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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自己灵魂的工程师

2014-03-21陈世旭

文学自由谈 2014年2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文/陈世旭

做自己灵魂的工程师

●文/陈世旭

三十五年前,陈世旭凭借《小镇上的将军》,斩获国奖,成为文坛赣军首领。一些作家,写过英雄,便以为自己也成好汉;一些演员,扮过领袖,便以为自己也成巨人。老陈清醒,纸上成功了一位将军,而本人仍是生活中的士兵。故而回顾过往,言语安稳,不润饰自我,不贬低他人。原来,无形之监管,源于自己的灵魂。

·责 编·

人物是我表达的载体

友:陈老师,我觉得您特别有意思,您给自己做了一个定位,总是自我反省,而且自嘲,把自己看得很清楚,把自己摆到一个很低的位置,是真的谦虚吗?

陈:不是谦虚,是清醒,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要真有本事我不会谦虚,干吗那么假呀。郑板桥说难得糊涂,那是对世事,对自己应该是难得清醒。一个人清醒,就不会有奢望,我定过“自律四戒”,戒非分,戒充能,戒凑趣,戒得意。一个人没有奢望,就活得轻松。我喜欢轻松。嘲弄自己是一种解脱。

回顾我的小说写作,是一个很悲惨的经历,始终没有写好,始终找不到那个脉。我最初写小说,主要是生计的需要。那时我和爱人每月的工资加一块才六十几块,上有老,下有小,看到身边有的同事在报纸杂志上发篇稿子就能得到好几十块钱稿费,很羡慕,就想着也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加上从小喜欢小人书,又别无长技,于是便开始写作、投稿。最初写的十几篇稿子都被退回来了,直到《小镇上的将军》发表。这小说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带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到了做梦都想回到的省城,回到了离开将近二十年的母亲身边。

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文学受惠于他们,一种是他们受惠于文学。

前一种给文学带来巨大的光荣,使文学成为人类文化中宏伟辉煌的殿堂。我们不能想象没有荷马、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以及那个时代群星灿烂的伟大作家,欧洲文学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鲁迅的中国文学会是什么样子。

后一种则主要是从文学中获得无穷的好处。文学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际遇,改善了他们的物质生活,提高了他们的生存质量。文学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人生支柱,是他们的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是他们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他们应该对文学感激涕零。我就属于这种。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职业,我一直没有什么有影响的作品,以后也不会弄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响动。契可夫说,大狗叫,小狗也叫,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文坛都是这样。我属于“小狗”那一类。“我写作着,我生活着,这就够了”,这句话写在我的一个自选集的扉页上,这是一种自我定位,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做“大狗”要么有大才华,要么能吃苦受累,两条我都不具备,那就只好老实呆着,安分守己,甘心平庸。对我来说,把自己和家人的日子过好是第一位的,事业只是过日子的补充。

友:是这样啊,我理解了。说说你写的那个将军,是有原型的?

陈:我当时谋生的那个小镇上有一个据说是被发配回来的将军,我就把那个人写出来,他怎么样在那个镇上待着,有一些故事。

友:这样大的人物放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

陈:雷达的评论,说将军是大人物,小镇是小地方,大人物来到小地方,肯定会有故事。当时我自己并没有这些意识,只是想,写什么呢?写这个、写那个,寄出去人家都说不行。就试试写这么一个将军吧,也许会有人注意。

友:我觉得您是很开朗的一个人,能这样捕捉到素材。您写小说之前会和朋友们商量写什么吗?

陈:没人商量。周围的人都比我强,他们都上过大学,我不过是一个农村插队的。读书很少,初中毕业后家里就不能供我升高中了。然后看我妈那么苦就走了,去了一个正在招工的农场。我走的时候就穿了一个裤衩和背心,这是1964年,一去就是八年。到1970年先后下农场的城里人多数都走掉了,我在异地,没有人能帮我。生产队知青食堂一口三十多人用的大锅,就剩下我一个人用了,要把那口大锅烧热都很难,我就那样呆着,也没有认真做什么。我可能有点小聪明,我在学校读书成绩还行,走的时候带了几本同学给我的乱七八糟的书,我们农场有个图书馆,反正也没人进去,我觉得好的书就“顺”走了。这就是我的知识积累。那时我很热衷写诗,农场文化人少,干部们常把我找去写总结、报告之类。后来,县里有位蹲点的领导,看我挺惨的,就想办法把我弄到县里去。先把我搁到文化馆,发了两个月工资后,财政局说没有这样的开支项目,工钱发不了了。那位领导又想了个办法,把我弄到县委机关去搞新闻报道,我每个月写个收条,领生活费三十元。那时候粮食是定量的,机关食堂不要我的米,他们说,你就吃吧,你能吃多少啊。那位领导现在去世了,他仅仅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我连一杯水也没给他端过。我永远感激他。

友:您写的小镇就是那儿?

陈:那时我就住在那个镇上,《小镇上的将军》写的就是那个镇。我的经历很单纯,初中毕业下农场,然后到县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内在的波动会造成一种语言气氛,反话正说,正话反说,特别讨厌的用特别美丽的语言去形容。《小镇上的将军》就是这样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镇,脏兮兮的,一条河里面堆满了垃圾,如果直接写我们小镇很小,小河里面堆满了垃圾,这样写就没有意思了。写成我们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小镇,一条满是水的河弯弯曲曲地流过镇子,刮大风的时候,河边那些垃圾像雪花一样飘起来。反而更让人痛心。今天来看,小说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地方,只是这种叙述的方式,后来评论家叫亦庄亦谐。其实里面是有感伤的。

友:我觉得当时写作的灵感还是在里面。神来之笔啊。

陈:过奖。小说放了三年我都不知道怎么写将军的结局。将军死了,镇上人怎么追悼他?当时流行唱《国际歌》。我写的五行八作,搬运工、剃头匠、裁缝这样的人,他们有可能合唱《国际歌》吗?我自己都不能唱完。后来我们单位一个人刚办完岳父的丧事,那个年代大办丧事是要犯错误的,他就先打了预防针,免得有人揭发他,说他搞封建迷信。那人就一句一句告诉我。他说一句我写一句,棺材多大?抬棺多少人?怎么宰鸡?什么叫长明灯?怎么做寿服和寿被……说完我直接就写到小说里面了。后来在北京学习,同班的古华说,你写那个葬礼怎么那么惜墨如金啊,才千把字,换了我,至少写2万字,他是湘西人,有生活。可他不知道,我是多一句也没有了。没想到反而造成了一种简练的效果。后来我就懂了,一件事情非常沉痛的时候,用不着说很多话。不流泪的悲伤才是最深的悲伤。

友:一字千钧。

陈:有时候话说多了反而会把情感稀释掉了。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意外的收获,不是一个熟练的作家的自觉意识。但是话又说回来,等你有了相对丰富的写作技术的时候,又未必能写出当时那个劲儿来。后来一些同行说,世旭你挺讨巧的,人家骂将军,你歌颂将军。这样说不很准确。好多东西不是用简单的暴露和歌颂就能界定的,里面有很多内心深处的东西。善与恶、美与丑、真与伪,命运的跌宕、人情的冷暖,这些都是有普遍性的。人生的感受只要真切,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物身上都是有可能动人的。早年看戏台上的霸王别姬,看白先勇先生写的败落将军和贵族,一样止不住流泪。

友:一个人物的命运别人看来是故事,但是对他来说,打动人心之处一定是在他的心理感受上。

陈:对于作家来说,他的人物实际上是一个他表达内心世界的载体。我们过于强调小说人物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其实很没有意义,弄得作家很沮丧。比如米兰·昆德拉,就觉得别人老说不准他。我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但同样希望别人能够理解我的人生感受。

看世界的眼光是天生的

友:陈老师,您第一次得奖的时候,人很年轻,得奖那么早,那您怎么一直也没有变得自负自得,而是一直这么低调?

陈:我会这样看事情,可能是天生的,不是有意的。别人夸我的时候,我就看夸的是不是地方。如果你夸我夸的恰恰是我弱的那一面,比如,说你惜墨如金,真简炼啊,我就惶恐。

友:这是一个误解吗?

陈:这种误解本身就说明,一个好的作家是应该懂得简练的,可我不懂,我没有这个能力。人家说你是八级工,实际上你才二三级。

友:这也是您清醒的一面,有的人对自己的才能总是估计过高。

陈:我受到的教训是事实。这篇小说熬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发表了,后来我沿着这个路子再写就怎么也写不好,什么原因呢?有位女作家跟我说,跟你这个人接近觉得你挺可爱的,但是读你的小说的时候读不出你来。她这话说得很准啊。我不能把我自己放到小说里去,这也使我感到很惶恐,这需要能力。

友:是缺少能力还是缺少勇敢呢?不过《青藏手记》不同。那部小说里我觉得读到了您不常主动流露的那个自我。那种流露您通常都是在散文里比较放松的时候才看得到。

陈:我觉得这是缺少能力。王安忆有一句著名的话,“我用小说写人生,我用人生写小说”。我在这方面绝对低能。

友:小说当然也有不同的写法,小说写法实际上是无穷的,不一定非用一种非要读自己的方式来写。

陈:跟同样蹩脚的同行比,我可能多一点敏锐。

友:还有世故人情。

陈:这也许和我多年的采访有关,到地方坐下来就找人聊,觉得材料够了就马上写出来,后来写小说写散文也是这样。有段时间老在北京呆着,老坐“面的”,后来就写了个面的司机,全用的是司机自己的话。有人看了就问,你怎么京片子那么熟?还有北京的地名那么熟?这种敏锐我觉得是我的一个长处。但是敏锐往往就是这样的,容易发现东西容易抓住东西,但不深入。另外想象力不够,这也是我特别沮丧的一点。我虚构能力很差。

友:这应该取决于您对小说的理解,就是说您对小说有一个自己的定义,什么往里头放,您有自己的想法。像王安忆的小说就有很多人生的况味在里面。她写上海女孩,请情人吃饭,还给他烧菜,烧菜中间很多的盘算,烧什么样的菜又能够不失水准又能够好吃,对做饭很了解。她就把这个都写进去,写进去以后小说的情调,那块的味道全在里头,是一种人生呀。

陈:她很细腻,我不行。做家务我可能会比较细心,有一点点脏就受不了,但是写小说我就没有那样的细心。

友:说说你对小说的看法。

陈:文体革命的那阵我看不懂很着急,很快就不着急了,我就觉得小说就是把你经历过的事情,从中体会到的东西告诉另外一个人或是更多的人,怎么最便捷,就怎么写。明代作家冯梦龙有很多见地我是非常赞成的,他有两句话我认作金科玉律。一句是“话须通俗方传远”,你写的东西越通俗,懂的人越多,也就传得越远。第二句是“语必关风始动人”,风就是社会的风情、风俗、风化,小说里没有这些就不能动人。小说就是用最能被人理解的语言,把你感受到的东西告诉最多人。

还有一个人的话也对我影响很大,是四川的一位作家,他说写小说应该多用动词和名词,少用形容词。一个优雅的女人优雅地走过来优雅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光靠“优雅”这个词没用,得用动作、用言谈举止来表现这种优雅。

友:海明威就不喜欢用形容词。事实上用形容词只是把作者的判断加进去了,没有呈现。

陈:你不能把你的任务交给读者,你的任务是要写出来。演员在舞台上通过形体表现,小说就是用文字表现,光说你的主观判断没用。

友:这其实也是区分作家优劣的一个重要原则。

陈:应该是吧。

文学需要更高的精神品质

友:大家在读小说的时候可能要问最后的意义,不能迷失在生活的琐屑之中。最后的意义何在?

陈:这问题太大,我想我回答有困难。我只能说我的感觉,好像男性作家更理性一些,更关注外部世界一些。女性作家更倾向内心、更私人化一些。我特别崇拜那种有强大思想能力的作家。我相信文学首先是一种思想的艺术。小说家固然用形象来表述,但前提是有很强的思想能力。这种思想能力在一个时代里是不是最高点,这应当是判断谁是最伟大的作家的条件之一。

还有一种作家我特别崇拜,他们是天生的小说家,能把任何素材都写成小说。

友: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全面唯物,我那次采访王安忆她就说,得有一种全面的捕捉日常生活的能力。

陈:对,就是什么材料到她那里都能做成一件很成功的艺术品,绝对是好东西,换了别人可能就忽略掉了。

友:而且我记得那次印象特深,她说,您知道吗?像我这样的作家是非常欠缺素材的,我是原料很紧缺的,比方说我去新加坡,去考证祖上的事情,她说这其实都是我臆造出来的一个家族,我想象出来的,因为我们太缺少素材。就像您说的,就在这么缺少素材的情况下,作出这么华美的衣裳来。

陈:她就是会做。想象力很丰富,没有想象就没有小说。

友:她也很聪明,不写皮匠怎么做手艺,而是写他的情感生活,写她懂的一部分。

陈:她当然是非常优秀的作家。还有一种作家,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非常坚定,表达很理性,又特别诗意。这些作家都不是靠花活儿在写东西,扎扎实实一步一步的靠自己内在的积蓄的力量在表达,在漫长的时间里默默忍受寂寞。所以我觉得他们特别让人崇拜。是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我可能做到的,就是这一辈子都仰望他们。

友:您的小说,人物很鲜明,您写的知识分子虽然都比较狼狈甚至有些不堪。但您最后还是给他们赋予了积极意义。

陈: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那种家国情怀,是与生俱来的。在这一点上不能不善待他们。哪个知识分子内心深处没有那种情怀啊?如果一个时代不能让他们表达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友:《边唱边晃》里一个那么窝囊的老编辑最后迸发出那样的力量,所以特别打动我。

陈:悲哀也在这里。后来不想写小说了,就是这个原因。

友:那为什么啊?

陈:1998年南方大水,我们单位下基层帮助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几个人,回来把他们的经历,看到的听到的包括他们想的,一一告诉我,就是我后来在小说里写的那些事。《小说选刊》转载时说,有些所谓现实主义小说其实是伪现实主义,这个作品恢复了本来意义的现实主义。是不是这样我不敢说,但我认同贴近生活首先是贴近真实,真实不能伪造。但这部小说的命运让我难过。省里评文学奖,一个小官吏就搅局成功了,说这样的小说不利于维稳。对奖不奖的我没有兴趣,但这样的搅局被接受,让人心灰意冷。我一直认同现实精神和批判意识是作家最可宝贵的品格,也一直朝这方向努力。这么沉重的一个作品,只不过是揭示了一种真实,就要打压。在这么狭隘敏感的氛围中间,说繁荣文化,只能是一种秀。人们天天骂中国人文精神毁灭,谁在毁灭?这是一件很惨痛的事情。也许我的认识是错的,只好打住,好好反思。

友:你的作品里有些地方真有点让人不敢往下看的感觉,就是生活里不美好的那块。

陈:有人批评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堕落。任何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他们的处境。我想我只能做我能做到的。要对一代知识分子发言,第一我没有这个资格,第二也没这个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说道德沦丧也好,价值观毁灭也好,当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做好自己没有?有句老话,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起码我不敢当,我能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灵魂的工程师就很不错了。小说里我老骂同行,其实那挨骂的人物就是我自己,一方面是不想惹麻烦,像我这么笨拙的写作,一定会有原型,故事里的反面人物是我就得了。另一方面我自己也确有该骂的地方。

友:您是指您最近出版的那个《登徒子》吗?

陈:我没有那么糟糕,但有些经历是我的。拿自己做模特,包括里面取的那些名字都和我自己接近。把自己打疼最终是有快感的,说自虐也行。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甚至好多个,多重人格,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野兽。比如说,我捐款的时候会不会同时有吝啬的那个我存在?干吗捐?捐不捐?捐多少?这些盘算肯定有的。

友:我觉得只要是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他在看社会的时候,一定会有批判,任何一个社会不光是我们这个时代,放在全世界哪个国家都一样。一个作家如果放弃独立精神怎么能写出好作品呢?

陈:文学需要更高的精神品质。文坛是个名利场,更多的人热衷于名利。毕竟现实利益更诱人。还是那句话,做好自己就不错了。有位朋友看了我的一些随笔,说写那种文章养人啊。“养人”指的是养作者自己的身心。这个词我觉得特好。写这种文章我完全是在释放自己,我虚荣就说我虚荣,我无知就说我无知,我浅薄就说我浅薄。我行我素,无挂无碍。浅薄但不坏就行,如果深得像烂泥,我自己也受不了。

友:我觉得您特别有意思,很少见到有人这样给自己定位。

陈:我在文坛最敬重的师长李国文很多年前就说我没有锐气了,这是事实。做一个圣者很累的。一个人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自己要求太高,太累了,那是一种牺牲。

友:一个作家要肩负公共知识分子的使命,的确好辛苦。

陈:我很敬仰这样的作家。那是命运决定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内心充满了激情。

放下是最自由的境界

友:您有一种旷达的人生态度,您的散文我读起来有一种特别鲜明的感觉。而且文字非常好,非常美,写山水的,写人文的,写古典文学的。

陈:我喜欢拨弄文字。拨弄文字特别有意思,就这两千多常用字,你拨弄来拨弄去,结果千变万化,让人得到极大的快感。

友:您在生活中那么超脱的一个人,却在一个社团主持工作那么多年,是怎么调整关系的呢?

陈:很简单,把所有同事当亲友,大事小情都跟他们商量着办;把所有权力都分出去,出了事我担责任;一切照规定办,没有现成规定的就大伙商定,共同遵守。让单位每个人都成为主持工作的人,管事的人多了,自己就清闲了,一有空就趴下来爬格子。对我来说,日常工作就是收集素材的过程,任何作家的任何生活都没有白过的。

友:看你的书,的确觉得您的工作给了您很多素材,日常生活的场景都在那儿了。另外您有的作品里写了大量的性爱。是为了市场吗?还是为了呈现什么呢?

陈:我没有追求市场,我的小说语言很老套很寡淡乏味,可读性很差,追求不了。我认为性生活是很能看出人的素质、性格、品位的,人在那种时候的心理状态、一个人的真挚、深情、贪婪、凶残,在性的活动中是很充分表达的,但实际上我写不好。

性本身并不可恶,可恶的是对性的伤害,强暴和禁欲都是伤害。在农场的那些年月,每天两头不见光,我们就指着荤话过日子。当地俗话说“伢子不说逼,日头不落西”。有个小学老师很严肃,非礼勿听,讨厌我们粗俗的嬉笑。但后来他被抓了,因为诱奸多名小学女生。从此我对一讲起道德就义正词严的人总是有些疑心。中国传统文化里有一种很虚伪的东西,把人人都觉得最美好的事当成最大的禁忌。一面是“食色性也”,一面是“男女授受不亲”;一面是帝王权贵的荒淫无度,一面是对普通民众的严酷禁锢,对私人的领域和选择权利的肆意侵犯和剥夺。可悲的是,这些,在莫大程度上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文革”时我很年轻,一边跟着喊口号,一边心里很抵触。原因很简单,就是那些号称“旗手”的革命家只准我们看他们规定的戏,他们自己在我们接近不了的地方看外国电影。直到今天,我还是喜欢那些原始的本真的东西。那年在东北,接待单位让看“绿色二人转”,我没兴趣,去小街小巷找那种破破烂烂的场子。有个朋友很鄙夷,说我“低俗”。我不在意。你有高雅的身份,我有低俗的权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了。

友:我一直想请您解释一下您的长篇 《边唱边晃》的这个“晃”字。

陈:有人送我一本台湾诗人的诗集,书名叫“香颂”,就是艳诗,整个一本都写性爱。我借用了其中的“边唱边晃”一句。我写得有点儿过分,很形而下,但是我想表达的是形而上。我有的时候接触一些宗教的东西,比如藏传佛教的密宗,有点感受,很想写出来,但是没有写好。小乘、大乘是显宗,密宗是另一种境界。举个例子,这棵树是毒树,长的毒果子,小乘告诉你不要到那里去啊,那个树有毒,闻了就中毒。小乘佛教戒律很多,小心谨慎;到大乘那儿,没有问题,你可以去,知道果子有毒不吃就是,大乘就高一点;密宗完全不同,密宗说这毒果不但可以看,可以摘,还可以吃,吃了如果不死就达到境界了。佛教是禁欲的,小乘佛教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看见了千万要躲开。大乘好多了,苏曼殊在秦淮河和妓女睡觉,两个妓女躺在他两旁,睡一觉起来,身体没有进入,这叫做大乘。密宗是双身双修,佛是欢喜佛。他们追求大彻大悟,认为人在两个时候可以获得佛教说的大光明,一个是在性高潮的时候,一个是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的过程,后面这个过程无法体验,前面的过程是可以体验的。修行过程男性不泄,精气在周身运转,直到醍醐灌顶。我冒昧胡说八道一句,我觉得这只是一种说法。我认为密宗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人性的解放,把一种禁欲的东西变成不禁欲的东西。一切宗教教义归结到一点,你善就可以了。人就是一个物种,相处为善,这是一个物种最好的境界。至于你修行的方式是什么?没有关系,八万四千法门呢。禅宗甚至说根本不要修行。我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很想表达这种想法但是没有表达好。小说原本就是世俗的,小说产生在勾栏瓦舍里,就是讲世俗生活的。别人可以透过这些对世俗生活的描写,透过这些家长里短,琐琐碎碎,男男女女,从中体悟生活的道理。佛教讲“苦谛”。“苦”就是世俗生活,就是欲望带给我们的苦海无边,活着就是“苦”。“苦”是形而下,“谛”是形而上。修为就是在“苦”和“谛”之间修炼,最终认识“谛”。佛门三宝,庙宇、和尚、佛经,我不喜欢前两个,但是我喜欢佛经,尤其是禅宗的《坛经》,禅宗讲明心见性,我心是佛。

友:不立文字。

陈:每个人都可以是佛,佛就在你心里,只是你没有发现。把万缘放下,你就见到了。

友:我就觉得您是个特别能放下的人。

陈:比如,人都有七情六欲,很纠结。但一旦放下你就轻松了。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老子讲为而不争。写小说,非要拿鲁迅奖,茅盾奖,诺贝尔奖,非要出文集,开研讨会,建纪念馆,如果不想这些呢?我因为能力不够,没条件争强好胜。但有能力就一定要争强好胜吗?争到了又怎样呢?王尔德说,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想得到的得不到;一种是得到了。那些事有之不多,无之不少,得之不喜,失之不忧。“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与健康和快乐比较起来,声名地位真那么重要吗?

友:这样想就达到心里最自由的状态了。

陈:那不就是您自己的最高境界吗?不就是佛吗?如果什么都放不下,那就很难,想见佛,门也没有。

友:我原来觉得您是不是有一些名士风度,现在觉得这是哲人风度。

陈:我倒是觉得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懒惰。我尤其怕心累。在写作上也是一样的,1980年在北京中国作协文讲所学习的我们那个班,王安忆、贾大山、蒋子龙、张抗抗、叶辛、竹林、陈国凯、孔捷生、古华、莫伸他们,个个名声响得要命,我要想不累只有放下。我能做到什么就做什么,做不到就放弃,甘于平庸。更多的付出没有必要,因为没用。

如果说这里面有哲学,那是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得来的。我插队的乡下,农民有句话,说葫芦挂在墙上不好吗,非要挂在脖子上?依我看,这话还不够彻底,最轻松的是根本就没有葫芦。现代社会竞争激烈,许多人常说活得累。的确不是假话。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些人的累是根本不必要的。东西写完就完了,你自己从中得到快乐就足够了,劳神费力去折腾那些写作之外的好歹干嘛呢?人家有说没说,说长说短,你操什么心啊。这么说让你见笑了。

友:呵呵。都像您这样,文坛还真就会少很多是非。

陈:也会少很多热闹,少很多进取。应该说这很消极,不好。好在不是谁都会像我这样没出息。

爱情最终还是一种亲情

友:好,陈老师,我们经常要请作家谈谈爱情,您以下能不能谈谈对爱情的理解?我知道,您是从一而终,呵呵。

陈:我不懂爱情的缘故也在这里。我母亲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我在农村时她问我有没有谈恋爱,我说我怎么谈恋爱,才那么点收入,怎么过日子啊?她就说你这样想是对的,你要记住不要害人家女孩子,你养自己都困难,还能养别人吗?你们在一起还会有第三个人,养得起吗?养不起别谈了,别管什么传宗接代,无所谓。后来到了县里,有工作了。机关的人都特别好,说第一件事我们帮你解决编制,现在这个完成了。第二件事,帮你找老婆。县里你呆了这么多年,喜欢哪个女孩?我说我看上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好。

友:是县城里的一枝花吧。

陈:不是,就是很质朴本色的那种。家里也在省城,也很坎坷。他们就去找她了。晚上我们在办公室见面,办公室好多桌子,她在那边我在这边。我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觉得我还可以,就常过来帮我洗洗衣服,洗洗被子。我那会儿觉得洗衣服和被子是特痛苦的事。她说好啊,过了一个星期就来洗被子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因为我们县城就在庐山脚下,我一直有个心愿,很想有一个女孩子陪着我走上去,我问她去不去,她说去。就这样开始了。过了一年我们就开始攒钱,那时候三十五块钱一个月,我把烟戒了攒钱结婚,每月攒二十块钱。攒了两年,不到五百块钱我们结了婚。把我的行李和她的行李搬到一块,家具什么的都是单位借的,后来回到省城才重新买的家具。没有婚礼。在县里说我们去省城办,到省城说我们在县里办了,给单位的人散点糖。就这样一直过到现在。

友:这个经历多纯粹多美好。

陈:可能是因为身心疲惫,当时的想法就是有个正式工作成个家就心满意足了,就觉得这一生到了顶峰,再没有雄心壮志了。后来《小镇上的将军》得奖,调回省城,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和老婆孩子一块回来。那时候我儿子才一岁。儿子出生前我爱人患上妊娠中毒症到省城住了半个月院,那天我在外面给她做午饭,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在手术室了。我还在楼梯上就听见我儿子哇哇的哭声。医生一见我就说:你跑哪儿去了,我都没让您签字就给她剖腹了,要不然母子两个都完了。六月份,天气太热,我爱人刀口发炎。她出院后我们回到县里的小房子,快半夜到的,好久没住,地上和床上都长了毛。我把床铺好,把爱人安置在床上,后来半年她一直躺在床上。我给她做饭,熬药。跑去书店买了一本书,照着这本书喂养儿子。就这样把他带大了。后来有个上海朋友说,“你在我们这儿叫新好男人”。

友:现在还有个更有力的词叫“二十四孝老公”。

陈:后来我就习惯做家务了。我把这当做一个功课来做。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历练,这个历练比在农场好多了,在农场的时候我们一人要管十多亩棉花地,一年四季没有闲。

友:这真是一种修炼。

陈:说恰当些是平庸,其实平庸是一种很好的生活状态。当然这不排除我对爱情有自己的看法。年轻时对爱情有无数烂漫的憧憬,长大了才知道,爱情最终还是一种亲情,说极端些,没有亲情就没有或者根本就不是爱情。但这并不等于我就那么古板地认为一个男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一次爱情。我也有过动摇,有过心理危机。这是人性使然,没什么对和错,没什么绝对的好和绝对的不好。在小镇那会儿有个朋友出了这事受处分,事后他悄悄对我说,你还年轻,你不知道,多么美好!我相信。有深刻情感的性肯定是美好的。我为他高兴。那也好,也是一种人生。作家应该是人性的穿透者,简单的道德说教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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