波恩特在把玩了胡尔加的假腿后,把它放到了远处,失去了假肢并被剥掉现代文明外衣的姑娘,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残缺者。波恩特的恶意不止于此,他打开《圣经》从里面掏出了淫秽图片来羞辱胡尔加,他收走假肢,把基督教称为垃圾,他讽刺着胡尔加的文明智慧,告诉她从生下来他就什么也不信了。

在这篇小说里,奥康纳从多个侧面来展现恶意,通常情况我们只能想到感情欺骗这个层面,但还不够,奥康纳写了波恩特对胡尔加身体的践踏,他把她最敏感的假肢留作纪念。更进一步,他侮辱了她作为受过现代文明洗礼者的智慧,一个推销《圣经》的人,却是一个将信仰视为垃圾的人,这是莫大的讽刺。胡尔加作为一个虚无主义者,却被更加虚无的骗子伤害得体无完肤。

胡尔加的生活环境也充满着恶意,如母亲对她的掌控,女佣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胡尔加残废的经过,恶意地叫着她难听的名字)。当母亲以“善良的乡下人是世间的盐,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样充满优越感的话来感叹时,她身边的女佣悄悄道出了“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简单,我就是其中之一”的真相。

这恐怕是我读过的最具恶意的作品,并且恶意来得没有逻辑,《圣经》推销员既不为了骗钱,也不为了骗色,他把这种行为认为“有趣”,此外还以同样的方法收集了一个女人的玻璃眼珠。整个故事是无法用所谓社会背景、阶级差异来解释的,这种没来由的恶意才会让人感到更加绝望和残暴,这是恶意的终极形态,因为无法防范,随时都有被侵袭的可能。

奥康纳一直与疾病战斗,加上她那种极端的写作手法,注定不会高产,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对文学和生活的思考,《生存的习惯》收录了她的文论和书信。《南方小说中的某些怪异方面》一文系统地阐释了她的创作理念。“30年代,还有一些作家的意识或多或少具有同样的方向。但是今天,任何好的作家都不会松散地结合在一起,也没有勇气说他们为一代人代言,或为彼此说话。今天每一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即便他可能并不确信他的工作重要到足以证明自身的程度。”这道出了奥康纳与前代作家的最大不同:从19世纪为时代说话到为一群人说话,再到如今,作家只能为自己说话。

虽然被誉为和福克纳齐名的美国南方派作家,但奥康纳认为“南方”是一个带给她作品误读的标签,因为“只要你使用了南方场景,你就仍然会被普通读者认为是在写南方,并凭借你的小说对典型南方生活的忠实来判断你”。奥康纳厌烦的是总有人用社会科学的方法来比对小说与现实中的相似度,并提出不够真实的批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读者依然是希望从小说中获得道德训诫,而与现实的相似度越高,越容易使自己全情投入。这种写法被奥康纳称为“事实的现实主义”,以符合事实来作为检验作品好坏的标准,奥康纳认为这会局限小说的创作。为了符合这种规范,作者选取典型事件、典型人物,但是这个方法只能处理正常生活,而一旦进入到更深刻的人性层面,则显得力不从心。奥康纳用怪异的手法来处理更深刻的现实主义:“在这些怪异的作品中我们发现,作家复活了某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习惯看到的经验,或者普通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东西。我们发现,那种我们所期望的惯常类型的现实主义被忽略了,反而存在着任何试图描绘风俗习惯的人肯定不会留下的陌生的跳跃和缝隙。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小说的人物却是活的。他们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即便不是始终与他们的社会框架相一致。他们的虚构品质偏离了典型的社会模式,趋于神秘和不可预期。我想考虑的是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

奥康纳还排斥作家需要同情心的说法,她认为:“同情心意味着作家原谅了所有人的软弱,因为人类的软弱是人的本性。要求现在的作家具有这种模糊的同情心,会使他很难对任何事情提出反对意见。当怪异以一种合法的方式被使用时,隐含在里面的知识和道德判断肯定就会凌驾于感情之上。”祛除掉虚伪的同情心,正是使奥康纳作品读起来冰冷的原因,同时正是这种同情心让读者产生一种不该有的道德优越感。

谈到“南方作家”这个分类,奥康纳认为南北方作家最大的不同是,“南方作家有能力辨识出古怪。为了能辨识古怪,你必须对完整的人有所认识”。而这种识别方式和宗教相关,“整个南方几乎不是以基督为中心的,但它肯定是基督最常出没之地。不信基督的南方人,非常害怕他是按照上帝的样子和形象塑造的。幽灵可能是非常凶猛和有启发意义的,他们投射出陌生的影子,尤其是投射到我们的文学之中。无论如何,只要畸形能被感受为我们本质错位的一个比喻,它就能在文学中获得某种深度”。

我如此长篇幅地引用奥康纳自己的文学见解,是因为这相较于其他评论,已经清楚地回答了她作品里所出现的一切问题:南方气质、怪异的现实、畸形人物和宗教色彩。

当国内的作家在经历了“十七年文学”以后,懂得了找寻善恶之间模糊的灰色地带时,奥康纳的阅读体验又把我们拉回了善恶的二元对立。这与她的宗教背景相关,她放大了人物的恶意和暴力,使故事充满荒诞和离奇,她曾说过:“对于耳背的人,你得大声喊叫他才能听见;对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画得大而惊人他才能看清。”奥康纳的作品不会给人以虚伪的憧憬,她说:“小说家不应该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变或扭曲现实,如果作品在完成后让人感觉作者采用欺诈的手段篡改、忽略或扼杀了相关的情节,那么不论作者的初衷如何,结果只会事与愿违。”

奥康纳的作品不是造梦,不是消遣,不是为世间的不幸寻找一个尽可能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是提供给读者一个便于贴近的主人公,来获得现实层面的释放,她粗暴且真诚地展现着人性,是因为她早已站在我们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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