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级殖民者”的文化多元性:《黑暗的心》与早期文学的世界主义
2014-03-24北京廖望
北京|廖望
安德鲁·桑德斯的《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自1994年初版以来好评不断且不断再版,现已成为世界文学爱好者和批评家初窥英国文学经典殿堂的一扇窗。在序言里,桑德斯直言不讳地提出,这本书是英国文学之经典的简明演化史,正因其简明,故而只选取最有时代代表性和高超艺术成就的作家作品进行介绍。在第八章《维多利亚晚期与爱德华时代的文学(1880—1920)》中,与当时无比辉煌的日不落帝国殖民扩张史相关的作家只提到两位,其中一位便是波兰裔“外国人作家”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
无论是在普通读者还是在专业文学批评家的认知中,康拉德都是一位大名鼎鼎、成就斐然的作家,其笔法承维多利亚时代浪漫小说之遗风,而开现代主义内省象征小说之先河。在帝国不断扩张、誓与群雄瓜分世界的巅峰年代里,在帝国公民一片凯歌高奏声中,他一反传统冒险小说中英勇无畏衣锦还乡的英雄惯例,在小说里探索人性堕落与文明失败的可能。正因他的种种矛盾性与完美表现矛盾的能力,康拉德与其作品成为英国文学经典中热门的评论对象,被各路学者以各种角度进行剖析与研究,其角度包括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道德批评和心理研究,六七十年代的巴赫金主义、解构主义、原型批评和女性主义批评,以及八九十年代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和新历史主义研究等。①即使在中国,自改革开放重新引入西方文学与批评起,研究康拉德与其作品的论文也已达到数百篇之多。②
在康拉德的三十一部中长篇小说中,《黑暗的心》跻身兰登书屋评选出的“20世纪十部影响最深远的小说”榜单,同时也吸引了最多研究者的目光。就康拉德对殖民主义的态度,对人性道德的信仰与怀疑,对叙事技巧的发展与突破等问题,批评家们进行了持续几十年的热烈讨论,20世纪70年代甚至在前非洲殖民地学者与美国学者间引发了一桩公案。
《黑暗的心》讲述了在历史悠久、风景优美的泰晤士河入海口的暮色中,一艘等待退潮的巡航帆艇上的船员们因为无聊而听爱讲故事的马洛回忆他在非洲的见闻。这个“故事中的故事”以碎片式的回忆描述了马洛因醉心于高尚而光荣的海外贸易事业,求姨妈帮助而得到了某比利时外贸公司的委派,乘船沿刚果河深入非洲腹地去接替一位叫库尔茨的传奇般的贸易站长——在象牙贸易中,他一个站所获取的象牙比其他所有贸易站所获得的总和还多。他怀着仰慕和憧憬而启程,却在一路上不断看到白人的许多令人发指的暴行和黑人“野蛮”而悲惨的遭遇。在接近库尔茨的贸易站时,他的船受到了库尔茨所授意的土著人的袭击。到达贸易站后,他发现库尔茨已经被环境同化而成为了当地部族所膜拜的神,他掠夺象牙、草菅人命,身体健康被丛林恶劣的环境所侵蚀却不愿离开。库尔茨最终病死在回总部的途中,马洛独自见到了久候库尔茨的未婚妻,骗她说库尔茨临终仍对她忠贞思念,但其实库尔茨临终喃喃的是“可怕”一词。
这样一部影响巨大的作品,它的意义似乎已被无数学者的无数文章发掘殆尽,而不断涌现的新读者群与新论文又似乎证明其价值探索永无穷尽。那么,我们不妨把视野再扩大一些,看看自康拉德所处的那个风起云涌的帝国殖民年代向前推,直到世界新秩序开始重构的21世纪第二个十年,康拉德与他的《黑暗的心》在世界主义与世界文学中的缘起与归处。
1827年,德国文坛巨匠歌德在读了一些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非西方文学作品后,提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概念:“诗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这一点在各个地方的所有时代的成百上千的人那里都有所体现……民族文学现在算不了什么,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他在这里以“诗”来指代整个文学,指出文学所具有的共同美学特征。③如果说歌德提出这一概念是因接触到其他民族的文学而意识到文学创作的世界性,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表述就是因研究逐步全球化的工业生产而联想到文化生产的判断。王宁教授在谈到世界主义时,认为各领域的世界主义有九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包括:作为一种超越民族形式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追求道德正义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普世人文关怀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以四海为家甚至处于流散状态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消解中心意识主张多元文化认同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追求全人类幸福和世界大同境界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实现全球治理的世界主义、作为一种艺术和审美需求的世界主义。④具体到文学创作领域,我认为文学的世界主义视野除了王宁教授所阐释的永恒主题与共同美学之外,还涉及文学作品所表现出的作者的文化多元性——包括主体看待自身及他者的态度,对待他者的行为,以及与他者如何共存的愿景倾向。
自15世纪起,工业革命就驱动欧洲各帝国开始了在新老大陆的殖民扩张,美洲、中东、非洲海岸、印度和东亚都被老牌强国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起之秀的英国、法国与荷兰侵蚀瓜分。殖民扩张为欧洲帝国提供了市场和资源的供给,促进了帝国工业与经济的发展,又反过来增强了帝国各阶层成员对于殖民统治的信心与诉求。除了本该胸怀天下的政治家与军事家,在帝国的普通民众,包括文学艺术创作者的眼里,“世界”这个概念里开始增添古老的远东、南美和非洲——这些不同于欧洲与阿拉伯的人种、语言与文明给予他们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观。如果说公元前4世纪的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在说“我是一个世界公民”之时,“世界”更多意指他脑海中形而上的宇宙大同,“公民”则为他理想中人作为永恒自然的一个同质分子,那么,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初步席卷整个现实世界的19世纪,马克思与恩格斯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里,“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⑤一句中,“世界”就已经成为现实的、在殖民者的舰船枪炮下匍匐顺从的其他民族和地方的总和。
在《当代文学理论词典》中,“他者”被定义为“一个人、一个群体或制度,即人们将其置于人们所认定的自己所属的常态或惯例体系之外。这样一种通过分类来排外的过程成为某些意识形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⑥。自16世纪文艺复兴至两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文学中的他者建构大多属于西方传统的欧洲中心主义建构,也即以主体为主,他者为边缘,主体把持话语权,他者为主体服务:“主体只能在对立中确立——他把自己树为主要者,以此与他者、次要者或者客体对立。”⑦莎士比亚、迪福及拜伦代表了英国文学史上他者文化建构的三个阶段,勾画了西方文化从身份确认,到增强信心,再到满怀自信三个时期的发展。⑧而到了康拉德写成《黑暗的心》的1899年,英国刚刚完成对南非的全面占领,其时地球上五分之一的土地在大英帝国的占领和统治之下,远远超过法国、西班牙等强国,史称“不列颠治世”——作为殖民者而统治世界其他民族的豪情与骄傲,成为每个帝国公民心中强烈的集体无意识。
但对于康拉德来说,他的心境远不止这么简单。康拉德生于波兰,那是个在1795年被沙俄、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后名存实亡,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重被瓜分的“棺材中的国家”⑨,它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仅作为一种文化、一种历史、语言和地理的存在”⑩。“在19世纪,当一个波兰人可不容易。”⑪康拉德的父亲是位奉行理想主义的爱国诗人,因参与反俄运动而全家被流放至莫斯科以北的苦寒之地,康拉德的母亲死于冰天雪地中时,小康拉德才八岁。四年后流放归来不久,父亲也因病辞世,幸好有务实肯干的舅舅抚养,孤儿康拉德才得以活到成年。十七岁时,康拉德离开苦难的亡国之地来到富饶的法国,先后在法国、英国当水手,经过十二年的奋斗,他获得英国国籍,从一个饱受更强欧洲帝国凌辱的亡国奴一跃而成为当时世界第一殖民帝国的公民。长达十余年的英国海外贸易商工作使康拉德一直以“欧洲白种人”的优越身份面对各个“落后民族”,再加上从“受害国”人民到“加害国”公民的身份转变,造成了康拉德持续一生的矛盾心理,并反映在他的各部小说里,尤以《黑暗的心》为甚。这也是为什么学界将批评的焦点集中于这部小说,争论康拉德是否是一个“血腥的种族主义者”⑫的原因。
如果我们不急于评判康拉德立场的黑白,而是把他放在更广阔的全球化历史语境中考量,康拉德更确切的定位应该是一位“次级殖民者”—— 一方面,他的祖国波兰被更强大的殖民帝国所瓜分,父母因此而死,自己饱受折磨屈辱而长大,是殖民扩张的受害者;但另一方面,康拉德祖国的灭亡是发生在欧洲大板块上,是“白人高等民族”之间权力斗争的结果。无论在“西方文明”集团内部,英法等西欧列强如何轻视中欧的斯拉夫民族,相对于广大亚非拉美的有色人种民族而言,康拉德的肤色就决定了他永久属于一个更高的民族等级和身份范畴——进行殖民的白种人。另外,康拉德的水手和贸易商工作使得他直接参与了剥削有色人种的殖民活动,加强了他“殖民者”的身份意识。这样,康拉德实际拥有“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双重身份:与出生于英法的白人殖民者相比,他是低一等级的斯拉夫人、经历过祖国灭亡痛苦的“外国人”;而与正遭受殖民剥削的黄种人与黑人相比,他又是一个白人,一个“欧洲先进文明”的代表,一个参与掠夺的殖民者。康拉德的矛盾心态并不仅仅来源于他接触过各大洲不同的民族与文明所造成的多元文化经历,还来自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身份地位——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双方对他来说都是“他者”的存在,反之即是,无论对于老牌帝国白人公民还是有色人种,他都是一个“他者”。《黑暗的心》中所有暧昧不清的态度,包括对黑人的蔑视与同情,对库尔茨的敬仰与反感,对人性善恶与文明力量的怀疑与坚持,实际就是一个“中间人”心中对强大文明的孺慕和从属于强大文明的自豪,以及被更强大民族损害之痛苦的感同身受。
具体到《黑暗的心》这部小说中,康拉德是如何试图在矛盾暧昧中厘清自己对上下两级的关系的呢?这就要从当时流行的历险小说传统(即帝国传奇小说)和康拉德在小说中如何对待两种“他者”说起了。历险小说是英国文学在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和爱德华时代(1901—1910)流行的一种传奇故事,描写西方白人在非西方地区的冒险和英雄主义经历,主要内容是英雄(欧洲白种男性)以欧洲传统的骑士精神和优越于非西方人的体能、智慧与技术在非西方地区开拓探险,拯救美女与苍生,打倒当地暴君创立乐土,或者寻得宝藏满载而归。其人物建构也是基本固定脸谱化的,除了男主人公英雄的建构之外,对于土著人的塑造分为两种,一种叫作“高贵野人”,是西方人拯救与教化的对象,或者是西方人的盟友和帮手;另一种是“返祖土著”,拒绝文明的指引,阻碍英雄成就事业,最终被征服或杀戮。⑬无论是高贵者还是返祖者,作为他者的土著人在相貌、体力、智慧和技术等各个方面都不及白种人的主人公,因为“通过他们的冒险活动,要证明其本身及其种族的优越性;其最终的胜利上演着19世纪英国的帝国主宰意志”⑭。
18世纪的理性主义在19世纪仍然盛行,由此引发了科学界的实证主义精神,而达尔文采用实证方法所写就的《物种起源》在1859年一发表,便对人们的世界观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但是,达尔文在谈到人类的进化时,隐约流露出种族主义倾向,他在《人类的起源》里将一些种族称为“野蛮人”,将他们视作“亚种人”,认为人有别于其他物种的道德意义上的最高表现就是白人(高加索人)。在《物种起源》第六章,他也说道:“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个时期……文明的种族将几乎消灭并取代世界上那些野蛮的种族。”⑮基于达尔文的观点,赫伯特·斯宾塞将这一理论推广至社会科学领域,形成了影响巨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将达尔文有关生物进化的某些论点如“生存斗争”等进一步阐释为“种族优劣论”,以解释人类社会的进化,宣扬白种人的优越性,这使征服世界上的其他有色人种文明的行为得到了合法性,使许多欧洲白种人认为他们的殖民活动是给当地“野蛮人”带来“真正的”文明与进步,因而是绝对高尚而正当的。这就是19世纪英国的帝国主宰意志。《黑暗的心》中叙述者马洛回忆库尔茨所写报告的一段便是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暗喻,将这一思潮的本质与影响作了具体而微的重现。当库尔茨受“肃清野蛮习俗国际社” 所托,撰写关于非洲人的报告时,他“一开始就提出一种理论,说我们白人,从我们现在已经达到的发展水平来看……‘只要简简单单运用一下我们的意志力,就可以发挥出一种实际上没有止境的有益的力量’”⑯。叙述者马洛也承认,这篇报告的结论“无比宏伟……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种充满无比庄严的慈悲心的、非同一般的博大胸怀。这使我感到热情激荡。那正是能言善辩——或者说辞藻——激动人心的高尚的辞藻所能产生的无穷的力量”。但在这篇“向一切利他主义精神发出动人呼吁”的报告的最后部分,一句“消灭所有这些畜生”却“像晴空中忽然出现的一阵闪电,照亮了一切而又十分可怕”⑰。可以说,通过马洛的叙述,可以证明康拉德是清楚意识到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及殖民活动的“伟大事业”中存在的黑暗一面的,而这一黑暗面“照亮了一切”,正是其“十分可怕”的本质。
但是,作为一位“次级殖民者”,康拉德既无法摆脱他从属于“欧洲高等白人种族”的身份,又不能放弃英帝国公民的身份认同——在痛苦的亡国奴和奋斗了十二年才获得的荣耀的最强帝国公民之间的身份选择,结果是显然的。但是,康拉德又质疑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种族观点,“愿意同情普通人,无论他们所居何处,在房屋中还是帐篷中,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或是阴森漆黑的丛林里”⑱。他在《个人记录》的前言中明确指出:“我认为所有的野心都是合法的,但除了那些建立在人类痛苦或欺骗基础上的前进行为。”⑲基于他自己相对于双方都是“他者”的身份,康拉德最终选择以旁观者的角度和暧昧的态度描写两个“他者”,也即殖民的白人“英雄”和被殖民的黑人“土著”。这一旁观者角度本身就传达了他的矛盾心理,也表现出康拉德本人的心理探寻——他希望在碎片化的叙述中寻找,他自己作为一个“次级殖民者”,究竟应该在这一场帝国的殖民大业与种族思潮中归属于哪一位置的答案。因此,《黑暗的心》在帝国殖民达到顶峰时颠覆了维多利亚历险小说长久以来的乐观精神和建构传统,在矛盾和暧昧中,英雄不再是“英雄”,而土著也不太像个“土著”了。
在描写黑人土著时,马洛的叙述是:“你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他们的眼白闪闪发亮。他们呼喊着,歌唱着,满身流汗,脸上仿佛带着十分可笑的面具——这些家伙;可是他们有骨头,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强烈的活动能量,同他们的海岸边的浪头一样,自然而真实。他们待在那里,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看着他们,使人感到莫大的安慰。”⑳跟历险小说传统中将其他人种纯粹以猎奇赏鉴的眼光分析相比,康拉德通过马洛的描述,传达了一个信息:土著人也具有人类的生命活力,而且是可以使一个白人感到莫大安慰的力量。借此,黑人的生命存在被提到了平等的地位,甚至可以感染一个属于“高等种族”的白人。但是,马洛之后的叙述又对这种平等的想法进行了颠覆:“担任司炉的那个野人,他是一个经过改良的标本,能看好一个立式锅炉的炉火。他就在我的下面,说句真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穿着漂亮短裤、戴着插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狗一样。”㉑马洛在后面更是贬低了黑人的价值:“那些比驴更下贱的动物”㉒,“我这样怀念一个野人未免荒唐,他的价值顶多抵得上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子”㉓。虽然隐隐感觉到土著人也是人类,但马洛又重退回到了种族优劣论的论调中。
至于以库尔茨为代表的殖民者,马洛的态度明显客观了许多,不是帝国传奇小说中对英雄人物的单一正面塑造,而是对其优秀品格不吝赞美,同时直面其平庸与暴行。在描写库尔茨时,一开始通过公司经理的评价,他是一位“最好的代理人,非同一般的人物”㉔,但当马洛了解了他杀人抢劫的种种内幕而见到病危的库尔茨时,却发现他“显得既可怜又可怕”,仿佛“一具栩栩如生的死神的偶像”。“他张大了嘴——显出一副非常奇怪的无比贪婪的神态,仿佛要一口把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泥土和他面前所有的人全都吞进肚子里去。”㉕最后,马洛总结道:“他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穿透的黑暗。”㉖
另外,其他的白人殖民者也显出种种非正面的形象。“勇于献身”的埃尔多拉探险队“莽撞而毫不坚强,贪婪而缺乏胆略,残暴而毫无勇气,在整个他们这一帮人中,丝毫看不到明智的远见或严肃的目的……从大地的胸怀里强挖出一切财富是他们唯一的宏愿”㉗。精于驾船技术的俄国年轻人陶森“像古典戏剧中的丑角”㉘,体格健壮的经理则“非常平庸”,“让人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㉙。相对于传统的历险小说,《黑暗的心》的突破在于,没有一个西方男性角色是完全正面的,甚至没有达到正面特质多于反面特质的地步。这一结果,正是康拉德作为一个“次级殖民者”、欧洲文明内部的“他者”和遭受强大帝国瓜分的亡国子民所能产生的领悟,通过马洛对库尔茨的评论总结出来:“他的那些言语——那种表达的才能,那种令人迷惑、给人教益的最高尚也最下流的才能……或者说,那来自无法穿透的黑暗深处的欺骗性的思想之流。”㉚
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之一,新批评家F.R.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1948)一书中指出,康拉德是“用英语语言,甚至任何语言进行写作的最伟大的作者之一”。康拉德对同时代的以及后来的、英国本土的以及其他许多国家的作家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包括T.S.艾略特、伍尔夫、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福克纳,甚至中国的老舍。康拉德在各国作家与读者中引起的巨大共鸣,除了其永恒的文明与人性主题与共同的从善弃恶美学之外,也正归功于作者的文化多元性。但是,这一文化多元性与20世纪后半叶因全球经济一体化而造成的移民文化多元性不同,它是因殖民扩张而主要在欧洲白种人文明内部造成的海外殖民者文化,因其本身武力的强大和科技的发达,对其他文化的体会是傲慢、单向而不平衡的。海外殖民者多元文化可以说是世界主义文化多元发展的早期阶段,而康拉德成为其最重要的代表,更是因为他身上的双重“他者”身份使他对于殖民地的文明有了相对更平等的视角,对当地人民的生存状况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与同情。“世界文学实际上就是比较文学的早期阶段,它在某种程度上就产生自经济和金融全球化的过程。”㉛文章憎命达,令康拉德终生痛苦的“次级殖民者”身份恰好使他具有了世界主义定义中的超越民族形式、追求道德正义、普世人文关怀、以四海为家甚至处于流散状态、消解中心意识主张多元文化认同等多个特点。虽然康拉德的多元文化身份并不彻底,他对各民族文明的深入在全球化与文学的世界主义发展的早期阶段也是绝无仅有的。于是,在文学上绝对意义的独创性也最终使他摆脱了帝国扩张中小小棋子的现实身份,成为记录全球化早期思潮,促使后世反思殖民扩张的帝国代表。在以经济融合更加彻底、多元文化主体扩展到发展中国家、身份认同更不明确为特点的21世纪,文学的世界主义何去何从,中国文学和中国学者要如何重新定义自我?《黑暗之心》中康拉德所表现出的身份定位迷惑与矛盾具有参考与反思的重要价值。
①王松林:《康拉德小说伦理观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②王晓兰、王松林:《康拉德在中国:回顾与展望》,《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
③④㉛王宁:《世界主义与世界文学》,见《文学理论前沿》(第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页,第12页,第15页。
⑤转引自王宁:《世界主义与世界文学》,见《文学理论前沿》(第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⑥⑧⑬⑮祝远德:《他者的呼唤——康拉德小说他者建构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第24页,第89页,第41页。
⑦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⑨⑪Geoffrey Calt Harphan. One of U s, The M astery of Joseph Conrad. Ch 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 icago Press, 1996, p1, p3.
⑩John Batchelor. The Life of Joseph Conrad.Ox ford & Cam b ridge, M assachusetts: B lackw ell Pub lisher Inc, 1994. p1.
⑫赵海平:《康拉德〈黑暗的心〉与种族主义之争》,《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
⑭Linda D ry den. Joseph Conrad and th e Im perial Rom an ce. H am psh ire and New York:Palg rave Press, 2000,p36.
⑯⑰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 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 吉姆爷》,黄雨石、熊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页,第69页,第18页,第51页,第46页,第70页,第30页,第83页,第96页,第41页,第72页,第29页,第65页。
⑱Know les,Ow en & M oore, Gene M. Joseph Conrad and the Ethics of Darw inism. Beckenham:Croom Helm, 1983,p7.
⑲Joseph Conrad. Collected Edition of the W orks of Joseph Conrad, 22 vo ls. London: J. M. Den t,1946—1954, xv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