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本事(外一章)
2014-03-20韩石山
●文/韩石山
小女子的本事(外一章)
●文/韩石山
舒晋瑜小姐出了本书,承蒙不弃,送我一册。相隔几百公里,胳臂轻轻一扬,落在了我斑驳的书桌上。拜快递之赐也。
书名极具气势,《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素净的封面,淡雅的点缀,很自然地,让人想到作者那白净而略带羞怯的容颜。
人的职业与性情,很少有完全契合的。工地上搬砖的,一看就是个农民工,逮住的窃贼,越看越像个败类。如此契合者,少之又少,不是这头高了,就是那头低了。我办过几年刊物,下台后有人说这说那,其不相称,就像一个种山药蛋的老农民,忽地成了盗御马的窦尔敦。晋瑜是《中华读书报》的编辑,堪称身居要津,手执文衡,可我什么时候见了,都觉得像个父兄进城打工,独自留守家园的小妹。
看过全书才知道,昏花了的不是双眼,而是心眼。晋瑜,这楚楚的弱女子,绝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乃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什么本事,又有多大,借用差不多五十年前那个特殊时期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将真面目隐藏起来而示人以假象”。先举个不相干的例子。多年前在北京,我,谢泳,还有晋瑜,在三联韬奋中心会齐后,去参加一个宴会,那是我第一次识荆。看她那单薄的身材,心想多半是挤地铁来的,便尽量装作随意地说,这回我们打车吧不坐地铁了。晋瑜友善地一笑,指着旁边一辆白色小车,说上车吧咱们一起走。那一刻我恨死了我自己,北京的水有多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见了个小姑娘就全忘了。
既是访谈录,看看采访对象是何等角色,就知道本事的大小了。不用翻书,腰封上有现成的话:“历时十五年绵密追问,采访十六位顶级作家。”啊啊,顶级且十六位之多。
扳着指头数吧:中国作协的领班,诺贝尔奖的得主,为王的阿蒙,不老的苏童,迟家的子建,贾府的平凹,堪称元勋的少功,写过最长的长篇的张炜,等等等等,不多不少,正是一十六位。据我这文坛老戍卒的判断,这十六位里,很有几位,我敢开玩笑的,绝不是什么善茬子,你夸他和蔼可亲他也认,只是他真的和蔼可亲了仍是好怕怕。小报小刊,别说一睹尊容了,连项背怕都要踮起脚尖去看——还不一定能看到。
“说吧。”舒声曼语。
“从头说起。”更舒更曼的一个提示。
奇迹发生了。
上面说过的这些文坛大腕们,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不管是真的面对晋瑜的容颜,还是面对着多少千米之外,手提电脑翻起的盖子,男士们惊喜地发现,对面的这个女孩子,此时此刻,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一吐积愫的佳人(最佳人选之缩略),女士们恍惚间以为,对面的这个女孩子,就是年轻时的自己,还有什么比自己跟自己说话,更能敞开心扉,喋喋个不休呢?
于是,有的说了自己初入文坛的青涩。
莫言的处女作,是在一个叫《莲池》的刊物上发表的。苏童上大学时,意识到自己的写作能力,苦恼的是没有一个刊物发表作品给予佐证。三十几年前,王安忆在北京参加了文学讲习所(后来改名为鲁迅文学院)的学习,一天在教室里写东西,遇到一个字不会写,转身问陈世旭:“兔崽子的崽字怎么写?”越过几排桌椅,远处的莫伸插嘴说:“安忆也要用这样粗鲁的字吗?”
有的说了心头的纠结。
限于篇幅,仅举一例。为了不走样,照录原文。韩少功说:“我不赞成王蒙先生的有些看法,但一直尊敬他,甚至崇拜他。他在回忆录中说我否定王朔,那是他记错了。我主持《天涯》杂志,还以头条位置发表过王朔的文章,一直欣赏他的才华,只是说他杀伤力很强,但建设性不够。九十年代那一段,我明确反对过拜金主义,反对过市场崇拜和资本崇拜,包括医疗、教育的市场化和土地的私有化,至今也不觉得有改变观点的必要。有人说我是‘新左’,我不在乎。但一直庆幸有多种声音,而且希望有更高质量的反对者,这是避免自己封闭和僵化的必要条件。”
更多的,还是说了自己写作的秘笈。
苏童的写作,一直有种神秘性。他认为,题材并不重要。普通人只有两只手,一个有野心的作家要尽量长出第三只手——利用你拥有的生活信息创造第三只手。如果有能力写自己不擅长的,才是好作家。王安忆这些年,声望越来越高,你以为她是信笔成文吗?错,她最深的体验是:“我落笔很慎重,尽量不让自己受挫,受挫就等于白费,自信心会下降。长时间写作特别需要自信,所以我非常谨慎。”这或许是她获得一连串成功的不二法门。然而,几乎所有的写作者,最该警惕的,还应当是韩少功这样的告诫:“中国作家千万不能吹牛,即便你打过仗、住过牢、下过乡、失过恋,也不一定是经验资源的富翁。倒是应该经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经验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见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货?”
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若遇上个会看的,这本书倒真是个写作经验的万宝全呢。
我说的大本事,不是这个。这个,对彼此来说,不过像时下最火的相声《满腹经纶》里,苗阜先生对着王声先生,叫了声“御弟哥哥”那样的轻松。
晋瑜的大本事,在她整合文字的功夫。不管是面对面的采访,还是列了提纲,作家一一回答,最终成为文章,均出自晋瑜的手笔。有人会说,访谈文章,太容易了。不,应当是太不容易了。不说写了,光说说吧,这些作家里,有几位我是打过交道的,其口才实在不敢恭维,有的嗫嗫诺诺,半天说不成一个顺畅的句子,有的倒是能说,枝枝蔓蔓不知会跑到哪儿去。若不加整合而各行其是,整本书必然成了个大杂烩。看的过程中,我就留意到这个问题,在某页的空白处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相信,这些访谈,都是晋瑜写的。作者再会说,也说不成文章,文章肯定是写文章的人写出来的。”
整合,一靠掌控,二靠文字,说到底,是全靠文字。
晋瑜的文字,一如她的模样,也一如她的为人。娴静,诚朴,清爽自然。这样的文字,最宜于叙说。如此一来,全书不再是作家们的“说吧,从头说起”,而是晋瑜自己的“听吧,我给你说”。
2014年4月4日于潺湲室
艾芜小说里的坏人形象
有天分,有经历,四川的艾芜先生(1904—1992),一步入文坛就是个风格独具的作家。曾去滇南、缅甸流浪谋生,熟悉这一带的山川风貌,各色人等,他的《南行记》甫一问世,便获得读者的喜爱,同行的好评。如果就这样写下去,多年之后,难保不会成为沈从文第二。
幸,还是不幸,从缅甸归国,一到上海,即与他的同学沙汀先生联名与鲁迅通信,并加入刚成立不久的左翼作家联盟,成为那个时代的一名进步作家。随着国内形势的嬗变,又一步步地成为一个革命作家,距一生执著于艺术的沈从文,就越来越远了。
探索一下艾芜小说里的坏人形象,或许会让我们更为清晰地看到艾芜先生的创作轨迹,心路历程。
早期的小说里,坏人的坏,总有各种各样的人性上的原因。且举后来收入新版《南行记》里的《瞎子客店》为例。文末署“1935年,上海”,可知是他较早的一篇小说。小说写的是,在中缅交界处中国一侧开客店的一个店主,是个瞎子,他的儿子也是个瞎子。作者投宿此店,夜里店主给他讲自己流落到此的经历。原先在内地(极有可能是四川)一大户人家当差,因演戏与一丫环相恋,惹起主家罗二爷的疑忌,发落到花房做工。与他相恋的丫环又遭二爷娘子的迫害,有性命之虞,遂相偕逃离罗家。夫妻二人在边地演戏谋生,又遇一大军官,夺走了他的妻子,将他与儿子赶走,最终落脚在这边地的大山里。不必过细的分析,就会发现,无论是罗家的罗二爷夫妇,还是那个大军官,都可说是坏人,他们的坏,都有人性上的原因。比如罗二爷的娘子,将丈夫喜爱的一个丫环毒死,够坏的了,是出于女人忌妒的天性,也就有了可信的成分。如果说成是地主婆,对劳动妇女的仇恨,怕就难以服人了。
写于一九三九年的《芭蕉谷》,是个中篇小说,也是一部难得的杰作。女主人公,一个山野小店的老板娘,作者最擅长描写的时乖运蹇的底层劳动妇女。丈夫是她在前夫亡故后,从来往的客商中留用的一个无赖汉,这一人物,在《南行记》里的《山官》一篇中曾出现过。在这里,不是懒,而是恶,竟奸污妻子与前夫生的女儿。被妻子发觉,愤怒中失手打死,趁风雨之夜,将尸体仍到山崖之下。过后被人发现,报告英人官府,带人前来察勘。缅甸人的保安人员,先英官来到店里,借机讹诈女店主,在讲好价钱而钱未交付时,英官已到。眼见事情将要败露,缅甸保安人员当即翻脸,指认女店主是杀夫凶手。在这里,两个坏人,一个是女店主的丈夫,一个是讹钱的保安人员,都惟妙惟肖,又实实在在,没有阶级的差异,只有善恶的不同。
写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二年一月又作了修订的《乡愁》,是个平和的过渡。仍是作者常写的乡村底层妇女,仍是那样的命途多舛,只是作品中的坏人,已有了较为明确的阶级的印记。只是不那么生硬,背运的事情,多数还在情理之中。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在女主人公帮助下,丈夫陈酉生连夜逃走,后面的事情虽未写出,我们可以想象,是怎样一个刚强而又无奈的场景。就这样写下去,一面应和着时势的需求,一面秉持着多年心志,也未始不是一种机智的选择。
然而,或许是时势的逼迫,或许是自家的甘愿,我们的作家又向前大大地跨了一步。
且来看看《一个女人的悲剧》中,作家是怎样设置人物,铺排故事的。
先得说这个中篇是什么时候写的。我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在“中国现代中篇小说藏本”丛书里的本子,二〇〇九年一月出版。内收三个中篇,前两篇是前面提到的《芭蕉谷》和《乡愁》。书中也是这样的顺序。前两篇分别写于一九三九年夏和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三篇即《一个女人的悲剧》未署时间,只能在一九四六年之后。该书封底,印有《一个女人的悲剧》初版时的封面,能看见出版社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这家书店是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合并而成的,解放后迁到北京,一九五一年又合并到人民出版社里头。从书名的美术字看,正是解放初期的风格。据此可以推断,此篇写于一九四九年前后,当无大错。
主要人物是农村底层妇女周四嫂,她的丈夫周青云俗称周老四的,赶场时被抓了壮丁,且很快就要押赴前线打仗。她家租种的包谷,再有几天就要成熟了,为了筹钱救出丈夫,必须尽快卖掉。去找做烧酒的魏福林,魏借机压低价格,她不情愿,又去集市上找收购粮食的商贩,也得不到公平的对待,急得她都想到将二女儿卖掉。后来还是地主陈家驼背子指点,将希望托付在丈夫会半路逃回来上。后来果然听说有人逃回来了。焦急中,经人捎话,说他丈夫在县城关着,要她去看望。她抱着病重的儿子赶到县城,正遇上丈夫被当作逃兵枪毙。丈夫被公家派人埋葬,她抱着儿子连夜往家里赶,第二天晚上才到家。房子被大风吹散了顶,漏雨不止,两个女儿躲在柴草丛中嘤嘤哭泣。女儿告诉她,地里的包谷,全叫陈家驼背子带人抢收了,一株也不剩。儿子经连日的日晒雨淋,早就断了气。绝望之下,她狠了狠心,一手牵着一个女儿,跳下高高的山崖。且看跳崖前母女的对话——
周四嫂:“跟他一道去算了!这个鬼世道!”
女儿金花:“妈妈等天亮出去嘛。”
周四嫂:“孩子,我们等不到天亮了!”
整个故事的设置是,善良的农妇周四嫂,摊上了丈夫被抓壮丁这档子事,除了一个老中医少收了她的诊费外,富人中没有一个同情她的,帮助她的,都是趁机打她的主意。乡政府的乡丁,说是出钱能放人,实为讹钱;做烧酒的陈福林,还有集市上的粮商,借机压低收购价;地主陈家驼背子,表面看是担心她一家往后的生活,实则是怕她将未成熟的包谷卖了,他的租子落子空,终于等到包谷成熟,趁她去县城的机会,将地里的包谷全部抢收走了,终于逼她走上了绝路。
我不能说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事。敢说的是,作者所以这样设置人物,铺排故事,无非是要告诉读者,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地主阶级,将一个善良的农妇,活活地逼死了。这样的社会,我们一定要将它彻底埋葬。
在这部小说里,作者的阶级压迫的意识,得到了尽情的表现。不是倾注在人物身上,故事的情节里,而是有明确的字句的表述。比如第十节的末尾:“周四嫂知道哀求也没办法,就只好到张大兴茶铺,去接受魏福林那一份可怕的剥削了。她含着眼泪,走出粮食铺。”再比如第十一节开头:“四乡来的地主,都喜欢进来喝一碗。同时大点的生意,也就在茶碗边上讲成功。”
剥削、地主这类词,在作者过去的小说里,是难得见到的。
在一个剧烈变革的历史时期,看一个作家对坏人的处理,最能见出一个作家对艺术的态度。一般而论,凡按照时政情势设置作品中的坏人形象的,对艺术的态度会弱一些。道理在于,好人都差不了多少,而坏人却可以千差万别。再就是,坏人身上,最容易注入政治的观念,也最容易作漫画式的处理。
这不是作品中女人的悲剧,而是一个作家的悲剧。
一个有绝大才华,也极为勤奋的作家,终于没有达到他原本可以达到的高度。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潺湲室
《此岸彼岸》
洛城心如著 线装书局出版
本书系作者的散文新著。她在扉页上的献辞是:“用炽热的心看世界、爱世界。从东方走向西方,又从西方返归东方。用文字记录曾经的旅程、失败、收获、欣喜和感动……我将心中的文字献给亲人、朋友,以及所有与我生命结缘的人们。”