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尼尔《诗人的气质》中的文化身份叙事
2014-03-23电子科技大学成都610054
□廖 敏 [电子科技大学 成都 610054]
奥尼尔一生中最野心勃勃的计划就是创作一部描写新英格兰人与爱尔兰移民家庭之间几代人的生活境遇,勾勒19世纪美国生活的历史画卷,产生类似于《战争与和平》或《约翰· 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悲壮史诗效果的组剧,起名为《自我剥夺的占有者的故事》。由于种种原因,最后只有头两部《诗人的气质》和《更庄严的大厦》留存于世。《诗人的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共四幕,有评论家认为该剧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堪与世人公认的奥尼尔代表作《送冰的人来了》和《长日入夜行》媲美[1]。整个剧情采用双线并行的叙事方式展开两个家族的简史,勾勒剧中人物外表与内心的矛盾,萨拉与西蒙之间的爱情纠葛,两个家庭之间的紧张关系和两种文化、两个族裔之间的冲突。
一、移民的困境,失语的尴尬
奥尼尔需要身份的认同来弥补现实生活中归属的缺失,从而强化自身的存在,找到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流浪作家往往喜欢用个人史或家庭史来写民族史或族群史,以之作为确认文化身份、记录集体无意识和历史记忆的主要形式[2]。奥尼尔本人也明确宣称自己是爱尔兰裔的美国人,他曾经对他的儿子说过:“有一件事比任何事更能说明问题,那就是我事实上是个爱尔兰人。奇怪的是有些试图评价我个人和作品的人竟忽视了这一点。”[3]
爱尔兰人进入北美大陆的历史可追溯到欧洲移民拓殖时期,并于1621年在今美国弗吉尼亚州建立了第一个定居点,至此以后,移民数量逐年攀升[4]。从19世纪70年代的不到300万增长到80年代的500万,再到20世纪最初十年的接近900万。而已经在美国扎根下来的先到移民将新移民视作一种威胁,潜在的民族主义浮出水面,主要是反天主教和反闪族的情绪[5]。爱尔兰移民的贫困、酗酒、犯罪、疾病也使美国社区居民心怀恐惧,惊慌失措的迁逃现象接踵而至[6]。在美国人的眼中,天主教会是专制、腐败、阴谋的代名词,以一无所知党为代表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排斥爱尔兰天主教移民的运动。异族间通婚的比率很好地说明了爱尔兰移民所受到的抵制:在19世纪60年代爱尔兰移民间异族通婚的比率在所有移民群体中是最低的,甚至比同时期黑人和白人的通婚率还低[7]。这也难怪在剧中,萨拉与西蒙的爱情与婚姻成为一家三口争论的焦点。在她母亲看来,“他那高贵的美国佬家庭”是不会允许他跟一个爱尔兰穷姑娘结婚的。她的父亲直接挑明:“你如果是他们那个新英格兰老小圈子里某某人家的闺女,那么,马上结婚就不会成为问题……”[8]315
爱尔兰人表面看还是“白人”,也说英语,但浓重的爱尔兰土音却成为明显的障碍。剧中萨拉常常因为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满而故意拖着爱尔兰土腔加以嘲讽,连一向温柔的母亲诺拉也因此严厉地批评女儿:“说话别带爱尔兰土腔。你明明知道他多么讨厌你这种腔调。我也不爱听。你没有什么借口不能好好改一改。他送你进学校,还不是想让你能像大家闺秀那样谈吐文雅?”[8]254在全剧的舞台指示中,最常出现的就是对腔调的说明,爱尔兰腔调总是提醒着相应的文化身份或是身份角色的刻意转换。
根据1851年的统计数据:有250万爱尔兰人的生活水平低于正常标准;占人口总数的1/6,而有大约1,000,000到1,500,000多人死于饥饿或疾病;移民的数目与此相当[9]。这些移民主要聚居在美国的大城市里,到1860年的时候,纽约和波士顿1/4的人口是爱尔兰出生。作为城市贫民的窘困生活,排外歧视的压力,缺乏归属的痛苦,形成了强烈的爱尔兰族裔认同,都导致了对文化身份追索的迫切需要。而正是文化身份的困境让他们从根本上丧失了话语权。梅洛迪也因为女儿的婚姻而遭遇了现实中的完全失语。他想要找哈福德理论,想以公平公开的方式与对方决斗,想让对方为对自己的羞辱付出代价,而最终的结果是他根本无法接近美国佬森严的大院,无法见到哈福德本人,更谈不上在同一平台上平等对话。
二、身份的迷失,“气质”的纠结
“该剧探讨了爱尔兰移民在一个新国家里所面对的种种内心沮丧和悲剧。科在他那既是诗人又是庄稼汉的心灵里进行战斗,每一个19世纪初在一片陌生的国土上寻求保存他们的尊严和特性的爱尔兰移民都进行过。”[1]449故事的主人公梅洛迪生活在虚幻中,他是爱尔兰人,却又不屑于与其他爱尔兰人为伍,他宣称自己是美国人,却又不被新英格兰人所认可,他找不到可以认同的文化身份,迷失了自己的归属,孤独地生活在想象的世界。根据威廉·布鲁姆(William Bloom)的观点:“身份确认对任何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个人努力设法确认身份以获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设法维持、保护和巩固身份以维护和加强这种心理安全感,后者对于个性稳定与心灵健康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0]《诗人的气质》中反复出现的高频词之一就是“气质”,而无论是作为移民一家的父女三人,还是他们眼里的美国佬一家,奥尼尔笔下的“气质”始终是杂合的、矛盾的。首先出场的女儿,她身上有一股古怪的混合气质,既有所谓的贵族气质,也有通常的农民特征。……她的嗓音柔和悦耳,不过有时她讲起话来不大自然,带点做作,主要是因为怕一不留神会吐露出爱尔兰土腔土 音。[8]250而母亲诺拉“由于长年累月地过度操劳和忧虑使她显得老多了。……她尽管不修边幅,浑身却依然有股光彩,显得和蔼可亲,妩媚动人,无形中流露出一种既文雅而忧郁,又有点不屈不挠的气质。[8]253-254科恩·梅洛迪,仅在出场时就有大篇幅的对其外貌及气质的刻画。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颇有军人风度”,他“力大如牛”,“有庄稼汉那种生气勃勃的活力”,他“就像愤怒的拜伦式的英雄人物”,“嘴唇边上挂着盛气凌人而鄙夷不屑的神情”,“脸上还明明有一种由于自尊心受到屈辱而沮丧的神态”。他是敏感而脆弱的,为防止别人的嘲弄与羞辱,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睛冷漠无礼地瞪视着”。而他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决不让自己说话带半点爱尔兰土音土腔,“俨然是一位完美的绅士”,事实上,由于过于造作,“很快就叫人觉得他在过火地扮演一个角色,反倒弄巧成拙”。无论如何,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还是有点“令人敬畏”。
在剧作中并未露面的西蒙,在诺拉看来,西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上有股诗人的气质,这与自己的丈夫一致。而前来找他的母亲黛博拉,“浑身现出一种蓄意超然冷漠的古怪气质,也就是冷眼旁观者那种孤高自赏的漠然态度”,这样一种冷漠、超然、冷眼旁观、孤高自赏,显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让人难以接近。此外,她“身上也有那么一股过分自信的劲儿,真好像有意识要使自己这种独特性格达到怪诞的程度。”[8]285梅洛迪的话一语中的:美国北方的太太,她们那种该死的清教徒的狭隘的思想在作祟。而另一位在剧中隐形的人物西蒙的父亲却具有相当强大的潜在力场。作为美国佬的典型代表,哈福德家族的人都一向是些大梦想家,“一种追求实利的、保守的梦想。……一旦他的梦想遭到蔑视就绝对不会原谅人,而且会拿出十分有效的办法来加以维护。”[8]294通过黛博拉滔滔不绝的话语,剧作家用了整整一页多的篇幅,简单勾勒了哈福德的家族史:他们狂热争取纯粹自由,最后却利令智昏地贩卖奴隶,从中获取暴利。这与他们要摆脱对自由的奴役的最初目标背道而驰,极具讽刺意味。因此,儿子西蒙与梅洛迪一家的纠葛显然将会威胁自己物质利益最大化的美国梦,哈福德当然会不择手段来加以“维护”。他先派律师试图以钱来解决问题,当梅洛迪受辱后找上门来,他又叫来警察加以镇压。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在他不动声色的指挥下进行,而他甚至都不需要露面,就将梅洛迪付出毕生经历极力维护的尊严摧毁殆尽。
奥尼尔一家正如霍米·巴巴指出的那样,既是“过去的被殖民人民”,又是“当今社会的移民”,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居住于一个文化之间的世界,于矛盾的和冲突的传统中创造他的身份认 同”[11]。就文化研究要考察个体与群体在其中建构、解决和捍卫自己的身份或自我理解的各种语境而言,身份问题对于文化研究来说至关重要[12]。剧中的梅洛迪一家都在试图建构、解决和捍卫自己的身份:母亲诺拉深深地爱着家人,她屈从、任劳任怨,用自己的默默牺牲和奉献来操持家务以获得在社会上的立足;女儿萨拉由于生活的压力,变得非常现实,但她“一直梦想富有,拥有一座大庄园,自己成为一位高傲的贵夫人”[8].340,积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父亲梅洛迪穿着“按照半岛战争时期英国贵族的0衣着款式”而“精心裁制”的“昂贵的旧式服装”,极力维护着绅士的派头,沉浸在过去的荣光之中,生活在梦想的家园之中,麻醉在酒精之中。逃避现实,逃避责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犹如迷失在镜子中的自我。
三、痛苦的抉择,执着的叙事
“散居”一词被借用来描述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种族或人种在较大范围内的迁徙移居现象(如犹太人),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散居族裔与当地居民在社会、经济和文化交流中的适应、冲突、融合等问 题[13]87。因为在一定意义上,散居族裔身份的形成与界定本身就是一种历史和文化上的“寻根”,是对人类历史上种族迁移、冲突、共生和融合的反思,是跨民族跨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同时,由于散居族裔的跨民族跨文化跨国特征,他们身上经常体现着隐性的源文化、源意识与显性的现文化、现意识之间的分裂与冲突,体现着某种程度上的身份不确定性,体现着某种“双重身份”或“双重意识”[13]89。从研究方法上看,传统上对身份问题和认同问题的研究往往先从某种先验的“设想”出发,即把“自我”设想为某种固定的、独立的、自主的、自律的东西,认为身份与认同是对这种固定不变的“自我”的追寻和确认,并据此对某种不同于这种“自我”的、外在的“他者”做出回应[14]。剧中的梅洛迪正是处于这种对“自我”的追寻与确认的痛苦漩涡中,他经常嘲笑这一带的爱尔兰人,骂他们是贱种,以致大多数人都恨他,他反对大家都支持的民主党候选人杰克逊。“我出于善心可以容忍他们出席,却不能屈尊地跟他们同桌吃饭”[8]265,他始终与身边的爱尔兰同胞保持着距离。在见到黛博拉时他向她袒露心扉:“我这种改不了的弱点正是所有见过好日子的绅士爱犯的毛病。我这种人自尊心太强,过份敏感,总以为受到别人的怠慢。”他知道,“我要是能安心做一个俗里俗气的小客店老板,要是能放弃虚荣,忘掉过去,就会明智幸福得多。”[8]286可是他孤傲清高,倍感“孤独”与“惨痛”,常常引用拜伦的诗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是在嘈杂和冲撞着的人群中间,我们耳听,眼看,感触,占有,漂泊,没有人来爱我们,也无人值得爱恋,作为一个倦怠不堪的人世的过客。在他看来,现实社会是个腐败的世代,应该遭到诅咒,到处净是社会渣滓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不公正现象。
越是流散,越是陷于属性上的分裂、破碎和不确定,对于一致和统一的追求和追问便越是强烈[15]。斯图亚特·霍尔将“文化身份”界定为“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它反映了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为我们提供了变幻的历史经验之下稳定不变和具有连续性的意义框架。据记载,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爱尔兰移民主要都居住在美国的都市区。而爱尔兰作为传统农业大国,对于大多数移民来说,他们在离开了母国之后,也割裂了与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的联系。这就是剧作中反复出现的“庄稼汉”这一语汇,反复提醒着他们母国的记忆,这也是他们共同的血液中流淌的吃苦耐劳的根脉。由于爱尔兰人在母国长期遭受外族统治,强化了他们的民族意识……在美国遭受的歧视和排斥,加剧了爱尔兰移民的民族感和凝聚力,促使他们同舟共济、相互帮助[4]38。梅洛迪深信“爱尔兰除非能从爱尔兰人自己手中获得自由,否则自由对它又有什么好处。”[8]266但是对于记忆中的母国,他又有着心痛的记忆:“如果说我对过去有一件悔恨的事——其实以往很少有什么事不叫人辛酸悔恨的——那就是我为一个国家流过血,它却以德报怨地羞辱我。好咧,我会报仇雪恨的。这个国家——现在是我的国家——会把英国佬从这片让他们背信弃义的无耻行为玷污了的土地上赶走!”[8]266
爱尔兰移民在价值观念、宗教信仰、生活习俗、行为举止等各方面都与源自英国而又美国化了的以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为代表的主流社会的“核心文化”格格不入。面对排斥,爱尔兰移民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方面是极力反抗主流社会,彰显自己的爱尔兰特性;另一方面是极力仿效,努力融入美国中产阶级社会。剧中的大多数爱尔兰人选择了第一种方式,他们形成的民族聚居区更加深了他们的自我隔离。移民自成一个小社会,天主教会可以满足精神需求,天主教会及教会学校在移民中扮演重要的精神安慰作用,他们往往把教会与自己的身份认同联系在一起。教会学校可以满足子女的教育,而爱尔兰人开办的酒吧则可以满足社交需求。梅洛迪却试图积极融入,宁愿妻女受辱挨饿也要精心饲养的母马就是力证之一。马是贵族生活的象征,更是社会身份的符码,他急迫地渴望认同。残酷的现实让他无法实现自己想要的认同,但他却坚持不懈,“尽管命运会压垮我的精神,我的外表还是会至死不变!”[8]268所以他常常感觉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个经常出没于一篇废墟中的幽灵罢了。”[8]280他反复吟诵着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诗句,仿佛那是他可以用来找回自豪感,为自己一生辩护的咒语: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它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
也未曾向它偶像崇拜的教条下跪,
因此世人无法把我当作同类;
我厕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个……[8]268
毫无疑问,梅洛迪创生了“第三空间”,一方面“那些该死的美国乡绅的家庭根本不让他接近”;而“附近仅有的几家爱尔兰人,科又嫌他们的地位太低,不屑一顾”。[8]248他心理极其矛盾和复杂,一方面他给爱尔兰乡邻免费的酒喝,而同时绝不能容忍他们经过大门直接进入客厅,那是他为自己的尊严和虚荣留出的最后领地。
奥尼尔以自己切身的体会,敏锐的眼光,深刻的洞察,犀利的笔触,细腻的笔调将爱尔兰移民深处异国对文化身份的困惑,在文化冲突之中的矛盾与痛苦刻画得淋漓尽致。对自己民族特性认识得清清楚楚,而在新世界中又无法找到可以认同的价值取向,奥尼尔与剧中的梅洛迪一样陷入深深的痛苦。作为爱尔兰移民的后裔,奥尼尔具有霍米·巴巴所称的“双重身份”,又处于法侬所指的文化“不确定性”的边缘。游走于各种思潮之间,奥尼尔自身就成为了被多重文化定义的主体,身份的多重性与分裂性与现实的焦虑产生交集,让奥尼尔能全方位、多维度、超时空地展现社会存在的不确定性、文化身份的困惑与迷茫,在失语的尴尬中,执着地追寻迷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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