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姹紫嫣红开遍》看传统戏曲的当下困境
2014-03-20周红兵王兰燕
周红兵,王兰燕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从《姹紫嫣红开遍》看传统戏曲的当下困境
周红兵,王兰燕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项海、项忆君是滕肖澜中篇小说《姹紫嫣红开遍》中一对热爱京剧的父女,他们尤其热爱《姹紫嫣红开遍》,也试图将台上的戏曲世界搬到台下的日常生活当中,将生活也戏曲化、艺术化、虚拟化。小说通过叙写这一对父女在工作、爱情、生活的种种遭遇,思考了传统戏曲在当代生活中的困境,并以令人意料之外的结局表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传统戏曲文化在当下只能存于台上,无法活在台下。
滕肖澜;《姹紫嫣红开遍》;传统戏曲;当下困境
滕肖澜的《姹紫嫣红开遍》(原载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9期,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10期、《小说月报》2007年第11期转载,收入作者小说集《大城小恋》,中国工人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所引未加说明之处均引自《大城小恋》)写了一段京剧爱好者项海与其女项忆君的生活。小说营造了一股浓浓的诗意氛围,也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与忧愁,更借这对父女思考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传统文化能否在当下生存的问题。
一
这是一个现代化、工业化和信息化的社会,文化上以感官、欲望为主要对象的娱乐形式占据了娱乐市场的主要份额,相对于生活节奏缓慢的农业社会,人们既没有闲暇也难以欣赏凝结了农业社会中人们对于爱情、生活美好想象的戏曲。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偏偏有那么一部分人打心底里喜欢、热爱那凝结了美好的戏曲,比如说被誉为国粹的京剧,重新焕发活力的昆曲以及其它一些地方曲目。他们的确是热爱,这种热爱不仅仅是一种业余爱好,更重要的是他们将这种热爱化为血肉、化为魂魄,进而化为他们的生命。因此,他们也试图将戏曲生活化,将人生艺术化,也可以说是艺术人生化、生活戏文化。这样,一方面是急剧变动的现代社会、功利化的人际关系和以电视、电影等为主要形式的娱乐休闲文化,另一方面却是依旧活在戏曲世界里并且将它作为自己为人处世方式的传统坚守者、消化者,两者之间的矛盾注定要产生一定的裂缝。
滕肖澜的小说《姹紫嫣红开遍》中,无论是项海还是项忆君,他们对京剧的爱好完全是发自内心深处、不沾染任何一点尘埃的,这就是康德意义上的“审美趣味”——“审美趣味是一种不凭任何利害计较而单凭快感或不快感来对一个对象或一种形象显现方式进行判断的能力。这样一种快感的对象就是美的。”[1]这与小说中的其他几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或多或少不那么纯粹。比如项海的师弟白文礼,用项海那句精辟的概括来说,二人之间的区别就是“我和他是两种人——我只是个戏子。他却是个人物”;白文礼心中也有戏曲的地位存在,还有一股子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情结”——对后来成为师嫂的师妹的暗恋,这当然不足以为外人道。但是,作为“人物”的白文礼清楚戏曲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他不会将戏曲带入自己的实际生活,他对项海的照拂一方面固然有对其技艺的承认与师兄弟情谊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她”去世前很郑重的那句话:“我们项海只会唱戏,别的什么都不懂,以后要靠你多照顾了。”也因此,在项海有牢骚的时候,在“这些年来,多次有人提出要停发项海的工资”的时候,他“竭力顶住了”,“反正他也不是为了他”。比如白文礼班子里的余霏霏,这是深谙娱乐圈“潜规则”之道的精明女子,在用身体获得了白文礼的力挺从而一跃成了戏校里数一数二的年轻花旦之后,她又利用这段经历成功地借白文礼上位,成为电影明星,戏曲在她这里完全是她走向电视、电影成为娱乐明星的垫脚石。比如为了余霏霏而学戏的毛安,学戏曲只是他接近、追求余霏霏的一个“道具”而已,虽然他也曾经深刻地领悟到戏曲的魅力,但是,那只是一刹那间的光辉,而且只有在他失恋的时候,他才深刻地进入到戏曲的世界,可以想象,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戏曲只是一道甜品或开胃菜而已,虽然好吃,但不是正餐。比如赵西林,他压根儿就没有喜欢过戏曲,他的娱乐方式相当市民化、世俗化甚至有些粗鄙化,就是打牌,与毛安相比,他们接近戏曲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只是因为追求对象与戏曲相关,而谈到对戏曲的了解上,他甚至还不如毛安,毛安毕竟拜师过学习过,而且还有过一刹那间的“痛悟”,曾经进入过戏曲的世界,反观赵西林呢,他从来只是接近没有进入过。比如那个“吃口香糖的男生”,即便项海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丝丝欣喜,但结局却令人尴尬,他表现出来的尊敬、好学似乎是暗含了通过他接近白文礼的实际目的:“想让项海求求白校长,看是否能让他演个角色。”这些与项氏父女关系十分密切的人群,正构成了项氏父女热爱戏曲的“对立面”,他们对戏曲的态度从反面衬托出了项氏父女对戏曲的爱之深、恋之切。
项海,正如他自己和他妻子对他的评价一样:除了唱戏什么也不懂。其实也不是不懂,而是他要活在戏的世界里,用艺术的世界装点自己的生活,让自己的生活成为戏的现实演绎,这不是“行为艺术”,而是要践行艺术,是要将戏曲生活化、艺术人生化。让生活处处充满戏曲,也就是要让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情趣,让自己的生命活得有滋有味。项忆君,从小耳濡目染,也发自内心深处地喜爱戏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戏二代”。无论是学习、工作、恋爱,她也试图像父亲那样,将戏曲世界里的精彩演绎到现实世界中来,从而实现戏曲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合一。但是,戏曲、艺术与现实真的可以合二为一,从而实现艺术的生活化、人生化或者说人生的艺术化,进而可以说传统古典可以注入到现代当中来吗?
二
正是在这里,小说文本开始出现了几处裂变,戏曲遭遇了困境。
首先是项海。作为父亲,在女儿项忆君人生的紧要关口——填报高考志愿时,第一次纠结了。项忆君是真心喜欢京剧的,因此,她在人生的紧要关口自然而然地要选择戏曲作为自己此后的方向。但是,这个时候,舅舅适时地出现了。小说中,舅舅充当了一个“清醒者”的角色。在项海父女俩看来,项忆君选择报考戏曲学院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然而,在舅舅看来,这完全是没有出息的选择,选择戏曲带来的实际问题就是项忆君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这是一个不需要想都可以预见得到的未来,明白人舅舅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亲外甥女跳入那个“火坑”。人生的道路,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这个问题盘旋在项氏父女俩那里。“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煎熬了一个晚上之后,项海听从了舅舅的建议,让原来打算报考“戏曲学院”的项忆君把志愿改成了工商管理专业,在喜好、兴趣与现实前途之间、在父亲角色与票友导师之间,项海选择了现实前途、选择了父亲的现实担当。那个小时候想也不想就回答说要当“名角儿”的项忆君,大学毕业之后在“机场海关上班”了,在一个公务员至上的年代,这样的工作岗位足以令很多人羡慕。
如果在项忆君填报高考志愿的问题上,项海是在作为一名父亲与作为一名戏剧爱好者之间做出了违背自己内心喜好、符合现实语境的选择的话,那么,当项海面临罗曼娟的时候,在现实爱情与虚拟爱情之间,他会作何选择呢?“罗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剧团的丑角,两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子”,项海的妻子君妍也去世有“二十三年了”,两家是邻居,两人是旧相识,更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都有默契:“项海……心里一动,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开”,目光的相遇与分开是彼此的情意与心领神会,中年男女的爱情,一般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的,然而,在项海那里,却演化成缠绵悱恻、纠结浪漫,过程性取代了目的性。项海是要按照《牡丹亭》的戏文来排演自己爱情的,为此,在舞台上饰演旦角的他给自己取了个网名——“杜丽娘”。他试图将自己与罗曼娟的爱恋演绎成现实版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于是种种心照不宣的试探、双方含蓄的眉目传情、仿效“游园”的约会都透出一股子隐约、含蓄、欲进还退、欲罢不能的“戏风”,甚至是与罗曼娟自然而然的上床也似乎是按照“惊梦”的路子在走,项海试图将自己的情感经历按照戏文的模式重新现实地演绎一遍,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就是戏文、自己的世界就是“牡丹亭”的世界。然而,雷同的过程却并不必然是相同的结果:《牡丹亭》里的结局是皆大欢喜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项海版的“牡丹亭”却令人意外:在有了实质性接触之后,双方本来应该会有实质性结果的,但是“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没什么铺垫,就这么断了”。罗曼娟以为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捅破,因此等待着项海的求婚,而项海却在犹犹豫豫,“‘惊梦’都唱完了,这出戏接下去该怎么唱呢”?脱离了既定剧本的项海心里实在没底,于是一再延宕,终至分手。两人分手前的告白与心理活动明白地昭示着两人的“同床异梦”,在罗曼娟那里:“我就是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啊!”生活的逻辑是罗曼娟的逻辑,原来那一切铺垫的根源都在这里;而在项海那里:“项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觉得终究不是一样的。项海琢磨着她那名‘过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惭愧。隐隐又有些鄙夷。”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项海夹杂着鄙夷的惭愧正说明,他并非是要寻找现实生活的爱情,而是要演绎戏文世界的爱情,当实实在在的现实逻辑碰上良辰美景的美好想象时,生活的逻辑在美好想象这里败下阵来,这似乎寓意着想象的胜利,然而却也可以理解为两者的不相容,更可以解读为美好想象的不合时宜,毕竟已经有人给罗曼娟介绍了在证券公司当会计的男人。可以说,项海和罗曼娟是错点了的“鸳鸯谱”,一段“爱情”终于无疾而终。
其次是项忆君。作为女儿,在高考填报志愿这样的大事件上,项忆君只能听从父亲和舅舅的安排,她是一名无法主动选择自己的“志愿”的被动者,从而无法避免在“志愿”与现实、戏曲学院与工商管理、名角儿与公务员之间的裂变。但是,当项忆君完成了学业进入了社会成为一名能够自主命运的成人之后,面对爱情、工作,她又将如何呢?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工作。在一个公务员为王的时代,这个工作足以令很多人羡慕,但是职场有职场的生存法则,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投领导之所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解、适应并且针对了当权领导的爱好,就是为自己开启了一道通向职场光明前景的大门。因此,最擅长跳国标舞的丁美美可以不把科长放在眼里,因为大老板喜欢跳舞,出席大场面都带着她,丁美美也因此最受宠不过,办公室里的同仁也都洞若观火、无师自通。项忆君虽然热爱京剧,但也深谙此理,因此,在她受到科长不公平批评的时候,也无来由地“有些懊悔——当初该去学跳舞呀”,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机遇可遇不可求,谁能够知道自己将来的领导喜好什么呢?然而,命运之神却垂青于她了——新上任的谭总原来京剧唱得很棒,时来运转,项忆君的运气好到天花板了,这是同事的话,吹捧中不无羡慕、嫉妒甚至恨的成分。虽然有些夸张却也并不离谱,“不久,项忆君调至总经办”,一句偶尔的戏语迅速变成了事实,曾经无用的爱好终于派上了大用场,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就如杠杆一样撬起了项忆君的人生,“其实依着她平常的脾性,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张嘴,便说了出来。谭总朝她看了两眼,也笑了笑”。原本的“志愿”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此刻是“一张嘴,便说了出来”,古老的戏曲、曾经的矜持在此刻轰然解体、裂变,职场规则和现实人生在裂变中占据了上风。
如果说,项海的爱情多少有些因近水楼台、情愫暗生因而有些世俗气的话,那么,项忆君的爱情更符合《牡丹亭》的传奇性:一次偶然的交往、两个相遇的年轻人,或许项忆君与毛安的误打误撞能够造就一段与杜丽娘、柳梦梅一样的爱情传奇呢?衷心喜爱戏曲的项忆君接受了对戏曲别有用心的毛安,她以投入到一场游戏中去的心情开始教毛安唱戏。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其实唱戏只是爱情的媒介,毛安固然是希望通过学习戏曲接触余霏霏,项忆君又何尝没有利用戏曲创造与毛安接触的念头呢?纯粹的爱好竟然容纳了不纯粹的学习,单纯的戏曲当中竟然夹杂了不单纯的想法,项忆君对戏曲的态度中多少也开始了裂变:突如其来的爱情的力量使然。毛安多少还是有些懂戏曲的,当然,这只是灵光乍现;赵西林就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了,这位仁兄全部的爱好只是打牌:大怪路子、八十分、斗地主、红五星、捉猪猡等等,他都很拿手,即便是请项忆君到他家去,全部的理由与活动也是打牌,打牌与唱戏,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庸俗、一个高雅,完全没有可比性,然而,这个庸俗的赵西林却也竟然邀请她去看昆剧电影、刚刚上映的《牡丹亭》了,虽然诧异,但是项忆君还是同意了,小说一个意味盎然的结局此刻也水到渠成呈现在读者面前:观看电影的过程中,项忆君“悟”了:
那一瞬,项忆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项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礼,还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却又不尽相同。“游园”时,各人心里怎么想,“杜丽娘”便是什么样。是良辰美景,还是断井颓垣,只凭自己的心。又或许,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断井颓垣。
项忆君在刹那间的感悟表明,她已经意识到,《牡丹亭》也好、游园也好、杜丽娘也好,其实都已经是历史陈迹,留存下来的只是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的人都可以观看牡丹亭,不同的人拥有对牡丹亭的不同态度,因为他们本就是独特的个体,他们本就拥有对生活的不同理解,何况世界已经变化、生活已经变迁了。项忆君从这感悟中理解到了时间的流逝、世界的变化及随之而来的生活真谛,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有些伤感的领悟,正如诗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那样,在已逝的漫长岁月里,《牡丹亭》一如“黄鹤楼”,她依然存在,只是时过境迁,此情可待成追忆而已,“牡丹亭”内外本就是“两个世界——台上的世界,台下的世界”[2],活在台下世界的是现实中的人,如果仍然一味强求活在台上的世界,带给自己的恐怕最终仍然是“惘然”的“追忆”,一如她爱恋毛安而毛安终究还是没有走入她的“牡丹亭”之“梦”中一样,传统在今日生活中的裂变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生了。
三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小说的精彩之处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白文礼被确诊患上喉癌,住院接受治疗,项海去看望白文礼,从医院回到家时,在楼下遇到了五楼的赌博少年,这个时候,小说中最精彩的一笔出场了:
少年叫了声“项老师”,项海“嗯”了一声,正要上楼,少年又道:“项老师,跟您借点钱行吗?”
项海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他:“什么?”
少年瘦长的脸庞浮上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这么说吧,柳梦梅想问杜丽娘借点钱。您听明白了吗?”
项海听了,浑身一震。“你——”
……
项海当初有一个爱好,当他在现实中有什么事情,特别是当他与罗曼娟的“爱情”峰回路转的时候他会借助“杜丽娘”这个虚拟的身份向同样是虚拟的“柳梦梅”倾诉,虚拟的网络世界,对项海来说,不仅是可以倾吐心声的平台,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贴心之外又很安全的平台,项海不需要考虑现实情境就可以向“志趣相投”的网友吐露心声,这不禁让人想起了那个曾经盛传一时的网络名言:在网上没人会知道你是一只狗!但是,网络毕竟是虚拟的,当它与现实相遇时,就像易碎的瓷器跌落坚硬的地面一样,那个靠网线构建起来的美好世界瞬间土崩瓦解了。原来那个貌似“志趣相投”、可以无话不谈的“柳梦梅”,竟然是五楼那个不争气的、迷恋赌博的不良少年,他假扮了“柳梦梅”这一角色与自己交谈,此刻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两人的聊天记录敲诈三万元钱。虚拟与现实一旦接触,这个脆弱的瓷器在强烈的碰撞下便开始四处开裂!善解人意的“柳梦梅”现身为敲诈勒索的恶魔,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啊。然而,这确确实实地发生在项海身上,不难想象,这对一向活在戏曲与虚拟世界里的项海,是多么巨大的打击,一时之间,项海的惶恐、震惊、无法相信与失魂落魄齐齐展现:“项海听了,浑身一震”,“项海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溢到头顶。眼前一黑,差点要晕过去”,“项海说不下去,牙齿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惊恐地望着少年,简直不敢相信”,“项海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傻了似的”。
这是整篇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从小说结构上来说,前面不断出现的五楼不良少年,在整个小说的前半部没有参与故事中任何情节的发展,似乎就是一处闲笔。但是,这个时候,却奇峰突起,屡次提及的不良少年从闲笔一跃而为一处高明的伏笔,貌似游离于整个故事之外的不良少年在这里开始牵出翻江倒海的情节,在技术上这是一处高明的设计。而最高明的是,借不良少年的自我现身与自我阐述,以一种完全世俗的眼光将项海一直构建的戏曲世界、艺术世界、虚拟世界揭了个底朝天。
少年又是一笑。“三万块钱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儿在海关工作,效益一定不错——项老师,我听说楼下那个女的要结婚了,是吧?其实我老早就晓得您不会和她来真的。您是当自己在戏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亲结婚,戏就结束了,所以您也结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过去,您就是风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过是弄堂里的大妈——我下午还有事,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给我,啊?我要现钞,别转账什么的。”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
小说中至少四处提到了少年的“笑”,这是洞察了别人秘密之后的狡黠的笑,这是掌握了别人弱点的胜利者姿态的笑,这也是将项海看得明明白白的笑。项海是一个活在双重虚拟中的人物,京剧与网络就是这双重虚拟。更重要的是,项海力图将自己的世界也戏文化、艺术化与虚拟化,与罗曼娟的交往、化身“杜丽娘”、到戏曲学校上课、对女儿项忆君的理解,无不表明,他几乎已经混淆了现实世界与戏曲世界、虚拟世界。他也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坚守,即便为了女儿的前途这份坚守出现了短暂的裂缝,但是,在涉及自身的时候,他完全是投入到其中去的。然而,他的坚守在不良少年的眼里竟然是那么的幼稚、可笑甚至无聊,古老戏曲中的氤氲世界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复制,原来如此美好的世界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作者借不良少年完全将戏曲、艺术与虚拟与现实的裂缝撕开,从而向人们昭示:当下生活有其现实逻辑,它已经无法容忍古典式的生活,即便你可以“独善其身”,安然守着自己的小天地。但是,社会作为一种无孔不入的势力,终究会将小天地撕开一道口子,让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是那么的透彻。
四
不良少年从“柳梦梅”到真实身份的转变,项忆君不经意间向领导说的那句“那您就把我调到机关来呀”,以及小说结尾处糅合了古典戏曲与现代城市的双重空间:“一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落着幽婉凄转的唱腔,像层薄薄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似乎都在表明了一种文化的尴尬。的确,古典戏曲的式微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说,在漫长的古代社会里古典戏曲曾一度成为文化娱乐的主要形式,那么,进入到现代之后,随着中国社会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随着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日益推进,即使京剧曾在梅兰芳那里盛极一时,在现代样板戏那里昙花一现,在“国粹”的名义下年年登上春晚的舞台,但是大势所趋,以京剧为代表的古典戏曲终究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它们逐渐在社会转型这个庞大的背景下耗尽了自己的能量,渐渐淡出了文化的主舞台,古典戏曲的根脉在中国传统文化,古典戏曲的衰落因此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式微的表征。《姹紫嫣红开遍》中,项海被不良少年敲诈勒索、项忆君屈从于舅舅的压力将高考志愿由戏曲学院改为工商管理以及项忆君利用领导对京剧的喜好将自己调至机关等等,都已经表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戏曲已经被生活阻隔于现实之外,项氏父女俩也无法彻底生活在一个自造的神话当中。没有人可以否认项氏父女对京剧发自内心的喜好,同样也没有人能够否认,当古老的戏曲、传统文化意欲凌驾于“业余爱好”之上,进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腠理之下的时候,传统与现代、艺术与生活的裂变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无论这多么令人惋惜。
[1]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353.
[2]滕肖澜.创作谈[J].北京文学,2007(10):80.
责任编校:汪孔丰
OntheContemporaryDilemmaofTraditionalOperas:ACaseStudyofFlowersGlitterBrightlyintheAir
ZHOU Hong-bing, WANG Lan-y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qing Teachers College,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XIANG Hai and his daughter XIANG Yi-jun are Peking Opera lovers inFlowersGlitterBrightlyintheAir, a novella by TENG Xiao-lan. They have an ardent love forFlowersGlitterBrightlyintheAir, and try to put the dramatic stage into their daily life, making life dramatic, artistic and virtual. By narrating experiences of the father and the daughter in their work, love and life, the novella reflects on the dilemma of traditional operas in contemporary times. The surprising end reveals that traditional opera culture as a life style does not exist in real life and only appears at the stage.
TENG Xiao-lan;FlowersGlitterBrightlyintheAir; traditional opera; contemporary dilemma
2014-04-29
周红兵,男,安徽桐城人,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王兰燕,女,山西寿阳人,安庆师范学院传媒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时间:2014-10-28 14:19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7.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7
I207.42
A
1003-4730(2014)05-003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