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果的追寻:品钦《葡萄园》的空缺艺术
2014-03-21刘晓晖马雪娇
刘晓晖,马雪娇
(大连外国语大学 应用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追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自从盘古开天之日起,人类就注定了漂泊和追寻的命运。人人都在追逐着心底的梦想,寻觅物质与精神的家园。在后现代主义作家笔下,追寻仍然是生命存在的一种主要方式。然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的追寻与传统文学作品中的追寻有着根本的不同。传统文学作品中主人公的追寻意在实现人生的价值,探求终极真理,而后现代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追寻意在寻找不确定性的自我。品钦小说中的人物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了确定意义的世界,因此避免不了对人生的存在主义思考。“意义”不再是品钦小说中人物追寻的终极目标,在一个捉摸不透、破碎不堪的空缺世界里,主人公对自身身份、性格、命运的追寻难逃无果的命运,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他们注定了“无家可归”。
一、“不可或缺”的文本空缺
几千年来,完整律一直都在叙述理论领域里保持着霸主的身份。而法国作家罗伯格里耶则提出在小说创作中应打破传统文学的整体观,认为新小说应该是具有“空缺”的小说[1]。传统的小说形式再现的是传统的世界——一个稳定的、和谐的、延续的、可以完全理解的世界,而后现代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后现代社会正在遭受着工业文明的侵袭和破坏。浮躁的人们在这种侵袭中变得萎靡不振,迷失自我。后现代小说动摇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瓦解了形而上学中的确定意义,失落了传统思维模式中的确定意义。在知识爆炸的后工业社会中,现实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模糊的、混乱不清的。罗伯-格里耶认为,不确定性其实就是一种空缺性,不确定的现实说到底是一种具有空缺性的现实。正是这种现实的空缺性决定了新一代文学家不再对现实作那种充实无用、明白易解的简单叙述,也正是现实的空缺性决定了新一代文学家用具有“空缺”的艺术文本去重构具有“空缺”的世界。品钦的小说《葡萄园》就是空缺艺术的典型文本,小说中的人物都经历了体现空缺性本质的无果追寻。
二、人物本质的空缺
《葡萄园》是美国当代著名后现代派作家托马斯·品钦(1937—)晚期的作品,展现的是二战结束后,美国越战失败的社会现状。当时的人们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迷失了方向。他们所追求的生活与现实相距甚远。那时的现实世界支离破碎、模糊不清、毫不确定,可以说从精神到物质都充满了空缺。在这样混乱、毫无秩序的后现代工业时代里,作为小宇宙的人再也不是有着某种先在的固定不变的本质的完美实体,而是一个本质空缺的空框,人的存在既无确定的起点,亦无确定的终点,是一种永远敞开着不断变化着的状态和过程。人只能也必须在虚无中创造出自己的本质,所以品钦笔下的追寻者之所以能在结果几乎无望的情况下执着不懈,就是因为追寻是让他们填补自身不确定性空缺、“保持活力”的一种手段。对他们而言,只有在不断填补自身空缺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生命的活力。在这样一个失去终极意义、到处都是空缺的世界里,自身具有空缺性的人们无论多么不懈努力都会终将一无所获。
1.身份的“千疮百孔”
罗伯·格里耶认为:“新小说家笔下人物的最鲜明的特征在于‘他是千疮百孔的,各个方面都是千疮百孔的,他的叙述、存在与现实都是有缺口破洞的’。”[2]《葡萄园》中普蕾丽的母亲——弗瑞尼茜就是一个身份千疮百孔式的人物。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直到小说的结尾依旧是个不解之谜。弗瑞尼茜是冲浪学院学生革命电影制作团体24fps的摄影师,每天用摄像机记录着联邦政府对革命学生运动的镇压和残酷迫害。由于她揭露了联邦政府残酷的本来面目而遭到联邦政府的追捕。她强烈反对美国政府联邦制度,一直努力追寻着一种完美的社会主义制度。但她又是联邦检察官布洛克·冯德的情妇,在冲浪学院学生成立的“摇滚人民共和国”与政府进行对抗的运动中被情人冯德利用成了杀害学生运动领袖韦德的间接凶手。弗瑞尼茜到底是一个革命者还是一个叛徒?如果她是叛徒,那么在小说结束时,她却依然在逃避联邦政府的追捕。如果她是革命者,她却杀害了自己的革命领袖,她的革命伙伴都厌恶她,认为她是一个叛徒。直至小说结束依然无法确定弗瑞尼茜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她成了一个身份空缺的人物。是什么让弗瑞尼茜成为这样一个空缺性的人物呢?她生活于二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当时美国人民饱尝战争之苦,战争不仅毁灭了他们以往的荣耀和梦想,也颠覆了他们固有的他们优于任何民族的传统观念,使美国人民迷失自我,寻找不到自我存在的确定性,任何事物都不再是完美无缺的实体而是充满空缺的不确定的事物。在这样混乱迷茫到处充满空缺的社会中,弗瑞尼茜注定是一个空缺性的人物。她希望通过电影寻找到生活的意义及确定意义的自我是无法实现的。弗瑞尼茜本身就是一个身份空缺性的人。在一个失去终极意义的世界里,一个空缺性的人在一个万物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混乱的后工业时代无法追寻到真实的自我。她注定追寻无果,迷失自我。
2.性格的“千疮百孔”
跟传统小说美学的尺度相比,新小说的人物没有确定的性格,仅有“没完没了的动作、转瞬即逝的思想、模糊不清的梦幻、悬而未解的意识、脆弱不坚的愿望”[3]。《葡萄园》中的女忍者DL就是不确定性多重性格的矛盾体。在十几岁时她是一个具有叛逆性格的问题少女,逃学、打架无所不做,趁父母不在家偷偷离家出走向日本武士学习忍术。“有一天正巧父母双双出门,她把必需品装入一个小军用包,……就不辞而‘溜走’了,离开前连她自己的那间屋子都没有再看一眼。”[4]133DL是一个叛逆的没有责任感的人。她丝毫没有留恋自己的家,抛弃了父母而置他们的感受于不顾。但从另一方面看,DL又是一个忠于日本忍术的女忍者。作为忍者她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遵循忍者义理规则的约定,终生不得违背自己的誓言。在用忍术误伤武志之后,她勇敢地承担了照顾随时会病发身亡的武志的责任,并且帮助武志去完成他的使命。她认为那是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因为她是信守承诺的女忍者。然而,她真的是信守承诺的忍者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违背忍者应该目空一切、心无杂念、不可有杀念的信条而依然参加冲浪学院学生组织反政府革命团体,并且利用忍术对付联邦政府警察的镇压?她的行为导致镇压者死于非命。女忍者DL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品钦展现的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性格并且自相矛盾的人。后工业时代科技高速发展,尤其是“振奋人心的、假设众多的、骇人听闻的物理学正在消耗着任何坚固与稳定的物质废墟”[5]。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没有任何固定而充实的物质。世界是液态的、陌生的、动荡的、荒谬的。在这样世界中的人注定是具有不确定性空缺的人,所以女忍者DL和其他事物一样注定具有不确定性的空缺,无法成为传统文学里完美无缺的人物。
3.命运的“千疮百孔”
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各个主人公所追寻的真理和终极意义在后现代的世界中早已消失不见,后现代作品中真理的意义,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追寻游戏罢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命运最终会走向何方,人生到底怎样,因为他们处在一个到处都是空缺的时代。他们自己的命运都是千疮百孔的。缉毒警察海克特十年前还在为自己所追寻的完美制度不懈努力。他要将一切反对美国联邦制度的人送进监狱,通过教育改变他们反政府的想法。“海克特可能时时想把索伊德卡通般消灭”[4]22。海克特每天都在计划如何将索伊德等吸食毒品与幻觉剂的嬉皮士们抓进监狱,以改变他们反政府的想法与行为,构建完美和谐的美国联邦政府。然而,在这样一个失去意义的时代,海克特的行为并没有让他寻找到生命的价值,却使他的命运出现了严重空缺。因此,他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娱乐圈之中,希望可以借此填补自身命运的空缺从而成为一个完美的成功人士。“我不相信你竟然想进入娱乐界,我一直认准了你是真格的恐怖分子,给政府卖命。你说的什么裁呀摄呀的时候,……嘿,这会儿我看见斯蒂芬·斯皮尔伯格了。”[4]54海克特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实现其人生的意义,而将其希望寄托在他将要拍摄的电影身上,但是直至小说的结尾依然无从得知他想要拍摄一部什么样的电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因为海克特是一个生活在意义失落到处充满空缺时代的空缺性的人,他无法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后工业时代寻找到拯救美国人民的迷茫混乱生活的道路。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要拍摄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来挽救处在迷茫混乱的美国人民。战后的美国处在动乱、毒品泛滥的时代,政府承诺的完美生活并没有实现,人们感到生活无望,迷失自己。在这样一个时代,海克特的命运注定是千疮百孔的,他非但没有实现美好的梦想,反而将自己变成一个逃犯。命运弄人,抓人者反被抓。在这样一个信仰失落、道德沦丧、人情冷漠的无情的后工业化社会里,海克特同样注定追寻无果,迷失方向。
三、无家可归的“游魂”
“无家可归是在世的基本方式,虽然这种方式日常被掩蔽着。”[6]海德格尔所言的“无家可归”在格里耶看来则凸显为人物精神与物质的空缺性。《葡萄园》中的人物不但自身本质具有空缺性,家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空缺的。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漂流者,没有一个当下真正意义的家是他们的归属,在精神的家园中他们也是无家可归的游魂。《葡萄园》描写了20世纪60年代在经历了二战与越战后美国人民的生活。美国人民迷失了方向,无法寻找到联邦政府所谓的理想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环境。小说主人公索伊德就是一位迷失自我而无家可归的老嬉皮士。由于情敌布洛克的迫害,索伊德成了私自窝藏毒品的罪犯,他的家被联邦政府缉毒队征用为办公场所。为了躲避布洛克的追捕,索伊德四处流浪,东躲西藏。他失去了与女儿普蕾丽相依为命的物质家园,成为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雪上加霜的是,索伊德等老一代嬉皮士所追求的理想中的摇滚音乐共和国因联邦政府的镇压及革命同志的背叛而以失败而告终。他的追寻既没能成就什么伟大的事业,也没有得到任何的人生启迪,在这样一个失去终极意思的后现代世界里,无论索伊德如何苦苦追寻,都一无所获,最终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现实生活中,他都依然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普蕾丽同样遭受了“无家可归”的悲惨命运。在后现代这个科技与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人被物化了,剩下的只是冰冷的物质追求。普蕾丽就是这种“物化”世界中的一个苦命人,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普蕾丽由于母亲情人的迫害不得不离开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家。失去家庭温暖的她,希冀寻找到多年未曾见面的母亲弗瑞尼茜,得到母亲的关爱,在精神上回到爱的家园。但是当她见到母亲时,一切的幻想都随之破灭。母亲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给自己一个拥抱,关切地询问自己十几年的生活是怎么样度过,是否快乐开心,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和普蕾丽说。母亲只是给了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她丝毫没有关注自己的女儿而是在担心自己那无法兑换的支票。母亲冰冷木然的态度,让普蕾丽失望而去。“物化力量无处不在,人在逐步丧失灵魂。”[7]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下,普蕾丽注定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孩子。
四、结 语
托马斯·品钦在《葡萄园》中呈现了颠覆传统式的追寻之旅,其追寻的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人类的精神家园日益衰败——信仰失落、道德沦丧、人情冷漠、社会无情。在这样一个到处充满不确定、到处充满空缺的世界中,追寻注定达不到终极彼岸。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人类是拥有了一切,还是丧失了一切?无论怎样,自身具有空缺性的主人公们依然不懈努力地追寻,他们将永远“在路上”,因为对他们而言追寻的过程是保持鲜活生命力的源泉,是填补自身空缺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1]张维嘉.罗伯-格里耶与当代西方文化思潮[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243.
[2]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M].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616
[3]罗伯-格里耶.重现的镜子[M].杜莉,杨令飞,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233.
[4]品钦.葡萄园[M].张文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5]罗伯-格里耶.科兰特的最后的日子[M].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234.
[6]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18.
[7]孙万军.美国文化的反思者——托马斯·品钦[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