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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思与漂流

2014-03-21任芙康

文学自由谈 2014年6期
关键词:皮艇渠县稀饭

●文/任芙康

乡思与漂流

●文/任芙康

乡思碎语

蜀地渠县,乃我祖籍,两岁离乡背井,迁居达州。粗略算算,回过三十余次。最近十年清明,坚持返乡祭祀。故人逐年增添,就连平辈兄姐,亦有数位,性急先去。至今年四月,需叩拜的坟头,已达二十二座。回想六十多年,辗转渠县北部乡下,县城于我,成为遥不可及的念想。

虽对县城生疏,却有四十七载的绵延,县公安局始终放我心上。1967年1月,从北京“串联”归来,受五爹托付,回老家送毛主席像章。凡直系亲属,不分老幼,四十多口,每人一枚。到家转天,碰上大队书记被扣上高帽,押游院落、田畴,在大队小学批斗。有位堂兄领喊口号:“打倒×××,保卫×××。”堂兄文盲,但激情似火,振臂一呼,竟将打倒与保卫的人物,完全颠倒。顿时场面失控,对立面蜂拥而上。推搡中,一位长辈帽子掉地。有人眼尖,发现帽内所垫报纸,是一张整版伟人画像。眨眼之间,揪出我家两个反革命,当即五花大绑,押送九十华里外的县城。慌乱中,亲属们挑出十余青年,含愤尾随而去。次日中午,两班人马返回。我方完胜,人人吐气扬眉;对方大输,个个垂头丧气。原来,公安局听罢两边申述,当即裁决:一,关于口号问题,你们说他喊错,他们说他未错,均无证据,等于没错;二,关于报纸问题,红太阳印在报上,报纸装进帽子,帽子戴在头上,恰是最大崇拜,革命舵手至高无上嘛;三,关于立场问题,出了两位红军(我三爹和五爹)的革命家庭,热爱领袖只嫌不够,岂有反对之理?

斯时社会无序,动辄得咎,渠县公安局疑罪从无,删繁就简,快刀斩乱麻,实为高妙之举。如缺乏明断,群众认定的“坏人”,送来就收,势必人满为患,关人的房子,不挤破才怪。

因长期人稠粮稀,老家方圆诸乡诸镇,待客除外,凡家常便饭,常过量掺水,以应对缺米之炊。久而久之,衍化为难以更易的习俗。便有外地“饱汉”幸灾乐祸,用“稀饭县”来别名渠县。说是飞机翱翔中,忽闻一片“呼噜”,空姐安抚乘客,无须紧张,此刻飞越渠县地盘,该县人民正喝稀饭。故乡民众任人取笑,毫无自卑,反有自得。倒是我小肚鸡肠,时时心有戚戚。改革、开放不久,远在北国谋生的我,获知老家分田分地,百姓生活改观。遂心潮起伏,摇笔抒情,写下《稀饭县的变迁》,发表于1980年(或1981年)《人民日报》。

近读渠县作家贺享雍乡土小说,“稀饭县”一语,撞击五脏六腑,萌发联翩浮想。我母亲一生,酷爱稀饭,并精于熬制,掌握十数种做法。老人家如连吃几顿干饭,定会端碗叹息。母亲八十六岁离世当天,还上街买菜,午餐、晚餐的主食,皆为稀饭。细想起来,等于是稀饭送终,功德圆满。且看周围,不少中年以上的熟人,如今喝粥度日,已呈常态。远望大江南北,众多前卫男女,莫不以食粥为时尚。更有国医圣手,鼓吹粥食入嘴,赛过灵丹妙药。历经悠悠岁月,家乡人讲究口舌舒坦,注重肠胃通泰,绝非细枝末节,而是饮食养生。博大精深的渠县稀饭,誉为“华夏第一粥”,理应资格满满,受之无愧。

2014年9月16日

江湖人漂流

他告诉家人,将出门漂流一趟。为什么?!他听出反应的罕见,有个惶惑不安的问号,还有个劈头盖脸的叹号。只怨自己未说清楚,便解释,“漂流”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人生状态,亦非漂流达人时有失踪、遇难的探险,仅仅是一项性命无虞的水上运动。

家人回过神儿来,旋即问询行程的种种细节。听出担忧分为两块,一是漂流本身,更多关乎旅行。眼下出门在外,阴阳交错的不友善,越来越普遍。家人的疑虑,半点都不多余。他于是引经据典说了一段话。夜郎自大与黔驴技穷,这两句贬义成语,就剑指此行目的地。然百年、千年以来,该地民众,任人笑谈,如闻耳旁之风,迄无是非之徒,以“地域歧视”为由,啸聚抗议。结论是,投身如此豁达、自信的族群,必会一路顺风。

空中航线与高速公路联手,六个多小时,便让他从渤海岸边,移身于黔东南崇山峻岭间的杉木河。二十多年前,一帮时尚青年,筚路蓝缕,跋涉寻觅,惊见此河。整装试水,一漂成功。年复一年,杉木河以他处不及之诸般优长,声名远播,牢牢奠定其“华夏首漂”的宝座。

接踵而至的电瓶车,将一律短打扮的男女老少,送抵漂流起端。一条橡皮艇可上两人,胆大者只身独漂,会被同意。岸边司职指点的水手,个个面容和善,逐一检视,救生衣穿戴稍有草率,毫无通融,扣艇不放。

码头这一段,河面宽约二十来米,流速从容,几乎无人踌躇,雀跃登艇。多为异性结伙,好照应,兼有趣。当然,两雄共舞、双雌齐飞亦不在少数。他的艇友,曾于别地漂过,新老搭档,令人心安。坐定之后,仰身上望,两岸峭壁高耸而紧凑,白云蓝天只是一条不规则的窄条儿。平时都知道,人之吸氧,均在无知无觉间。可此刻分外奇异,氧气居然带着又鲜又嫩的味道,扑鼻而来。扭腰一捧清水入口,同样的鲜与嫩,会在周身穿行。

离开码头不久,皮艇磕碰颠簸起来,不远处,出现一个由水势落差形成的浅滩。倏忽间,皮艇顺流而下。前边一只艇上,撩起惊喜的尖叫。异响似乎成为某种挑逗,河流即刻还以颜色,炫技般露出撒野的本相。一个水滩,又一个水滩,前后的尖叫开始变味。滩与滩的间隔,愈来愈短;滩与滩的高度,愈来愈玄。水流轰然声中,怪石交错,蛮横挡道,皮艇拦腰撞击,再即刻弹回,多番重锤,反复摔打,酷似可怜虫惨遭群殴。前后左右,频频人仰马翻。

艇友果是老练,吩咐他蹬腿坐直,紧扶艇帮,而勿有其他举动。多数皮艇翻掉,皆因操作过度。欲与水势作对,就必遭落水下场。这伙计话音未落,惊涛骇浪中,皮艇悬空翻转,对方“哇噻”一声,只叫出一半,两人已脱艇而飞。这架势干脆之至,不问青红皂白,所有来客,概无商榷,咣当一下,扣进一口沸腾的水锅。

待他浮出水面,用脚一够,潭深无底。此时此境,于“旱鸭子”而言,救生衣便是绝对的护身符。稍后现身的艇友,享受般地腾挪着,兴奋无比:你说,你说,是不是翻了更痛快?千真万确,成了落汤鸡,有了透身爽,体内似乎开始漫溢出漂流的奇妙。皮艇开拔之后,身份、地位一笔消解,挨撞、呛水,人人平等,均需“亲自”,旁人无法代劳。他忽生怪念,如若有谁辞世心切,不妨选择漂流式投河,体体面面的断送,既无自尽痕迹,反倒挥洒出悲壮。

二人翻身上艇,竟有些乏了。皮艇懒洋洋地漂着,可看出河也累了。拐过一个几呈直角的弯道,水面甚宽,一列老少招手吆喝。临近方明白他们殷殷呼唤,是迎候上岸用餐。腹中其实早就饥肠翻动,添加粮草可谓恰逢其时。只可惜这些游击餐摊,选址欠缺推敲。艇上男女,纵使富甲天下,此刻亦会身无分文,现钞、银行卡之类,均锁存下游终点。又设想,即或有法支付饭钱,湿淋淋的衣裤,裹缠毕露的身架,山民围观之下,谁又有本事,将山珍、河鲜吃出坦然和愉快?

虽无口福,不必遗憾。一段平顺的水路,可作精神补偿,小波微澜,聊以休闲。河水流出悠悠节奏,但觉柔情甫去,诗意又来。之前二十多华里的汹涌澎湃,当然尽可抒情,但种种猝不及防,往往让人别有专注,即便化作诗行,无非类似较劲的口号。

“瞌睡虫们,天快亮了!”忽听岸上水手高喊,一语双关。惊觉过来,四下环顾,静静移动的皮艇上,坐姿甚少,多为睡相。斜阳暖身,闭目假寐,实在选对了地方。转瞬水声哗哗,到得跟前,果然“天亮”,远处的河堤与建筑,露出终点端倪。约达千米之遥一段河床,以延绵始终的坡度,鬼斧神工,谱写出活蹦乱跳的漂流绝唱。左冲右突的水流,臻于左右逢源,让每艘皮艇,不分尊卑高下地,收获乘风破浪、逢凶化吉的快感。俭约又奢侈的漂流,端的是一项高级运动。无惊无险没有意思,有惊有险才有意思;险到夺命没有意思,惊到落水才有意思;距离过短、浅尝辄止没有意思,水程适当、余勇可贾才有意思。而杉木河,竟然如此深谙漂流真谛,表现优秀,分寸可人,一切恰好。

终点码头,刚刚同舟共济的水上健儿,迅速“相忘于江湖”,四下散去。广告牌图文并茂,期望凯旋的人们铭记杉木河洗礼,欢迎岁岁重温,以助推迎对人生激流的豪情。空气里,布满肉类烤熟、薯类蒸透的香味。他一概忽略,第一时间领出手机,禀报平安。

远方那头,竟无多话,连声“好、好、好”。他不知道的是,自“浪子”启程之日,就开始忐忑漂流的家人,这下也靠岸了。

2014年8月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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