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
2014-03-20张好好
●文/张好好
这句话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位诗人所写。是他的一首诗的题目。能这样说话的人,我一见就欢喜了。而且是那么古的时候的人,竟然说出我兄长平时说出的话语来,可见“情通古人”并不是一件高科技的事。情通之时,就是灵魂叠放之际。我们要心灵的际遇,不要人面的拥闹。
再继续读诗,一句“碧鹦鹉对红蔷薇”,惊我一跳,如同鹦鹉能言,正佳佳嘎嘎地说话,掀起潇湘馆的竹帘,黛玉在熏香炉旁写诗,紫鹃端起洗脸水,给一个叫宝玉的小朋友。这一次是“古人间通情”的穿越了。唐朝到清代。
这个说“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和“碧鹦鹉对红蔷薇”的人名叫李商隐。和他亲近的人、后世里爱他的人,都亲昵叫他义山。举例,胡兰成捧着一本诗集去张爱玲家,进门后立刻献上,说,看看义山的诗吧。这是我唯一对胡有好感的画面。
世人恋爱之初喜欢在情书里写下这样一行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就是李商隐说的。世人还喜欢在年老的时候自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简直成了大家口头禅的话,也是李商隐说的。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他于我们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人了吧。叫李商隐的男子荡荡然、寂寂然在唐朝末年里行走着。
诗人当属唐朝的“最盛大”。我没有用“最好”来形容,是因为想起了更古些的无名诗人们,比如“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一读,人立刻被引领到海市蜃楼里去了。是有仙气的诗。
我说,李商隐就是有仙气的人。相较一下,陶渊明是着粗布喝茶看菊花的平民气,李贺是摇着扇子眼睛溜圆的鬼气,曹植是弱弱的书生气,杜甫是老臣气,白居易是乡绅气。李白是仙气吗?我说不是。
世人说李白是谪仙人,我却觉他的“人之气”太旺盛。大美之人总是浑然忘记自己的美丽;大才之人恰恰忘记了自己怀有什么才华。如果一个人大刺刺或窈窕窕走来,胸口那里总是怀着一个什么敝帚自珍的东东,哪里会果真有风华绝代超然浮众的气势呢。李白先生正是带着一身“才气”走来走去,卖马买酒喝,千金值几何!恃才放旷也。
仙人不会这样。那些古代的无名氏,有仙气,安然,耐心,慢慢说话。表达完了就干别的事情,不会郁结,纠结,不会忽而黄河天上来、忽而地上明月光的一惊一乍。常态柔和人性里诞生的诗句,更经得起岁月的洗刷,——“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风篇里的这句,多婉转,真心,幽远,有古琴之韵,涧水之音,仿佛轻迈着京剧里的舞步念出的京白。款款深情地。是站在云上的对言——尘埃早已落下,胸中是高山湖水,不波不溢。
李商隐诗曰:“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你细细听。好的句子是用来听的。这是一颗安静的心,发出的言,这是一颗领悟道学和佛学真谛的心灵所言出的大觉。他在青少年时代便说:莫叹佳期晚,佳期自古稀。他亦说: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这些诗作里有着天然洞穿世事的早慧。不世故不矫情。
他还很调皮地写下: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朝云乃巫山神女。楚襄王和宋玉在高阳台上,说那梦中的奇女子。这一典故流芳万世;一代才子曹植书写《洛神赋》,以亡人宓妃为原型,更以可望而不可及的朝云为瑰丽想象的根源。李商隐感叹: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千古以来,高贵的才子稀少如明月下的乌雀,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多才而倾心于爱情,深懂爱情的壮美。屈原的《湘夫人》,宋玉的《神女赋》,李煜的《相见欢》,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唐伯虎的《妒花》,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仓央嘉措的《东山上的月亮》,胡适的《翠微山上》……
李商隐流传下的六百余首诗歌中,关及朝云的至少十多首。这个意象频频闪出,诗人以此言志寄情,——仕途无望,在此中寻找虚渺却坚实的寄托;爱情绮丽,在此中表达情意之坚坚。“何因古乐府,唯有郑樱桃。”咄咄逼人,掷地有声,这两句诗并非讲爱情,然而诗人对爱情的态度正如此:如巫山神女般美好洁净的女子啊,在碧海与青天间,我日日挂念;如巫山神女般美好而洁净的女子啊,在飘摇的人生苦旅上,我夜夜心牵。
李商隐38岁时,妻子王氏去世,“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王氏殁后,有人赠送女子给李商隐。他如此回复:……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意思是,虽然诗篇中多见对爱情的向往和抒发,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是风流之人。
事实如此。李商隐一生只热爱过三位女性。一位是青年时代一同学道的女道士宋华阳;一位是商人的女儿柳枝,后终因门第不相当分开;一位是妻子王氏,婚后生活贫困,但感情极深。因为他们的爱情,我们得以读到千古佳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王氏去世七年后,李商隐写下一首压卷之作,《锦瑟》,大约是他所作最后一首诗。开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结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均为绝响佳句。思念爱妻,看破仕途,唯剩追忆,和相爱的结实。无论当时惘然,还是现今幡然,——“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颇有丘处机之风采,却绝没有道气。好的诗人不能有匠气、应景气、风花雪月气、暮气……好的诗人如执矛直击心尖上对事物和情感的最直接感觉。一把快刃捉住镜花水月:潭暮随龙起,河秋压雁声。
李商隐一生仕途坎坷,不能入朝挂官籍。生活贫困和壮志难酬的双重压力并没有消磨去他的诗情和仙气,他常常浑不觉地就上天入地起来,仿佛仙乐从来为他而飘然。他也写银河。李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李商隐说:黄河摇溶天上来。恕我偏爱后者。银河的光是温软倾泻的,自然用摇溶二字最合宜。李白是激情写作分子,心脏孱弱的人会承受不了。李商隐是情深写作分子,他一向喜欢在夜半烧着红烛酝酿感情,如池中春水,信笔写下胸中的丘壑,读来缠绵悱恻,情真意切。如果李白说的话“大”,商隐说的则是耳边心上的“小话”。然而小话不小。他写天阵:金星压芒角,银汉转波澜。他写地角:皓月方离海,坚冰正满池。他写西王母与周穆王: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他写织女:海客乘搓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他写人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持着天赋的才华这尚方宝剑上天入地的诗人一定很多,但李商隐的“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的大气场和正能量、贵气和端然,谁人能比?
写《锦瑟》这一年,李商隐离世,终年45岁。青年学道、中年学佛的他一定勘破了什么,——莫为无人欺一物,他时需虑石能言。
这句诗不仅是血腥动荡晚唐的镇纸石,更是全人类史的镇纸石。
在雨打芭蕉芭蕉穿的晚唐,这一只红烛静静的光,照耀着民不聊生的大地。自身多桀的命运,并不是李商隐怨天恨地的理由。他的深深叹息里,是痛切,对大地和人民。他但愿国土不被坏人掌控而焦灼暴烈,但愿有才的人能有机会为国献力,为民分担。他如此热爱着只有唐朝才有的深重繁丽,即使是在飘摇的晚唐。你看这句:绿绣笙囊不见人,一口红霞夜深嚼。
翠屏,碧绮,碧瓦,镜槛,波浪眼,金鹦鹉,白玉堂……
李商隐是懂得全维度之大美的人。他热爱美,求圣洁,愿世间绮丽如天庭。歌舞升平的炫彩里统治者清明懂治国之理、百姓有安宅居有田畴耕。他更愿意在这样底色的人世间,相爱的人永结同心。他一定很愿意在月下看心爱的人梳理长发,他形容美丽女人的头发:萧萧发彩凉。
试问,哪一位诗人能够这样懂得女性高贵、清洁的美呢?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世评说李商隐是中国最伟大的爱情诗人。这个评价丝毫不是在贬低诗人的价值。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充满使命感和正义感的爱国诗人,可与杜甫齐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这首诗是李商隐在长安西郊亲眼目睹农村凋敝、农民生活痛苦的景象后所作。句句段段无雕饰,字字声声沥血,正义之抨击如猛泉涌出,似要击打苍天之眼,预示着唐王朝大厦呼剌剌就要崩塌。李商隐去世后十年,唐朝灭亡。历史的规划者委任李商隐做这一悲音的倾听者。他的命运不是他自己的,他的命运必然地要与国家的命运编织扭结在一起。只有他的才华和正义堪配书写这一段特殊的时代伤情。晚唐如晚秋,凄凉,——“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任荒城伴夜砧”。
李商隐九岁从浙江迁居回原籍郑州,其时,他的父亲去世,跟随学富五车的堂叔学习古文和书法。十六岁著书《才论》、《圣论》(已失传)。十七岁为节度使令狐楚幕府巡官。那时候唐朝内部官宦之争已到相互诛杀的地步,这是李商隐一生颠沛流离、境遇荒凉的一个大背景。连续三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弟之前进玉阳山学道教。第三次科考,终于中进士。第二年,考博学宏词,复审时受到坏人弹劾,出局。被挤兑的原因是李商隐没有遵守官场规则,——那就是门派必清爽,是这一派的人,不能和另一派的人有来往。李商隐成了当时朝廷牛李党争的牺牲品。出局意味着没有靠山,没有机遇,甚至是连温饱都成了问题。
于是,没落士大夫家族的后人、文学青年李商隐以挨冻受饿闻名长安城。
唐末年,“甘露事变”紧跟着是“安史之乱”。这两乱加速着唐朝的完结。李商隐恰逢其时,亲身经历了这两大乱。“甘露事变”朝廷鲜血如河,株连之人上千,宰相王涯家族亦无辜被卷入其中。牛党的主要成员令狐楚和其儿子令狐綯,不顾道义和良心,只为自保,不惜出卖王涯,使得王家被清洗处决。李商隐青年时期曾为令狐楚做幕僚,并更随他学习公文书写。可谓恩师。但是李商隐从来不是拉党结派之人,他的人格里没有观察时势站对队伍一说。唯站在正义的立场,不惜惹怒昔年的恩人、当权派乃至朝廷,而发出抨击之言:死忆华亭闻鹤唳,老忧王室泣骆驼。
作为唐李后人,李商隐可谓是第一个看见唐王朝必将归结于荒草丛生中的人。
李商隐有诗言:“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这是悼念被冤枉致死的遂州司马萧浣的诗中的一句——我们都是堂堂皇室血脉传承之人,苍天在上,为何命运多桀,空怀才能,不能实现抱负。唐朝的开国皇帝叫李渊,是隋炀帝的姨表兄弟,也就是说他们的母亲是亲姊妹。李渊在太原起兵,趁国乱夺得隋朝天下。现今看去,这一场国变是他们家自己的权力移位。李商隐的祖上是东晋末年凉武昭王李暠,李渊是李暠的七代孙,李商隐与皇帝李家同宗共祖,只因祖上迁徙,属籍失编,不能够跻身皇族中,“宗绪衰微,簪缨殆歇”、“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仗义之手会在人的命运低谷里及时伸过来,——另一个节度使王茂元爱其才,以小女妻之。这一年李商隐25岁。令狐楚父子属牛党,王茂元则亲近李党。李商隐转依王茂元门下,在他本人虽并无党派门户之见,而令狐及牛党中人却认为他背恩、无行(《旧唐书李商隐传》),极力加以贬斥。王家因为党派倾轧,很快就没落了,然而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笃厚,育有一儿一女,——“小男方嗜栗,幼女漫忧葵”。虽然生活境遇几乎到衣食无着的地步,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宽慰的事,我宁愿不要看见家世昌昌而夫妻貌合神离。为了养家糊口,李商隐辞别妻子,从此开始谋稻粱的漫漫求职道路。他去过四川,桂林,山西,江苏,往返于长安与洛阳之间。夫妻十二载,只聚首三年——“谁将五斗米,拟换北风窗”、“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在求仕和落寞退守小宅的间隙里,他时常以陶渊明为自己心灵有所慰藉的启明星,——“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关涉到陶渊明的诗有十多首。他可以说是陶的粉丝。出仕,意味着全家不能温饱,壮志不能实现;入仕,却屡屡被打击,做幕僚的一生,每每随着投靠者的没落或离世而辗转流浪到下一站。
一颗艰涩,羞涩,真情,却疲累的心。是李商隐的心。
入仕而不得,出仕而不甘,李商隐的一生是蹉跎的,是要常常抚着劳累辛苦的脚,坐在路旁石头上轻轻喘息的。但是总有绿蕉舒展的温暖月夜,他的心就在月光里弥合起了伤口,仙乐飘飘而至,他目不转睛看着秋凉中的菊花:
繁华疑自月众生,浮杯小摘开云母。
多么安宁悦然的心!
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他回眸见到那颗独独的樱桃时,正是唐朝的末秋。此时,——该留下的,它当真就永远在那里。
“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李商隐内心一定是个快乐的人,否则怎会写下如此“轻骑”般的诗句。
世间最值得我们敬重的人正是:持一颗端然的心快乐地行走在人生苦旅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