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委的标准与艺术的标准(外两章)
2014-03-20文/红孩
●文/红 孩
评委的标准与艺术的标准(外两章)
●文/红 孩
最近一个时期,各种文学奖项、艺术奖项先后出台,有的征稿,有的揭晓。作为多种文学奖项的直接亲历者,我想说,不论什么奖,作为主办者和参与者,千万不要太当回事。在市场经济如火如荼、艺术标准多元并存的今天,哪个机构和部门评出的奖、盖出的公章都不足以是那个机构和部门的高度。文学如此,艺术如此,经济、体育、环境、卫生等领域也大约如此。
道理很简单,任何一种评奖,包括诺贝尔奖在内,充其量是十几个所谓的专家在那里折腾。有的评奖单位觉得人少了缺少权威性,便攒鸡毛凑掸子多网罗一些同人同党加盟。更有的单位为了使奖项升格,具有某种权威性,还把一些退在二线的部级、副国级官员请出来坐镇,至于这些人物是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是从来没有人追问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重量级人物来了,获奖者与他们握手合影了。
这年头,设置一个奖很容易,有人出钱就行。前些年,也有没有奖金的评奖,但几乎没有一个能坚持住的。虽然人们表面不在乎钱,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我在组织、参加一些文艺活动的评奖后,很多作者知道我是评委或是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便纷纷打电话询问自己是否获奖。我发现在这些关注自己的作品是否获奖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一个人问评委是怎样评价自己作品创作得失的。我对此感到非常的失望。因此,我在跟他们交流的同时,往往不正面回答他们的作品是否获奖,而是跟其交流作品创作的得失。这其中,有一半的作者还是能听下去的。在很好的交流后,对于作品是否获奖,获得什么样的奖,已经不那么热心关注了。而另一半的人,则对获奖十分执着,如果你跟他交流创作的得失,他的内心常表现的是焦虑和不耐烦,如果你直接告诉他没有获奖,或获得的奖项具有鼓励性质的时候,他则表现得十分的沮丧,仿佛家里死了老人。对于这样的作者,我对其能否适合搞文艺创作,表示非常的质疑。一个缺乏胸怀的人,他的作品不会好到哪里去。当然,那些虔诚倾听别人意见的人,也不一定能写出惊人的作品。文艺创作这个行当,带有很大程度的偶然性,甚至与作者的才气和运气有着直接的关系。
如今,当官已经成为高危职业的选择了。同样,当各种活动的评委也不是轻松的事。评委是否受贿,拿了人家好处固然是关注的热点,但更为关注的是评委是否具有专业的水准。现在很多评奖单位都搞什么专家库制度,即在评奖前从专家库里抽取名单,这样保证其公平公证性。殊不知,这个专家库本身就是个人情的“水库”。道理很简单,这个专家库的人员最初的提名往往是根据某个领导或部门几个人的意见推荐出来的,而且这帮人一定是听话服从纪律的。任何活动的组织者都不愿看到浑身是刺不听招呼的人。多年前,在媒体上我曾呼吁——在评作品前,先要评评委。评评委主要有两点,一是专业水平,二是道德操守。就个人而言,我更看重专业水平,哪怕这个人有点毛病,甚至与其话不投机,只要他在学术上有一家之言,不随风摇摆,我照样尊重他。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过去,我们的各级行政组织,包括党群组织,在决定某个重大事件,也包括人事问题时,一般都要采取集体表决的方式。这种方式好的一面是集体决定,出了事集体承担,个人的责任要相对小一些。不好的一面是,事情一旦出现了问题,没人承担责任。现如今,实行法人负责制度,出了问题,法人必须直接面对,谁再想推卸责任就很难。但评奖不是这样,玩的仍然是集体意见,即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对于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问题,我研究不深,就艺术而言,我对集体对某些艺术的评判,向来是持怀疑态度的。我发现,在很多的标准选择上,艺术——尤其是文学艺术,几乎是没有什么标准的。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权威能告诉人们,什么是好小说、散文、诗歌,更何况对于什么是小说、散文、诗歌的定义一直也是有争论的。因此,这些因素给文艺评奖带来一定的难度。也因此,评奖在选择评委时,大都愿意找志同道合的,这样,在做集体决定时,往往容易统一。
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我们的各种评奖的结果可想而知。所以,不论对于世界级的还是国家级,以至各种机构搞的评奖,我一般看得都比较淡。我心里明白,再大的奖,奖金再高,充其量也不过是几个人几十个人的标准,绝非是艺术自身的标准。那么,如何确定评委的标准接近艺术的标准呢?这可是天大的难题。因为,评委不等于艺术,所以,评委标准不等于艺术标准。那究竟怎么办呢?我一时还说不出。我只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标准。如果你认为你是正确的,你就坚持好了。等无数的人都接受了你,你就是权威,你就是标准了。
谁是中国的马尔克斯
早晨起来,从电视新闻中得知,马尔克斯去世了,享年八十七岁。我当时的感觉一点都不觉得震惊,仿佛是离我们已经久远的莫伯桑、巴尔扎克去世了。道理很简单,这个叫马尔克斯的大叔太有名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我就不断的从各种文学期刊、文学讲座、文学青年的交谈中,知道拉美(地区)出来个有如中国鲁迅一样赫赫有名的作家,那人叫马尔克斯。他在1982年因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时,咱不懂外语,也很少看外国文学,以为马尔克斯和马克思、马克吐温是一个家族。后来,不断有人说马叔的《百年孤独》如何如何,使我感到像说天书一样神秘。记得学历史时,老师讲过,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把马克思主义送到中国,于是才有了“五四”运动,才有了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在这之前,我们也曾有过“洋务”运动。更早之前,也还有玄奘西天取经。这些,都是文化思想的西学东进,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八十年代,年轻人对老马(克思)谈的少了,对马尔克斯大叔关注的程度高了。用当时的说法,就是西方的文艺思潮开始进入中国,以至对当时社会的人生价值观从单元向多元进行了转变。面对这股思想浪潮,某些人士无比忧虑,以为青年人长此下去将会是垮掉的一代。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中学毕业曾在京郊农场担任过六年的团委书记,或许由于是身在底层,对上边的事了解得不多,就采取跟着走的做法。记得在1990年,在青年当中开展所谓的“双基”(基本国情和基本路线)教育,我作为宣讲教员,为基层青工作了十几场报告。也就是通过这十几场报告,使我以后在几十人、上百人面前讲话再也不脸红胆怯,更不会语无伦次。说一件有意思的事。一天,我陪农场宣传部的小罗到一个分场去宣讲。小罗是北大哲学系毕业,年龄也就在二十五六岁。开场白,我首先强调了一下学习纪律,然后简要介绍小罗的情况,便宣布小罗老师正式讲课。我没有想到,小罗老师在开讲不到五分钟就卡壳了,致使青工们一阵骚动。我连忙摆手势示意大家安静,想不到这时的小罗老师竟然会声色异常严肃地说:“青年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这样,要知道,这次学习很重要,你们可担负着祖国的未来!”结果,青工们更加热闹起来,有的青工大声说:“小罗老师,你想过没有,要知道你比我儿子也没大几岁!怎么祖国的未来就担负在我们身上,应该担负在你的身上才对!”“对,祖国的未来应该担负在小罗老师身上,我们不学了!”面对青工们的起哄,我当然要制止了。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总觉得我们那时的教育方式是多么僵硬。要知道,农场里的青工才不管他谁是萨特、尼采、马尔克斯呢?人们关心的只是牛奶产量有多高,工资涨不涨?
近代中国以来,中国是一个寻求主义、热衷主义的国家。如早期的三民主义,后来的新民主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艺术创作上,则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写实主义、浪漫主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进入,则又出现了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所谓的现代主义。面对这些政治上的和艺术上的主义,不论是谁,恐怕都够喝一壶的。毫无疑问,魔幻现实主义是属于马尔克斯的。如果没有马尔克斯,也许中国的很多小说家还在中国传统的写作方式上埋头耕耘。换句话说,马尔克斯是大多数中国作家的文学教父,此说法一点都不为过。
很荣幸,马尔克斯写作《百年孤独》的1967年,我刚出生。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我才十五岁,是个刚上初二的学生。等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上海《译林》杂志上终于看到《百年孤独》的时候,《百年孤独》在读者中已经不怎么盛行了。但偶尔读到作家谈创作的文章,大多数作家(尤其是小说家),几乎都会提到《百年孤独》。1997年,我到河北省三河县去拜访作家浩然老师时,记得他亲口对我说,他这一生吃了没怎么读过外国文学的亏,如果读点外国文学,说不定作品写得还要好些。想来,浩然老师可能也没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吧?
说来惭愧,《百年孤独》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完整地读过,这也包括其他许多的外国文学名著。不是我不想好好读,主要是我对那些生硬的译文实在接受不了。我当时就想,人家外国作家没读过中国的《红楼梦》不也写出经典作品了吗?这就如同中国作家不看外国文学也能写出唐诗宋词了。这样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其实使我失去了很好的更多了解世界的机会。等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当看到中外文化交流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我才真正知道自己年轻时多么无知。好在自己的年龄不算太老,学习的机会尚能把握,外国文学这一课一定能补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尔克斯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足以让当代中国作家顶礼膜拜吗?我没有统计过,中国当代作家中有多少人没看过或不喜欢马尔克斯的。我相信肯定有,而且我还相信,有更多的人,看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实并没有读懂,更谈不上读懂魔幻现实主义。假如中国有很多的人读懂了马尔克斯,我断定,马尔克斯的写作是不成功的。
我知道,一个成功的作家,他一定是在确定的情境中给读者创作出无数的不确定选择。如果单纯地从确定到确定,形成一个线段,这个作家存在的意义就值得怀疑。
我相信,马尔克斯,这个出生在哥伦比亚,结束于墨西哥的男人,他给人类的贡献不在于他让人们知道了什么,而在于他让人们想起什么。正是带着这样的判断,我在努力寻找中国的当代作家,谁有可能成为中国的马尔克斯。或许马尔克斯只有一个,或许马尔克斯就在你身边,或许马尔克斯就是你自己,只是你还不知道。
朱自清开出租会说些什么话
已经多年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了。忽一日晨起,偶然打开收音机,传来冯远征声情并茂的朗诵,细听之,是在播讲侯宝林先生的传记《为民求乐一户侯》。侯宝林的相声广受国人喜爱。其魅力主要集中在语言上,一个字概括:脆。还有一个字:像。即学什么像什么,由于语言的生动使人物栩栩如生。
旧社会,艺人地位低下,人们习惯把各种艺人称为吃开口饭的。说白了,就是靠嘴巴混饭的,不论是说还是唱。与吃开口饭相对应的,则称为吃文字饭的。或许是出于对文化人的尊敬,没听说管这种职业的人叫吃闭口饭的。而在我看来,不论是开口还是闭口,统统称为“玩语言的”似乎更合适。
过去的艺人大都文化程度不高,有的甚至就是文盲。徒弟向师父学习,靠的是口传心授,这很像不懂外文的人学唱外国歌曲。但文化人就不同了,他们从小就要学习文字,不光认识,还要知道字义,不断地进行组词、造句,直到能够写成文章。文章不是文字堆砌起来就可以的,它需要一定的章法,既有体裁的区别,还要运用不同的修辞手法和结构技巧。像中国古典诗词,经过多年的演变、修正,它已经形成了一套严格的格式。因此,后人在写作时,你只能旧瓶装新酒——也就是填词,而不能打碎旧瓶,除非你创造了一种被大家共同接受的新的模式。
作家写作,写什么,取决于他的生活经历和世界观,至于怎么写,那就要看他的技术掌握程度了。这二者看似简单,反映的却是哲学问题。即写什么是内容,怎么写是形式,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个观点就一般规律而言是不错的,但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有时形式是更为重要的。譬如,文体本身就是个形式,于是便有了散文家、诗人、小说家、评论家、剧作家。大凡成了名的作家,他们往往也是很好的文体的创新者,或者有着独到的文体把握。既然如此,这里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并不是什么内容都适合某种文体,鲜明的文体作家对内容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这其中也包括写作中的具体操作问题,如有的人喜欢先定下标题,然后再写;也有的先靠情绪写,在写的过程中或结束后再确定标题。二者成功的范例很多。于是,有人就会对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提出质疑,到底谁决定谁呢?恐怕谁也不好给出准确的答案。以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经验看,我认为只有当内容和形式做到统一和谐的时候,这篇文章才是它最该出笼的时刻。内容和形式是无法回避的两个根本性问题。确定了内容和形式,就要涉及另外两个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思想和语言。思想是一个作家对世界的态度,既是一个不断认识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这往往是作家为什么写的直接动因。在此,暂且搁置这个话题,我想谈谈语言。
毫无疑问,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互相交流的载体。它分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每一个人,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有着鲜明的语言特征。就文学创作而言,作家独特的个性语言常常使作品增色,甚至因为语言而成为经典。在古典文学中,以《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小说、神话不可说不是语言经典中的经典。现当代作家中,鲁迅、老舍、赵树理、朱自清、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刘绍棠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语言大师。比如老舍和赵树理,他们对普通人的描写简直入木三分。他们的作品很难被翻译成外文,即使翻译了也会对原作的味道大打折扣。同样,我们许多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读起来常感到磕磕绊绊,让人觉得怀疑,这就是那些世界级的作家的经典作品?
老舍、赵树理的语言所以经典,主要来自于他们对社会底层生活的了解,他们没有把自己视为人上人。我到山西平顺县赵树理生活的村子采访,亲眼目睹了他的炕头、四壁,没有一处不是普通农民的生活图景。老舍也是如此,经常深入北京的市井胡同,有时下班或看戏后,很少坐车回家,而是步行,一路上同各行各业的群众打招呼、攀谈,仿佛那些人就是他天天相见的街坊邻居。与老舍、赵树理不同,朱自清、沈从文的语言就带有明显的文人气,但那种文人气,呈现的是一种气韵,闻上一口让你觉得沁人心脾,心旌摇荡。看不同文章,会出现不同效果,语言真的是个迷人的妖精!
这让我不能不联想到当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坛进入了商业化写作时代,脱离生活的作品大量充斥于文坛,包括一些获得过各种大奖的作品。关于一部作品的得失,评判标准有很多,仅就语言而讲,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近二十年中,中国文坛还没有出现一位举世公认的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反之,我们看到的多是千人一面的语言,更有甚者有的作家竟然躲在书斋里替人物说些不符身份的话。让人看后大跌眼镜。举例为证:春节放假期间,我在家里整理近期的各种文学期刊,无意中看到某知名作家所写的有关蝈蝈的文章。大意是:在暮春时节,作者乘出租车去音乐厅,听到蝈蝈的鸣叫,感到很惊奇。于是与的哥有了一段对话。其中有这么一处问答——
“这么说,在旅途上蝈蝈成了使你保持好心情的小伙伴。”(作者说)
“不仅如此,大冬天,下了雪,你约几个朋友,到西山八大处温暖的茶室里,品着香茗,把各自的蝈蝈放在一起,边赏雪,边闻着月光下凛冽空气里腊梅的幽香,同时聆听蝈蝈们此起彼伏的齐鸣那是何等的乐趣,何等的享受!”(的哥答)
面对上面的对话,特别是的哥如此抒情的书面语言,你能想象这是一个的哥所说的话吗?显然,这是作者在替的哥说话。熟悉北京的人都知道,眼下北京的出租司机大部分是远郊区县的农民,正宗的北京城里人大都不干这个辛苦熬人挣钱不多的职业了。在这里我没有歧视郊区人民的意思,何况我也是郊区出身,我的意思是,就决大多数的哥而言,是断然不会说出如此充满书卷气的话的。看后思忖,老舍、赵树理如果写这次与的哥的相遇,他们会写出的哥如上所说的文人话吗?换一种说法,假如朱自清先生有幸做了一把的哥,他又该说些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