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证爱与爱的形而上学
——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梦
2014-03-23吴晓红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56
吴晓红(江汉大学 人文学院,武汉 430056)
爱情是不朽的青春之梦,爱情是不死的生命之梦,无论俗世中人们体验过还是没有体验过,相信它还是不信它,千百年来,文学艺术中一直流传着各种各样美丽动人的爱情之梦,流光溢彩,构成最感人的文学篇章。以儒道禅为传统文化血脉的中国古典文学也不例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中这不谈爱情胜谈爱情的四句诗,是那样精练传神地言说出了中国人心底珍藏着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爱情梦,以至时至今日,它们不知不觉中已成为中国大地上广为传颂的最古老的爱情誓言。笔者以为,也恰恰是在这四句诗中,潜伏着解读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梦的密码——以死证爱的爱情实践和无法解开的爱情形而上学难题。
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自然主义的爱情梦
当代知名社会学家李银河在自己的博客中有一段关于完美爱情的妙论,她说:“爱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它的理想形态应当是肉体朋友和精神朋友合二而一的一个实体。这两种性质能恰好凑到一个人身上的几率真是太小了,可遇不可求。”这其实通俗地表达了一种很现代的爱情观。中国古典爱情注重的是爱情的自然性即现代男女的肉体朋友关系,以及这种肉体关系所具有的生殖意义。其思想基础是道家哲学。道家思想认为,男女结合的意义在于它是自然大化生命的生成的必然方式,男女相互吸引是源于万物阴阳互补的规律,是自然之道的体现。《系辞传下》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1]《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太平经》道:“天下凡事,皆一阴一阳,乃能相生,乃能相养。”“故天使其有一男一女,色相好,然后能生也。”[2]
按道家思想,男女关系作为一种自然的关系,并没有一般父权制社会的尊卑观念、男女同道,这种平等的两性关系意识成就了《诗经》中篇幅众多的清新优美的爱情诗篇,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爱情梦的开端。《诗经》里第一首诗《周南·关雎》开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描写的是大自然中雌雄禽鸟和鸣、人间男女倾心的生机盎然的景象,这是万物阴阳的和谐,也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在道家自然主义的审美景象中,男女相爱因为融入了自然之大美的背景而既得自然之真更显自然之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诗·郑风·野有蔓草》写男女田间相遇及自然结合的欢乐心情,直率朴实,草蔓露浓与情深意浓相互生发,诗意灵动,纯真无邪。
发端于《诗经》的中国古典文学中自然主义爱情梦纯粹而短暂,既因为多少保留上古遗风的男女性爱随历史进入封建时代而失去生存的适宜社会土壤,也因为作为其存在的思想依据的道家审美主义的真之显现不过是审美的假象。历史时空中真实的个体生命毕竟不同于无时空的大化生命“道”,正如刘小枫在对传统文化的道德理性根基作清理批判中所揭示的,“道家的非意识状态是生物性的,不仅不能成为人与世界的事实关系和价值关系的真实性的依据,甚至压根儿就拒绝这些关系”。自然主义的审美超越试图让人回到与土地为一的植物性、动物性状态,但终有梦醒时分。
随着封建父权制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以后,被纳入阴阳对立统一的自然秩序中的男女关系日益被赋予男尊女卑的男性本位主义等级意识,在儒家的三纲五常的统治下,男女关系成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婚姻被利用为“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的工具。古典文学中所谓风月笔墨,描写男女关系很少涉及男女的内在心理与情感,有的是自然主义的生物态度而非自然主义的审美态度,性场景色情、淫秽,展示的是男性本位的性贪欲与性妄想,爱情不再登场亮相。[3]“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然而即使是在《西厢记》《牡丹亭》这样代表性的中国古典爱情文学中,男女爱情皆是“因春感情”,因色相思,“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成双”,于是偷期密约,如胶似漆,这种多少有“见淫”色彩的爱情故事,既有自然主义的思想渊源,也是封建社会两性关系压抑的产物,形成中国特色的古典式爱情梦。
作为一种感物而动的情,中国古典自然主义的爱情比较缺乏个体性与主动性。它不是个人特有的热情,而是充满天地之间的情调,它不是个人发自内心自由自发的冲动,而总是被动的。男女恋情“要么就是一种如火如荼的淫情”,“要么就是一种无邪的温情,即少男少女之间自然而然的相互融洽感”[4]。《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语道破中国人的爱情本相:“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以自然主义为其根基的两性关系,始于色终于淫,其情其爱植根于两性生理相吸,并且以两性肉体关系为其本质规定。看破了的曹雪芹试图以贾宝玉的新人的形象挖掘一种区别于皮肤滥淫的情与意,为中国式的古典爱情寻找新的依据,“痴情”也好“意淫”也罢,这种新人的爱情本质在于心会与神通,区分传统自然主义爱情的肉体性而高扬一种超越肉体性的灵性的境界。中国古典的自然主义爱情观不是建构在个体生命的独特性存在的,所以《诗经》的自然主义的爱情梦幻不能解决现实中因种种原因陷入生死别离的恋人们命运的苦难,如何救赎现实困厄中的爱情,为爱情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永恒的家园?这个问题构成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难题,一直到现代文学中鲁迅的《伤逝》,到当代文学中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爱的困顿依旧,爱的诘问已然有了新的思想视野和解答。
二、“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以死证爱的爱情实践
自然大化生命生生不息,个体生命却是有限的,当个体生命面对“死生契阔”这一无法回避的事实时,不能不产生疏离感和不幸感。如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所言,人只是一棵苇草,但他是根能思想的苇草;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5]无论道家以“齐生死”抹平二者的差异还是儒家以“未知生,焉知死”回避死的话题,中国古典哲人都不能真正思考和面对生之将死的命运,以此方式他们依然把自己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古典爱情诗中,因为爱的超自然本性,爱成为少有的与死紧密相关的问题。诗人元好问(金末元初)在一次赴科举考试途中,遇到一件大雁殉情的奇事。一位猎人将一对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后,另一只在空中盘旋哀鸣,确信伴侣已死,便也头朝地撞死。诗人深为震撼,情不自禁追问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在古典爱情诗中,爱情问题常常与死亡问题结盟,二者互为阐释,相互印证,以此方式,爱与死的形而上学意义同时被追索。
爱作为热烈的生命的自我表现,彰显生命的内在意义,渴望天长地久的爱其实就是对生命地久天长的渴望。不同的是,生年不满百,受制于不可抗拒的自然天命,而爱常怀千岁忧,更多归因于人的精神心理。汉乐府民歌《上邪》表达的正是爱的精神性内涵。“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乃敢与君绝!”灵动飞扬的杂言体句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抒情者撼天动地的个体生命意志和浪漫主义的激情奔放不羁。“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等意象触目惊心,成为爱的誓言的证明的,不是自然的和美意象而是超自然的灾难意象。作为生命自由意志的爱由此君临一切,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
相比诗三百中的温柔敦厚的诗风,以《上邪》为代表的汉乐府更加悲壮沉郁,充满无比决裂的抗争意识,究其原因,当是源于自然主义的古典爱情遇到其真正杀手——等级秩序森严的封建宗法思想与制度,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汉乐府爱情诗《孔雀东南飞》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也是我国古代史上最长的一部叙事诗,叙述的就是封建家长意志与个体生命意志之间的冲突及其爱情的悲剧。该诗序文揭示了这首诗的生活原型:“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刘兰芝、焦仲卿之死是殉情。如《上邪》中的永恒的爱的誓言般,被焦母压迫的爱人誓天不相负:“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然而现实处境的复杂艰难,回娘家的刘兰芝被其兄许配他人,爱的誓言面临虚妄的威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于是焦刘二人面临的抉择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向焦母、刘兄屈服,违背自己的爱情誓约;或者以一死来维护两人的爱情誓约。刘、焦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出第三个可能,因为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东汉,儒家经义中的“孝”是他们不可逾越的思想堡垒,而他们的时代并没有可以借鉴的关于爱的形而上学的思想资源,焦刘二人无法超越他们的时代,为成就他们彼此的爱,他们只能献出自己的生命,以死证爱。
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最感人的爱情故事,无不体现在以死证爱的行为意志中。这就是爱的非凡本质,如今道友信说:“爱是自我牺牲,是与死联系在一起的。”[6]103海涅评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时赞美道,爱情“抗拒着一切敌对的关系,战胜着一切……因为她不害怕在伟大的斗争中求助于最可怕的,但也最可靠的同盟者,死亡”[7]503。死亡作为真正的哲学问题,把一切世俗的价值放在终极天平上考量,结果真正的爱以其大无畏的献身精神而胜出。以此可以理解尼采的观点:“爱是一切价值的掠夺者。”[6]90《孔雀东南飞》的结尾意味深长:“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在死亡面前,为所欲为的强大的封建家长意志低下悔恨的头颅,合葬是赎罪也是补过,遗憾的是人死不能复活,能复活的是人的精神,那枝叶交相覆盖的松柏梧桐和夜夜相向鸣的鸳鸯,并不是刘兰芝与焦仲卿的自然身,也不是他们的自然化身,而是他们的不死的灵魂。但在一个不关注死后灵魂有无问题的文化国度,有多少驻足的行人能听得懂他们灵魂的言说?又有多少后世人能戒之勿忘?
可以肯定的是,明代的汤显祖完全明白殉情的焦刘二人的灵魂的言说。他的剧作《牡丹亭》讲述的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情故事:少女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彼此于梦中结缘,相互思念。杜丽娘因相思病而死,死后杜丽娘魂游人间,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听信杜丽娘之魂的言说,掘墓开棺,杜丽娘因此还魂人间,与柳结成真正的人间夫妇。剧中的杜丽娘不仅如刘兰芝般为情而死,更为传奇的是杜丽娘因情还魂,复活了那不可复活的自然本身。这种极端浪漫主义的艺术创造不仅延续了《孔雀东南飞》的复活主题,并赋予中国传统的自然主义的爱情观以新的精神内涵,因为复活的杜丽娘不是自然生命的杜丽娘,而是被爱灌注了新的精神生命的杜丽娘,在这个意义上讲,汤显祖笔下的爱如耶稣的爱一样,具有拯救的意义、创世的价值。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可见,汤显祖对神奇的爱情充满敬畏之心,他心中的爱情是至情至性的,具有直面生死、穿透生死的精神力,其批判的矛头直指自然主义爱情观的物质性,毫不掩饰地宣扬爱情形而上的精神本质。在中国爱情文学史和爱情思想史上,汤显祖的《牡丹亭》及其题记都是不可忽视的一页,他可谓是第一个认真思考“世间情为何物”后给予这个问题以明确的哲理性解答的艺术家和思想家。
三、“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中国古典爱情的大悲剧
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最高峰的《红楼梦》也是中国古典爱情文学的最高峰。这部经典著作以深刻的现实主义艺术创造,完美诠释了“与子成说,与子偕老”的爱情理想,既区别于坏人子弟的风月笔墨,也不同于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等书,显示出曹雪芹对中国古典爱情的现实发生发展方式的深刻细致洞察。在《红楼梦》中,“与子成说”因为贾宝玉对林黛玉所说的“你放心”而得到更人性化因而更经典的表述,贾宝玉深切地了解黛玉的所思所想,深刻地同情、理解黛玉的忧虑、担心,所以他给予黛玉的爱情表白充满设身处地的体贴、尊重。“你放心”作为贾宝玉对于林黛玉的爱情表白,其内涵丰富、深刻,其情感凝重而深挚。所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在寂静无声之中,一对爱人的心灵完全相聚在一起,两个人的世界完全交融在一起。曹雪芹对爱情心理的复杂、微妙的体验与把握登峰造极,他艺术化显现了人类爱情“作为神的形象在物质世界可见复原的开端,作为真正理想人性的体现的开端”[8]61那个神圣时刻。
红楼梦空前地写出了一种充满灵性的爱情,这种灵性与现实人生的诗情画意相关,也与非此世的彼岸性相关。在《牡丹亭》中,梦中之人、梦中之情与现实中人、现实中情相区别又相关联,汤显祖肯定梦中之人的存在、肯定梦中之情的真实,指责唯物主义为形骸论,高扬爱情的灵性本质,而杜丽娘的自画像作为中介,是联系现实与梦想的不可或缺的桥梁。到《红楼梦》,爱的精神灵性无不依靠诗的魅力的守护,而且这种充满灵性的爱跨越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林黛玉和贾宝玉的转世姻缘与西方世界的木石前盟相互诠释、照应,使现实最完美的金玉良缘相形见绌。贾宝玉作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对女儿们充满爱意,“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然而他对黛玉的爱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为什么?因为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是与彼岸的神圣本源相关的爱,“这个异性的人对于所爱的人,才具有像目的本身一样不可替代的绝对意义”[8]28。曹雪芹对于爱情的灵性本质的独到领悟,使他清晰地意识到贾宝玉式爱情所达到的前所未有的精神高度,“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曹雪芹不屑于薛蟠、贾链之流的基于动物本性的色情爱,“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也不认同于仅仅依靠社会道德法律建立的婚姻生活联盟,“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作为人类最高程度的结合,首先是两个品质相当的个体生命心灵的结合,他们彼此在另一方的存在中寻找自己的完美存在,其关系之稳定、其感情之强烈无与伦比。对于这样的爱情,一切外在的结合本身什么也不是,除非它是内在爱的最终实现。
宝黛的爱情超凡脱俗,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唯精神爱。作为古典爱情的最高写照,宝黛二人同样执着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世俗生活理想。他们同吃同住同玩耍,关注彼此的饮食睡眠、生活作息,关心彼此的身体气色、心态情绪。爱情使人如此热爱生活,二人愈认真,愈彼此在意,愈容易有猜疑与怨嗔。王蒙认为,宝黛爱情固然惊天动地,但每每使他读之泪下却是黛玉葬花后宝玉的一段最俗最俗的表白[9]——“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性灵之爱与世俗之爱对立统一,故高雅到极处的爱情关系也凡俗到极处。真正的爱是不可分割的精神与生命的结合体。它不是唯肉体爱也不是唯精神爱,它爱活生生的个性生命,而且不能容忍它的毁灭。“真正的爱是这样一种爱,它不仅在主观情感上确信他人和自己的个性的绝对意义,而且在现实中证明这个绝对意义。”[8]67所以,黛玉与宝玉不仅仅是心中埋藏着彼此的爱情,而且一直在现实中完善着彼此爱情的证明,这是一个精神与现实相互冲突又相互融合的过程,也是相爱的两个人在爱中日益成长的过程。在这样的现实人生过程中,活生生的爱充盈着人生,抵御无所不在的死亡的必然和生命的虚无。
凭着与彼岸神圣本源的关联,宝黛二人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然而这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却并不能完全让对方感到真正踏实、放心。宝玉告诉黛玉:“你放心。”黛玉却总也放心不下。黛玉时不时使使小性子,无非是要在宝玉对她的迁就和安抚中,找到宝玉对她独一无二的爱的证明,即在那么多的姐姐妹妹、丫鬟小姐构成的女儿群中,我与他者的不同。一直到死,黛玉都不能完全相信贾宝玉的爱情,那焚稿断痴情的举动包含黛玉多少精神痛苦与无奈啊。在一个封建宗法思想与制度主宰着个体命运的时代,个体生命不能自主,只有死亡才能守护自己的尊严和爱情。没有思想上的真正超越,没有个体现实独立人格的真正实现,贾宝玉无法证明他的爱,除非他和《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一样,选择以死证爱。不同于汤显祖的浪漫主义爱情理想,曹雪芹在揭示中国古典爱情的存在奥妙的同时,也暴露了古典爱情的以死证爱的虚妄与悖论。《红楼梦》第八十二回写黛玉的一个噩梦:宝玉在黛玉面前,以刀剖胸,掏心示爱,却一命呜呼。高鹗在续集中以梦魇方式演绎以死证爱,是忠实于曹雪芹的原意的。相比汤显祖信仰的单纯执着,曹雪芹对这种最终只能在梦中在死亡中实现的爱情持怀疑态度。按当代学者刘小枫的解读,《红楼梦》是曹雪芹内在的庄禅信仰发生困惑的产物,如同屈原在自己内在的儒家信仰发生危机时写作《天问》,《红楼梦》是中国精神史上又一次“天问”。被女娲补天时弃掷于青埂(情根)峰下的一块通灵宝玉被一僧一道携入红尘,以寓言形式象征曹雪芹意在为中国文化之天补情的宏大精神构思。[10]发乎情、止乎礼仪、化乎空,曹雪芹的古典爱情理想终于掉入性空的陷阱和虚无主义的深渊。怀着为中国的文化之天补情的宏愿,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如色,自色悟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这天下第一情种心成死灰。《红楼梦》这爱情精神史上最高的一跃,却是致命的一跃。这是中国古典爱情的大悲剧。
爱情是灵性之物,只有强大的思想信仰,才能保护其免遭现实物质世界吞没,这是汤显祖推崇的至爱的意义。人终有一死,“而彻底坚持自己永恒信仰的人们,将同自己的尊严,而不是动物的无能为力一起死亡”[8]91,这是刘兰芝和焦仲卿这对古典爱人死的意义。在红楼世界里,曹雪芹空前细腻全面地展示了儿女真情存在本相,试图突破古典文化的思想边界为这种儿女真情找到存在的思想依据。虽然为中国文化补天的理想没有最终实现,但曹雪芹寄寓在红楼古典爱情悲剧中的深切悲情与深刻的文化反思与探索,使《红楼梦》成为中国旧文化世界生长的古典爱情的精神终结和中国新文化世界生长的现代爱情的宝贵萌芽。《红楼梦》以后,鲁迅的《伤逝》在新的历史机遇下,借助外来文化之力,继承和发展了其对中国古典爱情的文化反思与对现代爱情的思想探索,标志中国爱情精神发展史上古典向现代的质的飞跃,历史在新旧交替中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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