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与汉学派的制义之争
2014-03-20程维
程 维
关于桐城派与汉学派的关系,学界已经有了不少深入的解读①按:例如王达敏先生的专著《姚鼐与乾嘉学派》(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系统地研究了姚鼐与四库馆臣的学术争端,阐释了乾隆时期清廷宗汉抑宋的学术宗尚对此争端的影响。钱竞《乾嘉时期文艺学的格局》(《文学评论》1999年第3期)一文则通过研究考据派对桐城派的挑战以及后者的回应,勾勒了乾嘉时代文艺学演变的轨迹等等。。这些研究从不同角度对此问题作出了精深的探讨,然而却大多限制在文学和学术领域内。笔者以为一个学派能屹立几百年而不摇,一种争端能长时间持续而热情不减,恐非仅仅文学和学术本身所能解释的。对清代士人来说,科举和功名是被投注了最广泛的热情,被掌握了最普遍的喜怒哀乐,耗费了最勤笃的学力的重大事情。任源祥云:“从来天下之风气,成于制科。制科尚躬行,则天下之风气趋于实;制科尚文辞,则天下之风气趋于浇。”②任源祥:《鸣鹤堂文集》卷1《制科议二》,杨学为主编《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第6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29页。制科尚且有如此的影响力,整个科举对文风的导向想而可见。桐城和汉学两大学派的重要学者,无不非常重视科举选拔的工作,很多人亲自参与其中。因此,研究二者的学术争端,我们不能不考虑科举制义的因素。
一、八股文与两派的争议
桐城与汉学的矛盾,很大程度上与学术争端脱不了干系。方苞曾批评汉学派是“立程、朱为鹄的”的“浮夸之士”③方苞:《再与刘拙修书》,见《方望溪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87页。,姚鼐与戴震等四库馆臣分歧的焦点也指向如何对待理学④参见王达敏《论姚鼐与四库馆内汉宋之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方东树的《汉学商兑》正是汉宋之争的直接产物。可见桐城派与汉学派有着巨大的学术分歧,这一点不少学者已经予以论证,应无疑义。然而,这种学术对立并非与生俱来,方苞、姚鼐诸人本都不排斥考据,方苞自己就有不少考据文章,比如《周官辨伪》、《辨明堂位》等,姚鼐也有《郡县考》、《项羽王九郡考》等;姚鼐还曾经拜戴震为师学习舆地之学⑤王达敏:《从辞章到考据——论姚鼐学术生涯第一次重大转折与戴震的关系》,《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可见学术之争有很大的相对性。同时,有些学者通过细致的调查,惊奇地发现,对汉学家的责难竟然并非来自宋学家,而几乎全部来自能文之士。而其中攻击最为凌厉者,则是以姚鼐为首的桐城派①暴鸿昌:《清代汉学与宋学关系辨析》,见《史学集刊》1997年第2期。。台湾学者也有类似的发现:“将近一个世纪以内,汉学家虽然对宋学展开全面的攻击,可是除了桐城派的古文家,如姚鼐、方东树等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外,在当时的理学家当中,却很少有人提出系统而有力的答辩。”②王家俭:《清代“汉宋之争”的再检讨——试论汉学派的目的与极限》,《清史研究论蔽》,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61~85页,引文见78页。可见,即使像汉、宋学派这样学术观念分歧这么激烈、直接的两派,也未出现过如此激动而持续的相互攻诘。桐城派与汉学派之间的矛盾,恐怕还有超出于学术争端的所在。
如果检论双方攻难最激烈处,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他们往往绕不开“制义”一题。孙星衍《洪筠轩文钞序》批评桐城一脉制定的“义法”,实际是以时文为坐标,而不足以为“古文之定格”③孙星衍:《平津馆文稿》卷下《洪筠轩文钞序》,四部丛刊景清嘉庆兰陵孙氏本。。阮元称:“近代古文名家,徒为科名时艺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时艺者始兢趋之。”④阮元:《揅经室三集》卷2《与友人论古文书》,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09页。钱大昕说:“盖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⑤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3《与友人书》,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77页,所谓“世俗选本”,不脱“制义”一体。可见,桐城派被汉学家深为诟病之处,便是其不能摆脱对时艺的依赖。
而桐城派对汉学派的诘难,也有同样的倾向。李兆洛在给方东树的书信中论述道:“汉宋纷纭,亦事势相激使然。明代以八股取士,学士低首束缚于《集注》之日久,久则厌而思遁。……汉学兴,于是乎以注攻注,以为得计,其实非为解经,为八股耳。”⑥李兆洛:《与方植之书》,见谭国清主编《历代名人书札》(第3册),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年,第40页。他认为汉宋之争,并非纯学术之争,而是“事势相激”的结果。汉学派以汉儒的注解,否定制义中所盛行的宋儒注解,目的在于取得八股考试中的话语权,可谓一针见血。方东树在其《汉学商兑》形容汉学的风行是“承窍附和,逐臭趋名”,与汉学诟病桐城的“趋时”、“世俗”意义相同而语气更重。其自注曰:“顾亭林引林文恪材之言曰:正德末,异说者起,以利诱后生,使从其学。士附讲学之门者,皆取荣名。……窃谓今日之汉学,其弊亦若是。”⑦方东树:《汉学商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55页。方氏认为汉学之弊,在于以利禄荣名、终南捷径诱导后学。
汉学指责桐城为八股之余,桐城指责汉学为利禄之途。两方看似都极为反对制义之学,而实际上他们又都不得不重视此学。科举对于汉学派和桐城派传播的重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先看桐城诸人的说法:
以古之法为之者,是即古文也。⑧戴名世:《甲戌房书序》,《戴名世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6页。
谈古文者多蔑视时文,不知此亦可为古文之一体。⑨刘大櫆:《时文论》第15则,见刘大櫆《海峰制艺》附录,光绪元年刘继于邢邱重刊本。
即今文之体而通乎古作者文章绝盛之境。⑩姚鼐:《停云堂遗文序》,《惜抱轩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40页。
是以时文与古文具有天生的同构性,是传播古文之法的一个绝佳的媒介。通过这个媒介,桐城义法虽然未必马上被接受,但至少可以获得大量的人才储备,从而具备了时间和空间的拓展性。因此,姚鼐《陶山四书义序》云:“余生平不敢轻视经义之文,尝欲率天下为之。夫为之者多,而后真能以经义为古文之才出其间而名后世。”⑪姚鼐:《惜抱轩全集》,第208页。
对于汉学派来说,虽然二、三场的五经和策论更利于传播其学术观念,汉学家们也不断努力提升其重要性并加大其中考据学的比重⑫参见Elman,Benjamin.From Philosophy to Philology:Social and Itellectual Aspects of Chan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Cambridge:Harverd University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n.s.pp.57-85.;然而由于清代科举考试“重头场”的现象一直未能改变,汉学家们也毫不放弃对头场四书文的渗入。我们试看乾隆六十年浙江乡试的四书文试题,是年阮元为浙江学政,吴省钦为乡试主考。第一题“利与命与仁”是来自《论语》,原文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是一个从千年以来就聚讼纷纷的命题。清代考据学正是从有争议的地方入手,对元明以来已经固定化的经典进行重新解释①按:阮元自己即以考据训诂之法对“利与命与仁”问题做过重新解释,阮元《揅经室集》一集卷9曰:“元此论乃由汉郑氏相人偶之说,序八学者或致新僻之疑,不知仁字之训为人也,乃周秦以来相传未失之故训。”。像这样具有争议的问题,容易触发考生对所习宗的宋学的反思,这对于汉学的传播具有极重要的意义。第二题“官盛任使”来自《中庸》,第三题“方里而井井九百亩”来自《孟子》,其共同特点是都避开了空谈心性,而论实事:一谈职官,一谈田制。而关于“方里而井井九百亩”,阮元做过考据,焦循《孟子正义》引阮元校勘记云:“以为庐井、宅园、圃家,一亩半也。闽、监、毛三本同,廖本、孔本、韩本考文古本无井字。”可见其出题的学术导向性。而乾隆五十一年阮元自己参加的江南乡试中,主考官朱珪则以《论语·乡党》中“过位色勃如也”一节为题考四书文。而这一节,当时已经有汉学家做出了新的研究,比如江永的《乡党图考》对此问题已做出详细考证。汉学派学者朱珪出这样的题目,目的和倾向性是十分明显的,用姚鼐的话说,“士有达于江氏说者,乃褒录焉”。阮元在考试中采用了江永的新说,大受朱珪赏识,得中第八名。
可见,两派虽然都批评对方不能脱离“时艺”,而实际上双方又都积极参与其中,希望以此来推广他们的学术。朱筠曾典学安徽,王昶评价他“尤喜汲引人才”②王昶:《湖海诗传》卷17,见《蒲褐山房诗话新编》,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66页。,洪亮吉称:“安徽八府有能通声音训诂及讲求经史实学者,类皆先生视学时所拔擢。”③洪亮吉:《更生斋文甲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四部备要》版。而姚鼐在闻知鲍桂星在京城晋身后,致书说:“大考闻进职,甚喜。……至天下文章衰敝,得登高而呼以振兴之,亦所幸也。”在获悉他可能典试礼闱后,他谆谆勉励道:“总裁会闱。文体之坏甚矣。能反之以正,乃士流之所望矣。”他勉励贾声槐“以当衡士之任,必能厘正伪体,有裨于教化”④龚复初标点,姚鼐撰:《姚惜抱尺牍》,北京:新文化书社,1935年。。然而如何能通过科举“厘正伪体”、“反之以正”,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科举的衡文上下功夫。
二、衡文标准的不同趋向
衡文主要与考官有关。清代考官“综司衡之责”⑤赵尔巽等:《清史稿·选举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55页。,主持各省的乡试,负责包括命题、阅卷、录取等工作。同考官“膺分校之任”,主要任务是阅卷。刘大櫆曾讥刺考官衡文录取的霸道,说:“彼一夫者,懵然踞坐于其上,持彼之一是,恃彼之一长,自以为绳墨,而以之衡天下士。曰:如此则中吾彀,如彼则不中吾彀;如此则得之,如彼则失之矣。”⑥刘大櫆:《徐笠山时文序》,《刘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3页。可见考官在科举衡文中的重要性。清代汉学派和桐城派在地方任考官的数量均不在少数,以乾嘉时期为例,桐城派的姚鼐、陈希曾、鲍桂星、陈用光等,汉学派的王鸣盛、朱珪、朱筠、钱大昕、卢文昭、王引之等均担任过各省乡试主考官。
考官评阅试卷,都有他们的标准,清代统一的衡文标准是“清真雅正”⑦参见龚延明、高明扬《清代科举八股文的衡文标准》,《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然而,对待同一条标准,各个流派却能有不同的解释。方苞《进四书文选表》说:
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所谓创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辞之是而已,即翱所谓造言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材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
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①方苞:《方望溪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78页。
换句话说,清廷所谓的“清真雅正”与方苞所提倡的“义法”说从根本上来说是完全一致的:“清真”依于义理,“雅正”存乎辞章;义理需究乎宋儒,辞章必取法古文。吴德旋以为“清气澄澈中自然古雅有风神”②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卷首,清宣统武进盛氏刻常州先哲遗书后编本。,方东树评诗曰:“只是一往清真,而吐属雅令,句法高秀。”③方东树:《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07页。都是对方苞观念的延续。然而汉学家朱筠在《劝学编序》中,却有另一番的解读:
余试士之文谓之经义,所以说五经及四子书之义也。……唐韩愈氏曰:“士不通经,果不足用。”又曰:“为文须略识字。”……诸生不读许氏书,无以识字;不读毛、何、赵、郑氏书,无以通经。诸生应使者试,为文不如此,其求合于诏令“清真雅正”之旨者盖难矣。夫“清真”者,非空疏之谓;“雅正”者,非庸肤之谓。诸生将求免于空疏、庸肤,以仰符诏旨,其必不能外乎识字以通经矣。④朱筠:《笥河文集》卷5《劝学编序》,《丛书集成初编》(第2506~2509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9页。
朱筠认为,要符合“清真雅正”之旨,首先要有识字通经之学,否则就会流于空疏庸浅。也就是说,经学和小学是“清真雅正”的基础,而以许、毛、何、赵、郑氏为代表的汉学才是真正的经学,不读则“无以识字”、“无以通经”。这就将汉学拉入了四书文的评价体系。桐城派讲求“辞”之古雅帖当,而汉学派则发扬韩愈“为文须略识字”,强调小学对为文的作用。嘉庆三年,阮元为浙江学政,考生马遴书的四书文被评“古藻班如”⑤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台北:成文书社,1992年,第232册第228页。;嘉庆十八年,汪廷珍为浙江主考,考生余钧的四书文被评“彝鼎图、书自典重”等等⑥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233册第232页。,都是汉学派强调须“识字”的表现。而朱筠所谓的“空疏”、“庸肤”,正是汉学家指责桐城派和宋学派的常用词汇。俞樾《赵子玉文钞序》曰:“世之自托于桐城一派者,貌为高古,实则空疏。貌为清真,实则枯涩。”⑦俞樾:《春在堂杂文》五编卷6,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本。他认为桐城所标举的“清真雅正”并不能名副其实,而只有“不务以雕琢为工、剽窃为富,而俯仰宽博,无噍杀之音,前后融洽,无凌躐之弊。……所谓清真雅正者,庶几近之。”⑧俞樾:《春在堂杂文》续编卷3《胡春波遗文序》。“凌躐”便是空疏,“雕琢”“剽窃”便是“庸肤”。
乾隆三十六年,姚鼐充恩科会试同考官。程晋芳、孔广森、钱沣参加考试。姚鼐总批钱沣卷曰:
胎息古文,步趋先正,语语具见本色,立心不苟。可知后场尤源源本本,博奥沉雄,盖征积学功深。榜发,知为滇名士,愈信文章自有定价,无谓世无碧眼人,尽皆买椟还珠。⑨方树梅:《钱南园先生年谱》,见余嘉华主编《钱南园诗文集校注》,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438页。
如果说艾南英、吕留良、戴名世等是以古文传统将文学解救出八股的牢笼,而方苞是把古文传统带入八股之中,使得制义的格局既包含考试的要素,又包含了桐城派的文学品味;那么姚鼐就是首先将古文传统名正言顺地运用到正式的科举衡文之中。遍翻《清代朱卷集成》,乾隆三十六年以前,“古文”这一概念从未出现在评语之中;而此后,在八股文的评语尤其是桐城派考官的评语当中则屡见不鲜。道光十四年,姚元之为顺天乡试副考官,主考官为满族官员穆彰阿。考生胡应泰的时文《徒善不足以为政》,本房加批:“濡染大笔,纯乎古文。”同年,王世钤《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一文,聚奎堂原评云“真能以古文为时文者”,本房加批:“非得力于史汉者不办。”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为四川乡试正考官,中式第五十二名举人戴轮《景公曰公孙衍张仪》一文衡文堂原批云:“是学唐宋大家而得其精髓者。”这都是在时文的评阅中标举古文的文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继方苞在时文选本中标举古文文统后,桐城派渗入科举的进一步的努力。
而汉学派考官们则常常把“经学”尤其是“汉学”作为评价的重要因素。乾隆五十一年,江南乡试主考官朱珪,在阅卷官刊落的试卷中发现了头场三试都依据汉儒古注的卷子,录取为举人。乾隆五十五年恩科,朱珪任会试副主考,他欲搜寻洪亮吉的试卷为榜首,寻找的标准仍是是否以汉儒注解答题。嘉庆四年会试,王家景答卷被总评为“经义折衷两汉,五策茹古涵今”①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4册,第192页。。道光元年,王引之为主考的浙江乡试中,中式第十九名的朱其镇被评为“诂经夺戴凭之席,对策侔贾傅之能”②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234册第86页。,第五十名周谦被评“经义搴华贾郑”,第四十二名万文煚被评为“诗律撷休庾徐,经义搴华贾郑。五策典赡详明,具征腹笥。揭晓后知学有根柢,名播艺林”。所举戴、贾、傅、郑等,都是汉儒。
尊古文和尊古学的不同走向,必然导致科举衡文意见的相左。首先,尊古学则必求“实”,尊古文则有时需务“虚”。汉学派为学讲究实证,不空言性理,其教导后进,也以“实”为训。朱筠为学政时,“宏奖士林,敦崇实学”③徐世昌:《清儒学案小传》卷9《大兴二朱学案》,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259页。,倡议开馆校书,以便学人实践考据之学。洪亮吉督学时,“其教士,敦励实学”,这种学术倾向也反映在科举的衡文之中:
嘉庆四年会试,朱珪正考,阮元副考,中式第五十八名王家景四书文首篇《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房批:“古力蟠深,字字精实。”
嘉庆十八年浙江乡试,汪廷珍为正主考,中式第四十四名缪澧英《子曰刚毅木讷近仁》一文,聚奎堂原评为:“三作皆朴老精实,具见根柢深厚,足以振浮靡而追先正。”
道光元年浙江乡试,王引之为正主考,第六十三名方陈矩《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房批曰:“运典确切不浮”,又曰:“经籍之腴,诠题着实。”
这类批语不胜枚举。按之原文,大体上是以学有根柢、言有根据为实,而以空谈义理、言无所据为虚。清梁章钜《制义丛话》记载自己童子试时,汉学家吉梦熊十分看重他的文章,给他的批语说:“第一比本说苑,第二比本晏子春秋,第三比本仁山金氏说,第四比本包氏注,不料风檐寸晷中,乃得此极有根据之文。”④梁章钜著,陈居渊校点:《制义丛话》卷2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339页。嘉庆三年,浙乡试马遴书的考卷房批曰:“说理铿铿,不同邵武士人之陋。”所谓“邵武士人之陋”,便是指“不解名物制度”而空为演论的学风⑤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43页。。可见,在汉学家看来,言而有据是觇其实学的重要标准。而桐城派这种以文法见长的流派,在汉学派看来,便是只会凭空搭架、以虚言虚了。江藩赞美凌廷堪的文章远超桐城之文,他说:“近日之为古文者,规仿韩、柳,模拟欧、曾,徒事空言,不本经术,汙潦之水不盈,弱条之花先萎,背中而走,岂能与君之文相提并论哉?”⑥江藩:《校礼堂文集序》,见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页。赵之谦批评桐城派:“桐城一派所以鄙陋如斯者,坐不读书,且其师法,全在避实击虚四字。”⑦罗振玉著,萧立编:《雪堂类稿》戊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75页。这是汉学界一贯的说法,直到清末,刘师培还批评桐城派说:“以空议相演,又叙事贵简,或本末不具,舍事实而就空文。”⑧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国粹学报》第二十六期。
这种论调,桐城派显然无法接受。方东树在其《汉学商兑》中对汉学派的虚实论提出严正抗议:
汉学诸人,言言有据,字字有考,只是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传注驳杂,援据群籍,证佐数百千余,反之身己心行,推之民人家国,了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然则虽实事求是,而乃虚之至者也。⑨方东树:《汉学商兑》,第41页。
在他看来,言言有据只是纸上“实”,不过一种涵古茹今的文字游戏而已。显然,桐城派对“实”有自己的看法。方苞《礼闱示贡士》曰:“至于质实而言有物,则必智识之高明,见闻之广博,胸期之阔大,实有见于义理而后能庶几焉,是又清真古雅之根源也。”于义理有自己切身而实在的见地,才是桐城派所理解的“实”。道光十四年,桐城学人姚元之为顺天乡试主考官,考生常纲的一段四书文被评为“精义弥纶,实理蕴结”。这段文章如下:
是则中为性之浑,如百汇之秘于一元;和为清之流,如五方之会于首善。本曰大本,而孩提之知能、大人之威福,皆于中裕其神;道曰达道,而圣贤之褒贬、庸愚之爱憎,皆于和征其合。而中非同于清净,而和不参以人为。①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96册第349页。
本段皆是承题目《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而论的,全无生词僻典。它不同于汉学的言言有据,相反,在论述时多阐发自己独特的见解,比如“中为性之浑”、“和为清之流”、“中非同于清净”、“和不参以人为”等,发人所未发之义理,所以房官批曰:“剽窃者那得如是精淳?”同年,姚鼐的学生陈用光为浙江学政,考生汪世钤的四书文《发强刚毅足以有轨》,房批为“理境宏深,气势豪迈,笔笔精实,字字密栗”。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为主考的四川乡试中,考生戴轮的卷子被评为“朴实精到”、“衔华佩实”、“切理厌心”。这些论“实”的批语都是从“理境”出发,与经籍典实无关。可见,桐城派所推崇的“实”,是“理”之实,即方苞所谓“言有物也”。
据外媒报道,日本NHK(放送协会)电视台从当地时间12月1日上午10点开始,正式开始通过卫星播送4K、8K电视信号。即使经过了数年测试,NHK仍是目前唯一提供8K、22.2声道内容的电视台。本次上线的电影是库布里克的科幻经典《2001:太空漫游》,华纳基于70mm底片进行了4K/8K重制。NHK之所以如此激进,可能与筹备2020年东京奥运会有关。
其次,桐城古文提倡顿挫呼应之法,汉学派则尽力避免执着于文法。二者虽并不完全矛盾,但思考的方向则差异极大,甚至针锋相对。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云:“望溪方氏,摹仿欧、曾,明于呼应顿挫之法……桐城文士多宗之。”②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国粹学报》第二十六期。呼应顿挫之法,即方苞所谓“言有序也”。乾隆四十八年山东乡试,姚鼐门生周兴岱任正考官,考生宁云鹏的首篇四书文《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的文中批语为:“逆从圣者跌落夫子入手,迥毕恒踖”,“两层翻观,多能抑扬顿挫,意致绝佳”,“推波助澜,衬托不穷”,“廻顾子贡,颊上添毫”。完全是以顿挫呼应的文法分析文章。方苞认为学者如果能切究于古文的义法,“用为制举之文,敷陈论策,绰有余裕矣”③方苞:《古文约选序例》,《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13页。,这也就是桐城派所提倡的“以古文为时文”的具体途径。
汉学派显然不同意这种做法。焦循曾有一段论述,颇能代表一般汉学家的意见:
文之有序也,必提挈一书之精要而标举之。……若徒讲关键之法,侈口于起伏钩勒字句之间,以公家泛应之词自诩作者,如是为文,何取于文耶?④焦循:《里堂家训》卷下,《续修四库全书》第9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30页。
焦循认为方苞的“言有序”的理论只是纠结于文学的表面,只关心文辞的起伏扬抑,不是为文的真谛。时文创作也是如此,他说时文“关键起伏似于欧苏古文,抚于欧苏古文者不知也”,一旦执着于古文之法,反而为其所拘束。汉学家们主张文无常法,所以不必如桐城派一般孜孜不倦于起伏关键、锱铢必较于呼应顿挫,钱大昕谓:“夫古文之体,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⑤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33《与友人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6~607页。礼学大家凌廷堪诗云:“文章无成法,达意即为善。高源万里来,曲折随地变。”⑥凌廷堪:《校礼堂诗集》卷5《学古诗二十首》其十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48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2页。便是此意。嘉庆三年,阮元为浙江学政,浙乡试第四十二名马遴书的考卷《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本房文中加批曰:“神理酣畅淋漓,是能穿穴经义,非徒为炳炳烺烺者也”,本文总批曰:“读书得间,非徒以填写见长。”⑦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232册第225~228页。嘉庆十八年,汪廷珍为浙江主考,考生余钧的考卷《车同轨书同文》,本房加批为“树骨训典之区,选言宏富之路,不苟为炳炳烺烺者”①顾廷龙:《清代朱卷集成》,第233册第234页。,所谓:“炳炳烺烺”、“以填写见长”,皆指为文有法、文采有长,桐城姚莹 《复杨君论诗文书》曰:“向数子者……千载而下,仰其风者犹将奋起;况其发之为炳炳烺烺之辞,诵之有铿铿锵锵之声者哉。”②姚莹:《东溟文集》外集卷2,清同治六年姚濬昌安福县署刻中复堂全集本。汉学派反对过分研究文法,由此可见也。
三、辞章、经义与争议渊源
遍检双方互诘的文字,虽然看似眼花缭乱、热闹非凡,但循其根不过是一偏重于文,一偏主于学而已。桐城派虽然是十分重视学养的理学家群体,然而其异于其他理学派而独出的地方,或者说其立派之基,却是辞章之学。方苞《古文约选序例》云:“先儒谓韩子因文以见道,而其自称则曰:‘学古道,故欲兼通其辞。’”他观察到当时世人诵欧阳修《王恭武》、《杜祁公》诸志,不若《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之熟,因而发议论说:“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③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33《与友人书》。姚鼐少时学问根基原在辞章,少成若天性,所以他虽然置“辞章”于“义理”、“考据”之后,实际上却是其一生用力之所在④关爱和:《姚鼐的古文艺术理论及其对桐城派形成的贡献》,《文艺研究》,1999年第6期。。方东树也曾被批评“本以文辞为宗,横欲自附宋儒”⑤章炳麟:《检论清儒》,见朱维铮编校《章太炎全集》(第三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75页。。无疑,辞章之学是桐城派的根本。
汉学派因此批评桐城专于文而废学:“夫学充于此,而深有所得,则见诸言者,自然成文,如江河之水,随高下曲折以为波涛,水不知也。倘无所以言之者,而徒质言之,谆谆于字句开合、呼应、顿挫之间,是扬行潦以为澜,列枯骨朽菱,吹嘘之以为气,剿袭类同,料彬可憎。试思所欲质言者何在,而为是喋喋也。是故学为古文者,必素蓄乎所以言之者,而后质言之。古文者,非徒质言之者也。”⑥焦循:《雕菰集》卷10《文说》,清道光岭南节署刻本。他们认为桐城派专于研究辞章的造作,而忽视了学问乃是文章的根柢所在。
自隋唐实施科举考试以来,辞章、经义之争从未中断。唐代有明经和进士科之争,明经重经学,进士考诗赋。据牛希济《贡士论》记述,唐至玄宗时,进士科渐成三场试,“初以词赋,谓之杂文;复对所通经义;终以时务为策目”,此后历代科举考试的科目,未有不出于这三科的。而其中策论因为“汗漫难知”⑩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1《选举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9页。,“理无适莫”⑪沈作喆:《寓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页。,高低不易做判断,再加上士子往往不敢以真心议论时政,“诗赋经术,皆是朝廷取人科目……殿试用诗赋策问,固无优劣,人以得失为重,岂敢极言时政得失,自取黜落?”⑫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0页。故而历代科考的主科目,便只在诗赋与经义中选择。至宋代科考,“诗赋”与“经义”的对立与争锋竟成一时风气,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述甚详:
熙宁四年始罢词赋,专用经义取士,凡十五年。至元祐元年复词赋,与经义并行。至绍圣元年复罢词赋,专用经义,凡三十五年。至建炎二年又兼用经赋。盖熙宁、绍圣,则专用经而废赋;元祐、建炎,则虽复赋而未尝不兼经。⑬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2《选举考五》,第299页。
“经义考讲学之源流,诗赋观词章之润色”①徐松:《宋会要辑稿》第109册《选举》,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4338页。,可见诗赋、经义的争端,本质上仍是辞章与经术之争。宋元祐年间,朱长文在《苏州学记》中说:“凡命教之法,以经术观其学,以词赋观其文,以论策观其智。”②朱长文:《乐圃余稿》卷6,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学问与辞章作为不同的选士标准,在科举考试中已经有了较为明晰的观念。至元代仁宗皇庆二年开始,以四书文为首场,二、三场考应用文和策论,并明确“试义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③嵇璜:《续文献通考》卷34《选举考——举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种模式一直沿用至明清。明清的科举拔士,以四书文为主,而四书文重理法、讲格律,“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④张廷玉等:《明史》卷70《选举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93页。,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经义和辞章的结合体,因而给辞章之学在明清科举中的发展预留了空间。
然而明代中期开始,有两种新风在科考中悄然隐现。一种是宋代以来发展得极为兴盛的文章学,包括唐宋以来的古文之法,悄然引入时文。
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逾。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⑤方苞:《进四书文选表》,《方苞集》,第579页。
当时的古文大家唐顺之、茅坤、归有光又都是时文大家。姚鼐在读过他们的时文后感慨道:“使为经义者能如唐应德、归熙甫之才,则其文即古文。”又谓:“乃见初立经义本体,与荆川、震川所以为文章之旨,恍然曰:是亦古文耳,岂二道哉!”⑥姚鼐:《惜抱轩文集》序,清光绪九年桐城徐氏刻本。可见明代中期开始,古文之法已经渐渐深入到时文写作中了。
第二种是考据之风在科举考试中渐渐崭露。早在成化元年的山东乡试中,副主考罗绚评价考生王伦的答卷说:“考据详明……宜拔头筹。”⑦《成化元年山东乡试录》,明成化元年刻本。而成化七年的广西乡试中,考官张瑄批考生李澄的策论“考据详明,议论正当”⑧《成化七年广西乡试录》,明成化七年刻本。;成化十一年会试中,主考官徐浦给王鏊策论的批语是“有考据,有断制”⑨《成化十一年会试录》,明成化十一年刻本。;嘉靖四年,常州薛应旂的三篇文字学策论文章被选为最出色的策论⑩《嘉靖十四年会试录》,明嘉靖十四年刻本。。这类例证很多,已有学者做出了详细的调查,本文就不一一举证了⑪详见Benjamin A.Elman,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p.451-459.。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桐城、汉学二派继承和发扬了明代以来科举中兴起的经学的新风向与辞章学的新空气,而两派之间的斗争是唐宋以来科举考试中辞章与经义之争的延续。自方苞提倡“义法”说、“言有物、言有序”说,实际上表明了其程朱理学的立场,从而共享了理学在四书文领域的优势。而考据学则大范围占领策论领域,并向四书文渗透。所以清朝从康熙到嘉道年间,科举衡文出现两大倾向:一是文章学的评价体系逐步强化,在“理、法、辞、气”等各个层面均有细致的研究⑫参见龚延明、高明扬《清代科举八股文的衡文标准》,《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二是实学即考据学的一步步渗入,不论是策论、五经文,还是四书文的衡文中,都越来越多地显现考据学的痕迹。这也是二者矛盾的表现。正是由于科举中辞章和考据经学的长期矛盾,使得桐城派和汉学派产生了巨大的向心力,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方东树《汉学商兑》说:“用意不猛,则其门户不峻,面目不著,自占地步不牢”,批评的虽然是汉学派,或许不免于同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