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说的转述语与伦理陈述*
2014-03-21江守义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叙事学研究】
古典小说的转述语与伦理陈述*
江守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转述语;伦理;古典小说
古典小说中转述语的差异,可以反映出叙述者立场的差异。就叙事伦理而言,四种转述语都可以从伦理陈述的角度加以理解:直接引语直接显示了叙述者对人物的伦理引用,自由直接引语使人物伦理和叙述者伦理混合在一起,间接引语体现出叙述者伦理控制人物伦理,自由间接引语则意味着叙述者伦理淹没人物伦理。四种转述语在古典小说中有不同形式的具体表现。
一般说来,叙述话语可区分为两类:叙述语与转述语。叙述语一般指叙述者在文本中叙述的部分,负有统摄文本的责任,是叙述者的叙述性话语行为,包括对事件的描述,场景描绘,人物概述,对人物和事件的评价等,“它既担负着连缀故事情节、填补叙事空白的任务,也暗中起着分析、介绍文本的背景情况与材料,为隐含作者的价值评价作出铺垫,替整个文本的叙事风格的形成定下基色和主调的作用。”[1]119就叙述语而言,叙述者将他所看到的和所感知到的东西说出来,叙述者和观察者一致,从中能很容易地看到叙述者对人物和事件的态度及伦理立场。
转述语则是由叙述者转述人物或某个人物转述其他人物的话语,转述语既可以反映叙述者的话语特点,又可以看出人物表述的某些独特性。当某个人物转述其他人物的话语时,某个人物实际上就充当了叙述者,这就与叙述者转述人物的话语没多少区别。从话语出发来看古典小说的叙事技巧,首要的问题便是叙述者话语和人物话语的关系问题。因此,本文分析的转述语专指叙述者转述人物话语的转述语。叙述者如何转述人物的话,是叙事技巧在话语层面的突出体现。
转述语可从两个角度加以区分,一个角度是看所引内容是直接还是间接,直接转述语保持了原话语,说话者自称“我”,间接转述语把原话语改写成转述者话语,说话者自称“他”。另一个角度是看叙述话语和所引话语之间有无转述标记,这些标记包括引号、引词(如“他说”等),出现引词和引号,称为引语式,引词和引号可单独出现,也可同时出现,它们将转述语与叙述语明显分开;没有出现引词和引号,称为自由式,自由式由于没有任何标记,直接夹杂在叙述语流中,很难和叙述语分开。这两个角度相互组合,就出现四类转述语:直接引语式、直接自由式、间接引语式、间接自由式[2]95,即通常所说的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就叙事伦理而言,四种转述语都可以从伦理陈述的角度加以分析。
直接引语:叙述者对人物的伦理引用
由于古典小说没有现在的引号,但有引词,当叙述者转述人物话语时,出现引词,而且引用的话语显然是人物话语时,转述语即为直接引语式转述语。直接引语未必都与伦理有关,但当转述的人物话语有伦理意图时,直接引语意味着叙述者直接引用了人物的伦理陈述,叙述者将引用的人物话语融于叙述语流之中,使人物的伦理陈述部分地融于叙述者的伦理意图之中;同时,由于引词的存在,人物的话语表征清晰,人物话语和叙述者话语有明显的区分,叙述者将人物的伦理陈述融于自己的伦理意图之中,便需要通过引词来加以引导,换言之,直接引用人物话语,多少可以实现叙述者对人物的伦理引导作用。古典小说中,直接引语非常多,引词出现的形式也多种多样。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
一是单独的引词加上人物原话。这是最基本最常见的直接引语。人物话语所显示的伦理观点被直接引用出来,至于叙述者是否认同此观点,则另当别论,它需要综合考察叙述话语或其他转述语才能得出结论。《阅微草堂笔记》卷二“滦阳消夏录(二)”直接引用了顾德懋对叙述者说的话。“顾员外德懋……尝谓余曰:‘冥司重贞妇,而亦有差等:或以儿女之爱,或以田宅之丰,有所系念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礼义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又曰:‘贤臣亦三等:畏法度者为下,爱名节者为次;乃心王室,但知国计民生,不知祸福毁誉者为上。’”[3]25顾德懋基本上用人间的伦理规范为准绳,将阴间的贞妇、贤臣分为三等。从直接转述语中,看不出叙述者对转述内容的态度,但转述之前,叙述者表示“其言则有理”[3]25。这说明叙述者也认同他所转述的人物话语的伦理观点。
二是在引词前加上某种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词,引词后直接接人物原话。和第一种情形相同的是,此时人物话语所显示的伦理观点也被直接引用出来;和第一种情形不同的是,引词前所加的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词,或是反映了叙述者转述时夹带着人物的眼光,或是反映了叙述者转述时对人物的态度,或是叙述者转述时的某种情感状态,或是三者兼而有之。引词前面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词,一般是人物的动作或状态,转述时加上人物的动作或状态,既是叙述者对人物的动作描写,又反映了人物的情感态度。这种直接引语也很多。《醒世恒言》卷二《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当许晏、许普得知哥哥许武分家析产的真实用心是让自己“立身行道,扬名显亲”时,“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兄长盛德,从古未有。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4]18三兄弟从小相依为命,许武获得功名之后,分家时自己多占家产,目的是让两个弟弟成名,所以许晏、许普说话时“哭倒在地”,叙述者转述二人言语时,在人物话语前加上“哭倒在地”的动作,就说话人当时的情态而言,反映了许晏、许普对许武误解的悔恨,就叙述者而言,“哭倒在地”折射出两个弟弟对哥哥的一贯的爱戴和特定情境下的感激,流露出叙述者对三兄弟间孝悌之情的赞许。对这种直接引语前的动作,古人也曾有所关注。《红楼梦》第十六回,贾琏告诉凤姐自己方才和贾珍商量元春省亲的事情,“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5]236对这个表示动作的“忙”字,甲戌本脂评云:“‘忙’字最要紧,特于阿凤口中出此字,可知是关巨要,是书中正眼矣。”[6]263
三是采用问答体形式来进行对话。问答体包括明确的问答体和非明确的问答体。所谓明确的问答体,是说在引号或“曰”前面出现了“问”或“答”或“对”等明确表示问答的语词,非明确的问答体则部分或全部省略了这些语词。“问”字、“答”字之前也可以加上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词。对具体的某句问话或答话而言,与上述两种情形没有区别。但一问一答的形式,又体现出新的特点。问答的内容固然是人物所说的话,但这些话如何贯串起来,又是叙述者刻意安排的结果,体现出叙述者的某种用心。《阅微草堂笔记》卷三“滦阳消夏录(三)”记录了张晴岚说的一个小故事:“一寺藏经阁上有狐居,诸僧多栖止阁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厌其嚣杂,径移坐具住阁上。诸僧忽闻梁上狐语曰:‘大众且各归房,我眷属不少,将移住阁下。’僧问:‘久居阁上,何忽又欲据此?’曰:‘和尚在彼。’问:‘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问:‘我辈非和尚耶?’狐不答。固问之,曰:‘汝辈自以为和尚,我复何言!’”[3]41这个故事的主体是僧人和狐的问答。从这段问答来看,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和人物视角共同作用的结果,“问”“曰”的话语表征是叙述者根据人物话语的内容,为了区分人物和叙述方便的需要而加上去的,如果没有“问”“曰”,话语意义并没有多大变化,但读者要相当费神才能区分哪些话是狐说的,哪些话是僧人说的。有了“问”“曰”,至少有两方面作用。一方面将问答双方所说的话明确区分开来,体现出鲜明的人物视角特征:从问答的内容可知,狐对这些僧人颇为不屑,认为他们并非真正的佛子;僧人对自己认识不清,一再追问“我辈非和尚耶”,以外形上的“和尚”来对应狐所说的“和尚佛子”。另一方面,叙述者组织这段对话,颇具匠心,其中狐狸所说的“和尚在彼”大有深意。狐避和尚,本是缘于对佛的崇敬,但此处的僧人只是“自以为和尚”,狐移住阁下,不是敬畏他们,而是不屑与他们为伍,可笑的是僧人还不自知。人物的问答之中,暗含了叙述者的态度。正如听这则故事的人所言:“此狐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发深省。”[3]41
四是采用散韵夹杂的形式,在散文体中引用韵文。散韵夹杂可以在佛经变文中找到源头。按照杨义的说法:“变文……对中国源远流长、丰富多彩的固有文化要素,包括诗、曲、骈、散等文学要素,进行了别具一格的大统合”,话本小说则直接是从“历史传说变文”演化而来。[7]178当然,散文夹杂不局限于话本小说,而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独特的文体特征。散文体中直接引用韵文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真引用,叙述者引用套话、古人或人物已经写好的韵文,另一种是假引用,所夹杂的韵文名义上是引用的,实际上叙述者根据故事需要,自己临时写的。《醒世恒言》卷一《两县令竞义婚孤女》,“头回”说潘华、萧雅外貌上美丑分明,叙述者引用套话:“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4]1通过直接引用暗示了世人多以外貌取人的不可取。《拍案惊奇》卷一开篇引用朱希真《西江月》[8]1,叙述者引用此词的目的是表明自己的看法:“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8]1《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写唐伯虎会试还乡后“绝意功名”,引用他自己的一首《言志》诗云:“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业钱。”[9]261引诗反映了人物唐伯虎的孤傲、清高和正直,为下文“一笑姻缘”故事的主人公做了个很好的铺垫。和上述三种真引用不同,从直接引语的角度看,真引用重视的是引用内容,通过引用内容看出叙述者引用的意图;假引用重视的则是引用的标记,如“但见”“正是”“真所谓”“有分教”“有诗为证”等,突出下文自己所写的东西乃是引用,从而增强叙事的可信性。假引用在话本小说中比比皆是。《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二《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赐万里符名》,朱景先因儿子朱逊有痨怯之症,拒绝已怀了朱逊骨肉的未过门的小妾张福娘同回苏州,不想回苏州后朱逊病死,朱家“只当绝了后代”,叙述者紧接着说:“有诗为证: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10]584名义上是引诗,实际上是叙述者就此事自己写诗。诗中既道出儒家孝道的根本,也反映了朱家当初拒绝福娘来苏州带来的报应。无论是真引用,还是假引用,对故事的进展并没有推进。但引用可以造成文体风格的断裂,韵文部分在散文体中很醒目,一方面可以让人关注到韵文所涉及的伦理规劝,另一方面,也让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的小说沾上了高雅的诗词曲赋的韵味而显得不那么低俗。说到底,散韵夹杂式的直接引语与中国古典小说作者的诗人化气息有关。
自由直接引语:人物伦理和叙述者伦理的混用
当叙述者转述人物话语时,没有出现引词,而且引用的话语显然是人物话语时,转述语即为直接自由式转述语,即自由直接引语。与直接引语一样,自由直接引语也直接转述了人物的原话,使人物的意图得以展现;和直接引语不一样的是,自由直接引语没有出现引词(由于古典小说本来没有标点符号,自由直接引语也没有出现引号)。这样一来,叙述者的叙述与人物的原话直接连在一起,使转述语与叙述语流混杂,人物对话语的控制权直接渗透到叙述语流中。自由直接引语未必都与伦理有关,但当人物话语有伦理意图时,自由直接引语将人物的伦理意图和叙述者的叙述裹杂在一起,二者之间没有引词的引导,使人物伦理和叙述者伦理混合在一起。由于全知视角在古典小说中的绝对统治地位,自由直接引语中的人物伦理意图最终服务于全知叙述者的伦理意图,但就转述语本身而言,却产生一种人物伦理和叙述者伦理的混用效果。
在小说话语还不太发达的古典小说中,一般情况下,直接引用人物话语的是直接引语,很难想象将叙述语和人物话语不加区分地连接在一起。从话语意义上看,自由直接引语转述的是人物所说的话,放在自由直接引语中,又似乎是人物的内心活动。古典文言小说中,叙述者很少直接用叙述语流来进行心理刻画,这种直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的叙述话语自然难以见到。唐传奇《博异志·崔玄微》中有一处直接自由引语:“后数夜,杨氏辈复至愧谢,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住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11]3393“可延年却老”云云是叙述者直接将人物话语纳入叙述语流,在叙述语流中保持比较明显的人物自称(“某”),这一自称夹在叙述者转述人物“劝”告的话语中,相当醒目。如果完全按照叙述者的视角来转述,不宜在叙述语中出现表示人物自称的“某”,人物自称的出现,意味着“卫护某等”前后的话语不再是叙述语,而是人物的原话。自由直接引语的运用,使人物对长生的追求和叙述者对追求长生的认可混同在一起,难以明确区分。
较之文言小说,白话小说对心理描写的力度有所加大,自由直接引语也稍多一些。最典型的当数《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林黛玉在偷听了贾宝玉和史湘云谈话之后,心情非常复杂:“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知己,既你我是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而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三家评本在此段话后加以评论:“惊喜悲叹,确切分疏,文如剥蕉抽茧。在黛玉亦自为脚踏实地矣,而不知正是心迷。”[5]509指出此段话与黛玉心理之关系。王希廉《红楼梦回评》云:“黛玉窃听湘云等说话……即暗自惊喜悲叹,抽身走回。既省繁笔,又引出彼此诉苦一层。”[6]607指出此段话行文之妙。在我们看来,这段文字的独特之处,在于通过自由直接引语,将叙述语和黛玉的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既让黛玉的心迹得以表露,又透露出叙述者的态度。“所喜者”“所惊者”“所叹者”“所悲者”固然是叙述者话语,但它们后面的文字又保留了人物话语的原貌,将叙述话语和人物话语直接相连,既展示了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又通过叙述者对“所喜者”“所惊者”“所叹者”“所悲者”的归纳,将这种内心活动条理化。黛玉的“所喜”“所惊”“所叹”“所悲”,从她自己的立场看,不无道理,但实是其“心迷”的结果;叙述者通过自己的话语,将黛玉的心理活动概括出来,并与自己的概括融汇在一起,显示了叙述者在概括的同时,也化身为黛玉来体验她的感受,认同她的心理。总之,自由直接引语将黛玉惊喜、悲叹、柔肠百转的心理状态直接呈现出来,让读者贴近黛玉的心灵世界,产生同情和怜悯。
间接引语:叙述者伦理控制人物伦理
除直接引语外,古典小说中还有一种较为常见的转述语是间接引语。当叙述者用自己的话语来转述人物话语,并且出现引词时,就是间接引语。由于人物话语已被叙述者用自己的话语转述,间接引语夹在叙述语流中间,非常自然,如果没有引词,间接引语也可看作是叙述者的叙述语,而不是叙述者对人物话语的转述。但引词的存在,清楚地显示了引词引导的是转述语而不是叙述语,同时,间接引语中的叙述者语气又显示出叙述者对人物话语的改造。当转述语显示出某种伦理态度时,叙述者的话语改造意味着叙述者对人物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伦理控制。控制的方式主要有如下几种情形:
一是省略人物话语中的第一人称。一般说来,将人物话语的第一人称改为叙述话语的第三人称,是最常见的间接引语,但由于白话小说受话本影响太深,转述人物话语时,往往用直接引语,很少用间接引语;间接引语式转述语常常见于文言小说中,由于文言的简约性,转述时又往往省略引词后人物话语对自己的称呼。其引词包括“云”“言”“谓”“问”等比较明显的表示说话的引词,也包括“告”、“许”等不太明显的带有动作的引词。《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一)”记载了季沧州所说的“同类可畏”的故事:“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有云畏讲学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云畏贵官者,有云畏善谀者,有云畏过谦者,有云畏礼法周密者,有云畏缄默慎重、欲言不言者。最后问狐,则曰:‘吾畏狐。’”[3]279“有云”后面的“畏讲学者”“畏名士者”是人物话语“余畏讲学者”“余畏名士者”的省略,人物话语的第一人称主语被省略了,引词与省略了主语的人物话语直接相连,使人物话语看起来似乎是叙述者的叙述语,但引词“云”的存在,又明确显示出它们是间接引语。此处对众人各言所畏的人物话语采用间接引语,对狐所畏之言则采取直接引语,两相对照,突出了狐所说的“同类可畏”的卓识。叙述者通过间接引语将众人所畏之言轻轻带过,反衬出对狐所畏之言的赞许。叙述者由此发表感慨:“盖相碍相轧,天下皆知之;至伏肘腋之间,而为心腹之大患,托水乳之契,而藏钩距之深谋,则不知者或多矣。”[3]279
二是引词后直接接人物话语。第一种情形所说的转述后省略人物话语中的第一人称,其前提是转述前的人物话语以第一人称为主语;此处所说的引词后直接接人物话语,其前提是转述前的人物话语以第三人称为主语。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古典小说中没有引号,引词后直接接人物话语一般被认为是直接引语,但有时候,叙述者转述人物话语时没有改动人物话语,引词接人物话语也可以看作是引词接叙述者的转述语。如果将某一段转述语看作直接引语,容易使叙述语流不畅的话,就可以将其视为间接引语,将其放在上下文中间,会更显通畅。《汉武故事》中武帝听说淮南王会神仙之术,“使觇淮南王,云王能致仙人,又能隐形升行,服气不食。上闻而喜其事,欲受其道。”[12]167-168引词“云”显示“王能致仙人,又能隐形升行,服气不食”当为人物话语,如果将其加引号,视其为直接引语,夹在“使觇淮南王”和“上闻而喜其事”,很不协调。如果将其视为间接引语,整个叙述都是由叙述者发出的,则非常通畅。就话语中流露的倾向看,使者所言只是陈述,没有倾向性,叙述者通过间接引语,将使者所言转为自己的叙述,下文紧接着叙述武帝因怒淮南王不授其道而杀其家人,流露出自己对汉武好仙的态度,即下文武帝自己追悔时说的“所为狂勃”[12]176,叙述者通过间接引语使人物话语服务于自己的叙述意图。
三是引词前有叙述者的提示,显示出叙述者对所转述的人物话语的某种态度。人物话语本来带有人物的主观色彩,但通过间接引语一转述,似乎不是人物在说话,而是叙述者在陈述人物的某个动作或某种状态;引词前的提示,又使原本带有主观色彩的人物话语转变为带有评价倾向的叙述话语,叙述者由此实现对人物话语的控制。唐传奇《纪闻·周贤者》中有“时河东侯初立则天为皇后,专朝擅权,自谓有泰山之安,故不信周言,而却怒恨。”[11]454其中,“自谓有泰山之安”便是间接引语,如果将其转回人物话语,是“自谓:‘余有泰山之安’”,其间有一种洋洋自得、踌躇满志的味道,显示出说话时的惬意心情。叙述者转述时在“自谓”之前加上“专朝擅权”这样的评论性描述,人物的踌躇满志多少显得有点刚愎自用。特别是将间接引语夹在叙述语流中,通过开头的“时”和末尾的“故”,使人物话语的内容获得了强烈的反讽效果:当初河东侯说自己有泰山之安,所以怨恨周贤者,但实际上他已经身处险境。这样一来,间接引语就造成了一种“后见之明”的效果。人物当初在说话时,“专朝擅权”,的确有“泰山之安”的感觉,但叙述者在转述时已经知道事情的结局,所以能很清醒意识到他的“泰山之安”乃“专朝擅权”之结果,一旦不能“专朝擅权”,可能就有杀身之祸,转述语中,暗含了对“专朝擅权”者的规劝。间接引语与人物话语的巨大反差,鲜明地体现了叙述者意图控制人物意图的效果。
自由间接引语:叙述者伦理淹没人物伦理
在所有的转述语中,自由间接引语最难以辨认。自由间接引语既没有引词和引号,有时候也没有人称,转述的话语也看不出是否一定是人物话语,由于中文无时态、词性的变化,又无法从书面形式上判断某句话是自由间接引语还是叙述者的陈述语。同时,古典小说叙述者即使事实上在引用人物话语,往往也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引用,而认为是自己在叙述,这就导致了自由间接引语和叙述语的模棱两可。由于这种模棱两可,很多自由间接引语,如果不加仔细辨别,很容易被看作是叙述语。换言之,在自由间接引语中,叙述者话语已完全淹没了人物话语,如果话语中有伦理意图的话,则意味着叙述者伦理淹没了人物伦理。具体情形如下:
一是叙述者陈述人物所持的某种观点。在古典小说中,人物基本上都在叙述者的控制之中,人物观点与叙述者观点往往一致。叙述者在转述人物话语时,大致有两种情形:一是人物所持观点本来就是叙述者认同的观点,只不过通过转述人物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二是转述时对人物观点流露出某种看法。《隋史遗文》第四十八回云:“(世民)差人搜出高德儒,责他指野鸟为鸾,欺人主取高官”[13]317。这段话完全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对事件的陈述,与人物话语无关;同时,“指野鸟为鸾,欺人主取高官”也可以看作是自由间接引语,是叙述者转述李世民指责高德儒的话语,在李世民看来,高德儒人品低劣,叙述者显然认同李世民的对高德儒的人品判断。总之,即使将“指野鸟为鸾,欺人主取高官”看作自由间接引语,它也淹没在叙述者对从“搜”到“责”的事件陈述中,人物话语中透露的道德指责也淹没在叙述者的伦理倾向之中。《儒林外史》第一回回末云:“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14]17“王参军”显然是文人学士对王冕的称呼,叙述者转述了人物的这一称呼,但夹在叙述语流中间,似乎又是叙述者的叙述。不管将“王参军”看作是叙述语还是自由间接引语,叙述者对“王参军”这一称呼都是不以为然的。对诸多文人学士而言,读书是为了功名,王冕虽然逃官,但毕竟曾被封为“王参军”,以“王参军”来称呼王冕,是以官衔来称呼人;叙述者认同王冕的名士风范,不以功名为意,所以觉得称呼从没当过官的王冕为“参军”是“可笑”的。自由间接引语的背后透露出叙述者和作为人物的文人学士之间价值取向的巨大差异。
二是叙述者陈述中暗含对人物意识的评判。《搜神记》卷一《淮南八公》云:“淮南王好道术,设厨宰以候宾客。正月上辛,有八老公诣门求见。门吏白王,王使吏自以意难之。”[12]281其中,“王使吏自以意难之”便是一个叙述语和自由间接引语两可型的话语,它完全可以看作是叙述者的叙述语,叙述者在陈述淮南王为了不想见八公所采取的行动,也可以看作是叙述者在转述淮南王告诉门吏的话:“自以意难之”。叙述者用自由间接引语转述淮南王的话,将淮南王的意识纳入到自己的陈述之中,透露出某种价值评判:淮南王好道术,他不愿见八公,或许正如下文门吏所言,嫌八公“无驻衰之术”[12]281。当八公化身为“色如桃花”的童子之后,淮南王又“盛礼设乐,以享八公”[12]281。比较淮南王前后的差异,一方面固然反映了他好道术,另一方面他的以貌取人,又有点讽刺和嘲笑的意味。古典小说的叙述者在转述时,经常用“如此这般”之类的套语,这类套语既是叙述者的话语,又带有人物意识,有些情况下可以看作自由间接引语。《醒世恒言》卷四《灌园叟晚逢仙女》末尾,恶霸张委让其死党张霸诬告秋公入狱,众花神兴风,让二人送命,叙述者叙述:“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4]60从今人标点的这段话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叙述者话语,但就其内容看,又应该是人物话语。古人无今人标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放在这段话中,既有人物意识,但显然又不是公差的原话,既有叙述者口吻,但显然又带有人物话语的余音,既脱离了引词“禀道”的控制,又没有完全摆脱引词的影响,将它看作是纯粹的直接引语或叙述语,都不合适,只有将其看作是自由间接引语,才差强人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上文张委等人“恶有恶报”的事情一带而过,既避免了重复,叙述者又可以在“如此这般”中流露出对“恶有恶报”的态度。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中文无时态、词性的变化,古典小说中的自由间接引语有时候和叙述语以及其他类型的转述语难以区分。最常见的情形是由于引词和标点符号的缺失,使自由间接引语和叙述语往往混为一谈,如果不细心加以辨析,容易将其看成是叙述语。这一点从上文的具体分析中可以看出,此处不赘述。当人物话语中的人称缺失时,叙述者转述时,转述语是自由间接引语还是自由直接引语有时候也难以区别。《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有这样一段话:“朱重……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4]28如果在“在朱十老家四年”之前有人称“他”,“在朱十老家四年……做什么生意好”则是明确的叙述语,如果有人称“我”,这些语句则是明确的自由直接引语。但这段话中,任何人称都没有,使“在朱十老家四年……做什么生意好”既可以看作是叙述语,也可以看作是转述语,转述语中,既可以看作是自由间接引语,也可以看作是自由直接引语。当转述语的引词归属不明时,自由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也容易含混不清。本来,引语式和自由式之间泾渭分明,如果有引词,为引语式,没有引词,就是自由式,但古典小说中的有些词难以判断它是不是引词。唐传奇《纪闻·裴伷先》中的“妻父可汗又令五百骑追焉”[11]1059、《广异记·黎阳客》中的“命设酒肴”和“命具榻舍中”[11]2642都属于这种情况。在这些语句中,都有动词,这些动词和表示言说的引词既相似,又有差别。由于相似,我们很难将它们和引语式区别开。“妻父可汗又令五百骑追焉”中的“令”和“命具榻舍中”“命设酒肴”中的“命”,都带有用语言命令的意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是人物说话的引词,此时,“五百骑追焉”、“具榻舍中”、“设酒肴”就是比较明显的人物话语。由于差别,这些语句又和明显的间接引语不同,明显的间接引语,引词是很确切的,如“云”“言”“谓”直接表示言说的词,而“命”“令”等词语虽然也可以包含言说成分,但很难说它们就是引词,因为在它们之后,都出现了动词,如“追”“设”“具”等,这些动词的出现使“命”“令”成为使动词,而引词一般不能是使动词。如果将这些语句看成是转述语,可以认为在“命”或“令”之后省略了“曰”字,“曰”字是引词,“命”或“令”则不是引词。转述语中没有出现引词,也没有出现表示说话人身份的人称,只能是自由间接引语。
转述语体现了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掌控与被掌控的关系,包含了二者争夺话语权的相互抗争。转述语是叙述者转述人物的话,受到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影响。表面上看,转述语既然是转述人物所说的话,人物所说的内容和所表达的观点应该是转述语所表达的重心,但实际上,由于转述语是叙述者转述的结果,转述过程中叙述者对人物话语进行了加工,因而,转述语中也包含了叙述者的观点。特别是在古典小说中,全知叙述占绝对多数,转述语融于全知叙述的话语之中,叙述者对转述语的控制就更明显。有论者指出:“当叙事主体在作品中掌握绝对的权力,隐含作者的身影君临一切,因而整个‘叙述流’只表现出一种声音,体现一种价值观时,即‘独白小说’……一般来讲,古典作品大多属独白型。”[1]122-123当然,如上文所说,在不同的转述语中,叙述者和人物对话语的控制权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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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凤文学
ReportedSpeechinClassicNovelsandEthicStatement
JIANG Shou-yi
(collegeofArt,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Anhui241002,China)
reported speech; ethics; classic novels
Differences of the reported speech in classic novels can reflect differences of the narrator's position. As for the narrative ethics, the four reported speeches can all be understo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expression, direct speech directly shows the narrator's references of the character's ethics, and this kind of free direct speech can make the character's ethics and the narrator's ethics mixed together. However, indirect speech reflects the narrator's ethical control to the character's ethics. Therefore, free indirect speech means the narrator's ethics overrides the character's ethics. And there are different kinds of specific performance of those four kinds of reported speech in different forms of classic novels.
2014-09-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0BZX059);安徽省省级学科建设重大项目
江守义(1972-),男,安徽庐江人,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叙事学。
江守义.古典小说的转述语与伦理陈述[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6):750-756.
I054
: A
: 1001-2435(2014)06-07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