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晏殊词生命美学的精神向度
2014-03-20曹章庆
曹章庆
(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广东湛江 524037)
论晏殊词生命美学的精神向度
曹章庆
(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广东湛江 524037)
晏殊词生命美学的精神向度,大多表现为对时光流逝和生命短促的沉重叹息;对人生孤独与尘世聚散无常的深沉感慨;更表现为享受当下富贵娴雅生活情趣的价值追求和对人类生命无往不复的圆融观照。这美学四维,体现了晏殊对生命现象由感性体验到本质认识的逐步深化,展现了他对生命本质不断体悟和升华的智慧精神。与同代词人张先、柳永相比,晏殊词更善于从主体生命精神的纵深之处掘进,在生命的感性欲望中积淀着更多的理性操持和诗性智慧,对生命本质的体察把握更为深刻,这就是晏殊词生命美学精神的独特价值。
晏殊;词;生命美学;精神向度
当代美学家朱良志指出:“中国人通过艺术体味人生,成就至高的哲学智慧,艺术精神和审美态度成为哲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化这一特点,决定了哲学的生命精神必然会延伸到艺术,甚至在艺术中才能充分体现这种精神。”[1]5而作为宋初重要词人,晏殊词的生命美学精神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其独特价值和魅力又何在?
欧阳修在《跋晏元献公书》中说:“公为人直率,其词翰亦如其性。”[2]412指出了晏殊“词翰”,包括其诗、文、词和书法等,都是其性情的真实流露。因此,晏词很大程度上也“是存在的歌唱,生命本身的言说”[3]31。据刘扬忠《晏殊词新释辑评》得词138首,其中艳情词60多首,闲情词70多首。闲情词主体意识明显,集中体现了晏词的生命精神旨趣。而艳情词,由于男子作闺音所造成的两性互渗,在表现离别相思和孤寂情怀的某些作品中也隐约流露出作者的主体意识和生命精神,故本文也将其部分词作纳入论述范围。
一、对时光流逝和生命短促的沉重叹息
杨海明指出,“人生苦短”是“唐宋词人的集体性哀叹”[4]27。而晏殊,由于个人和家庭的不同经历,其感受又自具特点。
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唐红卫《二晏研究》可知,晏殊虽早慧和少年得志,但亲人早逝。23岁时,18岁的弟弟晏颍突然病逝,其父亲也在当年亡故;24岁,母丧。在三度婚娶中,初娶李虚己女,早逝;继娶孟氏,又在晏殊40岁左右病故。亲人相继去世,给晏殊心灵留下严重的精神创伤,使其本来就早熟的心智对生命特别敏感。
这种精神创伤首先表现为对时光,特别是对春光流逝的高度敏感。刘攽《山中诗话》指出:“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5]292所言不虚,但冯、晏在审美取向上多有不同。就季节而言,冯重秋冬而晏更关注春夏。在冯延巳110多首词中“描写秋冬景色的有70多首,描写初春和残春景色的有40多首”[6]。而晏殊有近80首写春夏,涉及秋冬的只有50首左右,比例恰与冯词相反。而且冯延巳秋冬词大多表现为忧生之嗟和蒿目时艰的悲凉;而晏殊秋冬词多是祝颂(寿)、咏物,表达的多是世俗普泛意绪。相反却在春天来临之际、万物涌动之时就痛感春光的流逝、生命的无常,这是非常值得注意而又为历代治晏词者所忽略的。这类词有20多首,如《凤衔杯》(留花不住怨花飞)、《采桑子》(红英一树春来早)、《酒泉子》(三月暖风)、(春色初)等。如下面两首《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阳和二月芳菲遍,暖景溶溶。戏蝶游蜂。深入千花粉艳中。 何人解系天边日,占取春风。免使繁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春风骀荡,暖景溶溶,花苞绽放,燕子衔泥,蝶戏蜂喧,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春光景致,但晏殊却感到无限悲凉。“何人解系天边日?”痛感没有人用绳子拴住天边的太阳,让时光留住,使鲜花常开,所以只有“梦里浮生足断肠”了,可见其心情之沉重。而这种“免使繁红。一片西飞一片东”的美好愿望,也颇有皇甫松“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摘得新》)的沉痛悲凉。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7]4又如《渔家傲》,眼前是“杨柳风前香百步”的活色生香景致,但结尾却是“留不住。黄昏更下萧萧雨”的悲凉情怀。从而打破了传统“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8]20的惯常思维。应该说晏殊部分词对春光消逝的伤痛,跟他早熟的心智和年轻时亲人相继离世所受的精神创伤是分不开的。
与时光流逝紧密相连的是晏殊对生命短促的深沉感慨。时间具有一维性和客观性,但感知时间却取决于人的主体意识。胡塞尔说:“时间意识并不来源于图像性意义上的想象,而是纯粹来自于感知。但感知意识在自身变异着,并且在一个种属内自身划分层次。”[9]257因此面对同一时间,有人视而不见,而有的人却特别敏感。在晏殊眼里,时间有形有声:“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破阵子》)因此人不但会自然衰老,而且还会被时光、花草、风日等自然意象“催”老。如《渔家傲》“日夜声声催箭漏”,《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清平乐》“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渔家傲》“风头日脚干催老”,《敷霓裳》“星霜催绿鬓,风露损朱颜”,著一“催”字,境界全出,仿佛时间也有生命感知,而这根生命之弦会收缩,在绷紧,从而强烈表达了词人对生命的焦虑与悲感。
美国哲学家蒂利希说:“焦虑是存在的角度对非存在的认识。”[10]29人死是自然现象,正如世间万物有出生、成长、成熟、衰老和死亡的过程一样,任何人也摆脱不了被抛在世和向死而生的宿命。弗洛姆说:“(人)是在偶然的时间和偶然的地点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最后又被迫偶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11]75“被迫”一词颇有意味,与荀子“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荀子·正名》)的“所恶”相类。故当季路提出“敢问死”时,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可见喜生恶死是人之常情,谈死则是人们常常回避的沉重话题。晏殊长弟晏颍“与殊皆中神童科,年九岁,赐同进士出身……年方十八而逝”[12]5。临终留下《临蜕诗二首》,其一云:“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时了,了却早归来。”[13]1976对照《采桑子》:“红英一树春来早,独占芳时,我有心期……”笔者推测,此词极可能与悼念晏颍有关,至少晏颍遽然早逝对他伤春悼亡是有影响的。而对后一首词,清张宗橚云:“苏东坡诗:‘尊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过,不禁惘然。”[14]173可见晏殊之词,由于其对春光、生命的特别敏感和沉痛,确实拨动过后人的生命心弦。当然,“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只是一种泛指,很难确定对象,但伤悼意味是明显的,故俞陛云认为,这首词“有旧人零落之感”[15]160。另外,当代词学家谢桃坊先生根据晏殊一、二任夫人的早逝,认为晏殊《木兰花》(玉楼朱阁横金锁)、《凤衔杯》(留花不住怨花飞)等词都“含有悼亡的意义”,“有着对早逝夫人的深厚悼念之情”[16]159,言之成理。
二、对人生孤独和尘世聚散无常的深沉感慨
如果说,对时光流逝和人生沉重叹息是晏殊从时间之维感受生命的话,那么缺少知音的孤独感和尘世聚散的无常感则侧重从人际交往、宦海浮沉的经历表达晏殊对生命的真切体验。
表现孤独感的词有10多首。有的直标“孤”“独”字样。如《浣溪沙》:“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凤衔杯》:“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清平乐》:“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有的虽然没有“孤”“独”二字,但其境界却异常孤寂。如《喜迁莺》: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此词直抒胸臆,表现了词人对人生、历史和官场的深刻体认。对于孤独感,邓晓芒认为:“孤独感是每个人都有的一种潜意识或情绪,问题是并非每个人都能真切体验到它和面对它。”[17]94晏殊身处高位,故吏门生满堂,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名臣都出自他门下,但以上都与晏殊有过矛盾。如宋仁宗初年,章太后当政,谄媚之徒“请天子帅百官献寿于庭,仲淹奏以为不可,晏殊大惧,召仲淹,怒责之,以为狂。仲淹正色抗言曰:‘仲淹受明公误知,常惧不称,为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论得罪门下也。'殊惭无以应。”[18]182对欧阳修,夏承焘认为:“欧晏交谊,不无芥蒂。启嫌一诗,或有其事。其后庆历间,既擢修为谏官,旋又苦其论事烦数,出之为河北都转运。亦可见两人终不沆瀣也。”[19]233据魏泰《东轩笔录》记载,由于即席赋雪诗事件,导致双方指责对方人品。[10]171再参以欧阳修皇佑元年(1049)及皇佑六年给晏殊的书信,可知夏氏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而为出使契丹事,富弼对仁宗说:“晏殊奸邪,党吕夷简以欺陛下。”[19]234可见晏殊与得意门生和女婿的矛盾也不少。因此“朱弦悄,知音少”实际上包含着晏殊在政事人际交往中的许多感慨和无奈。又如《木兰花》“红绦约束琼肌稳”,刘扬忠认为:“大晏词中时有借歌女而自诉身世之感和失意之怀的作品,本篇大约也是寄寓他自己‘未知何处有知音'的孤寂情怀的吧。”[20]97同样,《山亭柳·赠歌者》:“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也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孤独块垒。近人郑骞说:晏殊一生“亦曾累遭拂逆,且与物有情,而地位崇高,性格严峻,更易蕴成寂寞心境”[21]147。从遭遇、性情、身份和性格来推论其“寂寞心境”颇中肯綮。需要补充的是,晏殊在处理政事上与门生、亲人及同僚的龃龉,同样也会加深其孤独的精神体验。当然,孤独是一种心理体验,一种心境意识,一种精神状态,它由许多主客观原因和事件长期积淀而成,而不必在每首词中发掘所谓本事或寄托,这样才能避免胶柱鼓瑟,穿凿附会。
与孤独体验紧密相连的是尘世聚散的无常感。据夏承焘《二晏年谱》及张草纫《晏殊年谱简编》,可知晏殊的仕途自中老年后波折不少。举其大者,天圣三年(1027)因上疏反对张耆为枢密使,得罪刘太后,次年降为刑部侍郎知宋州,约两年。明道二年(1033)因撰李宸妃墓志失实,触怒仁宗,罢参知政事,以礼部尚书知亳州。景佑二年(1035)次年徙陈州,宝元元年(1038)自陈州召还,这次降谪约五年。庆历四年(1044)被言官论列,罢相以工部尚书出知颍州;庆历八年(1048)自颍移陈州;皇佑元年(1049)自陈州徙知许州;皇佑二年(1050)知永兴军,直至至和元年(1054)才以疾归京师,断断续续在地方贬所长达10年之久。可见太平宰相并不太平,只是所出之地均离京城不远,职务略有降低,不像元祐以后在党争中被贬的官员,要流落蛮荒甚至客死恶地。
故中年以后,在仕途浮沉和在京师与地方的往返及任上,晏殊常流露出尘世聚散的无常感。如《渔家傲》十四首,据张草纫先生考证,“词并不作于一时一地。其中一部分作于颍州西湖,一部分作于商丘南湖及汴京西池”[22]130,但表达尘世聚散的无常感是一致的。如其三:“争奈世人多聚散。”其四:“饮散短亭人欲去。留不住。黄昏更下萧萧雨。”其十一:“水泛落英何处去。人不语,东流到了无停住。”其十四:“总是凋零终有限,能无眼下生留恋”。又如《木兰花》《浣溪沙》两首词: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湖上西风急暮蝉。夜来清露湿红莲。少留归骑促歌筵。 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不知重会是何年。
“浮生”是晏殊喜欢用的词:诗如“浮生莫道今如昨,曷月朋簪急此欢”(《忆临川旧游》)[13]1963。词如“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渔家傲》),“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采桑子》)等皆是。“浮生”一词,源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可见其对庄子浮世寄生的认同共鸣。《木兰花》以燕过莺归的季节变化兴起,接着化用白居易《花非花》诗句,司马相如典故及《列女传》中江汉二妃解佩相赠之事,叹春梦苦短、聚散无常,知音难留,好事成空,字里行间流荡着一种郁勃悲凉之慨,“春梦”“秋云”意象又颇有佛家的空幻情味。如果说《木兰花》抒发和恋人或侍妾离别,那么《浣溪沙》所抒发的就是和同僚朋友离别的感受。赵尊岳认为:“此词当是晏外任南京将北归时作,虽属尊前酬唱,同具深情,并见气象。”[20]25而这种“深情”“气象”无不聚焦到“不知重会是何年”的感慨中。至于《山亭柳·赠歌者》《破阵子》“海上蟠桃易熟”等诸作,同样表达了仕途遇挫、漂泊无定的沉痛体验,亲朋聚散无常的无限感慨。
三、对享受当下富贵娴雅生活情趣的价值追求
如前所述,晏殊痛感时光生命的流逝和尘世的无常空幻,故在词中表现出来的价值取向就是格外地珍视眼前的富贵娴雅生活。应该说,在宋初承平环境和追求享乐风尚的影响下,在政事上以天下为己任,在日常生活中又追求感官或精神享受,这既是晏殊也是北宋士大夫普遍的价值追求。正如李春青所说:“(宋代文人)追求的是一种能够将现实关怀与个体性精神享受融为一体的新型文化人格……词就成为最适合展现和负载这种个体价值取向的话语形式。”[23]276对晏殊来说,这类词占一半以上。如联章词《渔家傲》十四首就是借咏荷表达“总是凋零终有恨”“求得浅欢风日好”的主题意蕴。许多赏花惜春的作品同样也是表现“惜取芳菲眼下明”(《玉堂春》)的人生取向。如著名的《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首词直抒胸臆,破空而来。上下两阙分别从时间和空间大处落墨,如电影中的摇移镜头,由远及近,由大到小,最后转到眼前的歌宴和人物上。这种曲折层深的内在意脉和结构形式,很好地表达了要珍惜当下,享受眼前生活的人生旨趣。词所写的是个人离别的感受,但它包含了时光无情、世事沧桑的历史意味,更蕴含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李峤《汾阴行》)的普遍情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故应在有限的生命中尽情地享受现时的生活,珍惜当前的一切,不要在过后悲叹和遗憾。所谓“酒筵歌席莫辞频”“不如怜取眼前人”就是这个意思。“怜取眼前人”出自唐元稹《莺莺传》中崔莺莺诗:“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但比起元诗,晏词已抟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意境高远。这种旨趣,又跟其《木兰花》“不如怜取眼前人,免更劳魂兼役梦”相类。
据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晏元献公留守南都……宾主相得,日以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5]405其《避暑录话》亦云:“(晏殊)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24]122故杨海明说:“晏殊的词,和冯延巳的词一样,基本属于酒席文学。”[25]224岂但词,其诗也是如此。据唐红卫博士统计:“晏殊流传至今的150多首诗中歌宴酒席的唱酬诗50余首,也约占30%。”[12]84晏殊本人也说:“文酒雅宜频讌集。”[13]1940但这不是醉生梦死,而是政事之余的雅集,是放弃生命长度后,自觉追求生命密度的表现。正如王安国所说:“顾其事业,岂止如是也?”[14]170但由于晏词大多侑觞劝酒,而且“醉”字连篇,比例之高,居于同时代词作家之首。①据统计,在同时代词人中,有“醉”字的词,柳永为24首,占总词220首的11%;张先18首,也占总词170首的11%;而晏殊高达25首,占总词138首的18%。这样晏殊给人的印象确像一个醉生梦死、颓废无聊之人。其实并非如此。
据欧阳修记载,晏殊一生“辅道圣德,忧勤国家,有旧有劳,自始至卒五十余年”[2]1125。参之《宋史》卷311可知,晏殊一生勤勉谨慎,对学术、文章“自少笃学,至其病亟,犹手不释卷。有文集二百四十卷……有集类古今文章,为《集选》二百卷”[2]1127。又据宋祁记载:“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所未有。”[26]13因此综合各方面来看,晏殊是一个既勤奋精进,又善于享受当下生活的朝廷重臣。
这种享受当下生活的词作,往往通过歌宴酒席、喜庆祝寿或以男子作闺音的方式来表达。歌宴酒席之作如《更漏子》:“塞鸿高”“雪藏梅”“菊花残”三首,《蝶恋花》“四坐清欢,莫放金杯浅”,《拂霓裳》“惜清欢。又何妨、沈醉玉尊前”等皆是。而最遭后人诟病的是他的祝寿词。宛敏灏斥之为“劣词”,“在文学上毫无价值”[27]。刘逸生谓之“耽于享乐,无病呻吟”[28]71。的确,在晏殊138首词作中,祝寿词28首,占20%,比例确实不低。但据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统计,在21203首宋词中,祝颂词3351首,比例为15.8%,比例之高居全宋词之首。[29]37可见以词祝寿为宋代盛行。晏殊跻登两府,适逢盛世,为皇帝、亲友甚至为自己多写几首寿词也是情理中事,况且用这些祝寿词抒发对太平盛世和人生的美好祝愿,表达对个体生命的人文关怀。尽管其中有不少平庸俗气之作,但也不必过分苛求。因为词在宋初的主要功能和唐五代一样,是娱宾遣兴,所以出现大量的祝寿、艳词就不足为奇了。
四、对人类生命无往不复的圆融观照
朱良志指出:“中国人不是以抽象的目光看待时间,而将时间理解为一个无往不复的生命过程。”[1]63作为一个对时间、生命特别敏感的词人,晏殊不但在感性直观中体验到自然生命消逝的残酷无情,而且还以深沉的哲思洞悟到人类绵延的生命,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如脍炙人口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表面看,这也无非是在宴饮、赋诗中表现出闲情富贵的情思。其实它包含了对人类生命“圆融的观照”[30]95。全词抓住动态中的“夕阳”“落花”“燕子”等意象,从中既感悟到个体生命的自然消逝、无情和残酷,又体会到作为人类生命的绵延和生生不息。“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向我们展现出了不断生成的过程。”[31]215因此词人在伤感中显欣慰,在睿智中表旷达。当然这种旷达是有理性节制的,他既不像司空图“旋开旋落旋成空”(《酒泉子·买得杏花》)那样沉痛悲凉,也不像苏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山下兰牙短侵溪》)那样豪迈风发、乐观自信。而是在沉思中领会,在静观中感悟。从自然时间来说,“夕阳西下几时回”,具有不可逆的一维性,故词人为此发出深长的叹息,而从儒家尤其《易经》哲学“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为易”(《易传·系辞》)等无往不复的生命观照中,又是“似曾相识燕归来”,表现了在刹那中领悟千古的欣慰。所以这首词既表现了词人对自然时间和个体生命的深刻体认,更表现出诗人对世间万物包括人类生命的睿智感悟和圆融观照。这种相辅相成、富有张力的意象在晏殊诗词中反复出现。诗如《假中示判官张寺承王校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13]1943,词如《木兰花》“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等。可见晏殊对人类生生不已的圆融观照已形成了一种比较稳定的情感心态和理性认知。朱光潜认为:“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32]55这种由夕阳、落花、燕子等常见意象,转入到对历史人生深刻的体悟和对个性生命的安顿,正是词人长期受儒、道、佛三家思想浸染而又善于对生命进行叩问沉思和觉解的结晶。①王丽洁博士说“晏殊于佛法夙有熏习陶染”与“天台、净土僧颇有渊源”。(王丽洁《试论晏殊词的空幻情结》,《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又如《蝶恋花》:
南雁依稀回侧阵。雪霁墙阴,偏觉兰牙嫩。中夜梦余消酒困。炉香卷穗灯生晕。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
与《浣溪沙》即事感怀不同,《蝶恋花》主要是缘景生意,在纯粹景物中感悟生命的变化。冬春交替之际,万物变异,北雁南飞、大雪初霁、兰花发芽,一切都在变化生长着。特别是在“急景流年”中浓缩出瞬间的生命感受——凌风傲雪的梅花又将腊日后在枝头绽放。它不但是自然的生命,而且也是人类大化衍流、常生常化、周流不殆的象征。体现了词人“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子·十六章》)的智慧精神。叶嘉莹指出:“(大晏之词)除去情感上的感动之外,另外还有一种足以触发人思致的启迪。”[33]102的确,《蝶恋花》不是以理性说教,而是以直觉观照,以鲜活的意象启示着人们对世间万象无往不复、生生不已的感悟。而另一首《蝶恋花》:“雨后初凉生水际,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眼看红芳犹抱蕊,丛中已结新莲子。”同样也是在自然的感性直观中表现出了词人感受万物新生的欣悦情怀,给人以深刻的人生启示。
应该说晏殊这类词作并不是很多,有的亦乏高情韵致。如《破阵子》,上阕:“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棵细,海燕辞归翅羽轻。年年岁岁情。”在这里,作者不但看到了西风斜日的凄凉、荷花落尽的枯败,更看到了金菊满丛的丰美与海燕辞归的喜悦,大自然的一枯一荣,循环往复,无不使人领略到自然、甚至人类生生不息的绵延变化。但下阕却表达要享受当下、及时行乐的情怀:“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阙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耐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就颇有“我今不乐,日月其除”(《诗经·蟋蟀》)意味。即便如此,晏殊对人类生命圆融观照的作品,表现了一种新的生命美学情怀和人生智慧,在宋初词坛可谓空谷足音,弥足珍贵。赵尊岳说:“千百年来,人情物理,几已说尽,作者能创一新理,开一新境,便成佳作。”[34]309
由此可见,感慨时光流逝和生命短促;叹息人生孤独和尘世聚散无常;享受当下富贵娴雅生活的价值追求;升华对人类生命生生不已的圆融观照,这四个层面,构成了晏词生命美学的内在精神向度。这种生命精神跟晏殊的家庭生活、文化涵养、人际交往、宦海浮沉的经历密切相关。赵尊岳说:“晏词智慧流露而重大有余,实为浑金璞玉之音。”[34]286故晏词题材虽狭窄琐碎,且为小令,虽小却好。作为一代学者宗师、文坛领袖,由于其独特的经历和儒、道、释深湛学养的涵茹,与同代词人如张先、柳永等相比,他更善于从主体生命精神的纵深之处掘进,在感性欲望中积淀着更多的理性操持和诗性智慧,对人类生命本质的体察把握更加圆融深刻,这就是晏殊词生命美学意蕴的独特价值和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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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正平】
On the Spiritual Direction of Life Aesthetic in Yan Shu's Poetry
CAO Zhang-qing
(The Basic Education College,Zh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Zhanjiang 524037,China)
The spiritual direction of life aesthetic in Yan Shu's poetry mostly is expressed with the strong complaints of the passing time,the lonely life and irregular happenings in life,and the pursuits of enjoying current wealthy and elegant life,and pliable observation of the never coming back human being life.These respects show Yan Shu's deep understanding about life from perceptual experiences to essential cognition,exhibit his wisdom of understanding and sublimating about life essence.Comparing with Zhang Xian and Liu Yong in his times,Yan Shu was better at exploring the main body's life spirit,depositing more rational integrity and poetic wisdom from life perceptual appetency,understanding more profound about life essence,which was the unique value of life aesthetic spirit in Yan Shu's poems.
Yan Shu;poem;life aesthetic;spiritual direction
I206
A
1009-5128(2014)01-0042-06
2013-10-31
曹章庆(1955—),男,广东茂名人,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艺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